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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九章

岳母说:“咱和她家是远门儿,红白喜事儿都没礼了,人家给咱送口锅,也算是有亲戚味儿。”说完,岳母站起来,特意到厨房看那口锅。仅仅看了一眼,岳母就生气地说:“你红姐也是的,咋着给人家新人送一口用过的锅啊?”

小彩仔细打量着锅,不解地问妈:“妈,我看着是口新锅,不像用过的啊!”

岳母又打量了一眼,说:“至少用过一回了!你还不当家,下厨房的回儿还少,再过一年,兴许你就能一眼看出来是旧锅还是新锅了。锅碗瓢勺,用过一回儿就不一样。”

小彩端起锅,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一阵子,“咦,还真是用过,锅底好像有水印儿。”然后,气呼呼地说,“不随份子就不随了,谁也不会说啥,送个礼儿吧,还送口用过的锅。我明天一大早就还给她!”

岳母说:“还给人家啥呀,你红姐没上班,在电影院门口卖瓜子,日子过得也不容易,人家给咱送口锅就算是有情义了。这口锅歪好也得二三十。”

不过,走的时候,岳母用一块布包着那口锅,背走了,“咱家那口锅正好漏了,我正寻思着买口新锅。正好,这口锅我带回去用,赶明儿我给你俩卖一口崭新崭新的钢精锅送过来。”

     

在窗台上晾了两天,皮鞋干了,祁田收起来,装进一个塑料袋,放进橱子下边的柜子里。那是一双冬天穿的鞋,祁田想着,过个把月,是扔是穿,天冷了再说吧。说不定这一段买张彩票就中五百万了,中了五百万,龟孙王八蛋还穿那双破鞋,老子买一双进口真皮皮鞋,花一千买一双,不,花一万,买双人皮皮鞋!据说,华盛顿就穿过印第安人皮皮鞋,人皮肯定很软,穿到脚上肯定很舒适。

停了一会儿,祁田又换了想法。真要中五百万,我祁田还真不能扔这双破鞋,不是说不能忘本,而是说,凡事都有神秘兮兮的联系,说不定就是这双破鞋给我带来了财运,我还真得穿上它,天天穿着它,直到把它穿糟穿烂了。

祁田总算在昌平城里找了份工作,是给一家妇科医院当编辑,就是编写那种在街头发放的杂志。说是杂志,其实就是广告。工资不高,一个月三千多,也没提成奖金。不过,工作倒比较轻松,从网上复制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自己再添油加醋,把医院的信息掺进去。院长是一个湖北来的中年人,见了祁田就说他编的院刊很棒,等医院弄大了,院刊也要正规化,祁田就是理所当然的主编了。

祁田没想过当妇科医院院刊主编,他骑驴找马,一边胡编乱造,一边继续投简历。前几年刚到北京,祁田还雄心勃勃,总觉得自己一定能在北京扎下根。五六年过去了,祁田想着,自己估计也就只能这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混日子,临老回老家。岁数越来越大,别说用人单位看不上他,他自己都想过,要是我弄个公司,肯定也只用年轻人,又便宜又听话,何乐而不为呢?

这样换个角度回过头看看自己,祁田吓了一跳:这不就是常说的被命运征服了?这不就是宿命了?前些年还看不起悲观宿命的人,不知不觉,自己已经主动站到了那个队伍里。他想起了那个脑袋大脖子粗的厨师,被高人忽悠着,忽悠忽悠就自动躺在了担架上。

没人忽悠你祁田吧?你觉得你没遇着贵人,直到今天,在北京流窜了五六年了,好像也没遇见过骗子,说不定,公寓里的年轻人倒是看着你来路不大正常嘞!至于说好几次白白让人家试用过,那都不能算是骗。

可是,自己咋就混成这样了?烤全羊嘴核儿也吃了,二手自行车也骑了,旧皮鞋也接了,这不,还主动乖乖站到了认命的那群人里头。祁田眼前浮现出一个耷拉着脑袋慢慢走路的人,看不清他的面孔,也看不清他是否有手脚,他就那样在祁田的眼前,慢腾腾地低头走着。

下了班,祁田从车站骑着自行车回家。走了没多远,突然感到肚子里很饿,这才想起,中午没吃饭。为了省钱?还是没胃口?祁田自己也记不清了。又走了一会儿,他有一种急不可耐的想马上填进肚子里一些东西的焦躁,甚至等不及回去做饭。弄点啥东西填填肚子?摸摸口袋,除了交通卡,只有几个硬币在上衣口袋里当啷。

他走的这条路是新铺筑的大马路,两头都用石头堵着,暂时还没通车。路上行人稀少,祁田很喜欢在这样的马路上骑行或溜达。他记得,前边不远有几株桃树,路边的观赏桃树,挂满了桃子,个头不大,许多还生了虫子,不知道是灰尘还是桃子本身的色气,好多桃子表皮都黑乎乎的。

先摘几个桃子吃吧。

祁田用力蹬车子,很快就找到了那一片桃林。他下了车,向四周看看,马路上空空荡荡的,只在远处有几个行人。祁田钻进桃树底下,瞅了瞅,拣几个看上去就要成熟的桃子摘了下来。他站在路边,又四下看了看,一个行人骑着自行车过来了,他漫不经心地看了看祁田,好像还瞄了一眼祁田手里的桃子,走过去了。

等那人走远,祁田站在人行道上,掰开一个桃子,外表看着光溜溜的桃子,里边却有虫子和虫屎。祁田扔掉它,又掰开一个。这个桃子表皮长了一疙瘩树胶,里边却没虫子,祁田想揭掉果皮,却揭不下来。他干脆掰开直接用嘴啃,酸甜酸甜的,祁田的舌头上沾满了小时候吃过的桃子味儿。这种桃子的确就像他小时候吃的那种毛桃,个头小,桃味儿却很浓。

祁田高高兴兴地一连吃了四五个,其中一个,马上就要熟透了,尽管里边有虫屎,祁田还是把虫屎扣掉,皱着眉头吃了下去。味道更美,是那种记忆中的熟桃子的味道。

祁田又摘了几个桃子吃了。然后,从自行车篮子里拿了一个方便袋,摘了半袋桃子,放进车篮,骑上车回家。回去让吴师傅尝尝,说不定他也能尝出小时候老家那种笨桃的味道呢!

在院门口,祁田碰见了吴师傅,无精打采的样子,显然,饭馆今晚没客人。看见祁田进来,懒洋洋地和祁田打招呼。

祁田指着自行车篮子里的桃子,让吴师傅看。吴师傅拣了一个桃嘴儿发红的,掰开,里边却有虫子和虫屎,吴师傅皱着眉头,把桃子扔在地上。祁田脸上一热,他给吴师傅拣出一个,个头不算小,不太熟,表皮有点儿发黑,像是荡上了一层油烟。

吴师傅看了看,说:“路边摘的吧?观赏桃,不能吃。能吃的话,轮不着咱去摘,早就有人摘走了。“

祁田掰开桃子,里边没有虫子,果肉新鲜,红白相间,看着就挺诱人,“你尝尝,咋不能吃嘞?好吃着嘞,就像小时候吃的毛桃,比街上买来的好吃。肯定没打药,纯天然无公害绿色水果。”

吴师傅没接桃子,他笑着说:“老乡,你咋啥都敢吃呀?路边的观赏桃,干活儿的都不吃,要吃,早就没了。”

祁田心想:粘着别人唾沫的嘴核儿你都吃了,这会儿倒干净起来了。假干净!然后,也没揭皮,他自己美滋滋地把桃子吃了。唉,有些人就是这样,该吃的不敢吃,不该吃的却找个理由吃了。

吴师傅说:“今天心里有点窝囊,老乡,晚上咱俩喝二两儿?饭馆正煮着羊杂嘞,马上就熟了,你在屋里等着我,咱弟兄俩一会儿再喝点。”

祁田知道,全羊馆客人吃羊肉,剩下的羊杂,吴师傅煮一煮,自己吃,有时候送人,吃不完的,就到路边便宜卖掉。祁田却喜欢吃这些下脚料,尤其是羊蹄。不过,他这几天不想喝酒,不是不想和吴师傅喝,他是不想酒。最近一段,他总是懒懒散散的。他高兴了喝,发愁了喝,懒懒散散倒是不想喝酒。但他更不愿驳吴师傅的面子,就打起精神,说:“喝呗。我一会儿弄瓶白牛二,弄几个方便小菜,在屋里等你。”

祁田回到屋里,洗把脸,收拾一下桌子,到院子里的小超市卖了一瓶白牛二,两包豆腐干和花生米,刚摆好,吴师傅就进来了。他手里提着一包黄瓜拌羊杂,还有两瓶啤酒。俩老乡又喝上了。

喝了一杯白酒,吃了几口羊杂,祁田的酒瘾又上来了,兴头也不小。吴师傅却闷闷不乐。

“老乡,很少见你像今天这样不高兴呀?家里有啥事儿了?还是谁惹着你了?”

吴师傅用手捏着一块豆腐干,垂头丧气地说:“唉,你嫂子来电话了,说媒人给小儿说了个茬儿,俩年轻人也都相互相中了。相中了,不就得给人家见面礼儿呀?女方她娘一张嘴就是三万。”

祁田知道,老家娶个媳妇确实不容易,见面礼儿还算少的,只是开了个头,接下来还会有彩礼,那是大头,少的四五万,多的七八万,家境好的,或者女方爹娘财迷的,十来万的都有。结婚的时候,还得盖房买车。这一家伙下来,少说也得二十来万。祁田想起了自己儿子,儿子十五岁了,他要是能考上大学自己找个媳妇还好说,考不上大学或者考上大学却不会自己找媳妇,到时候,他这个当爹的咋给儿子娶媳妇啊!自己没本事,把儿子也耽误了?

祁田端起一杯酒,招呼了一下吴师傅,“别想那么多,车到山前必有路。喝酒!”说完,仰脖灌了下去。

吴师傅只喝了半杯,他叹口气,“唉,当大人的没本事,把孩子都耽误了!”

祁田心里咯噔一下。他又倒上酒,“来,喝半杯!”

吴师傅端起酒杯,一下子喝干了。

祁田嘿嘿笑了笑,“老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别想那么多,过一天少三晌,一天仨饱一倒,走哪儿哪儿住店。”

吴师傅笑着说:“也是,谁都不容易。对了,老乡,那双鞋咋样,穿了吗?”

祁田指指橱子,“在那儿搁着呢,天冷了再穿吧!”

吴师傅看看橱子,回过头,笑眯眯地说:“说实话吧,老乡,那双鞋本来我想留着自己穿的。你看上了,我也不能说别的。”

祁田一愣,随即说:“那你不早说。”他心里想的是,你要早说,我就不拿了,拿来这双破鞋,弄得我心里来回折腾。不过,他嘴上却说:“你要是想穿,正好我刷干净了,你拿去就是了。”

“你费恁大劲刷干净了,我还能再要过去呀?你留着穿吧。那双可是正儿八经的耐克,我识货。”

“哈哈!一双二手破鞋,成宝贝了。我也说实话,老哥,我还真不想要那双鞋,我给俺媳妇说了,俺媳妇都埋怨我,咋着要了人家一家鞋,还是一双旧鞋啊!”

“那有啥呀?又不是死人脚上扒下来的,八九成新嘞!洗洗刷刷,和新的没啥区别。我估摸着,那双鞋要是买新的,得五六百。”

祁田吃了一口菜,想了想,一脸诚恳地对吴师傅说:“老哥,我再给你说句实话,那天好像我也给你说过,以后你拣的旧东西,不要随便给这个给那个。知道的,觉得你热心;不知道的,说不定觉得你是看不起人家,把人家看成了穿旧鞋的脚。”

吴师傅脸上露出一丝不自在,稍微有点结巴地说:“那是那是。咱弟兄俩不是熟悉吗?再说了,有啥呀?这人啊,都是假干净,都是心里头膈应,心理儿作用。”

祁田一本正经地说:“很难说。好几年前,俺娘老是把俺小儿俺妮儿穿过的旧衣服拿到老家,都是品牌童装,孩子长得快,穿了没半年,还囫囵囵的。老娘觉得扔了怪可惜,拿到老家给本家兄弟的孩子。俺小儿小的时候,我还在油田上班,有一阵子还当了个小头目,俺娘把俺小儿的二撤给了本家兄弟的孩子,本家兄弟还觉得有面子。到了俺妮儿那会儿,我已经下海了,而且还被呛得不轻,结果,俺娘再要往老家送俺妮儿的旧衣服,我就不让她送了。她不听。有一回,她把一包旧衣服送到俺堂弟家里,小侄女正好可以穿,可堂弟媳妇气呼呼地对俺娘她大娘说,‘俺妮儿有衣服穿’。结果,俺娘回家就被气病了。从哪儿以后,她再也不说给人家二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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