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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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长宁的外婆此刻正躺在窗下的矮榻上,背后靠着一个宝蓝色的锦缎攒花软枕,爷爷就坐在她下首的圆凳上,正在低声劝慰她。
看到我们从外面走进来,老太太连忙摆手让廖长宁过去,一边对我爷爷说:“我就这么一个乖孙,也是看着他,我才能过得下去。”
她的眼泪几乎止不住,哭得不能自抑。
廖长宁面色却没了片刻之前的冷硬,坐在她身边揽住老人的肩膀,脊背挺直,带着跟年龄不符的沉静持重。他微微点头向爷爷致意,低声道:“辛苦您跑一趟。”
爷爷轻叹一口气:“哪里话,都是应该的。”顿了顿,爷爷似乎是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加了句,“你小小年纪,心思不要太重了。我之前给你开的药要按顿仔细吃,等晚上把人都送走,再让我给你看看脉,可能需要调整一下方子。”
老太太拿起帕子擦了眼角,忍不住握拳锤了一下覆在身上的被子:“我还没死呢,就有人惦记上这房子跟那点儿家产了,你看我能让他们谁得逞!”
廖长宁连忙宽慰她:“您还有我。”
出了厢房,我跟着廖长宁走在廊檐下,一路无言。
拐弯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声在交谈,廖长宁的脚步顿住,我也不敢动,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先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她是离了婚之后才断气的,协议书上白纸黑字签了字净身出户的。妹夫那么精明的生意人,怎么可能给她便宜占?就是长宁,也是十成十地遗传了他那个精明的爹,要不然他能会一刻不离开二婶?”
他顿了顿,有打火机的声音。
接着是刚才那个叫廖长宁出去的女人的声音:“给老太太哄得只认他一个,这房子往上面数两代那可是我们两家共有的,现在只给他一个可说不过去,何况二婶家又没儿子,这唯一的女儿现在也没了。”
我听到男人吐了一口唾沫,又说道:“这房子还是其次,在这么个小镇上,你又不来住,就算开发也不知道何年何月了。二叔年轻的时候可是出过海,去过日本的,屯了那么些年的物件,随便一样卖出去都够市里一套房子钱了。”
她啧了一声,有些不满意地继续说:“老太太手里握得严实着呢,会轻易给你?我看你也少往前面凑,长宁都知道去后面偷懒呢,你倒是上赶着。”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我不抢着当这葬礼的主事之人,难道要眼睁睁让老四占了?”
我站在那里没敢吭声,闻到有烟草味随风从拐角那株碧油油的大叶子丹桂那边飘来。
廖长宁的手掌按在左胸,忍不住呛咳了一声,那边就彻底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他继续往前走,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拐角处已经没有了人影,转过那个半圆形拱门,就到了人声鼎沸的正院。其实人已经比上午少了很多,主要是相熟的邻里和本家。
廖长宁站在午后阳光之中,身影被拉长成岁月在我记忆中的剪影。
之后,他在连云镇住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因为他身体一直不好,爷爷倒是成了他幕中常宾。我们不常见面,只是有时放学之后我会去找他。
廖长宁的功课极好,会画国画,又能写一手漂亮的书法,是真的书法——隶书雍和大气,楷书庄严规整,行书写意个性,各有千秋。
我的字从小就一直很古板无趣一笔一画,在他的指导之下练了几百页红米字格,竟然慢慢也能写一手看得过眼的小楷。
那段时光慢悠悠的,好像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我渐渐对廖长宁起了隐隐约约的爱敬之意。
那时候,我并不能深刻理解那种悄悄萌芽的感情究竟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自己的生活终于有了一个目标。但是我必须要承认,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一定属于我的,我也必须为了我的坚持忍受甚至牺牲很多。
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变得更强大。
我守着一场注定孤独、热烈、固执、单向度的恋爱开始漫长的修行之路。
我努力让自己变得认真、茁壮、盛放、不浅薄,直到能在我最好的时光与廖长宁再次相遇。
百年校庆的晚会,学校下血本请了一线的女主持人扛鼎,每个学院都强制性地排练了一个集体节目,几乎是要求全员参与。
晚会分为四个篇章,每个篇章都有一个开场舞作为节点和标志。我跟莫晓楠很不幸地被编排到“夏之谜”那个篇章的开场舞里面,每个人都穿了一件荧光绿的舞蹈裤,腰上围着一圈大叶子,头发被分成两股,用绿色的发带编成了翘着的羊角辫样式。
其实之前我们学院也有给廖长宁发请柬,邀他观赏晚会并参加其中的“校友撷英”篇章,但是也早就收到了他的秘书部否定的回复,所以当我表演完,脸上依旧带着厚重的舞台妆,随便裹上一件开衫走出体育馆的时候,怎么也没有想到会看到他。
廖长宁正站在体育馆的台阶前,似乎在等人。
他今日穿了件剪裁得体的黑色精工衬衣,烟灰色长裤,整个人隐隐流动着丝绸般的光华,仿佛已经跟夜色融为一体。
我渐渐才明白,所谓气质,是物质基础堆积到鼎盛才有的结果,至于以前所认知的所谓内外兼修或才色兼具几乎是一种笑谈,它给人的冲击力远没有物质的包装和原始的本钱那么直观和尖锐。
他在抽烟,右手指间明明灭灭地闪着点点光芒。
这几日降温,昼夜温差极大,周围有萧瑟的凉气,他似乎有些不舒服,一边抽烟一边时不时偏过头去低低地咳嗽。
我的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脚步不由自主地向他站的方向挪了过去。
他转头看到我的装扮,有些意外,随手在旁边垃圾桶顶上的烟灰缸熄灭手中还剩下大半根的烟蒂,像对小宠物一样冲我招招手:“翘翘,过来。”
我走近看他,才发觉他眼底青影沉沉,唇瓣淡白有些干燥地起了皮,神色都带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倦怠。
我有些担心,直接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他反问我:“我怎么不能过来呢?”
我窘迫地低着头小声解释:“你不是已经给电子工程学院捐建了一栋实验楼了?我听老师说,像你们这种人,是不会亲自……”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视线盯着自己绿色缎子的芭蕾舞鞋的鞋面不肯抬头看他。
他的声音有促狭的笑意,又问我:“哦?我们这种人是哪种人呢?”
我不肯回答了,有些耍性子似的鼓着脸,微微偏过头将视线落在一路之隔的露天操场上,那里正热闹,有三五成群的人围在一起谈笑聊天。
廖长宁也不再逗我,又低声问我:“怎么没给我电话?号码丢了吗?”
我猝不及防他会直接问这个问题,只好老实答道:“没有丢,是因为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实际上,廖长宁给我的那张名片,被我端端正正地夹在了书架上那本厚厚的《经济学原理》英文原版的第417页,代表了我跟他再次遇到的四月十七日。
廖长宁露出一丝迷惑的神色,我连忙认真解释了一句:“你说的,让我有事才可以给你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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