- 第6节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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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天化日之下,二姨太太放肆地当着老太太的面吐了几口口水。老太太让水燕和水玉把水秀扶了起来,坐到老太太的身边。老太太对隐儿说:传我的命令,把西跨院重新装整一番,让新太太住进去。隐儿命小丫头们把贾总管找来,贾总管拜过老太太又拜过新太太。
老太太赐了贾总管的座后说:新太太虽然年轻,但毕竟地位不凡,你们这些姨太太、小姐、奶奶们,每日先到新太太的屋里行完礼,再一起过来给我问安,谁要是不服,家法伺候。
贾总管说:自从先太太没了以后,好久没有人理府里的开销账了,请新太太接过账本,把账理清,我从外面再买一些丫头给新太太使唤。
老太太说:把我屋里的拨过两个去,再买四个,这样一来八个贴身丫头伺候着也够用了,粗使丫头嘛,先把跟了先太太的几个大丫头配了人,把小的放到新太太的屋里,烧水、浇花干些粗活儿。贾总管答应着。
水秀说:承蒙老太太的恩宠,我有八个丫头足够用了。几个姨太太、奶奶、小姐们上来给新太太行完礼,怀着阴霾不堪的心情退下去了。
老太太突然说:二姨太太留下。
二姨太太茫然地转过身问:老太太叫我吗?
老太太说:是的,我叫你。
二姨太太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坐下,老太太一脸的暴怒,对着二姨太太的丫鬟们喝道:我要和你们主子说话,你们到外面等着伺候。
二姨太太的几个丫头低头退出。老太太的眼神变得刁钻无比,直逼着二姨太太的脸。二姨太太问:老太太有什么事就说罢,您老人家这样看着我,我害怕。
老太太说:平时我看你很愚蠢,但不坏,今天我才发现你不但愚蠢而且很坏。
二姨太太吓得全身颤抖起来说:老太太到底听说什么了?
老太太说:我刚才看着你吐了水秀一口,你对我的做法有看法了?你成日在我的眼皮底下干的那些鬼祟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二姨太太扑通一声跪在老太太的面前说:老太太,您误解我的意思了,我偏巧在那个时候打了一个嚏喷。
老太太指着二姨太太的脸说:你真是个坏透了的东西,自己以为是圣上赐给老爷的,每天带着一群姨太太作耗,前院的风吹草动我都一清二楚,别打量我老糊涂了,我比你聪明得多呢!就像你这样眉眼的宫女,圣上随便一天赐给官员们有几十个,我是一个善人,从不计较这些小事,以后你给我掂量着。就拿争太太的这件事来说,你贿赂了云嬷嬷什么东西,她来替你说话?
二姨太太说:所有的主意全都是云嬷嬷出的,现在犯了事她当起了好人。
老太太说:你到底给了她什么东西?老老实实地说给我,日后你或死或活自己看着办吧,也别一块儿臭肉坏了满锅的汤。
二姨太太吓得全身筛糠一样颤抖着,趴在地上说:老太太,贱妾日后再也不敢了,这次害死太太,都是云嬷嬷的意思,要不贱妾也不敢动手。
老太太一惊,真是钓小蛇引出了巨蟒,原来太太的死和她也有关系。老太太指着二姨太太气得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把云嬷嬷给我叫来。
一顿饭的工夫,云嬷嬷脸色灰灰地进来。她看到地上趴着狼狈不堪的二姨太太,全都明白了。老太太铁青着脸不等云嬷嬷上来行礼就说:蝎子越老越毒辣,一点不假,你跟了我快一辈子了,我也把你配了人家,你和我一样儿孙满堂,没想到你上了年纪,还出了一件祸事。
云嬷嬷痛哭流涕地跪在老太太面前说:老太太,您不要再说下去了,都是老奴财迷心窍干出了傻事,我跟了老太太这么多年,都是很小心地过来的,我为死去的太太抵命,今天老奴就了断自己。
老太太说:就凭你的命能和太太的命相比吗?你对着二姨太太四只眼对话,怎么样害死太太的,都给我说明白,想死想活自然由着你去。
云嬷嬷心想:也许老实交代出来老太太看在自己跟了她一场的分上,会给她一线活路的,所以半趴在二姨太太的身后把害太太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尽管有时好似呻吟,但老太太还是听得非常真切,她说:
上个月的一天,二姨太太抱着一包金银簪环来到老奴的房里说她又受了太太的气,太太找她的茬子,她没法活了,让我在老太太面前多说一些好话,抬举起她来,也不受太太的气了。老奴劝了她一阵子,她说:我不能一辈子让这个死老婆子压制着,如果我翻了身,宰相府里有什么,云嬷嬷您家就有什么,说着把她带来的包袱打开,里面全是金银宝石,老奴的孙子正需要请一位好私塾先生,正缺银子,儿媳妇抱怨儿子没本事,如果收下这包东西,老奴孙子这辈子的吃穿用度是不成问题了。老太太原谅老奴作孽吧,老奴下辈子还要做您的奴才,来生陪伴老太太。
老太太说:假如没有来生,你拿什么来挽回自己做下的孽?太太高贵贤淑,每月给你发放银两,你何苦要串通二姨太太将她害死?
云嬷嬷说:老太太,老奴无颜再见您老人家了。说着向柱子上乱撞起来。
老太太下命说:来人,给我拉住她。几个婆子进来拉住云嬷嬷,云嬷嬷的头发蓬乱,额头上已经撞出血痕。
老太太说:你倒是有理了,想一死了之,我明白地告诉你,你就是死也不能死在我屋里,我怕你寒碜着我的屋子。
云嬷嬷抬起头对老太太说:我恨太太,恨她看不起我,所以我就撺掇着二姨太太在茶里下了砒霜,我要把二姨太太扶正,等二姨太太掌了权,我的儿孙们就再也不那么穷了。老太太,你生活在富裕暖和的家里,哪里能够知道我们穷人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当时为什么把我那么随便地配了出去,找了一个赌鬼,我死,我今天回去就死,我不会寒碜着你的屋子。
老太太指着云嬷嬷没有说出一句话,连着咳出几口血来。隐儿和水燕等几个大丫头上来为老太太收拾,老太太半天才喘过一口气来说:拉出去,掌嘴四十,打烂她的嘴,平日里我当姊妹一般待她,她却干出这样下作的事来。几个婆子把云嬷嬷拉到二门外打嘴去了。老太太直盯着二姨太太说:你去死吧。
二姨太太从老太太屋里走出来,神色特别恍惚。她的几个丫头上去搀扶她,她推开丫头们,惨淡地笑了一下,歪歪斜斜地走着回了自己的屋。进屋以后,自己把自己关了起来,然后照着镜子打扮起来,老了,脸上的皱纹一天比一天深了,女性的光彩所剩无几。她描眉画鬓,就像当年进宫一样仔细地打扮着。她想起了多年以前怀着一腔幽怨进宫的时候,她的母亲就是这样为她精细地描眉画鬓的。时间过得真快呀!转眼间进宫出宫地折腾得她提心吊胆,该结束了,早该结束了。即使自己不害死太太,这种龌龊不堪的日子也过够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就是老太太不赐她一死,她也感到活着已经失去了意义。
二姨太太想了一会,哭了一阵,然后拿出两丈缎子,绕上画梁自尽了。
二姨太太的门一直关着,几个丫鬟去送晚饭也叫不开门。她们来到西跨院禀报了水秀说:太太,我们二姨太太进屋后把屋里的门关了,我们叫也不开,喊也不开,太太过去看看。
水秀想:这一定是二姨太太又在作怪,要自己出面,如果这样轻易让她耍了,那不成笑话了。水秀把金锁叫到面前说:你过去看看,不管二姨太太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你只管听着,不许与她顶嘴。
金锁答应着,带了二姨太太的丫头们来到前院。她咣咣地拍了拍二姨太太的门问:二姨太太,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再难过也得吃饭呀。说完金锁屏住呼吸听了听,屋里仍旧鸦雀无声。
金锁说:叫二门外的小子们进来,把门撞开,我是新太太跟前的丫头,你不看在我的面上就是不服我们主子。
二门外的几个小子进来后,对金锁说:金锁姐姐,没有老太太和新太太的命令,我们不敢轻易地撞二姨太太的屋门。
金锁说:撞吧,出了事横竖有我挡着,你们怕什么。
小子们只撞了几下,门就开了。只见二姨太太悬吊在画梁上,舌头吐了半尺多长。金锁和丫头们吓得四下逃窜。
夜里老太太刚刚躺下,隐儿也卸了妆,准备歇下,忽听看夜的一阵吵闹。隐儿和水燕说:姐姐还没卸妆,出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水燕出去了一阵子,进来小声把隐儿叫到外屋说:二姨太太上吊死了,太太打发婆子来禀明老太太。
隐儿说:老太太已经歇下了,万不可再惊动她老人家,天大的事情等明天再回吧。
隐儿刚进了老太太的卧房,就听到老太太的帐子内一阵响动。接着老太太在帐子内问:隐丫头,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们刚才说谁死了?
隐儿见瞒不过老太太,只好说:太太打发人过来说二姨太太没了。
老太太说:伺候我穿衣裳,我过去看看。隐儿说:估计太太已经安排妥帖了,老太太明天过去也是一样的。
老太太说:给我挽帐穿衣,我去送她一程。
水燕一伙给老太太穿了大衣裳,老太太由隐儿搀扶着,带着一群丫头挑灯来到二姨太太的房中。水秀带着一群女眷出来相迎,老太太进去后看到二姨太太一切都收拾妥帖,身子直挺挺躺在床榻上,身上罩着白绫。老太太掀起白绫,看了看二姨太太的遗容,伸手抚摸了几下。老太太没有哭,一脸的平静。她对身后的几个姨太太们说:做女人最难了,尤其做姨太太那就更难了,活着受罪,死了可怜。几个姨太太顿时痛哭起来,边哭边偷偷地看老太太。
老太太出了二姨太太的卧房,水秀跟出来伺候,老太太说:你也给二姨太太烧张纸钱,哭她几声吧,都是女人,她和你的命运只有一线之隔,她要是当了夫人,日后死的就是你了。水秀答应了一声,坐到二姨太太身边,命金锁点纸,自己哭了个泪干气绝。
二姨太太死了,老爷只是问了太太一声,连一滴泪也没流。不知道内情的姨太太们又坐到一起,八姨太太说:二姐真傻,争不上太太也像以前做姨太太不是很好吗?干吗非死不可?
三姨太太说:被逼的,人都想活得体面、有尊严,但是尊严是别人给的,并不是自己抢来的。
八姨太太说:我是在说二姐不该死,你却说起了尊严脸面的,我看水秀能当太太,就是隐儿那个死蹄子在老太太面前说了话。
六姨太太说:老太太当时让水秀做九姨太太的时候就准备好将来扶正她,再加上隐儿那个死蹄子作耗,水秀就顺风顺水地做了太太。几个姨太太讨论了半日,把罪过都记在隐儿的身上,她们恨不得隐儿马上死去,出出她们心头的恶气。
二姨太太出殡不久,圣上就改朝了,让大臣们在农历每月一、三、五日上朝,二、四、六日在家。老爷几乎每日都在家里,搂着水秀喝酒玩乐,不务正业。老太太经历了一番又一番的波折,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了,虽然子孙满堂,但是她却品尝到了寂寞与空洞的滋味,在这寂寞的岁月中,她一刻也离不开隐儿。
帐子中,老太太紧握着隐儿的手问:隐丫头,我是不是有些太恶了?隐儿回答:这样大的家业,难免有些咬牙蹬筋的姨太太,不给她们一些颜色看看,是震慑不住众人的。
老太太又问隐儿:老姨太太的坟墓修得好不好?入殓的时候头发乱不乱?
隐儿回答:老太太尽管放心好了,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妥帖。
老太太沉默了,在暮气沉沉的夜里,绝望已经浸透了她的身心,但是她还是挣扎着,努力撑起宰相府的整个局面。
过十月初一的时候,老太太决心带着新太太和众姨太太们到庙里超度宰相府中故去的亡灵。隐儿吩咐了贾总管备好车马,水秀也挑选了一批头脸干净的丫头,跟着去庙里祭奠。
老爷来到老太太的厅堂,老太太穿了大衣裳迎了出来,老爷给老太太请了安,老太太赐了座。老爷对老太太说:听说母亲要带女眷们到庙里烧香许愿,儿子深感内疚,多亏母亲想得周到。
老太太说:我明着说是出去烧香,其实也想到外面吹吹风,吹去我的晦气,让太太和姨太太们到庙里静静心,省得她们成日蜗居在府里难受,让她们在庙里过一夜,听听朝钟暮鼓。
老爷说:这倒是一个好主意,老太太屋里可得留个心细人,尤其是到了晚上,举头是灯笼,低头是蜡烛,不要引起火灾。
老太太说: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不过我的身边只有隐儿这个丫头心细,水燕几个大丫头跟了我十来年了,可那种小家子样子始终改不掉,尤其是我不在的时候,对小丫头们又打又骂,显示她们的威风,就把隐丫头留下吧,你也多操些心。
老爷说:母亲这一出去,带走府里的一多半人,二门外的小厮轿夫、各房的丫头婆子,留下的人也总得有个人来辖制,让隐丫头留下来极对,只是老太太在外面要多留心身子。
老太太说:我原以为把水秀留下,可考虑到以后她得学会治理家业,出去烧香拜佛是免不了的,就带了她去。老爷和老太太又说了一会子话,老爷就回西跨院了。
第二天老太太交代了隐儿一番,带着水燕、水合、水玉三个大丫头和四个小丫头走了。丫头们常年在府中伺候主子,听说要出门,一个个满脸惊喜。老太太进庙上香的队伍浩浩荡荡,花车几十辆,轿子一顶接一顶。前面开道的敲锣打鼓,后面跟随的小厮彩旗飘飘。
隐儿出了东院发现府里空大了许多,她来到前院,各房只留下看屋子的一两个婆子。进府以来,她第一次感到府里这样静,往日的欢声笑语、争争吵吵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隐儿来到二门外,几个没留头的小丫头子从洗浆房出来泼水,见了隐儿抢着问好。隐儿觉得很是孤独,又回了老太太屋里看了一会子书,几个小丫头送来晚饭,隐儿随便吃了一口。
晚上,隐儿带着五六个小丫头子们到各房走一走,看看有吃酒赌博的婆子们没有。刚走出厅堂,只见几个婆子一边上灯一边嘀咕:出去游玩轮不上咱们,干活倒是一点也不敢怠慢,真不公平!
隐儿喝住婆子们说:一天起来只干这点活儿,你们就说出这样的牢骚话来,今天让小丫头子们都睡觉,偏偏让你们几个守夜。
几个婆子见是隐儿,连忙赔笑说:是姑娘呀!我们以为是主子们不在了,说些屁话,姑娘可千万不要当真。
月光照耀着门楣,婆子们的笑容也看不清楚,隐儿点了几个婆子的名说:你们上完灯必须守夜,如果出了事就扒你们的皮,不要以为主子一走,你们就大着胆子鬼抽筋起来。婆子们点头答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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