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漏接了谢青叶的电话。

他会说什么？他会生气吗？她如果回拨过去，又该说些什么？

所有的念头萦绕在一起，像一团毛线缠成了一个无法打开的死结，最后她干脆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而放置在一边。并且陈妈妈的生日就要到了，她着手忙碌，逐渐地忘记了本该回拨的那通电话。

陈妈妈有点怅然地说：“没想到今年的生日，居然要在病床上度过。”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江花翎和陈安都默默记下了，彼此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对方。出了病房后，陈安说：“你帮我想想，我该送我妈啥，才能让她开心呢？”

江花翎苦思冥想。

只能在病房里度过，注定是一个灰色的生日，他们想努力地别出心裁，力挽狂澜。

他们跑遍了所有的精品店，售货员一听要送礼物的对象是个中年女人，就一脸笑呵呵地拿出颜色老土的丝巾，或者电饭煲，不然就是吸尘器……

这个世界对中年女人实在太残酷了！

江花翎一想到自己活到这把年纪，收到的尽是这些礼物，不禁有一些毛骨悚然。

最后，她和陈安达成统一意见，放弃继续寻找礼物，某位伟人教导有方：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这个时候，陈安给出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精彩绝伦的礼物点子。

他说：“要不我们做个视频吧，把我和你的那些老照片都放进去，最重要的是我老妈的照片！对了，不是还有一些过去的录像吗，都放进去！我妈平常可爱翻旧相册了，她肯定会喜欢这个！”

江花翎一拍大腿，不禁对陈安深感敬佩。

重新回溯旧时光，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陈安和她把旧相册翻出来看，结果自己都入了迷。

有一张陈安穿着连衣裙的照片，他臭着一张脸，可好玩儿了。

江花翎指着这张“黑历史”哈哈大笑：“原来你有女装癖，早和我说嘛！我以后逛街都带上你！”

陈安拼命地要抢回那张照片，气急败坏地说：“我靠，还不是因为你！我妈看不下去你整天穿个大裤衩，买了条裙子拿我试装……”

“咦，那我怎么没收到阿姨给我的裙子！你别撒谎！”

陈安摸了摸鼻子，支支吾吾：“我脱下来的时候，给撑坏了……”

江花翎一愣，突然急促地笑出声，捧着肚子在地上直打滚。

“改天我送你一件不就是了！嘁！”

陈安看她笑得那么丧心病狂，翻阅相册的手速度快得只剩下剪影，誓要找出一张她的“黑历史”打击报复。

接着陈安特神气地抽出一张照片，危险地眯起眼睛：“让你再笑！”

江花翎之前还趴在地上一副快笑死过去的模样，突然尴尬地收住了声，动如脱兔地扑过去。陈安敏捷地一闪，洋洋得意：“这张照片一定得放进去。”

那是游泳队结束训练的合照，她穿着泳裤，露着光裸的上半身，而陈安站在她身边，只穿着一条三角小内裤。

“你不敢的！你在里面也那么丢脸！”

陈安不惜玉石俱焚：“那也比不上你一个女孩子袒胸露乳来得劲爆啊！”

够狠！

那几天，他们翻看着以往的旧时光，不知不觉间好像他们亲密无间、两小无猜的日子又回来了。她依然是跟在他身后的小矮子，而他依然是挡在她前头逞英雄的小屁孩。

最后，视频终于赶在陈妈妈生日前一天通宵压制出炉。他们将视频刻成了一张光盘，放在病房里的影碟机里，打算等陈妈妈醒了就给她一个惊喜。

事情进行得超乎想象地顺利，陈妈妈这天精神头比以往都好。看到屏幕上出现的第一幕就是游泳队的画面，她的眼角细纹都笑得不停抖动，嘴里喃喃：“你们两个真是太坏了！”

陈安和江花翎搬了一把小板凳，背靠着病房门，双双坐在陈妈妈的身边，像小时候在她的脚边撒娇一样。

空气里浮动着令人不忍打扰的温情，三个人像是一个小世界，陈妈妈是水，而他们仿若花草，陈妈妈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纽带。

陈妈妈凝视着屏幕的目光前所未有地温柔，陈安殷勤地凑上去：“妈，你喜欢吗？”

她伸出手轻轻揉了揉陈安的头发：“喜欢啊。妈的记忆越来越不好了，很多事情都忘记了，但偏偏有关你的事情，是妈妈最不想忘记的。”

陈妈妈对着江花翎说：“陈安刚出生的时候可丑了，还是单眼皮，是我用力揪他眼皮才揪成双眼皮的！”

“妈！你是揠苗助长，我自己长也能长得这么玉树临风！”

“那还不是我给你的基因好？”

三个人都乐了。

忽然间，陈妈妈的眼睛瞟向病房的隔窗外，说：“那孩子怎么从刚开始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啊？”

江花翎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仓促地回过头。

谢青叶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隔窗里映出他模糊的身形。他站在那里，安静地凝视着病房里温馨的他们。

“认识的同学吗？请人家进来吧。”陈妈妈说着，催促陈安去开门。

江花翎一马当先地说：“我来吧我来吧。”便从板凳上跳起来，却又走得慢吞吞。

她害怕，却又不知道在害怕什么……太多太多了。她未曾坦白说出的对不起，她未曾回拨的电话，而这回似乎又是她无意地将他排挤在另一个世界。

她走到病房门口，不敢抬起头，低声说：“你……要不要进来？”

头顶传来他冷清的声音：“不了，我站在这里就好，这里比较像是属于我的位置。”

江花翎被噎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听到谢青叶自嘲：“你一定不知道这些天我都怎么样了吧……”

不，我知道！她在心里无声地呐喊。

“我今天去了一趟学校，章泽说，你休学了，和他一起。”

说着，陈安也走到了门口。

陈安不太高兴地说：“今天我妈生日，你有什么事改日再来，我不想有外人搅局。”

江花翎眼皮突突跳动：“陈安！”

可陈安变本加厉地张牙舞爪，似乎这是他面对谢青叶的本能：“如果你要来质问什么，那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事实就是这样，她和我一起休学了，而且我没有强迫她。对吗，花翎？”

谢青叶脸色苍白地随着陈安一起看向她。

她惶惶然地说：“虽然是这样，但那是为了照顾陈阿姨……”

谢青叶咬着嘴唇：“没有别的私心吗？”

江花翎终于抬起头，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比如，你对他余情未了。或者说，从头到尾，你喜欢的人就一直是他。”

她忽然感觉站不稳。她向后踉跄的瞬间，陈安极快地把她揽到自己怀里。谢青叶的手指动了一下，还未来得及伸出手，就看见她已被揽在陈安怀中，只好死死地握紧拳头。

他用力地握着拳头，整个身体都在发抖：“你一开始和我在一起就不是真心的，你说得没错，我是死皮赖脸扒拉上来的，我哪有资格生气。”

陈安拧着眉头，忽然恍然大悟：“我就说你当时怎么会答应这小子，你该不会是为了气我吧？”

江花翎张了张口，像濒死的鱼张大了嘴巴才能呼吸。

她多么想澄清，不是的，不是的啊，她是真心的。哪怕那是后来的事情。

可是一开始，她的确是想摆脱陈安的魔障，才利用了谢青叶。当时如果不是他，也是其他千千万万个人中的一个。

在铁铮铮的事实面前，她无从辩白。

谢青叶等待着她的回答，她长久的失声像一场凌迟，把他眼里的光一点点磨掉。

他掷地有声地一字一句说：“我恨你。”

孩子都是爱恨分明的。

你做了让他开心的事情，哪怕只是给他一颗糖，他就会心无城府地接纳你。但是当他剥开糖衣，发现里面好苦，他就不想再要，弃之如敝屣地丢掉。

江花翎挺起背脊，额头是冷涔涔的汗，脸上却是不露声色的笑，手偷偷摸摸地掐着自己背上的肉，拧出血丝的痛让她保持一丝丝清醒。

“那你就恨吧，幼稚的小鬼。”

陈安见江花翎是这种态度，更加一边倒：“你也知道真相了，就别来缠着她了。你害她害得还不够吗？那种难听的流言会毁了一个人的声誉！”

谢青叶恶狠狠地看向陈安：“这事情又不是我做的！”

他们互相提高音量，闹出的骚动引起了走廊上不少路人的驻足围观。突然间，几个护士匆忙地往他们的方向火急火燎地冲了过来。

“让一让！”

他们拨开茫然愣在门口的三个人，冲向了病房里，把陈妈妈移到了担架上。

原来他们对峙的时候，忽略了一直在病房里听他们说话的陈妈妈。她想制止他们吵架，却无能为力，心急如焚中，她的病情突然恶化，只得匆忙地按了呼叫器。

陈安眼前一黑，神志不清地跟着担架跑，刚才强硬的气势如海市蜃楼，稀里哗啦地轰然倾塌。

江花翎匆忙跟上去前，临走前对着谢青叶绝望地说：“我知道我有太多地方对不起你。但是……你为什么要今天来呢？如果陈阿姨因为我们而出事，我不会原谅你，更不会原谅我自己。”

谢青叶冷冰冰地僵在原地，看着她飞快跑上去的背影，对着青白色的空气发呆。福尔马林的味道是那么难闻，他走到无人的拐角处，轻轻一吸，刺激得他鼻端发红。

他抱臂蹲下来，把自己缩成一个球，脆弱得像是在素未谋面的母亲的肚子里的模样。

如果我不来找你，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呢？

只是我来找你，也变成了一种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