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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在中南海,毛泽东正倚靠沙发端坐着,他还穿上特别为此场合而做的新衣、新鞋,焦急地等待尼克松到访的消息。尽管美国人不知情,不过毛泽东的状况并不好,差点儿就无法露面。几个月来,毛泽东饱受郁血性心脏衰竭的摧残,他双腿水肿,血压升高,因肺部积水而咳嗽不止。

带有农民执拗性格的他总是拒绝治疗。毛泽东告诉他的医生,他不相信传统中国疗法,也不愿意打针。毛泽东偶尔同意口服抗生素药丸,不过只要觉得健康状况稍有改善,就马上停止用药。1972年年初,毛泽东执意在北京凛冽的寒冬中,出席老同志陈毅的遗体告别式,结果感染了肺炎。毛泽东卧病在床数个星期,体力虚弱、意识不清。1月18日清晨,即尼克松预定到访的前一个月,护士还因量不到毛泽东的脉搏而惊慌失措。

北京顶尖的医疗人员替毛泽东会诊后,开了一系列药方。毛泽东勉强同意再试试抗生素,此外一概拒绝。周恩来到毛泽东的病榻旁,试图让他了解自己病情的严重性。毛泽东对周恩来说,他已然风中残烛,死后周必须扛起国家的重责大任。毛泽东不顾同僚、医生数小时的恳求,几天下来都拒绝接受治疗。2月1日,距尼克松到访还有三个星期,毛泽东突然将医生找来,询问自己的病情是否还有救。

中南海内的医疗急救设备已悉数撤除。中方的医疗小组不眠不休地照料主席的健康,好让他有接见尼克松的体力。到了2月的第三个星期,毛泽东已能下床走几步路。毛泽东的水肿尚未消退——衣服、鞋子都必须重新做——而且说起话来还是有些困难,不过健康状况已足堪接见美国人了。

2月21日这天,空军一号一降落,毛泽东就指示周恩来,他立刻要见尼克松。周恩来向毛泽东解释,尼克松是客人,应先到住所稍作休息。毛不情愿地同意了。到了午后两点半,毛泽东再度电召在钓鱼台国宾馆的周恩来。周恩来即刻去见基辛格,告诉他毛泽东想见尼克松总统,而且“很快就要”。

人们很容易假设,本质上,中国人就是中国人,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有所改变,无论他们是共产主义者或民族主义者,而多数外国人也确实如此认定。毕竟,中国整体存续了两千年之久,与外面世界打交道亦有两千年的历史。历史作为殷鉴,对中国人的思想有巨大的影响力。诚如美国学者分析的那样:“这就仿佛埃及人在20世纪之初,仍使用象形文字书写,在学校学习爱西丝(Isis)、拉(Ra)等各种古老神祇,仍仿效法老的王朝进行统治。”1当共产党人为政策辩论而僵持不下时,要他们拿公元前3世纪的事件为借鉴,就跟师法1917年的俄国革命一样容易。

无论是谁在中国当家做主,他们骨子里还是承袭了同样的打量、处置外国强权的心态,这心态是牢不可破的。这意味着,或像洛德这类旁观者所论称的,中国人仍自诩为世界中心的王国,认为中国的领导者傲视寰宇。中国乃文明大国,其余国家则是蛮夷之邦。在大部分中国历史上,中国文明无疑居于主导地位,并在自己的世界里威震天下。不过,大海、沙漠、崇山峻岭、不毛之地的地理隔绝,使得中国无缘与其他伟大文明持续接触。中国人所熟悉的族群,还处在低度发展阶段,他们渴望以中国为师。以日本、朝鲜、越南、蒙古为例,他们在书写文字、宗教、工艺技术或者哲学思想方面,向中国取经。

大多数中国人难以接受中国仅是万国之一的观念,这个国家迈向19世纪国际外交的第一步,背后格外艰辛。当清廷终于想通,有意派遣大臣分赴海外考察各国国情时,居然无人愿意承接此任务。有人宁可辞官告老还乡,也不愿蒙受踏入蛮夷之邦的屈辱。有位受命的官员游历列国之后,带回有价值的报告,竟遭谤诬数典忘祖。2

有时,共产党或许是在不自觉的情形下,流露出这种骄傲的心态。1936年,美国左派青年作家斯诺(Edward Snow)获准采访刚完成长征壮举的毛泽东和其他中共领导人,而抢得堪称20世纪最轰动的独家新闻。其中有段对话,未曾在斯诺家喻户晓的著作《西行漫记》(Red Star over China,或译为《红星照耀中国》)中披露。斯诺问毛泽东,共产主义革命在中国的成功,能给世界带来什么影响。毛泽东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中国革命是世界局势的重大关键,它的成功是各国人民所衷心期盼的,尤其是殖民国家的苦难大众。”3然而,只凭中国自比为“中央王国”的狭隘观点来理解中国,恐怕只会抹煞中国往昔的丰富多元。4中国人拥有丰富的传统和悠久的历史可供依循。他们的历史有其他教训可供参考。秦始皇于公元前221年统一天下之前的战国时代,或者公元3世纪的三国时期,政治人物靠作战与折冲樽俎的能力延续国祚。来自这些年代的教训,听起来仿佛由马基雅维里(Machiavelli)所传授的,关于如何在失序的世界里运筹帷幄般神奇。就算在统一的朝代,中国也不一定强盛。中国统治者或可宣称秉承天命一统江山,但多数时候他们也清楚事实不是如此,知道其他统治者并未臣服于中国皇帝。有时候,中国也会遭到自己所庇护民族的侵扰,天朝因而被迫向强盛的边疆领袖谈和立约。这时便轮到天朝向异邦学习。诚如20世纪80年代末收视率很高的中国纪录片《河殇》所叙述的,中国人总是面临内向凝视自己和外向拥抱世界之间的抉择。19世纪和20世纪,中国统治者试图解决与外国列强间的问题,同样的抉择又三番两次出现在眼前:为求自保,中国是否应该与列强打交道,并操弄纠结缠绕的国际关系,还是应该自立自强,并尽可能与世隔绝?几个世纪以来,美国也有面对此类抉择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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