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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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田苦笑了一下,连声说:“不孬,不孬!不过,话又说回来,老哥,你可能觉着兄弟是大学生,说实话,我还没你挣得多,我一个月挣四千块钱,你还能挣五六千六七千嘞!”
“老弟,你别怕露富,你哥刚才说孩子娶媳妇缺钱,可不是想找你借钱呀!给你说实话吧,我也是个别时候才能挣到五六千,大多数时候,也就是三四千。要不,谁他奶奶的拣废品呀?谁它奶奶的吃别人的嘴核儿喝别人的瓶底儿呀?有头发谁肯装秃子呀?”
祁田说:“不管多少,你上班不受气。我嘞?不但受老板的气,还受小主管的气,打个鸡巴工,好几层领导管着压着。”
吴师傅看看房门口,压低声音说:“老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凭良心说,两边的老板对我都不错,那是实打实不错。可话又说回来,啥事儿没搁自家身上,搁自家身上,你才知道苦辣酸甜,才知道盐放多了还是放少了。有一回,我从二楼往一楼搬一个桌子,桌子很沉,我一个人搬着很费劲,累得吭哧吭哧嘞。男老板就在一边儿站着,连把手儿都不搭。还有一回,饭馆一下子来了四五桌客人,服务员正好回老家了,我又是烤全羊,又是熬汤做小菜。客人走了,还得收拾,我干一会儿喘一会儿气儿。就那样儿,老板两口子坐在吧台后边看电视,也是连一把手儿都不搭。唉,老板只是老板,打工的只是打工的。在人家眼里,咱和人家都不是一样的人儿。”
“唉,老哥,也别那么想,别人下看咱,咱得自己看得起自己,咱得学得精细点儿。再一个,就像你说的,老板只是老板,打工的只是打工的。咱给人家干活儿,人家给咱开工资。就恁简单!”
“话是这么说,理儿好像也是这个理儿,可心里就是酸溜溜嘞。原先在铁工厂,工友们像一家人,亲着嘞!别说厂里的事儿,就是谁家有了啥难儿,工友们也都跑前跑后。那才是社会主义和谐友爱嘞!“
祁田嘿嘿笑笑。像吴师傅这样的老工人,包括他以前在油田的老年同事,都喜欢念旧,动不动就是“那会儿”、“那会儿”。那会儿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好啊?真要那么好,咋着还赔钱嘞?咋着拉倒了?难不成大伙儿都神经了,放着黄金白银时代不要,愣是跳进了今天了这个黑暗的资本主义火坑?
不过,他知道和吴师傅说不清,别说和吴师傅说不清,就连和自己都说不清。不是说吴师傅文化低脑子落后,谁没点儿旧情啊?人家念叨念叨旧情你都要分析分析,那才没劲嘞!
吴师傅端起酒杯,碰了一下祁田的杯子,“喝吧,兄弟,酒是好东西,不是说嘛,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管它个龟孙嘞,过一天少三晌,一天仨饱一倒,活到啥时候算啥时候。”
俩老乡喝到九点来钟,二锅头喝完了,两瓶啤酒也喝完了,菜也吃了个差不多。
“今天晚上月明地儿,老哥,咱俩出去溜溜弯儿?”
“溜溜呗,我好些天不出去溜达了。”
祁田抽着烟,两人到田野里的小路上溜达。月亮真圆,在头顶高高地挂着,中秋的夜气已经有点湿冷了,俩河南人却兴致勃勃,一边走一边大声说话。
“今儿晚上月亮咋恁圆嘞?和白天差不多,玉蜀黍穗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祁田问。
吴师傅突然一拍巴掌,叫道:“哎,出了门儿啥都忘了,快八月十五了,今儿十三,再过两天就八月十五了!老弟,你算过吗?”
祁田楞了一下,说:“唉,我真忘了这茬儿了。可不,再过两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八月十五该吃月饼了,在咱老家,过去家家户户蒸锅盔,兄弟,你还记得不?这会儿生活提高了,没人蒸那东西了,都买月饼了。可我还是老想锅盔。”
“我咋不记得,我也想,可真有好些年不吃那东西了。小时候,一到八月十五,俺娘就蒸一大锅锅盔,大的像和面的盆口,小的像蒸红烧肉的盾盾碗儿。”
“俺娘也蒸,锅盔上还有花儿嘞。老弟,我想不起来了,你能想起来不?锅盔上那花儿是用啥东西印上去的?”
“有模子,我记得。俺娘一到八月十五就借几个锅盔模子,还带着把儿,有大有小,木头嘞。”
“我记不清了,印象里好像俺娘是用筷子和刷干净的木梳在生锅盔上压出来花纹。”
“过年蒸白面花糕、刺猬、长虫还有面鱼啥的,好像也是用木梳和筷子往上印花儿。”
“嗯,是。”
“这会儿的小孩子,你给他蒸那些东西,那还不吃嘞,都吃月饼,村里村外的超市里也有各种各样的月饼,和北京这边儿差不多。”
“咳,月饼里边有好多防腐剂添加剂,吃多了伤身体。”
“俺妮儿不喜欢吃那种老式月饼,就爱吃酥皮月饼。听说酥皮里添加剂更多,小孩子可不能多吃。”
“咱老家过去没酥皮月饼,都是老式月饼,硬棒棒的,啃不动。去年八月节,我给俺小儿俺妮儿邮过去几斤那种老式月饼,邮的时候邮局里没摆样品,只有画册,我从画册上看着那种月饼不错,结果邮到咱老家,俺媳妇打电话说,你邮来的是啥龟孙月饼呀?你小儿啃不动,跟我说,妈妈,你做饭的时候给我蒸蒸再吃吧!”
“哈哈哈哈!坑人啊!蒸蒸估计也啃不动,就那号儿东西。我去年给俺小儿俺妮儿邮的正宗北京三禾牌稻香村的酥皮月饼,俺小儿可喜欢吃了。媳妇给我打电话,你小儿一连吃了两块,我怕他吃多了不消化,藏到橱子里了。结果,我一出屋门,他就偷偷从橱子里拿出来月饼,躲在门后不声不响又吃了一块。俺媳妇还说,你小儿比你心眼儿多!”
“哈哈!心眼儿多不好啊?像咱弟兄们,老实头,混成这样,八月十五也不能回家看看孩子。”吴师傅说着,用手抹拉了一下眼睛,手刚放下,又抬起来抹拉了一下脸,“喝多了,兄弟,头有点晕了,快当不了自己的家了。”
“老哥,咱都四十出头儿的人了,不能再像小孩子再像娘们儿家那样,动不动就抹拉眼泪了。来吧,咱弟兄俩唱一出吧?”
吴师傅擤擤鼻涕,清清嗓子,说:“唱就唱!唱啥嘞?”
祁田抬头看看月亮,“唱啥嘞?唱一段十五的月亮吧?”
“那是流行歌曲,过时的流行歌曲,都是小孩子唱的,都是咱上学时候唱的,咱不唱那个,咱唱大梆戏吧?”
“大梆戏?可着喉咙吆喝呀?吆喝就吆喝!俺滑县有个陈宗耀,大梆戏唱红脸儿,进京唱过《铡赵王》,还是给老乡赵大官人唱嘞。”
“给赵大官人唱《铡赵王》?”
“可不是嘞!“祁田撇撇嘴,“人家赵大官人叹口气,唉,好久不听老家的大梆戏喽!结果,有关部门赶紧邀请滑县大梆戏剧团进京献演。来了,就给人家赵老乡唱了出《铡赵王》。”
“那不是给脸不要脸呀?”
“谁说不是嘞!”
“俺南乐也有名角儿,出了个郭盛高,山东东明大梆戏剧团的台柱子,红脸儿王,也进京给毛主席周总理献演过。”
“唱的啥?不会也是《铡赵王》吧?”
“都老些年的事儿了,那会儿还小,不知道唱的啥。”
“那咱俩这会儿唱啥嘞?”
“《反徐州》吧,徐达坐堂,‘自幼儿读过了书万卷’。”
“老哥,深根半夜嘞,俩河南人可着嗓门在人家这儿吆喝,人家会不会把咱当成神经病夜游神呐?”
“那倒是,当成神经病倒没啥,怕的是把咱当成练功嘞。那可了不得!再说了,咱也不准备当反贼,叫咱当咱也不当。”
“关键是当不了。”
“可不是!就咱俩这样儿的,当反贼人家也不要咱。干脆,唱豫剧吧,唱旦角儿!”
“哈哈!俩河南老爷们深更半夜在人家北京这荒郊野外吱吱呀呀唱旦角儿?别说人家把咱当神经病,咱自己都觉着不正常。”
“管它嘞!唱!《对花枪》,马金凤。”
“中,就唱《对花枪》!”
俩河南神经病,一个滑县嘞,一个南乐嘞,清清嗓子,一起唱将起来:
“老身家住南阳地,离城十里姜家集,那个棋盘大街住在路西。”祁田。
吴师傅接上去:“老爹爹一身好武艺,姜家的花枪谁不知。”
“我无有兄来,无有弟,”
“就生下我这一个娇闺女,”
“起名儿我就叫个姜桂芝……”
最后一句,俩人拉着长腔儿,一起唱:“姜—桂—芝—”
“哈哈哈!兄弟,没想到咱哥儿俩都是天生唱戏的料儿呀!”
“唉,可惜了了,你当兵了,我上大学了,误入歧途了。”
祁田看着吴师傅,吴师傅看着祁田。
“哥,还得唱啊!”
“唱呗,反正夜长着嘞,月明地儿也长着嘞。”
“唱!”
“唱!扯大锯,拉大锯,姥姥家,唱大戏。接闺女,请女婿,小外孙,也要
去。背着也不去,抱着也不去,叽里咕噜滚着去。”
“南乐是这样唱嘞?俺滑县不是这个法儿,俺那儿是这样唱嘞:扯大锯,拉大锯;当大官儿,绿槐树。哥哥不吃咱家饭,要吃南地大鸭蛋。鸭蛋木黄儿,气嘞哥哥跳墙儿。墙儿高,坂住腰。墙儿低,跳过去。跳哪里?跳磨道,呼噜呼噜二斗料,呼噜呼噜二斗料。”
“兄弟,这首歌儿我都不知道唱过多少回儿了。像咱俩这样儿的,人没本事吧,鼓捣孩子倒是在行,都养了俩,你说说,咱得唱多少回儿呀?我扯着俺妮儿的手呀,扯着俺小儿的手,扯着大锯,拉着大锯,唱啊唱啊,唱啊唱啊:叽里咕噜滚着去,叽里咕噜滚着去!俺妮儿呵呵呵呵就笑了,俺小儿呵呵呵呵就笑了。”
“哥,我也是不知道唱过多少回儿了,我也是和你一样,扯着俺小儿的手,扯着俺妮儿的手,也是这样,扯大锯,拉大锯,唱啊唱啊,唱啊唱啊:呼噜呼噜二斗料,呼噜呼噜二斗料!俺小儿呵呵呵呵就笑了,俺妮儿呵呵呵呵就笑了”
“俺小儿小时候可逗人了,也喜欢唱啊唱啊,人家唱‘小白兔,白又白’,俺小儿唱,‘小白兔,白又白又’。”
“哈哈哈哈!俺妮儿小时候也爱唱,天天唱啊唱啊,人家唱‘红豆生南国’,
俺妮儿唱‘土豆生南国’:土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吴师傅擤擤鼻涕,悄声儿说:“兄弟,我咋着光想哭哇?”
祁田说:“咦,哥,咱都多大的人了?老黄瓜秧子了,咋着还动不动就想哭嘞?我一点儿也不想哭!哭啥嘞?八月十五了,咱还得唱!”
“唱!”
“唱!”
“月明地儿,明晃晃,开开大门洗衣裳。”
“洗嘞白,浆嘞光,打发哥哥上学堂。”
“学写字,念文章,赶考得中状元郎。”
“旗杆立到俺门上,你说排场不排场。”
“你说排场不排场!”
“你说排场不排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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