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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七章第一小节

冬季来临时,降了一些雨。雨虽不大,却足以催开沙漠里的花儿。这就把电影之都的许多人吸引来了。电影界人士挤满了各家旅馆,拥有房产的度假者纷纷住进别墅。街上出现了电影明星,还有赌徒、结成团伙的罪犯、模特儿、表演艺人、运动员、飞机制造商,甚至一两位画家。他们开着各种名牌小车而来:有豪华型凯迪拉克,有红宝石色折篷车,有金黄色折篷车,有小巧或硕大的外国名牌轿车。而对我来说,冬季的降临使我渐渐喜欢起住宅四周的墙壁来,墙壁使得住宅清静而安全。我有时会觉得,对于白天的游客来说,这小镇必定会搅得人晕头转向,他们驾车开过一条又一条街,得到的对这度假胜地的印象,正如进入办公楼却只见一条条走廊一样。

艾特尔还不适应这一变化。他已变得喜欢独处,人们在帆船俱乐部已不大见到他。有一天我来到他住处的时候,他卧室里的电话铃响了。我坐在小客厅里可以听到他的说话声。某位刚刚住进帆船俱乐部的人物,正在邀请他去拜访。他挂上电话出来时,我看得出他有点激动。“你想去见识一名海盗吗?”他哈哈笑着说。

“那是谁?”

“电影制片人,科利·芒辛。”

“为什么你称他为海盗?”我问。

“等你见过他再说吧。”

但艾特尔还是忍不住说了起来。我想定是他受到邀请后十分兴奋,不由自主话就多了。

芒辛是赫尔曼·泰皮斯的女婿,艾特尔说,而泰皮斯是最佳影片公司的总裁。芒辛娶了泰皮斯的千金,这婚姻使他成了电影之都最举足轻重的制片人之一。“倒不是说没有这一条他不可能成功,”艾特尔说,“什么也挡不住科利。”我早就听说,此人曾经干过不少行当:推销员、报社记者、无线电台的播音员、报界关系顾问、演员代理人、制片人助理,最后成为制片人。“有一段时期,”艾特尔继续说道,“他实际上做过我的勤杂员。我知道他的成功秘诀,那便是脸皮厚。对一位从来就不怕丢人现眼的家伙,你是挡不住他的。”

艾特尔开始换衬衫。看他挑选领带的样子,我看出他并不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漫不经心。“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见我吗?”他大声说,“我估计他想从我这儿挖点主意。”

“那何必这么麻烦?”我问,“再没有比主意更廉价的东西。”

“这是他的手段。科利往往会想到点什么故事,可你还真的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某种模模糊糊的念头。然后他邀请一位失业作家共进午餐。他会听取那人的建议,他们一起讨论出点眉目。第二天他又邀请另一位作家赴宴。等到他和五六个人讨论过后,他就有了个完整的故事,于是他便指定某个他所供养的笔杆子,把剧本写出来。科利看过之后,便把剧本作为自己的创作卖给制片厂。哦,他真是聪明,真是狡诈,真有心计……”艾特尔说不出别的词儿了。

“是什么挡着他,没让他掌管制片厂呢?”我问。

“没什么东西挡着他,”艾特尔边说边套上一件茄克衫,“有朝一日他会操纵整个电影界。”随即艾特尔微笑起来。“不过首先他得学会怎样对付我,有时候我会给他添点儿麻烦。”

在他关门的时候,艾特尔又加了一句,“还有一条也会让他受挫。那就是女人,他现在正为此犯愁呢。”

“他到处拈花惹草吗?”

艾特尔看着我,那眼光似乎在说:对于电影之都的头面人物的心理,你还什么都不懂呢。“嗨,那倒也不,”他说,“科利要办的事太多,他得耍尽手腕,时间就所剩无几了,不是么?此外,他娶了赫尔曼·泰皮斯的女儿做太太,再要搭几个情妇可不容易。甚至想找个妓女相好都难。他只是金屋藏娇,私下蓄养了个女孩,而她已惹得他在赫尔曼·泰皮斯面前够尴尬了。她是个技艺平平的舞蹈演员,成为他的情妇已好几年了。我还从未见到过她,科利会主动对你说起她给他造成的麻烦的。这种情况太常见了。她要他和妻子离婚,再娶她,而科利则让她相信他一定会这么做。可怜的科利,他实在不愿放弃任何东西。”艾特尔轻轻笑起来。“当然,这位相好也使他付出了不小代价。科利不在的时候,这小娇娘会外出寻欢作乐。与我合作过的几位演员和她都打过交道。他们对我说,她一上床简直令人销魂。”

“那对他来说不是太残酷了吗?”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艾特尔说,“对科利来说这种事见得多了。他喜欢受点儿折磨。”

“听起来像个可悲的角色。”

“嗨,如果你那样去看,每个人都很可悲。科利的情况可并不坏,只要记住这世上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就行。”

我们来到芒辛的平房前,艾特尔轻轻叩动粉红色门上的门环。片刻之后我听到有人跑来,门一下子打开了,我只看见一位穿晨衣的胖子的后背,他又急急奔去接电话,那件晨衣的下摆拍打着他的腿。他一边回头招呼:“进来吧,伙计们,自己先待一会儿。”一边与纽约的某个人通话,声调虽高,口气却很随便。他左手握着话筒,右手相当利索地为我们调着酒,不仅通过电话作业务洽谈,还在艾特尔介绍我时满脸堆笑向我致意。他身材中等稍矮,五官紧凑,鼻子上翘,一个圆滚滚的大脑袋连在圆滚滚的身子上,几乎没有脖颈,看起来活像个小丑。

酒调制好了,他眨眨眼,把它们递过来。他用腾出的右手持着稀疏的头发。他的头顶中央显露出一片头皮,但他轻轻拍着头发将它遮盖了。随后他的右手从头上移到腹部,并谨慎地用手指捅着腹部,仿佛想查明那儿是否潜藏着痛楚。他显然精力十分充沛,我有这样的印象,因为你难得看到他在某个时刻只干着一件事。

艾特尔不无厌烦地坐下来,望着这位制片人仿佛做健美操般的动作发笑。电话终于挂上了,芒辛一下子站起身,满脸微笑,张开双手,向艾特尔走过来。“查利!”他叫着,仿佛艾特尔刚刚进门,他乍见之下十分惊喜的样子。“你看起来真棒。一向都好吗?”芒辛问,他空着的手又加在他们相握的两只手上。“我一直听说起你,你可真了不起。”

“别提了,科利,”艾特尔笑着说,“从我这儿你可挖不出什么。”

“挖?亲爱的,我只想和你相伴。”他箍住艾特尔的脖子紧紧拥抱了一下。“你看起来真棒。”他重复了一句,“我一直在听人说,你那部手稿妙极了。大作完成后我很想拜读一下。”

“为了什么呢?”艾特尔问。

“我想买下来。”他那口气仿佛从艾特尔手中买任何东西根本不成问题。

“买我的作品,不得先看手稿。”

“那我就不看先买。只要是你写的,查利,我就不看先买。”

“就是莎士比亚的作品,你也不可能不看先买。”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芒辛十分遗憾地说。

“别提它了,科利。”艾特尔又说。

芒辛说话的时候,他的手不断地碰着艾特尔,拧拧他的肘部,拍拍他的肩或是捅捅他的肋骨。“查利,你的手稿别给任何人看。就好好地写,别担心你的处境。”

“把你贪婪的小手挪开点,你知道我要亲自拍这部片子。”

“那是你的风格,查利。”芒辛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说,“那正是你一贯的作风。”

他讲了个笑话,又说起一些闲言碎语。他那双手老在艾特尔身上点点戳戳,这些动作令人想起某部影片中一位胖胖的私人侦探搜查一醉鬼的情景。于是艾特尔从他身边走开,大家全坐了下来,互相注视着。稍稍沉默之后,芒辛宣称:“我已构思了一部极妙的影片。”

“那是拍什么的?”我问,艾特尔却只是做了个鬼脸。芒辛提到了某部著名的法国小说。“那位作家对于性无所不知,”芒辛说,“我再也不可能有重涉爱河的感觉了。”

“你为什么不拍萨德的生平呢?”艾特尔慢吞吞地说。

“要是我能想出极妙的点子,你以为我会不拍吗?”

“科利,”艾特尔说,“坐下来,给我说说你真正构思好的故事。”

“我什么也没有,只想听听建议。对于拍那些千篇一律的老掉牙的东西,我实在腻透了。在这个行当,每个人都有着对艺术的追求。”

“可是绝对地厚颜无耻、肆无忌惮。”艾特尔得意地说。科利露齿一笑。他朝一侧昂起头,像个受到叱责的下人,一脸狡诈相。

“你就是天生爱夸张。”芒辛说。

“可谁也挡不住科利。”

“我喜欢你。”

芒辛又为我们倒上了酒。他的嘴唇上像婴孩一般布满了汗珠。“好啦,你的近况如何?”他问。

“还不错,科利。你的情况又怎样?”艾特尔语调平淡地问。我因对他相当了解,知道他此时正怀着十分的戒心。

“查利,我的私生活很糟糕。”

“你的妻子?”

芒辛凝视着空中,他那坚毅的小眼睛成了满身脂肪中有骨头的唯一标志。“唉,我和她之间永远是那副样子。”

“那又是什么事,科利?”

“我已决定甩开我的女友。”

艾特尔大笑起来。“是该甩了。”

“哎,别笑,查利,对我来说这很重要。”

芒辛说得这么坦率,我很有点吃惊。他认识我不过一刻钟,却随口说起此事,好像只有艾特尔一人在场似的。我后来还听说,芒辛和电影之都的许多人一样,能够在从事业务活动时公然谈论自己的私生活,一边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刺探情报。

“你不会真的把她甩开吧?”艾特尔轻描淡写地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泰皮斯下了最后通牒?”

“查利!”芒辛说,“对我个人来说这真是个悲剧。”

“我想你是爱上那女人了。”

“不,现在我不会这么说。这很难解释清楚。”

“哦,这一点我相信,科利。”

“我很担心她的未来。”芒辛说,他的手指又在捅自己的腹部。

“据我所知,她会过得好好的。”

“你听说了什么?”芒辛问。

“没什么,只不过——她与你相好之后,自己也仍在消遣玩乐。”

芒辛圆圆的脸上写满了宽容与遗憾。“我们生活在充满流言蜚语的社会。”他说。

“原谅我,科利。”艾特尔喃喃地说。

芒辛站了起来。“你不了解这女孩。”他大声地说。这突然的变化使我一时难以理解。“她是个孩子,她是个漂亮、温情又单纯的孩子。”

“那你就是漂亮、温情又单纯的父亲。”

“我曾经保护过你,查利。”芒辛说,“我曾保护你免受流言伤害,那些流言甚至你自己也不愿意听到。现在我开始觉得我错了。我开始觉得你已彻底堕落,一无是处了。”

“老老实实的堕落,我不想装作圣徒。”

“我并没有说我是圣徒。”芒辛又大声叫道,“但我有感情。”他转身朝向我:“在你看着我这么个人的时候,你见到的是什么?”他问道,“你见到一个喜欢扮演小丑角色的胖子。但这就意味着我没有人的感情吗?”

此时此刻,他一点也不像个小丑。他温和高亢的嗓音宽广而深沉。他站在我们面前,给我一种印象:他很有些力气。“好吧,查利,”他说,“我知道你怎样看待我,但我仍想说几句。我也许只是个商人,而你可能是位艺术家,我很钦佩你的才华,非常钦佩,但你是个冷漠的人,我却有感情,这就是你没法理解我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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