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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萧锦彦见他不解也有些不耐烦起来,便道:“看着她,就是好好磨一下她的性子。另外,她太瘦了,饮食上面不要太苛待。懂了吗?”

说完,他便起身离去。而李德全则是愣了愣,有点不知所以的琢磨了一番,最后招呼了身后的两个侍卫,一左一右的,将柔嘉拖着从浣碧池拉到了王府最西面的一座小山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凉发起了烧,被押解到苦役司时,柔嘉只觉得这山腰下的小院门口春风寒气逼人,只一小会就把身上吹得一寸寸僵冷起来。可脑袋却热得有些不清不楚,一脚踩下去,人就如同行走在云端里一般,云里雾里的没有方向。

因为没有穿鞋,一路上走来,两只脚底板都已经被碎石子硌起了无数血泡。负责押解的人把她往门口的侍卫处一送,又转达了李德全的吩咐之后,便拿了回执头也不回地走了。

柔嘉沉默地站着,直到有人走到她面前来示意,她这才垂着头,顺着檐廊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

走进院子里往四处抬眼一看,暮色里只见浓墨色的房影、院墙四面围绕,圈出小小一方天井,像洗过笔的水盂。厨下的火光稀疏闪动,一跳一跳的,病恹恹的样子。

这便是苦役司,从前在浣衣房的时候,掌事孙婆子动不动挂在嘴边用来震慑这些旧秦宫人好好干活的所在。据说,在这里的十来个受苦役的人,每日要刷洗整个王府上千个的马桶。只要有一个没有刷干净,就是一顿结实的鞭子。

真正是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居然来到了这样的地方。想想从前,自小被养在金尊玉贵之中。傅柔嘉更觉得,那些前尘往事,已然遥远的如同一场梦境一般虚无。

苦役司里头人不多,只外头守卫严实,到了夜间外面一上锁,里头的人便是插翅也难飞,此时都安静地睡去了。

柔嘉撑着发烧的身子,在一间大通铺的尽头找到了一处可容身的旮旯。领她进来的人也没给她褥子,她便摸索着在黑暗里躺了下去,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蜷缩的如同一只瘦弱的小兽。

睡到后半夜,到底发起热来。浑身热一阵冷一阵的,牙关也咯咯打起颤来。柔嘉晕晕乎乎的翻了几个身,恍惚间似又回到了半年前刚进浣衣坊的时候。

一路历经艰辛迎着风雪的被大军从洛都带到了中京,同行的许多女子都死于劳累和蹂躏当中。曾经好几次,她眼睁睁地看着同行的宫人在路上被兴起的兵士拉到路边的草丛雪地中,就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还有一些,中途被选做了军妓,自然,也是再没有了消息。

唯有她虽然被萧锦彦抹去了秦宫公主的身份,也被混杂在低等宫人的队伍里,每日徒步苦行,只是她逃过了那些惨无人道的折磨。

刚刚抵达摄政王府的那两日,正好是她小日子来临的时候。新来的亡国女奴自然便是那砧板上的新肉,浣衣房的掌事孙姑姑又是个会贪钱的人,有心细机灵的宫人将昔日宫破时自己缝在小衣里的首饰献了出来,如此便得了个稍稍好些的差事。余下她和几个老实胆小的宫女,被摊派去做了最苦最累的活-----——浣洗那些王府里头奴婢下人的衣衫。

不消说,主子们的衣衫自然是金贵的,需得慢工出细活,浣洗的人每日浆洗的数量也自然有限。

可奴婢和下人的衣衫却是不需做那么多的花头,只一样,那数量多得难以想象。冬日的衣衫,又是厚重粗实不过的。沾水之后,随便一件外头的罩衣,便需得她用尽吃奶的力气才能拎得动。

这些衣衫高高的堆成几摞小山,几个人各占一个硕大的洗衣盆子,弯腰蹲在那里,麻木的搓着手里的衣衫,心里觉得似乎永远也洗不完。

寒风刺骨的腊月里,挨着下腹的阵阵刺痛,双脚站在冰冷的水里,不停地抖动着濡湿的衣衫。那样难挨的时光,柔嘉最初只是坚持了两天,便因为再也扛不住,咚的一声昏倒在了洗衣池里。

当众昏倒的结果是,孙婆子以为她这宫人有意想要挑衅自己掌事的威严,又想着要在新奴面前树立起自己的权威,于是一碗姜水灌下去之后,当着众人的面,将她一顿好打。

那蒲扇般的巴掌如雨一般的劈头盖脸地落下时,一开始柔嘉还想伸手去挡。后来知道了这样的境地下,便是去挡也是徒劳,于是索性垂下了脸,只求她尽快发泄完自己的怒气。

却不想,她这强咬牙关一声不吭的模样,在孙婆子的眼底却成了倔强不逊。在随手拔下自己头上的金簪朝她肩背上连刺了十几下之后,这腰板浑圆的老妇因着先前打牌时手气不旺,终于飞起一脚,踢在了她的小腹上。

柔嘉当时只觉得眼前一黑,继而是一阵金星乱串。这一昏倒,便真正在床上躺了十来天也没能起来。

才刚来月事的少女稚嫩的身子,因为受了这凶狠的一脚,加之之前的冷水刺激,这一次的月信,便足足来了有大半个月之久。

因着她这病,同屋住着大通铺的人都不愿让她睡在铺上。只单单用两条板凳给架了一个狭小的地方,将她安排在最最偏僻潮湿的角落里。

有时候清醒的时候,柔嘉自己都会诧异,原来一个柔弱的女子,也有这么多的鲜血可以流淌。可笑的是,流了这么多的血,气息奄奄的她,最终却没有死成。

起初的那几日里,没人敢给她送一碗水,一粒饭。后来许是看她实在虚弱极了,继续这样下去,只怕就会无声无息地死在了那里,终究是有人生出了心底的一丝怜悯。

过后到了第三天的夜里,便有人趁着黑悄悄地在她手里塞上半个温热的窝窝头,或是一碗带着汗味的开水。因着黑,柔嘉也看不清楚那人的面容,只觉得定是与自己同行而来的秦宫故人,尚且念着一两分同胞的情分吧!

曾经有一度,柔嘉想着,不如就此死去,不如就此死去……可这些念头虚无地浮现在自己脑中时,她的耳畔却又掠过母后谆谆的叮嘱声。

从小到大,母后都是柔嘉心中最美最好的女子。她的一言一行,既是大秦女子们的典范,也是柔嘉心中的样板。

只是这一次,生死关头的时候,母后最终选择了让自己忍辱含垢的继续活下去。她说:从今往后,便是再多的磨难,她也要勇敢地活下去。她要她走出这深宫的阴暗,活出她所不曾拥有的幸福来……

母后的话如同一簇温暖的火苗,渐渐点亮了她冰冷如灰的心。可下一刻,她的眼泪还是禁不住流了出来。

真是太难了,母后,活着真是太难了……早知道如此,当初还不如与那些宫妃们死在了一处。三尺白绫了此清白之身,亦强过如今,生生忍受这般的践踏与折辱……

因着这份绝望,柔嘉在最初的几天里,并没有吃下那偷偷送来的窝头。她也不愿连累了那好心的人,只将窝头藏在自己的被褥中,送来的开水也被她悄悄倒掉了。

可到了第五天的夜里,那人又不声不响的送了一个窝头过来。她声音低沉,仿佛害怕被人发现一般,将窝头颤抖着塞到她的手里,有些急切地说道:“公主,都到了这个地方,您侥幸不死,就是天意。想想皇后娘娘,她定然不愿看着您这般命丧于此的。求您听奴婢一句吧,多少吃些东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柔嘉听了来人这话,有些吃力的睁开眼。她已经连续多日不曾进过一滴水米了,只是仗着年轻还勉强有些生气而已。此时便是用力睁开眼,终究也看不清楚眼前的人是谁。

昏暗的夜色里,只瞧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窸窸窣窣的,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诡异。

柔嘉问道:“你是谁?怎知我的身份?我……”

“公主,奴婢只是昔日秦宫一个卑贱的宫人罢了,便是说了名字,您也想不起来的。只要公主能受了奴婢这份心意,也就不枉奴婢这般担了风险为您送水送粮了……”

“谢谢你的一番好意,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想活下去了。活着太难,太难太难……”柔嘉的声音干涩无力,既轻又飘,仿佛下一刻就要湮灭于自己的哽咽声中一般。

“公主,奴婢从前在宫中时也曾因为一时糊涂犯下了错,被罚了三十刑杖。当时挨打的时候,也以为自己必定是活不下去了。可后来皇后娘娘仁慈,她派了医女来给受罚的奴婢们上药,并且留下一句话,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父母还在,身为儿女又岂能不恪守孝道?如此这般死了,又对得起谁?奴婢这才想明白,生死不过是自己一念之间,但活着,却远远比死去要难千倍万倍。父母生养我们一遭,这份恩情我们无以为报,唯有好好活着,才是最大的孝道。”

柔嘉听完这番话,心中百味杂陈。她自是知道,当初母后之所以在最终时刻改变了主意,不过还是因为舍不得她死在这般的花季年华罢了。而父皇,战死沙场的父皇,他留下的那道令后妃殉节的旨意中,也无独有偶地将自己放在了最后……

想起十几年来,父母对自己无微不至地尊宠与呵护,温热的泪水再度氤氲在模糊的眼眶中,柔嘉吃力地咬着牙,控制自己不发出更大的声音来惊醒那些睡熟的人。

淌了一会泪之后才开口道:“那……你相信我母后她……失贞变节的传言吗?”

在来中京的路上,便是最最低等的宫人,也听到了关于凌后成为东晋大将军宠妾的传言。这些传言一刀刀的凌迟着柔嘉的心,以至于后来她每日里除了吃饭喝水之外,几乎都不曾张嘴说过话。

“奴婢不信……皇后娘娘在奴婢心目中,永远都是那个仁慈端庄的一国之母。公主,您身为她的女儿,更不应该相信这样的谣言的。”

“是啊,都是谣言,都是谣言……我自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柔嘉说着,有些吃力地摸索着想要爬起来。但惜于她此时身体虚弱,黑暗中只一把抓住了那宫人的手,柔嘉有些急切地说道:“是啊,我也一个字都不信,母后她不会那样的,母后她……”

她的话堪堪说完,便听得门外院子里有人大声咆哮道:“又是哪个贱人去厨房偷了咱们值夜的人的夜宵?这夜宵的馒头都是有定数的,一夜夜的都来偷几个,这不是要翻了天了么?”

那人说着,嘴里骂骂咧咧地走开了去。柔嘉和那宫人却是都听得心中一阵骤然的发紧,待听到那脚步声远去,柔嘉再看时,自己手里抓住的那个手腕早就没了。

手里的 窝头被她紧紧地攥出汗意来,一只装着大半碗水的小瓷碗,里头的清涟渐渐点亮了她黯淡的眼眸。

那一次,柔嘉终是缓缓地坐了起身。她费力地啃下了那个窝头,然后,慢慢地喝完了那碗已经凉了的开水。

终究是年轻的身体,在生死边缘挣扎了一段时日之后,她竟然奇迹般的渐渐好了。

自那以后,便是再苦再累的活,她也咬着牙挨了下去。

自那以后,便是再难再苦的时刻,她都记着那宫人对自己说的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不信自己的母后已经失贞变节,更何况母后若是还活在这世间,她又岂能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半夜里,她便在一阵热一阵凉的高热中,哆哆嗦嗦的挨了过去。

说来也怪,这半夜烧的人云里雾里,到了早上,那身上的热却渐渐散了下去。柔嘉模模糊糊里听得窗外的鸡鸣声,正在梦中,忽觉得身上一凉,紧接着两个脸颊火辣生疼,胸口也沉得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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