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节 志士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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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鸣岐惊魂未定,坐在两广总督衙门的大堂上,审讯抓获的革命党人。
他端起盖碗茶,喝了一口,心里思忖着:这次乱党来势凶猛,凶险异常,如果不是亲从用绳子把自己吊到一处极隐蔽的小院,现在是不是还活着也是问题。唉……想起来就跟做梦一样。这些党人也真奇怪,他们大多年纪轻轻,家境不错,不少人更是饱读诗书,海外留洋,不知怎么中了孙黄的邪说,聚众作乱,视死如归,就跟喝了符一样。
“带人犯!”张鸣岐放下盖碗茶,叫道。
戴着手铐脚镣、浑身血迹的喻培伦被押进来,直直地站着。
“为何不跪?”张鸣岐一拍惊堂木。
“黄口小儿,让爷爷跪,你不怕折寿吗?”喻培伦大声骂道。
张鸣岐知道这又是一位硬汉,也就不再与他理论,还是例行公事吧。
“叫什么?哪儿人?多大啦?干什么的?从实招来!”
“喻培伦。四川内江人。二十五岁。日本留学生。”
“学什么的?”张鸣岐不无好奇地问。
“化学。”
“据我所知,化学乃极精细之学问。作为一个学生,自当精研学术,报效国家,你为何……”
“我正是精研学术,报效国家呀!”
张鸣岐愕然:“那……”
“大人知道我研究的学术是什么吗?”
“是什么?”张鸣岐往前探着脑袋。
“就是研究……制造炸弹呀!”
张鸣岐瞠目结舌。
“它们的威力大不大?制作精良不精良?想必大人已经领教过了。哈哈哈哈!”喻培伦放声大笑。
张鸣岐受到愚弄,有些狼狈,沉默片刻,接着问道:“为何作乱?”
“你读过邹容的《革命军》吗?革命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是世上再神圣不过的事情。得之则生,不得则亡。怎么是作乱?”
“你知道该当何罪吗?”
喻培伦轻蔑地一笑:“不过一死。”
“你不怕吗?”
“有什么可怕?‘人生自古谁无死?’学术是杀不了,革命——尤其杀不了!”
张鸣岐像斗败了的公鸡,沮丧地发令:“带下!”
喻培伦被押下去的同时,林觉民被两个衙役架了上来。衙役一松手,他瘫坐到地上。
张鸣岐知道用过大刑,但仍讶异地指着林觉民的腿:“怎么?……”
衙役小声地答道:“回大人,断了。”
张鸣岐望着林觉民那年轻英俊的面容,顿起恻隐之心。
“赐座,去脚镣。”
衙役搬来了椅子,架着林觉民坐在上面,解掉了脚镣。
张鸣岐有些惋惜地说:“本督看你一表人才,为何和乱党搅在一起?”
林觉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话,反而轻声问道:“大人读过严几道先生翻译的赫胥黎的《天演论》吗?”
张鸣岐被他一问,有些发愣。严几道即大名鼎鼎的严复,他翻译的赫胥黎的《天演论》乃维新派的显学,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他也读过,为其中的道理所折服。只是朝廷把它视为乱党的邪说,他不好承认就是了。
“略有耳闻……”
林觉民像看透他心思似的微微一笑:“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当今列强,哪个国家不是通过革命才强盛起来的?”
面对着林觉民咄咄逼人的目光,张鸣岐想了一下,不得不说:“是。”
“连日本这样的小国,都敢欺负我们,可中国还在抱残守缺……”林觉民沉沉说道。
张鸣岐的内心不禁受到触动,但嘴上还是说:“朝廷不是正准备立宪吗。”
“哼!”林觉民一脸的不屑,“朝廷?这是什么朝廷!洋人在中国可以随便杀人,中国人自卫还手杀死洋人,要皇帝出面道歉立牌坊。这是什么朝廷?洋人的朝廷!战败固然是割地赔款,打胜了也要赔款割地,把香港割给英国,把台湾割给日本,把胶东送给德国,把东北的大片土地送给俄国……中国已经快被送光啦!这是什么朝廷?卖国的朝廷!洋人到中国的土地上来杀人放火,却要中国人赔偿他们军费。一个《辛丑条约》,就勒索白银九亿八千万两,合每个中国人二两多。中国的血快被吸干啦!这样的朝廷,还不要推翻?要它何用?!”
说到激烈处,林觉民捶胸顿足,声泪俱下。
张鸣岐也无言地低下了头。
“敢问大人,是汉人还是满人?”
张鸣岐犹豫了片刻,小声地说:“……汉人。”
“满人进关二百六十多年,杀戮汉人,奴役汉人,其罪罄竹难书啊!现在满清气数已尽,大人为何还甘做它的奴才?难道嫌满人钳制同胞钳制得不够吗?!”
张鸣岐面有愧色,指示衙役:“赐烟,赐茶!”
衙役也知道这是一位好汉,巴不得总督有这一说,十二分虔敬地给林觉民端上了茶,点上了烟。被捕之后滴水未进,林觉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有些惬意地抽了一口烟。
张鸣岐想了想,说:“本官有意法外施仁,不知……你意下如何?”
张鸣岐本是爱才之人。旅美青年冯如在美国设计、制造了中国的第一架飞机,并亲自驾驶飞机飞上蓝天,张鸣岐电召他回国效力,还为他在燕塘划出了飞机制造厂和飞机场的地皮。
林觉民果决地一摇头:“不行!”
张鸣岐万分惊讶:“为——什么?”
“我们一块儿举事,就要一块儿就义,我——不能例外。”
张鸣岐继续走温情路线:“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林觉民略带笑意,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一个妻子、一个儿子,妻子又怀孕了……”
“娇妻幼子,如何抛撇得下?你正当享天伦之乐呀!难道你希望你的孩子出生之后就没有父亲么?等到他因为没有父亲被人欺负,你在九泉之下,想必也要痛哭流涕吧?”张鸣岐认准了这是林觉民的软肋,展开感情攻势。
林觉民伸出食指,轻轻地弹了弹烟灰,略带悲戚地说道:“大丈夫为天下谋幸福,就顾不得自己的小家了。中国已经危在旦夕,危如累卵,亡国有日。我既然以革命者自许,就当仗剑而起,以死报国。大人既然想得到小儿丧父被人欺负之痛,难道想不到中国被洋人欺负的亡国之痛吗?!”
林觉民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使素有辩才的张鸣岐哑口无言。
面对此情此景,张鸣岐发自内心地说道:“那……壮士,你还有什么要求,只要本官能做到……”
林觉民朗声一笑:“只要大人洗心革面,赞成共和,将来国家富强了,我死也瞑目。”
张鸣岐如同被雷劈电击一般,整个人成了木雕泥塑。
“大人!”旁边的幕僚小心翼翼地拉了他一下。
张鸣岐这才醒悟过来,咳了一声,说道:“你既有素志,难以相强,那……就成全你吧。”
“谢大人!”
“送……客!”张鸣岐一举茶杯,起立说道。
两个衙役恭恭敬敬地搀着林觉民一步一挪地离开。
林觉民边走边还回过头来:“大人,莫忘了洗心革面……”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张鸣岐忍不住对幕僚感叹道:“惜哉!此人面貌如玉,肝肠如铁,心地如雪,真奇男子也!”
在珠江边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个简陋的行刑台,不少人围拢在四周,等待着行刑时刻的到来。
没过多久,清兵开始从牢房里押出一个个革命党人,他们肩压木枷,脚戴铁镣,目光坚毅,被押送着排着队,哗啦哗啦地拖着步子,由廊桥走上行刑台。
喻培伦被押上行刑台,他转过身来,向后面的同志说道:“同志们,我喻培伦先行一步。咱们……望乡台见!”
他扭过脸来,神色淡定地向刽子手一拱手:“拜托兄弟,手脚利索点儿!”
“放心吧,壮士!”刽子手不无敬意地说道。
刽子手解掉喻培伦头上的木枷,把他的头颅用刑具卡住,不能动弹。一脸凶悍之气的刽子手取出一根尺长的铁钉,对准喻培伦的天灵盖,一锤砸下……片刻之后,刽子手将他脚下踩的木板一抽,喻培伦的尸体便掉入江中。
随后,林觉民没戴木枷,被两个狱卒架着押了上来。他脚镣的链子拖在木桥上,发出哗哗的声响,令人凄然。
林觉民被固定好头颅之后,双眼瞩望着远方,轻声吟道:“珠江流向大海,我家乡的闽江也流向大海,它们在那里应当是汇合了……”
说完,林觉民那双明亮的眸子微微地闭起来。
刽子手依旧举起铁锤,依旧是重重地落下,依旧是将其脚底抽空,依旧是让烈士的遗体滚落江中……动作熟练得有些机械,但是,那血红的江水却呜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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