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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第七章

“感谢北京这个大都市吧!感谢这个热火朝天的时代吧!正是这座城市这个时代,将一丁和二丁这两个本来八辈子也可能照不着面儿的人纠缠在了一起。这就是时代的进步!”卫明和小孙从讲座现场出来,一边走一边说。

卫明坚持要请小孙吃顿饭。大厦对过就有饭店饭馆,卫明没敢去。两人坐上公交车,到了北大西门附近,找了一家小饭馆,要了几个菜,要了一瓶二锅头。吃着喝着,卫明一声感慨,“小孙,谢谢你带我见识了这样的地方,受益匪浅,胜读十年书啊!说实话,我们尽管都是具有社会批判意识的人士,但平心而论,社会的确在进步,大跨步地进步。二丁和一丁能在一起争吵,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北京的确是个大地方。”

小孙说:“卫哥,这也正是我要抛弃老家那二十间门面房,不远千里来到北京的原因和动力。我看你刚开始还怀疑我,现在,你相信了吧?”

卫明看看小孙,呵呵笑笑,说:“嗯!兄弟,你是个有才气也有理想有信仰的人。”

小孙说:“卫哥,兄弟说句不好听的,你尽管也有信仰,但是,你的信仰远远不够坚定,你都不敢公开宣称你是一名左翼人士,可是很明显,你就是一名左翼人士。就像那天在国图对你说的,那是咱俩第一次见面,彼此陌生,就那样,我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左翼人士身份。”

卫明看着小孙的一脸严肃,笑着说:“兄弟,我们首先都是社会底层人士。左左右右的,历史驳杂,流派纷呈,别说你这个年龄分不清,就是你哥我,活了半辈子了,啥没经过?我也琢磨不清。”

小孙斩钉截铁地说:“卫哥,这就是你信仰不够坚定的表现,你就像二十世纪初期不成熟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者,如果不能及时坚定信仰,我敢说,你要么很快滑入无政府主义,要么消沉愤世,苦闷的探索者从来不可能逃出这样的两个结局。”

“我说不定会成为反动派。”卫明笑着说。他不愿再和小孙纠缠,从小孙身上,他看到了大学刚毕业的自己。我那会儿也是这么激情啊,单位里那些两眼紧盯官帽子的家伙被我鄙视成大俗物,就连只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老大哥老大姐也被我嘲笑过许多次。唉,他们当初看着我,也像今天我看着小孙吧?估计还不是这样,我至少理解小孙,他们眼中的我可能只是一个傻鸟,说不定还是神经病。都没人主动给我介绍对象,说明他们的确觉得我不着调不靠谱,也可能因此看不起我。

卫明心里突然又一阵烦乱。他和小孙碰了杯,仰脖一饮而尽。

卫明斯哈着嘴巴,说:“小孙,你经常去听讲座?”

“嗯。我不但听左翼讲座,我也去大学和国图听右翼讲座,就是极右讲座也听。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了解一下左右两方面的交锋,才能更加增强辨识力,才能更加坚定信仰。卫哥,你有时间也多去听听吧,现场听和看文章不是一码事。”

“我也这样认为。”卫明乐呵呵地说,“啥时候哪儿有讲座,你通知我,管它前后左右,都听听,权当看戏听相声。”

小孙掏出手机,点开,看了会儿,把手机凑到卫明脸前,“这不,卫哥,明天星期天,国图还有一场,你要是没啥事儿,咱们还一起去听听。这是著名的反毛极右分子三丁的讲座,《谁来救中国?》。咱们去给他搅搅场子。”

卫明已经有点醉了,他叹口气,说:“兄弟,搅啥场子呀,咱搅不了,人家比咱厉害。”停了一下,“三丁?怎么都他妈的丁?大丁二丁吧,这又来了个三丁。好日怪!”

小孙哈哈笑笑,“怪世道就有这么多怪事,还真就这么巧。”

“三丁是真名还是笔名还是绰号?”

“这个我清楚,是笔名,老王八蛋早就移民美国了,成了美帝国主义鬼子,却还在体制内领着卢布。”

卫明皱皱眉,嘟囔一句,“小孙,有点乱啊,我喝多了还是你喝多了?”

小孙说:“咱俩都没喝多,就是他妈的这么乱!”

卫明和小孙分手后,回到香山,天还没完全黑下来,他叼着烟卷,在煤场街和买卖街转了一圈,又到香山公园正门广场上溜达了十来匝。他一直在犹豫,去不去呢?说实话,卫明一直觉得极左极右的理论都欠深度,几乎都是一面理儿;一面理儿就一面理儿吧,还几乎都是在谩骂。这才是真正的一根筋认死理儿。

想起一根筋认死理儿,卫明想起了自己。不是三个五个熟人说过自己一根筋认死理儿。老子就是一根筋认死理儿,正因为中国人都像你们高人那样没原则,啥事儿都是见机行事,见好就上,没好处就躲,中国才这副熊样儿!

卫明一惊:咦,我是不是也快成极端分子了?

不能再去听那样的讲座,听多了,不由自主就被忽悠刺激成他们那样儿的极端分子了。抓紧投简历找工作吧,活命才是硬道理,肚子都喂不饱,还他娘的什么左左右右理想信仰啊?

卫明实在不愿意再到求职网站找工作,一天投五六十份,连投三五天,也不听有人和他联系。还是通过熟人找工作吧,熟人介绍的更靠谱,求职者觉得靠谱,用人单位也觉得靠谱。,

找谁呢?到北京快两年了,老熟人一个接一个没了音信儿,新关系没建立起来几个。

卫明心念一动,他想起了小孙。他当然不是想让那个小流浪汉给自己介绍工作,他是想到了讲座。对,讲座是个结识人的好地方,而且多少总是有些共同想法的人。明天还得去听!

每次到国图去,卫明都能在大门口看到各种讲座公告,大多安排在周末,好像叫“国图大讲堂”,卫明却一次也没去听过。      

国图大讲堂尽管位于书香地儿,它的听众与大学讲堂里的听众却有些不同。大学里即便开放的讲堂,听众也以青年学生为主;国图大讲堂里的听众,除了青年学生、中老年学人、爱读书爱听课的普通读者等比较体面的听众,还有不少比较特殊的听众。

怎么个特殊呢?这么说吧,不少听众在其他听众眼中,不大像学术讲堂听众。比如,经常出没于苏州街神秘地界儿讲堂里的那些人,“稻草人儿”、“二皮脸”等,竟然也是国图大讲堂的常客。还有,那个喜欢背诵毛主席语录《共产党宣言》高唱《东方红》的老年听众老蒋,也喜欢到国图大讲堂来。也许,在许多人眼里,“稻草人儿”、“二皮脸”和老蒋等人出现在苏州街那样的会场属于正常,出现在国图大讲堂或者其它高雅学术地儿的讲堂里,不像那么回事儿。不过,谁也没资格没胆量拒绝“稻草人儿”、“二皮脸”和老蒋。

另外,个别一起在天桥上和天桥下做小买卖或打地铺的不明身份人士也喜欢到国图大讲堂听讲。他们好像一天到晚没事干,好像连饭也不吃,除了到国家有关机关门口转悠转悠,就是到苏州街那个神秘地界儿的讲堂,到国图大讲堂,有时候还跑到门头沟、昌平、通州的各种讲堂、教堂里听课。相对来说,他们最喜欢到国图。国图冬暖夏凉,除了有看不完的各类免费书报杂志,还可以免费上网,他们可以借机和家里的老人老婆孩子见见面,说说话,好让家里人放心:我还活着呢。尤其是,国图常年备有免费纯净水,卫生间常年备有扯不完的高档卫生纸,还有一排排舒适的沙发,可以让他们在那里免费吃拉撒睡上一整天也没人敢撵他们走。更吸引他们的,国图工作人员态度和蔼,把他们和其他衣冠体面的读者平等尊称为 “这位读者”。不管他们穿着又破又脏的鞋塔拉,还是一两个月也没洗衣服洗澡,也不管他们一口气喝上多少杯纯净水,一下子扯走多大一包卫生纸,同样,没一个人敢谢绝他们入内,也没一个人敢叫醒他们、呵斥他们。

天堂啊!

卫明在听众群中也看到了美发店老板兼美发师二丁。

“老蒋在这边倒是没背诵毛主席语录《共产党宣言》,也没高唱《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卫明笑着对小孙说。

小孙也笑笑,说:“革命的原则性和灵活性要有机结合。不过,他在这边也喜欢和主讲老师互动,好几次还差点打起来。”

“那么严重?他那么大岁数了,打得过人家呀?”

“咦,卫哥,老蒋厉害着呢,比一般的年轻人都厉害。去年,海淀区那个著名的反毛反共历史教师、一个小屁孩袁腾飞在这边大放厥词,老蒋他们几个冲上讲台,老蒋揪住他,当场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那么厉害?警察来了没?处罚老蒋他们了吗?”卫明有点吃惊,转脸问小孙。

“警察倒是来了,可没听说老蒋他们受处罚。其实,那个反毛贼应该感谢老蒋他们,一记耳光,让那小子的书一下子多卖了八十万块。”

卫明哈哈笑了,“那不是帮了敌人的忙了?”

小孙也笑了,说:“谁说不是?老蒋他们后来直后悔。所以,一定要注意革命的方式方法。”

卫明笑笑,“嗯,看来,敌我双方都要注意原则性与灵活性相结合。”

一丁老师不愿意做救世主,听话音儿,他好像只想做个研究员。三丁老师就不一样了,三丁不但是一位著名学者,他还想做一名救世主。今天,三丁老师在国图大讲堂的讲座题目就是:谁来救中国?

谁来救中国?不早就有答案了?你觉得老答案老套,你可以为了追求新鲜不采用那个答案。不过,在三丁老师看来,否定的答案也失去了新鲜度。从美国回来不久的三丁老师在国外时就是国内几家网站微博的著名大V,粉丝号称八百万。他有自己的新鲜答案。

三丁老师从孔子的小人君子说,讲到韩愈的性三品说,讲到耶稣基督和使徒行传。看上去不到四十岁的三丁老师说:“没办法啊,乡亲们,我们必须承认,在我们这个皆食人间烟火的世界上,不但存在天赋人权,同时,也存在天赋特权。难道随便一个人就能做姚明林书豪就能嫉妒姚明林书豪?难道随便一个人就能做袁隆平奥巴马就能嫉妒袁隆平奥巴马?”

不等听众回答,三丁老师自己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能!我们既要尊重每个个体平等的天赋人权,同时,也要承认并接受天赋特权的存在,人和人胳膊腿硬度不同,脑瓜大小不同,因此,我们必须尊重差别,让那些上天赋予了特殊先天身心素质禀赋的优秀人才来教育、管理、拯救资质平平的一般人儿。遗憾的是啊,女士们,先生们,越是资质平平甚至越是资质低劣的人,越是因为蒙昧无知而容易自大狂。我在微博上冒着风险慷慨陈词,秉笔直书,不就是为了拯救众生吗?不就是为了给混沌未开的人类点燃一盏指路明灯吗?遗憾的是,竟然有那么一些人,对我进行无耻的谩骂!悲哀呀!悲哀!”

三丁老师掏出手帕纸,轻轻拭一拭眼睛。

“每当这个时候,我的耳边仿佛就响起了圣雄甘地遇刺时的悲鸣:天呐!天呐!圣雄甘地为了调和底层印穆信徒的冲突,筚路蓝缕,胼手胝足,不吃不喝,面黄肌瘦!可叹复可耻的是,这样一个无私的圣雄,这样一个伟大的圣雄,竟然被来自底层的子弹放倒在血泊中。悲哀呀!悲哀!”

三丁老师再次掏出手帕纸,轻轻拭一拭眼睛。

“今天,我,三丁,辞掉国外高薪,来到国内,以大无畏的精神和行动为社会底层民众鼓与呼,为社会弱势吶与喊。可惜啊,竟然有那么多的社会底层人士、我们的拯救对象,以污言秽语,以爹娘生殖器为武器,通过论坛博客微博等形式,对我,三丁,对和我一样的拯救者,进行无耻的谩骂。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啊!我不喜欢鲁迅,但我喜欢他这句话。女士们,先生们,我们披着血衬衣,带领大伙儿往前冲,要将大伙儿带领到一个自由、平等、博爱、民主、解放的天堂,那些人却那样诋毁我们,辱骂我们,他们是不是群氓啊?是不是很悲哀啊?”

“不是!”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坐在头排的美发师兼美发店老板、各类讲堂发烧友二丁再次挺身而出。

二丁站在台前,用手指指点着三丁,高声反驳。“不是的!请三丁老师不要装A,也不要装C,更不要装中间那个B。不要把自己打扮成救世主,从来就没有救世主,声称自己是救世主的,要么是疯子,要么是骗子。说我直言,难怪三丁老师你在美国混不下去了,只能灰溜溜回国装大神。美国人已经有了一个上帝,那就是耶稣基督,人家不再需要你这样的大神了。耶稣基督是气做的神,你却是肉做的神、泥塑的神;耶稣基督是广大的美国人民、广大的亚非拉欧罗巴人民历经风霜雪雨后封的神,你却是自己封的神,是你们那一帮喽啰封的神。你这样肉做泥捏的神、自封的神,美国人不需要,中国人同样不需要!”

二丁回过头,站在讲台前,脸上带着一种愤怒的义正词严,还隐约透着一丝轻蔑的微笑。他举起右拳,冲台下高喊:“大伙儿说,是不是啊!”

“是!”

“不是!”

卫明和小孙一起喊了声“是”。二丁没理会“不是”的听众,他朝喊“是”声响较高的地方看了看,然后,站在讲台前,身体无意间挡住了主讲的三丁。二丁接着说:“三丁老师这样肉做的泥塑的神,美国人不需要,我们也不需要!白种人不需要,黄种人也不需要!”他似乎意犹未尽,提高声音补充了一句:“不——需——要!”并且猛地向下挥舞一下手臂。

“不——需——要!”这次,附和的听众比刚才多了一些。附和声中,也夹杂着一阵轻微但听得清清楚楚的笑声。

三丁老师在台上竟然呆住了。他出道时间短,在微博上人不见人地发言,他底气十足。面对愣头青,三丁有点发慌。他以求救的目光扭脸看看主持人。主持人是国图工作人员,他快步走到二丁面前,礼貌地提醒二丁:“这位听众,请注意会场秩序,请勿大声喧哗。有什么问题,讲座结束后,再和主讲人交流互动。”

“二丁真是一个政治家,后生可畏!三十郎当岁就有这样的气魄和见识,他将来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政治家、宣传家和革命鼓动家。”卫明感慨地对小孙说。

“我和他吵过架,他忒自我,总觉得自己是真理的专利拥有人。”小孙说。

卫明看看小孙,呵呵笑笑,“二丁先生说得有道理。相信精神的神,我们就是正常人,就不是神经病;相信同样都是爹妈生的肉身凡胎的神,还是自封的神、自家人封的神,那就不正常了,就有点儿神经病了。”

小孙说:“革命就是一种精神的超常状态,艺术也是。总是想着正常正常,那就是常说的俗。说实话,我就觉得自己是个神经病,如果我还没有被俗人们看成神经病,我就太失败了。卫哥,你不会嘲笑我幼稚吧?”

卫明急忙笑着说:“小孙,怎么会呢?我和你一样的观点,我也觉得自己是个神经病,就像你说的,如果我们跑到北京这么着折腾却还和俗人一样,的确有点浪费成本,也注定不会有什么大作为。”

“嗯嗯,卫哥,我前几天还觉得你有点俗,还有点看不起你,对不起呀,看来,我的确有点儿嫩,您是老革命。”

卫明心里有点烦,不过,他没表现出来,看看小孙,呵呵笑笑。

三丁老师到后台定了会儿神,返回讲台继续讲。看到二丁还站在讲台前,三丁一张口,竟然有点结巴:“这位同学,哦哦,这位先生,您听我说,您听说过‘王者理不平,大人救不义’这句话吗?知道是哪个圣人说的吗?”

没等二丁回答,台下一个清脆的女高音响起来,“高高地坐在讲台上的老师,亏您还是沐浴了欧风美雨的大海龟,恕我直言,您不像从美国回来的,您倒是像从古墓里爬出来的,带着一身的腐臭气味。请问,您是从秦皇汉武的陵寝里爬出来的呢,还是从唐宗宋祖的棺材里爬出来的呢?”

“哈哈哈哈!”台下一阵大笑,响起哗啦啦一片掌声。卫明和小孙也跟着哈哈大笑,小孙一边鼓掌,一边高声叫道:“说得好!三丁老师的理论散发着浓烈的古墓霉气和腐尸恶臭,貌似科学,实质上是披着生理科学外衣的等级论,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不要笑了!愚昧的群氓啊!你们知道,是谁杀死了苏格拉底吗?就是你们,就是你们这群多数人的暴政杀死了苏格拉底,杀死了遇罗克,杀死了顾准,杀死了张志新!愚昧的俗众啊,你们何时才能清醒呢?”

卫明小孙和众人一起循声找去,只听见尖利的女声,却不见人影。一会儿,一明个头矮矮的女性身影出现在讲台前,如果不是身材规模反差较大,她站在台前,几乎可以称作和二丁并肩而立。

也许因为个子矮,她扬起细长的手臂,指点着二丁,尖声说道:“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常常批判民粹主义,但民粹主义者究竟一幅什么面孔,大家现在看清楚了吧?这里,正好有一位!”

说着,她向二丁靠近了一步,从她手臂的姿势上看,她本来也许是想指点二丁的鼻子,不过,因为个子比瘦高的浙江人二丁低了两头,她只是指到了二丁的胳膊上。

“你们这样对无私的三丁老师起哄,你们知道会产生什么结果吗?你们会被那些别有用心的政客们所利用,就像群蜂和群蚁一样,围攻精英,围攻那些杜鹃啼血般为你们请命的人类有机体的免疫白细胞。在民粹主义者与骚动的群氓之间,只有一厘米的距离。不,不是一厘米,是一毫米。”

卫明不住点头,他没想到,过去他认为是自己苦思冥想出来的新思想新观念,竟然有这么多人也琢磨起来,这个身材瘦削的小女子甚至比自己思考的还要深刻。他看看小孙,小孙聚精会神地盯着小女子。

二丁扭脸看看女子,笑了。每个人都是这样,面对强大者的不同意见,会表现出愤怒;面对比自己弱小者的反对意见,他会感到某种开心。显然,二丁这会儿就比较开心。

“这位女士,据我所知,民粹主义和群氓暴政之间,不是一厘米的距离,也不是一毫米的距离,而是没有距离。”

“哈哈哈哈!”台下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卫明有点生气,傻笑什么呀?两个人说的都有道理,而且两个人心有灵犀。

女士显然感受到了某种被轻视或者被戏弄,她的嘴唇变得苍白,微微哆嗦着,对着台下起哄声最响的地方喊:“猪民,猪民!”

台下有人喊:“那你就赶快下来出去,去做你的牛民吧!”

又是一阵笑。

“麻木自大不可救药的愚昧者啊,不幸不争的无知者啊!”

二丁再次看看女士,转过头,冲台上的三丁老师说:“我们中间太多的人,的确不幸啊!他们自己还救不了自己,却总想着拯救别人,拯救中国,拯救全人类。这是病,可怕也可怜的病啊,它的名字就叫‘拯救狂’。这种病很奇怪,倒是经常在主观自卑者和客观弱势者中间发生,比如这位女士,”二丁转过身,冷冷地看着女士,“不过,在一些野心勃勃的强势者那里,这种病危害更大。弱势者的拯救狂疾病,不过是蟋蟀的梦;而强势者得了这种病,就会绑架弱势者,绑架全社会,让众人跟随他们,在一条烈火熊熊的不归路上狂奔。”

台下有人高喊:“二丁,你他妈的是不是也有病了?你怎么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你听听你刚才说的那话,影射谁呢?你还是不是激进的革命者啊?”显然,这人是二丁的朋友。卫明问:“认识吗?”小孙伸着细长的脖颈向声源方向看看,说:“看不清楚,听声音有些熟。”

二丁没理会他,回转过身,对着讲台说:“救世主,你们不必拯救我们,我们更不需要你们的拯救。我们需要的是,请你们不骚扰我们,请你们不要总是占我们的便宜。这就OK了!”扭过脸,低头轻柔地问女士:“这位女士,OK吗?”

女子白了二丁一眼,咬着牙说了句,“我懒得搭理你这个偏执狂!”说完,走下台去,很快隐身在听众群里。

主持人走到三丁老师跟前,趴在他耳边,悄声说:“撤吧,三丁老师。他们就是这个样子,好多次搅闹得无法收场。”

也许从刚才的惊慌中镇静下来了,三丁老师微微一笑,看得出,他的微笑是真挚的,是一种满意的甚至有点出乎意料的惊喜。他有点诧异地问主持人:“这位老师,我们来国图办讲座,不就是为了唤醒民众,唤醒公民吗?难道这样的场面不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吗?”

主持人苦笑了一下,对三丁说:“三丁老师,话是这么说。不过,我们领导也许会不放心,会不满意的。举办各类讲座是我们的本职工作,我们只想把工作做好,不愿惹过多的麻烦。”

一名听众走上讲台。他脸颊上生着一圈浓密的络腮胡子,这给他增添了一种威严,而且是正气的威严。他也趴到三丁老师身边,说:“唤醒群氓的公民意识的确非常重要。不过,学生觉得,还是应该讲些策略和技巧的,还是应该讲究场合的。大学里咱们可以畅所欲言,激扬文字,那里毕竟都是层次较高的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国图就不同了,许多是上访人员、进城务工生活无着人员、找不到工作的大学毕业生等等等等所谓城市失意人群。对于这个群体,我们应该给予同情和帮助,但也要警惕他们身上的盲目性、冲动性以及社会性昆虫一样的非理性。先生,咱们还是走吧?”

“是啊,三丁老师,走吧!”

三丁老师点点头:“嗯,的确应该讲究方式方法和环境条件。他们的导师就说过,政策和策略是革命的生命线。好,咱们撤吧!”

他们的话音尽管不高,站在台前的二丁却能听见。二丁摇摇头,高声背诵:“问楛者,勿告也;告楛者,勿问也;说楛者,勿听也。有争气者,勿与辩也。故必由其道至,然后接之;非其道则避之。故礼恭,而后可与言道之方;辞顺,而后可与言道之理;色从而后可与言道之致。故未可与言而言,谓之傲;可与言而不言,谓之隐;不观气色而言,谓瞽。故君子不傲、不隐、不瞽,谨顺其身。诗曰:‘匪交匪舒,天子所予’。此之谓也。”

背诵了一会儿,二丁可能觉得有点无聊,停下来,自嘲说:“没机会上台演讲,在台下背古文,是不是有点扯淡呀?还是老家俗话说的好,水里的麻虾怎么能和岸上的黄牛说话呢?更不可能结亲。”

一名听众笑着问二丁:“二丁老师,您浙江老家的俗话是这么说的?怎么听着不大合辙押韵?”

主持人幽默地对二丁说:“这位忠实的国图讲座听众,讲座和互动该结束了,下次您再上台演讲吧。不过,您是要提前申请的,也是要经过领导核查批准的。我想,如果您能够作为主讲嘉宾,一定会获得满堂彩。”

三丁老师和那位络腮胡子先生相视一笑,二丁也笑嘻嘻地冲主持人拱拱手,冲另外两位拱拱手,欲言又止。停了一会儿,二丁还是说话了:“主持人先生,三丁老师,这位帅哥,我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我能听出来看出来你们什么意思。恕兄弟直言,你们以为你们是我们的神,我们以为我们是你们的衣食父母;崇拜者可以不要神,吃饭穿衣的不能不要衣食父母。哦,更不能不理发。哈哈哈哈!欢迎光临后海八十七号二丁美发店。作为我的朋友们,诸位大驾光临,五折优惠大酬宾!”

“啪啪啪啪”,台下一阵掌声。三丁和另外两位也不由自主地站起身,鼓掌。

“好!”主持人调皮地笑笑。他站在讲台上,伸开两条胳膊,示意大家安静,然后,高声宣布:“各位热心读者,各位听众,下周同一时间,国图大讲堂讲座照常进行。演讲题目:女性——跟对人,做对事。主讲嘉宾:著名人生科学学者、博士生导师、作家苏小小。提醒诸位,千万不要忘记带纸帕。今天的讲座到此圆满结束。谢谢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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