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第1节 第六章

三十来岁戴着眼镜的女警察一口京腔,她高声说:“怎么着?你心理不平衡是不是?”

祁田气呼呼地说:“当然不平衡!在自己的国土上倒还不如洋人神气,当然不平衡了,除非不是人,除非是猪!”

一名年轻男性警察走过来,厉声呵斥:“先生,请您说话注意点儿!”

祁田也不示弱:“难道我说的不对?”

另一名中年男性警察走过来,说:“先生,你要是真想讲讲大道理,咱就去派出所讲。”

祁田看看中年警察腰带上一圈威风凛凛的警棍、手铐还有其它叫不出名字不知道啥派场的警用器械,看看周围的男女游客,结巴了几下,鼻子里“哼”了一声,赶快通过了检查站。

要是搁这会儿,你还敢不敢那样凶?祁田在心里设想了一下,找不着感觉,摇摇头,继续往前溜达。

其实,自己那会儿也不是胆大,是穷急,穷光棍!

半年前,祁田又一次从老家出来,六岁的女儿哭着闹着拉着爸爸不让走。祁田和老婆一起,带着女儿到了马路上。祁田给女儿买了一个雪糕,女人甜甜地吃着。但总得走哇!祁田安慰了女儿几句,女儿也点了点头。祁田正要走开,女儿扔掉雪糕,紧紧抓着爸爸的手,哭喊着“爸爸别走,爸爸别走!”祁田的眼泪“刷”地下来了,他一不做二不休,咬咬牙,掰开女儿的小手,扛着行李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到一个拐角处,他躲在一棵高大的杨树后边,偷偷向女儿那边望。已经看不见女儿了,不过,他还能听见女儿的哭声。祁田走出树荫,仰起脖子,看太阳,睁大双眼看明晃晃的太阳,就像今晚仰头看星星。星星不刺眼,祁田记得,那天正午的太阳也不刺眼;祁田还记得,那天正午,他也老是琢磨宇宙:宇宙到底是个啥?我到底是个啥?这个世界是真的还是假的?都啥年代了,就连老家的农民都一家团圆住在自家的新楼房里,我孬好也是个大学生,正儿八经的九十年代的大学生,还戴一副眼镜儿,咋还眼睁睁地骨肉不能团圆嘞?!

脚下的草丛里,蟋蟀们在安静文气地低声唱歌,唱唱停停。祁田身上一阵凉意。不过,他想,蟋蟀们的小窝儿里应该挺暖和吧?要是我能和蟋蟀们一样,哪怕是在这北京荒郊野外的树叶下、草丛中有个自己的窝儿,和小蟋蟀们一起,就像童话里一样,一家团团圆圆,挣多挣少不说,总能有口饭吃吧?关键是大人能和孩子在一起,孩子能和大人在一起,我祁田就心满意足了,我就一定要做个不和警察吵架心理不失衡的好公民。

女儿的泪眼在祁田眼前闪了一下,儿子好像总是忧郁的眼睛在祁田眼前闪了一下。祁田抬起头,望着星空,嘴里喃喃着,“妮儿啊!小儿啊!”他的眼睛又湿润了,他擤了擤鼻涕,想大喊一声,试了试,没敢喊。他想哭,却哭不出来。猛地,他想起了吴师傅那天晚上说的,女愁哭,男愁唱。我他妈唱吧!

唱啥?唱老家的豫剧曲剧?还是流行歌曲美声歌剧?

我唱老家的大梆戏,就是那种可着嗓门吆喝的大梆戏!

祁田嗓子里哼了两声,没腔没调。

这是谁发出的声响呀?是我吗?声响是啥东西?嘿嘿,真奇怪,有一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能钻进人的耳朵,还能让你听见,让别人听见,还能吓人家一跳,吓你一跳,还能让人家烦,让你高兴。你却分明看不见摸不着。真的假的呀?存在不存在?科学不科学?

祁田知道,自己可能快神经了。不过,据说神经人反倒不觉得自己神经。唉,

烦人!

祁田又哼哼了两声,嘴里没滋没味。拉倒,不唱了!他继续慢腾腾地走着。脚上穿的是一双旧拖鞋,跟了他三年了,缝补了两次,穿着却很舒服。他慢慢地走着,一下一下地数着拖鞋拍打水泥路面的“啪嗒啪嗒”声响。嘿,这玩意儿竟然也能发出声响,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咋弄出来的声儿呀?鞋底板磕着路面就能发出声儿?到底有没有声儿呀?是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呀?

小路上不见一个人影儿,也没风,四周是黑乎乎的灌木和玉米田,远处高大稠密的树丛像一座座小山包。祁田慢腾腾地溜达。蟋蟀这边唱几声,那边和几声,祁田就像在凉凉的水里走,不过,他开始安静了;他也头脑清清亮亮地知道,不管咋着,自己还没神经。这就中!

摸黑溜达了两个多小时,祁田回到了公寓,看看手机,快十点了。他甩掉拖鞋,躺在床上,想不起来该干啥。

有脚步声走进了他的房间,也没敲门,“老乡,睡了?”吴师傅。

祁田坐起身,招呼吴师傅,“来吧,老乡,还没睡,刚遛弯儿回来。”

吴师傅进来,脸上还是笑眯眯的,他也没找椅子坐下,站在房间中央,看着祁田,“穿着拖鞋出去溜达了?磨脚不磨脚?凉不凉?”

“没事儿。你别小看我这双破拖鞋,舒服着嘞,真皮家伙儿,一百二十九,我穿了两年了。”祁田笑着说。他说的是实话,这是他在香山那边买的打折皮拖儿,小贩说原价一百二十九,他是十九还是二十九买的,记不清了。

“好家伙,一百多的皮拖鞋,都是大干部大富翁穿的吧?”

祁田说:“这不,在咱脚上穿着嘞!”

吴师傅似乎想起来啥了,有点儿怯怯又好像随随便便地说:“老乡,我收拾房间,经常拣到运动鞋皮鞋啥嘞,攒了十来双了,都是不会过日子的小年轻儿的,人搬走了,旧鞋旧衣服啥嘞,都扔这儿了,就像下午我给你这个电扇和厨房家伙什。有的看上去都有九成新。年轻人,不会过日子呀!”

“你洗洗刷刷,傍晚拿到工地上卖了吧,我在香山那边就见过卖旧鞋的,都是天擦黑儿那会儿卖。一双咋着也得卖个三十二十的吧?”

“三十二十卖不了,前些年还行,这几年,老家出来干活儿的也挑拣了,都不买旧鞋旧衣服了,穿着膈应呗!关键是生活好了,工资高了,都不稀罕破东西了。”

“有啥好膈应?咱年轻那会儿,服装店里还有卖旧西装的,听说都是从外国当垃圾走私过来的,有的还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我一个同事就买过一件,后边开叉的那种西服,高级毛料,衣角还粘着一块血嘞!听说有的还是艾滋病人身上扒下来的,也没见膈应死几个人。”

“都是心理儿作用,过去,一件小孩的衣服,轮着穿,大小儿长大了给二小儿,二小儿长大了给老三。”

“咱老家叫二撤,好多人都穿过。我没穿过。我小时候家庭条件中上等,用不着穿二撤,再说了,我上边也没哥哥姐姐,也就没二撤撤给我。”

“我小时候经常穿二撤,还不是穿的哥哥姐姐的,穿的是我姑家表哥表姐的,我姑姑姑父都在县城机关里上班,到俺家串亲戚,老是带一包破衣服破鞋。”

“应该说是破衣服旧鞋吧?”

吴师傅楞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嘿嘿笑了,“对对对,旧鞋,旧鞋。那会儿,我能穿城里表哥表姐的破衣服旧鞋,在村里了不得,都是好布料,的确良、涤卡,那种绿解放鞋,全村没几个人穿过。”

“不错,的确良、涤卡是咱小时候最好的布料,乡下孩子没几个穿过,我穿过。”

“俺那个村儿,两千多口人,我小时候,大小差不多穿的都是毛蓝棉布,二撤的确良涤卡,绝大多数家庭见都没见过。这会儿生活提高了,讲究了,几百块钱的旧鞋都不要了。”

“主要是心理儿作用,是心里头膈应。又不是吃物,穿在脚上,膈应啥呀?”祁田又想起了两人吃过的烤全羊嘴核儿,他皱了皱眉。

“可能还不是膈应,是面子上的事儿。”

“咳,啥面子不面子的,是神经病。”祁田狠辣辣地说,然后,又呵呵笑了,“咱老家那边来的干活儿的可能心里膈应,云南贵州大山里出来干活儿的,卖他十块八块,还有人买。你就权当卖废品,一件废品就能卖十块八块,不算少。我看到哪儿都有拣纯净水空瓶的,听说一个才卖一毛钱。”

“哪儿能卖恁多啊!一个空矿泉水瓶子才卖三分钱,十个才三毛。”

“老乡,你也拣空塑料瓶呀?”祁田笑呵呵地问吴师傅。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