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泉不是金色的，在我看到真的酒泉时，我在诗歌中读到的金色酒泉已经沉入我无意识的海洋中了。

酒泉市是那样平凡，就像我看到每一座城市一样，丝毫也找不到古代肃州的特色。我常常觉得城市与城市只有量的差别，没有质的不同，换句话说，城市之间只有发达不发达的差别，本质都是相同的。无论走进哪一座城市，看到的都是公交车、汽车站、火车站、工商银行、邮政银行、建设银行、麦当劳、肯德基、德克士、超级市场、火柴盒样的楼房、马路、汽车加油站，不同的只是大小、多少、华丽与简陋，城市的不同只是贫富的差异，用钱就可表达。在到过许多城市之后，我终于对这些相同的城市感到疲倦了。文物古迹是最能体现城市的差异的事物，可是，酒泉也没有几件可看的文物，它那么著名大概是因为它是中国的卫星发射基地。

出了酒泉，就是沙漠样的浩瀚平原，汽车奔走了几十里也不见一个人，没有乔木、没有灌木，只有离地不到一尺高的土绿色的蓬蒿，就连这蓬蒿也很稀疏。它是那么荒凉，让我觉得好像回到了邃古太初，人类还没有诞生的地球。

我没有在这平原上看到河流，却看到一条又一条疑似河床的壕沟，它们都很浅，铺满沙子和鹅卵石，在烈日照耀下发出干干白白的光。也许这是从前的河流，只是现在干涸了。

不久，我又看到一些低矮的“山峦”，可它们不是山峦，而是沙丘，它们是由褐黄色的沙子堆成的尖尖的凸起，远看很像山峰，只是没有山峰那么高。在这些沙丘后有一带绵延的“山脉”，它们也是沙丘，是许多连在一起的沙丘。远方，那几乎看不清的藏青色的起伏才是山脉。

我渐渐接近了云中的青山，青山在我眼中变的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我看得清山脊和山谷，山脚下是农田。

这是沙漠中另一片大绿洲，它能成为绿洲是由于得到高山上的雪水的灌溉，水是生命之源，有了水，就会长出植物，从而就会有动物，人才能居住。在这些农田的周围就有村庄，村庄外有牧羊女赶着十几只白色的山羊和绵羊到村头的草甸子上放牧。农田中种的大部分是玉米，都已长到一人多高，碧绿碧绿的，开着穗状的米黄花伞。除了玉米，农田里还种有很多向日葵，肥大的绿叶托着金黄的花盘，开的火一样盛。田畦上长有很多高大的白杨树，粗壮的柳树和树皮粗糙的老榆树。就连没有长庄稼的沙砾地上也长着密实的沙枣树和沙旺旺。我看见绿草丛生的阴沟里有一两条灰绿色的河流流过，环绕着农田。绿荫掩映中有一些白色房顶、红色墙壁的农家小院。这是一块丰盛的大地，它以玉米、小麦、向日葵、红豆等出产哺育了张掖市及其下辖的高远、清水等几个县。看到这青山下、绿荫中的田园，我仿佛又回到了我的老家河南，那流着奶和蜜的伊洛平原，而不是身处大漠中的甘肃。甘肃素有金张掖、银武威之称，张掖附近的区域是河西走廊最富饶的地方。

我在张掖市区汽车站旁的一户农家安顿了住宿，就前往大佛寺，这座建于西夏、号称西夏国寺的寺院。

大佛寺门口矗立着一座青石牌楼，楼上刻着“塞上禅林”四个金字。塞上也有禅林！这座寺院是在以佛教为国教的西夏时期建的，那时，张掖地处甘州，和宁夏一样是西夏国土的一部分，大佛寺建立的文化背景也和银川的西塔寺、北塔寺一样，它也像银川的寺院那样受过藏传佛教的影响，大凡边疆少数民族统治地区的佛教寺院都要受一些藏传佛教的影响，而不像河南的寺院那样是纯净的禅宗、净土宗寺院。

大佛寺门口的黄色匾额上写着“大佛寺”三个庄重的楷书大字，进了一道月亮门，就是古木荫蔽的庭院，正中是木制的绘有青绿色花纹的牌坊，左右是钟楼和鼓楼。钟鼓楼两旁是东西厢房，钟鼓楼后面是大佛寺主殿卧佛殿。

大佛寺是由于这座卧佛殿才成为远近闻名的皇家寺院。我一看这佛堂，就知它不是新近重修的，而是古迹，因为它所有木料上的颜色都已经掉光了，整座大殿都是土褐色的，它的木门上雕刻的三足乌、玄武等花纹也是只有古代人才能雕成的，尤其是它门楣上挂的匾，匾上写着“无上正觉”，已经风化的很严重，由此也可知是古物。卧佛殿内部整个被一尊平躺着的释迦摩尼像填满，好像一粒花生米塞满一颗花生的皮壳。佛的姿态有坐佛和卧佛两种，坐佛是佛祖释迦摩尼的说法像，卧佛是佛祖即将离开人世时躺在桫椤双树下的形象。这尊卧佛有两三米高，十几米长，我站在它前面还摸不到它的脚趾。它有一双金色的眼睛、绀青色的眼珠、细长的双眉、丰满的莲花瓣样的嘴唇，眉心有一个红色的吉祥痣，胸前有“万”字形的图案，宝蓝色的腰带系着白色的长裙，红色的袈裟孔雀尾巴那样裹在身上。这尊卧佛是建筑与雕塑的结合，古代工匠先为它搭了木架，又在木架上缠了藤萝，形成卧佛的外形，然后，又在木制外形上涂上泥巴，又在泥巴外雕刻、彩绘而成。卧佛头前站立着帝释天的塑像，脚前站立着大梵天的塑像，卧佛背后站立着佛的十大弟子，佛去世时，弟子和信仰者都依依不舍地围绕着他，这组群塑就是要表现这最后的景象。卧佛南北环立着十八罗汉像，左右各有九个罗汉，由于殿内光线太暗，我没有看清罗汉的面容，只看见他们在黑沉沉的殿角中做出伸手、合十、转头、跏趺等动作，这些罗汉像上许多颜色都已经掉了，露出泥巴的土黄。大殿的墙壁上绘有贯通整个墙壁的精美的壁画，只有山西芮城大纯阳万寿宫的朝元仙仗图可以和这壁画相比，我在西部的其他寺庙还没有见过描画的如此细致、气势又是如此宏伟的壁画。白色的底面上画着观音、文殊、金刚、力士、佛祖、天王等佛教中传说的人物的像。人物体态都很丰满、璎珞闪动、翠带长飘。放置卧佛的屏风后面还有一尊骑着青色狮子的文殊菩萨像，两边站着菩萨的两位侍者。

屏风左右有木制的楼梯，这是用来攀上卧佛殿的第二层、第三层的，第二层、第三层上还画有佛祖本生故事壁画、经传故事壁画、净土经变画等，可惜，甘肃省文物管理局锁闭了楼梯口，无法上去观看。

卧佛殿外的墙壁前陈列着一些古代的石碑。左边墙壁前只有石碑的碑头部分，有六七个碑头，都是几条龙盘曲成半圆形围绕一个方形，方形上写着一些模糊不清、难以认出的字。一般说来，碑头上写的应当是篆字，这些碑头是由于年代久远、风化严重而无法看清。卧佛殿背后的走廊上也有几块石碑，碑上的文字是楷书，碑下梯形的碑座上都装饰着花纹，有狗的图案，有仙鹤站在松树下的图案，最多的是四瓣莲花瓣拼成的菱形。石碑的年代最晚是民国，较早的有清代乾隆、康熙年间，最早的是明代，内容多是重修大佛寺所留的纪念。大佛寺从西夏时期建成到现在，曾经过多次重修、多次改名，捐资重修者有僧侣也有甘肃省的地方官。

卧佛殿左边还有一座偏殿，殿门口的墙壁上绘着四大金刚像，这四大金刚既不软弱也不粗野，既不太过运动，也不太过安静，像我在其他寺庙见到的那样，而是像卧佛殿中的佛像一样绘制十分精巧，每个都真人一样大、线条流畅、颜色绚丽、构图和谐、栩栩如生。殿中是一位中国僧侣的跏趺坐像，据说，他是最早建起大佛寺的人，为了纪念他，人们把他的像放在偏殿中央。僧侣像背后是释迦摩尼坐像，左为阿难，右为迦叶，低左为普贤菩萨，低右为文殊菩萨，佛祖神龛左边是东方净琉璃世界药师佛的神龛，右边是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的神龛，偏殿左右两边的墙壁上也各自绘画着东方净琉璃世界和西方极乐世界的景象。

卧佛殿后面有一座和卧佛殿同样高矮的大殿，这座大殿本来是寺中僧人授课和诵经的场所，如今改作张掖市的佛教文物博物馆。

殿中展出了十几尊一寸高的鎏金铜佛像，从这些袖珍佛像中可以看出藏传佛教的影响，有些佛像肚子非常的肥大，有六条臂膀，好像我在灵隐寺飞来峰见过的元代明王，有的佛像有三张脸和许多条手臂，也很像藏传佛教的造型。展厅中还有三个陶制的纪念章样的圆盘，盘上塑着佛像，佛像身后发出光辉，形成光轮，其中有一个坐在莲花台上、一手下垂做说法印的像是藏传佛教中的绿度母。展厅中展出了一些卷轴画，这些作品大都模仿密教坛卡的绘制方法，用浓丽的颜色做繁杂的彩绘，看不到汉地绘画的水墨风韵。绘画的内容多是佛、菩萨、罗汉和佛教里的神奇神灵，其中有一幅雄鹰样的神明，它展开双翅正要飞翔，这就是佛教故事中的大鹏尊者，另一幅壁画描绘着十八罗汉，其中有一名罗汉名叫开心罗汉，但在这里，开心不是快乐的意思，这名罗汉原是一位王子，父亲去世后他要把王位让给弟弟继承，自己出家修道，弟弟不相信哥哥真的不要王位了，罗汉说：我的心里只有佛祖，然后撕开了自己的胸膛给弟弟看，心里果然有一尊佛像。我想起以前见过的许多“心中有佛”的小佛像，大概都是以开心罗汉的故事为原型。罗汉中还有一尊双面罗汉，他一张脸很俊美，另一张脸很丑陋，这名罗汉原本是个屠夫，学习佛法之后深为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后悔，日夜忏悔自己的恶行，要把自己邪恶的一面除去，就变成了两张脸。展出的文物中还有一些石窟的复制品。张掖市附近有一座马蹄寺，建筑在悬崖峭壁旁，它附近的峭壁上开凿了一些石窟，窟中有泥塑的佛像和彩绘的壁画，这些艺术品多是北魏、北凉时期制作，充满了异域风格。为了再现马蹄寺的艺术珍品，展厅中特地设了一个模拟的石窟，窟中有一根贯穿天花板和地板的方柱，柱的四面都是神龛，龛中是一佛而菩萨，神龛之上是飞天、力士、供养人的塑像，似乎很像我即将见到的敦煌石窟的造型。

大佛寺的最后一座大殿是藏经阁，藏经阁后是佛塔，大佛寺就像所有其他寺院那样把藏经阁和佛塔放在最后。

在佛教文物博物馆与藏经阁之间有一座小小的石拱桥相连，建造大佛寺的人似乎也想使用中原地区的建筑语言。藏经阁如今已经改为佛教文献博物馆。

在藏经阁左边的芍药花圃中有一尊汉白玉的尼姑像，这位尼姑俗家姓姚，民国时出生于甘肃，解放后逝世。这位尼姑生前曾保护了大佛寺藏经阁中的经书，使其免遭文革浩劫，大佛寺为了纪念她把她的像放在藏经阁旁。据说，大佛寺的主持为了使经书不在战乱中遗失，在藏经阁内筑了夹墙，将佛经放在两面夹墙之间的书柜里，这个秘密只有作为主持弟子之一的她知道。文革中，红卫兵想把大佛寺的经书当做四旧焚毁，却始终找不到经书，人们都传言姚师太知经书的下落，红卫兵就把姚师太当成牛鬼蛇神批斗，可是，姚师太始终没有告诉任何人经书的下落。直到有一天，姚师太睡的土炕着火了，姚师太被烧死在了房内，人们整理她的遗物时才发现她留有关于藏经阁内夹墙的记录，经书才得以发现，而此时，浩劫已经过去。

藏经阁内的夹墙和其中的书柜还原样陈列着，每一个书柜都像药柜那样有许多分开的格，格中存放经书，经书都装在木匣里，五本或六本一起用金黄色的绸缎包好。经书中有用金粉写在绀青色纸张上的《大般若波罗密多经》，金粉是用黄金磨成粉和鸡蛋清等调和在一起做成，用金粉书写的难度远远大于用墨汁书写，写一部《大般若波罗密多经》需要一年，这部经如今也是大佛寺最珍贵的文物。藏经阁中还展出了一些古代印制佛经的雕版，多是佛祖的说法图或菩萨群像，也有一部分是梵语写的经咒。从这些展出的佛经中也可看出藏传佛教的影响，展品中有一些藏文书写的梵夹装的经卷，据说，大佛寺从前常念诵藏文经书，只是在明清时期，汉传佛教占优势之后才将这些经书收起。

大佛寺中的佛塔也是喇嘛塔的造型，圆形的塔身顶着金顶。

佛塔旁边是一座名叫“山西会馆”的院落，是当年晋商的集会场所，也是甘肃省唯一一座清代古建筑。会馆正在翻修，我不能进入里面观看，只从外面看见青砖垒成的一丈高的墙壁，墙壁顶端就是屋脊，房屋顶上铺着青色的鱼鳞样的瓦片，院内还种着些许槐树。

大佛寺内好几棵柳树树龄都有九十年或一百年，两人合抱粗，会结果的树木却都很年轻，有一株阔叶树，粗不盈把，却结着一捧又一捧沉甸甸的绿色果实。我走进前一看，是苹果树，树上苹果因没有到成熟的季节而发青。还有一种我叫不出名的树木，它的树叶像梧桐树的叶片，结的果实像一根根长豆角从梢头挂下来。还有一种灌木，我起初以为它在开花，因为它每一根枝条上都是红色的果实，好似一串串红珊瑚珠，稍不留神，就会错当成野生玫瑰花。这些植物都在芍药花圃或冬青树丛间摇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