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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第十章

吴师傅低着头,想想说:“这事儿也不好评理儿,文化人都说,此一时彼一时。你人五人六的时候,给别人个烟屁股,别人也觉得受了恩赐;可你要是落魄了,咋着都不行,你就是对人家笑笑,人家也会寻思:哟呵,你是不是想找我借钱呀!”

祁田说:“可不是嘞!就说这旧鞋旧衣物,你要是当官的,把你的破袜子给了谁,谁都觉得面子上有光,肯定会到处传:谁谁谁给我一双袜子。”

吴师傅打断祁田的话,接着说:“你要是一个要饭的,拣了一双耐克,给人家,人家也觉得你是在腌臜人家。”

祁田也笑着说:“老哥,你不是在说我吧?”

吴师傅也笑着说:“哪能啊!我是打个比方。”他招呼着祁田,俩人又干了半杯。吴师傅斯哈着酒气,说,“都是假干净,都是心理作用。要是都膈应,人家那些离婚的女的,都不再嫁了?你看看那些女明星,离婚好几伙,不照样嫁来嫁去?人模狗样的男人还争着抢那些女明星嘞!过去那些烟花女,赎了身,不照样嫁出去?还不都是个人,都是个女人呀?和良家妇女有啥区别?多一样东西少一样东西了?你要是看不起人家,可不就觉得人家浑身腌臜呀!都是心理作用,都是看法不同。”

祁田说:“老哥,你说这话,够得上大师水平,而且还是洋人大师的水平。不过,话又说回来,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有时候,讲究一些,不是膈应,不是嫌弃,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东西。要是啥也不在乎,啥也不顾了,说不定真的就没囊气了,慢慢慢慢,就滑到泥坑里去了。”

“咳,咱不是志士,廉者是啥我都不知道,咱只是黄河滩里放羊的、锛三垄的,咱只是住在荒郊野外的出租屋里干活儿的。你说说,再滑能滑到哪儿呀?滑到阎王爷哪儿?滑到那儿倒还心静嘞!都是假干净,都是心理作用。我在丰台干活儿那会儿,带着俺那一帮的河北小工头,三十浪荡岁,长得那个体面俊朗,结果,娶了个媳妇,都说是山西一个煤老板包养的二奶,二十刚出头。别说高级人儿,就是咱弟兄们在心里想一想,也膈应得慌。人家小工头不嫌弃,和那个女的正式办了结婚典礼,听说那个煤老板还送给他俩一套房子和一辆宝马嘞!”

“他不是看上人家那个女的了,他是看上煤老板了。找个湿身二奶,还不如找个小姐嘞。”祁田撇着嘴说。

“也不能完全那么说。他俩结婚没多久,就舔了个儿子,看样子是想正儿八经过成一家人儿。”

“还不知道是谁的孩子嘞!那家伙胃也够深嘞,啥都能吃下去。”祁田顿了一下,“老哥,我突然明白了,为啥有些人恁有钱,能干恁大的事儿,人家那心量,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我是真服气,不服气真不行。”

“也不好说。我觉得这都是命,命里有福不用忙,命里无福跑断肠。我是真信命。就说咱老家那些庄稼汉吧,你能说他们中间没一个胃深的,关键是没那个命,关键是生在了农村。俺媳妇就老是说,咱就这命,谁让咱生在农村嘞?”

祁田“噗嗤”笑出了声。

“你笑啥嘞,老乡?你哥说得不对呀?都说不是命,那我问你,同样都是个人儿,这人和人的差别咋就那么大嘞?”

祁田干脆哈哈大笑起来。

“咋着光笑呀?你哥我说得不对?你是大学生,读的书比我多,认识比我深,可有些大道理,我敢说,就是到了美国,就是到了月亮上,只要是一个鼻子俩眼睛的人呆的地方,保管都一个样儿!”

祁田止住笑,低声说:“老哥,我不是笑话你,你可别瞎猜。我是佩服你,你真的够得上大师水平,不,你比大师水平高,好多大师喜欢放屁。再一个,俺嫂子说的‘谁让咱生在农村嘞’,这句话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儿,是谁,我说了你可能也不知道。你又说,‘同样都是个人儿,这人和人的差别咋就那么大嘞’,又让我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你肯定知道,他比咱会逗笑话。”

吴师傅也笑了,“范伟,和我一样,也是做饭嘞。”

祁田又想笑。他又想起了一个人,应该说,想起了一群人,一群老是觉得吴师傅这样的人缺乏幽默感的人。

“老乡,要是咱生在北京,肯定日子比现在好过。你瞅瞅看院子的那个老唐,按说也是农村人,可人家是北京农村人,天天啥鸡巴事儿不干,开着个车,这转转,那悠悠,专找小姐,找老娘们儿。”

吴师傅说的是公寓管理员老唐。老唐是西沙屯东边一个村子里的,家里一拆迁,听说得了不少拆迁款,还给了两套房子,一套出租,一套自己住。在公寓里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祁田没见他干过啥,看见他的时候,他总是坐在院子里,在手机上点来戳去,比小青年儿都入迷。

“他那是在打茬儿。”“打茬儿”是祁田和吴师傅的老家话,有点类似时髦话里的泡妞。

“就他那点儿拆迁款,当个公寓管理员也挣不了几个钱吧?他哪儿有闲钱打茬儿呀?”

“他都不用花钱,专门找外地来的老娘们儿,你看看周围几个村子里那些休闲店足浴店,都是烟花巷,都是三四十岁的老小姐。老唐专找那样的老娘们,三十五十百儿八十的。有的听说他是北京人,还不要钱。”

祁田叹口气,“咱管人家那么多干啥?他有钱,想找个地方花,花去呗,只要有钱。谁想免费给他服务,服务去呗,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管人家那么多干啥?”

“我不是管他的闲事,也不是嫉妒他。他爹娘把他生在北京了,该着人家享福,咱想管也管不着,咱也不眼气他。主要是我烦他!你看老东西那样儿,恁大岁数了,还横儿吧唧的。我刚来那会儿,更牛逼,和他打招呼,他待理不理的。后来,看我挣的比他还多,慢慢才客气了一点儿。不过,谁也不傻,他心里看不起咱,拿咱当乡下人。”

“他不也是农村人?北京农村人也是农村人,只不过借着人家的屁股壮自己的脸罢了。他还不如咱嘞,咱辛辛苦苦跑到他们这儿,比他们有种,比他们有本事。再说了,咱外地来打工的,就是北京人的爹,就是北京人的娘,没有咱,早就饿死他们了。”

吴师傅喝了一口酒,说:“不管咋着说,人家就是有福。你要是觉着老唐没福,我再给你说个人儿,你保准佩服人家有福。”

“谁?”

“一帮老顾客,昌平城机关里的,经常来这儿吃烤全羊,七八个人一下子要五六只,专门留出来几只打包带走。有个女的,去年来的时候怀孕了,孕妇能吃,一次能吃二三斤。今年孩子生下来了,还是照样能吃,不但能吃,还能喝,一顿能喝七八两茅台五粮液,喝了脸都不红。兄弟,换了咱这小肚量,恐怕都承担不起。你能说人家没福?”

“咳,她那不是有福,她那是猪的吃法儿。”祁田笑着说。

“你看看,眼气人家了不是?不管啥吃法儿,能把好东西吃到自家肚子里,就是有福。有些亿万富翁,钱多得花不完,不能吃不能喝,那也不能算有福。人家这个女的是真有福。别说机关里的,就是老唐那样的北京一般人儿,也是真有福,外地来了那么多年轻男女,男的给他们下力气,女的给他们……”说到这儿,吴师傅不说了。

祁田坏坏地说:“女的给他们身体。用北京话说,话糙理不糙,就这么回事儿。”

吴师傅看看祁田,想说啥,又憋住了。停了一会儿才说:“你要是不服气这边的北京人,老家的村长支书你该服气吧?俺那边儿有个赵庄,村支书把全村的留守娘们划拉了遍儿,稍微像点样儿的,都被他划拉过。”

祁田瞪大双眼,问:“有这事儿?那有人告他没?”

“咳,谁告啊?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又没把奸夫淫妇摁床上。再说了,谁敢呀?啥法儿呀?”吴师傅叹口气。

“嗨,也怨那些男人窝囊,甘愿当缩头乌龟。即便没有捉奸在床,全村的受害人联名上告,肯定能把那个流氓支书弄监狱里。”

吴师傅看看祁田,摇摇头,说:“兄弟,你还真是个大学生。事情哪儿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呀!你都不知道,这会儿一个村支书有多厉害。”

祁田不想和他扯什么村支书,“我以为你要说啥神人嘞,不就是一个村支书呀!这样的人有啥让人服气嘞?不就是一泡臭狗屎。”

吴师傅呵呵笑笑,说:“兄弟,你还真别不服气。不说其它,就说这划拉女人,他都把全村的女人搞遍了,虽说比不上过去的帝王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可至少也算是个土皇帝。你能说人家没福?人这一辈子不就是吃吃喝喝,玩玩乐乐?”

祁田有些烦,“他那算啥鸡巴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呀?他还不是拾的人家的二撤。”说出这话,祁田觉得好像牛头不对马嘴。

吴师傅说:“你这就是吃不这葡萄说葡萄酸了。好像没人说这个法儿划拉女人是拾二撤,那是占便宜,是欺负人。”

祁田皱皱眉,端起酒杯,冲吴师傅笑笑,“光棍别聊娘们儿,越聊越受不了。来吧,老哥,喝酒吧!”

两人又各自喝了一满杯。吴师傅匝吧匝吧嘴,然后,歪着脑袋问祁田:“老弟,你是个大学生,听你话音儿你这些年也跑了不少地方,算是见多识广,我经常想,咱过得不如人,因为啥嘞?咱该不该发发牢骚啊?我当过三年解放军战士,还是党员,我经常想,咱国家都这么强大了,人家有些人钱多得花不完,在地下室都霉烂了,就是村里也家家户户盖楼买车了,咱混成这样,到底因为啥呀?说实话,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因为自家没本事。可话又说回来,就算咱这少数人没本事,你国家不该管管呀?旁别人看着咱笑话咱,看不起咱,不搭理咱,可按说你国家不该不搭理咱。”

祁田看看吴师傅,他想再开个玩笑,却笑不起来。他低头想了想,说:“老哥,你真的比得上大师水平,而且还是洋大师的水平,比有些年轻的研究生博士生水平都高,都更有良心。即便咱们是因为自家没本事活得不如人,按说国家也该管管。更别说咱们是为国家做过贡献的人。咱其实就像地基,或者说像粪肥,大楼和牡丹花是靠着咱才长起来的。可国家不管你,你又有啥法儿?还是怨自己没种!有种的话,往上找找,人家地质部门买断的人、自卫反击战老兵都找到北京了,结果都有说法了。咱呢?没胆量找,国家巴不得,它正想着心静嘞。”

“咋着没找哇?俺县那帮一起退伍的,先是到市里找,后来找到了郑州。可找了好些年了,啥屁用也没当!”

“你找了没?”

吴师傅的脑袋向一边扭了一下,嘴里吭哧着,“咳,我一次也没去过,一是还有口饭吃,再一个,我老是觉得没理由、不当用——国家大势就这样,你找啥呀?你看着强拆全国人民同情,城管掀小贩的摊子全国人民同情,可像咱这种情况,没几个人同情,老家村里人看着你这个大工人原先比他们过得好,这会儿倒霉了,别说同情你,还笑话你嘞!就连电视报纸上都从来没人报道过。我觉着一是不让报道,再一个,也是记者不感兴趣,记者可能也觉得咱没理由往上找。”

祁田一拍桌子,咋呼道:“老哥,这就说明问题了,国家也正是知道这些,也正是知道你这么想,它才敢不搭理你嘞!来吧,喝酒吧,谁也不怨,就像咱老家说的,人怂别嫌袄袖长,怨只怨咱自家没本事,怨只怨咱没蛋子!”

吴师傅笑笑,说:“老弟,你也别光说你哥,你找过呀?我觉得你也没找过。”

祁田楞了一下,然后嘿嘿一笑,底气不足地说:“唉,就像你说的,这不是还有口饭吃嘛,再说了,我也是个党员,十来年党龄了,得有那份自觉。”接着,又一本正经地说,“不过,老哥,你兄弟我不是吹牛逼,哪天真的连饭都吃不到嘴里了,你看我找不找,惹急了我,老天爷我也敢捅它个大窟窿,比俺老家瓦岗寨那一伙人都厉害!”

吴师傅哈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中了中了,老弟,别学程咬金他老婆白奶奶醉酒了,咱喝咱的吧,咱也谁都别埋怨谁了,咱都是好百姓。来,喝!”

俩老乡又高高兴兴地碰了一满杯。

祁田斯哈着嘴巴,摇摇头,一脸严肃地说:“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还真得怨咱自家没本事。咱过去倒是风光过一阵子,可这会儿嘞?就从这西沙屯往东往西往南往北走上几里地,都有别墅,就连咱老家过去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饺子的村里人也都盖了几层楼,好多人开上了小车,咱倒好,大伙儿骑马往前奔,咱反倒从毛驴身上蹦下来了,住在了这荒郊野外的出租屋里,一年到头和老婆孩子见不了几次面儿。还是那句话,怨只怨咱自家没本事。为啥我不去找?就是这个理儿,咱得讲理。再说了,国家给咱买断下岗的这补贴那优惠也不少,又是无息小额贷款,又是低保廉租房,比给老家农民的多。所以,不能找,要不不仗义,当党员不够格,也对不起大学生和复原军人这个名义。”

“还是呀!再说了,咱过得孬呀?天天有吃有喝,人家吃烤全羊,咱吃黄瓜拌羊杂;人家喝五粮液茅台,咱喝白牛二。原先在厂里上班的时候还吃不上喝不上嘞!过得不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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