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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属羊的白羊座女

今年三月底,我照例收到来自何琴的明信片。每年我生日她都寄明信片过来,大概是她给自己定的规矩,以证明我们之间还有那么点情谊。她离开上海已有五年,所以这是第五张明信片。除此以外我们没有太多联系。偶尔,我给她发短信,问她最近在做什么。她适当地回复。仅此而已。

当时我正在杂志出菲林审打样的亢奋状态,草草看一眼明信片就把它收进包里。几天后,新一期杂志总算顺利发行。出刊那天,我双腿交叠跷到办公桌上,往后一靠,试着放松紧绷了大半个月的头脑。办公桌上码着夹满即时贴的杂志校样,像几座彩旗招展的小山。这几座山很快将被清理掉,下个月又会有其他山头逐渐隆起。做杂志是个周而复始的过程,等我再老一些,留在身后的校样大约可以填满一辆卡车。读者又会记住其中的多少内容呢?我们身处快速消费的时代,似乎不该对此抱有奢望。

但我有把握的是,这一期杂志会留下它的痕迹。谁说小资休闲读本不会有重磅内容?我几乎可以想象秦拓对着样刊瞠目的样子。这一想,我很难不感到得意。

正当我放任思绪漫游,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小山像一阵风似的闯进来。这阵风满是烟味,我皱皱鼻子。“喵,有人来查我们。”小山是个在日本出生长大的华裔第二代,他一着急中文发音就变得古怪,我的名字也从“妙”变成了“喵”。

“慌什么!”我刚把腿从桌上收回来,三个陌生人进了屋。领头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男的,扑克般的长方脸。他没有寒暄:“你就是杂志的负责人?”

方脸的视线定格在我的嘴唇上方。初次见面的人都会有这种反应,我见怪不怪。我的人中旁边有道一毫米宽的纵向突起,像一根沾在脸上的线。我在十六岁那年做了第二次修复手术,疤痕不再显眼,毕竟还是疤。

我点头,对方一仰下巴:“这间办公室有几台电脑?”

“两台。”

方脸对旁边的年轻小伙说:“都带走。”然后意味深长地看我:“我们在这儿谈,还是到会议室?”他这招显然图的是下马威,仿佛古装片中的大员,一上来就颁旨抄家。按理说我该紧张,甚至冷汗迭出,可我只感到一阵莫名的愤怒,鼻子下方的伤疤隐隐发烫。

我惹谁了我。

其实不难猜想,必定是新一期杂志闯了祸。这期专题叫做“瘾”。三十个页码的专题内容网罗了形形色色的瘾。游戏瘾,恋爱瘾,烟瘾,酒瘾,熬夜把游戏打通关的瘾,不眠不休看韩剧的瘾。以及,毒瘾。作为小资读本,当然不可能来什么死板的禁毒宣传。我象征性地选了两种软性毒品,大麻和“喜梦”。后者是近来流窜于本市夜场的玩意儿,非吸食,具有酒精即溶性,只要放一粒在鸡尾酒中——通常是不起眼的白色药片——就足以让人在接下来的半小时体验到奇异幻觉。说是幻觉,据部分受访者所说,更类似记忆的回光返照。你忽然置身于过去的某个场景,一切都是那么鲜明,仿佛重新活过。围绕你的幻象可能是朋友、亲人,或是早已分道扬镳的恋人。恰如歌中所唱:yesterdayoncemore。我执笔的导言是这么写的:“别以为软性毒品不具备杀伤力。仅仅是寻找另类快乐?其实你早已成为药物的俘虏。”正文照例是上瘾人物的体验谈。化名小A的年轻人是小山连续泡了几晚迪厅找来的。那是个从四川山区考入上海名校的男孩,靠奖学金加助学金勉强对付城市生活,本不属于出入迪厅的角色。他是一次偶然被同学带去的。不知是桃花运还是背运,那天有个陌生女孩请他喝了一杯饮料。小A没经验,甚至不知道迪厅守则的第一条就是不要喝陌生人的东西,也不要抽别人给的烟。

那杯东西喝下去,小A体验到异乎寻常的感受,借用他自己的话,“灵魂出窍”。明知是软性毒品作祟,他却来劲了。从此他一有钱就去泡迪厅,据他自己解释,一方面是想再见到那个女孩,也想再弄到喜梦。

截止到我们采访的日子,小A没再见到那个女孩,或许她是出入各种夜场专门给人“下套”的角色。在我看来,这个大男孩对她的念念不忘勉强能够解释作“情”,继续买药却只能说成是“欲”。情欲当头,小A自此开始翘课。这个计算机系的大三学生白天在电脑城给人装机和修电脑,一天的报酬是六十,一粒喜梦的价格则在一百五到两百之间。

买这玩意儿还得碰运气,不是每个卖家都会提供真货,也有用维生素骗人的无良贩子。小A说他上过当。

采访过程中,我忍不住对小A语重心长地说,你家里供你读书容易吗?这样混,你期末考试怎么办,将来的工作怎么办?

他无力地说:我知道,可我忍不住……我就是想找那种感觉。

我问他什么感觉,声音不觉有点刺耳。

那孩子低下头说:现实生活中没有的感觉。他又抬起头,投向我的眼神仿佛一只无助小狗:说好了哦,不能拍我的脸,不能上名字。还有,信息提供费。

我在心里骂了一声,点点头。

眼下,我和小山走出总编室,带着方脸和他表情紧绷的女下属穿过编辑们的大办公间,往会议室走,我发现编辑室也有好几个陌生人,正忙着没收其他电脑。下手真狠。我想起小山新买的苹果笔记本,同情地看他一眼。我打算等这帮凶神一走就给秦拓打电话。他关系多,肯定能查到喜梦的报道究竟踩了谁的尾巴。想到他必定是一脸无可奈何的苦笑,我多少有些心虚。

方脸在会议室门口对我说:“你一个人和我们谈吧,闲杂人等就不要进来了。”

闲杂人等指的是小山。我诧异地说:“这是我们的营销总监。我想他应该在场。”杂志社一共就七个人,营销总监四个字我说得夹生,通常是拿出去唬人的。小山是和我一起凑份子打江山的兄弟,这份家当有他的一半。公司的女孩们管他叫“饭长”,广告是他弄进来的,工资是他负责发的,连每月出刊后的腐败聚会也由他张罗,这称号名至实归。

方脸抖出威严的神色,正要说什么,饭长一脸诚惶诚恐地在旁边插了句:“我在外面等你们好了。”他身上流的是中国人的血,不带掺杂的。可毕竟从小在日本长大,沾染了彼邦的习气。中国人有古老的处世智慧,日本人有古老的真假难辨的谦恭,这两样合在一起体现在小山的身上,使他为人处处透着小心。尽管他人高马大留着络腮胡,做派却不够男人,那份半真半假的温良劲,让人恨都恨不起来。

无人共进退,我只好和来者不善的一男一女走进会议室。也不用让前台女孩上什么茶了。

周围没了“闲杂人等”,方脸的神色略缓。“我们这次来,是接到有人举报。当然我想你可能并不知情。”“举报什么?”“你的营销总监。他借用这本杂志散布扰乱社会的言论。我们还怀疑,他可能在中国收集和刺探某些情报。”我睁大眼睛瞪着他。“你的意思是——他是间谍?他是华裔啊。”一直没开口的女人冷然插话:“华裔?他是日本国籍吧?而且就算他是中国籍,也不代表什么。他之前二十多年一直在日本。”

我隔着会议桌把这两人重新打量一遍。“对不起。你们一上来就没收电脑,请问有批文吗?”本来还想让他们亮证件,考虑到自己的处境,我决定不那么死硬。

女人拿出批文给我看,这两人不是我最初设想的新闻出版局人士,而是公安局的。好在不是国安局。我问他们还有什么公务要办。

“今天只是来打个招呼。批文你也看到了,你们的新一期杂志必须收回。全部,马上。在事情弄清楚之前,后面的杂志也先暂停。这里的电脑,我们要拿回去分析。至于那个日本人——”方脸故意沉吟片刻,“让他最近别乱跑。如果有新的发现,可能还要找他谈话。”

听到收回新一期杂志云云,我重新评估了他们的来意。醉翁之意不在电脑,问题出在新专题上。我气极了,脸上还得保持不卑不亢。“请问是什么人举报的?”

“这当然不能说,”方脸像个循循善诱的老师,“你是做媒体的,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他的话听来充满暗示,我硬是装作没听懂。

我本能地想到向秦拓求助。但秦拓的手机没人接。我不想对着一片狼藉的办公室,简短地吩咐大家收回杂志——这得花一笔成本,还等于砸自己牌子——然后拉着小山去露天咖啡座开会。他烟瘾奇大,我可不想在办公室被他熏陶。

我把情况一说,他露出堪称招牌的惶恐神色,说他给我添麻烦了。

我说你小子这是道歉的时候吗?你到底有没有当什么间谍?小山愁眉苦脸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一颗中国心。他狠狠吸下去半支烟,仿佛被尼古丁激发了灵感,大叫一声:我知道了,都是喜梦惹的祸!有人对这篇报道犯忌讳。

我对他这时候还满嘴跑歌词感到愤慨:当然了,你以为呢。

那我们怎么办?

凉拌。吐出这句话,我再次意识到自己没辙。连公安局都出马了,真可谓秀才见了兵。现在只能等联系到秦拓再说。我和小山统一了口径,对杂志社的五朵金花只说是我们的竞争对手恶意中伤,挫折是暂时的,事情很快能摆平。这世道阴盛阳衰,小山不够男人,我的两个编辑和发行美编前台全是姑娘。我的大脑已经一锅粥,不想让她们再叽叽喳喳地乱人头绪。

那天很晚我才接到秦拓的回电,他之前一直在陪领导应酬。听我说完事情的经过,他发出意料之中的叹息:“你啊,人小心大。要做这样的内容,怎么不事先和我商量?这是能随便做的吗?正统媒体都没报,肯定有什么由头。你倒好,抢着做出头鸟。”

和秦拓相识七年,我们由师徒到死党,到男女朋友,再后来一拍两散,又慢慢恢复邦交,算是经历了男女之间所能有的各种关系。分手四年多的今天,彼此都没了顾忌。他变得更爱教训我,我变得更像个混世无赖。当下我没心没肺地说:“他们不查我,我还没把什么喜梦当回事,既然反应这么大,我倒要跟下去看看。”

秦拓急了,说电话讲不清,明天见面谈。他仿佛这才想起来问我:

“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你那儿好像很吵。”他耳朵真尖,亏我特意跑到迪厅门口接的电话。我说我在外面借酒浇愁呢,他没接话。他过了几年的空窗期,最近认真谈了个女友,不可能像过去那样,有事没事跑来看我。小山曾经调侃:你看秦拓对你,哪里像哥们,简直暧昧到肉麻,你俩不如复合算了。我抛出杀气凌厉的眼神,他才知道自己说错话。我和秦拓如果能在一起,这会儿孩子说不定都上幼儿园了。每个人总是有做某些事和不做某些事的理由。秦拓和别人谈婚论嫁,我是真的没意见。虽然,也有少许说不出的落寞。我回到喧嚣障耳的迪厅,远远看见小山在和一个陌生女孩聊天。

都这会儿了,这小子还忙着艳遇,我有点气不打一处来。距离和灯色让我看不清女孩的长相,她身上仅一件短袖针织衫,露着白皙的胳膊。江南的早春比冬天还冷,不过习惯泡夜场的女生都穿得短薄透,相比之下,我的长袖毛衣显得又热又笨拙。就在我打算过去搅局的时候,女孩扬手叫了杯饮料,她对小山耳语,随即飘然离去。估计周围没人注意到这幕短暂的邂逅剧,我试图在人群中寻找女孩的身影,但她消失在激光光线的阴影里,像一尾习惯了深海潜行的鱼。

我走近高脚桌,对着饮料发呆的小山抬头看我,喃喃地说:“这家不是小A常待的店,但她很可能是神仙姐姐。”

这小子还不至于见色忘形,我总算有些安慰。“不是正好吗?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买药’,现在有人白送。”他一脸茫然,我提醒他:“一定有人在暗中观察我们。这样,我去跳舞,你把这玩意儿喝了。”

小山抗议:“你为什么不喝?”

“人家又没送我。一定是你看起来比较像潜在的买家。”

“说明我看起来够衰。”这小子看了太多的肥皂剧,说话俨然有港剧配音的风格。“我让你不刮胡子过来多明智。”“可我如果上瘾了怎么办?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我会把你绑起来关禁闭,直到你不再哭着喊着要这东西。”我终于停止逗他。“没打算真让你喝。小A说这东西只是心理成瘾,不过看你抽烟的样子就知道了,你只要尝试,今后说不定离不开它。”他自作聪明地说:“他们一定是看我抽烟这么凶才找我。”他话音刚落,我拿过那杯酒,刷地泼在他脸上。小山彻底傻眼了。我用周围几桌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冲他吼:“我烦透你了。走开几分钟你就和别的女人搭讪,别以为我没看见!”接着我气势汹汹地转身离去。我知道小山会乖乖买单,出来找我。

我跳上出租车,在半道上接到他的电话。

“老大,你太不仗义了,”他继续着港剧口吻,“你要倒,也不用往我脸上倒。出来也不等我,我还得另外打车。”我压低声音:“你脑子坏掉了?肯定有人盯着,我可不想被他们怀疑,咱们还得去买药呢。”“那怎么办?你说谁会不加防备地卖给我们?他们也要看对象吧。”“你去找小A。给他钱,让他带你找上家。”“对哦……那怎么一开始不这样?”“我想看看神仙姐姐是不是真的存在。没想到一试就准。你明天该去买彩票。”

“抄家”事件的两天后,我终于见到了秦拓。他让我在报社附近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我还没吃饭,约在一家下午照常营业的湘菜馆。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秦拓停稳他的银灰色高尔夫,从车里出来。他走路习惯性地微佝着背,加上晃晃荡荡的长手长脚,形成一种心不在焉的气质。他是村上春树的书迷,为了读原文书,甚至自学了日语。认识秦拓这么久,看着他升到经济版主任的位子,我有时会想,他当初如果做文化版,很多事又会是另一番局面吧。

店里除我之外只坐了一桌,他边坐下边说:“怎么这么晚还没吃饭?”言外之意是,杂志停刊了,电脑也没了,你就不能正正经经按时吃饭吗?

我没理会他的潜台词,招手喊服务生点菜。瓦罐汤很快上来了,秦拓帮我盛汤的空当,我说:“我在整理办公室。难得这么闲,再说也该整理一下。”他皱眉。“你恐怕要闲一阵了。”我喝一勺汤。“我知道。这么一闹,借我们刊号那家怕事缩回去了,得重新找个合作方。”

秦拓看我的眼神不全是无奈,还有种我熟悉的情绪。混合了喜爱、嗔怒、惋惜和好笑的百感交集。简单地说,就是恨铁不成钢。

几年前我仍是他的下属,一篇报道惹恼某企业,那之后我饱尝了什么叫内忧外患,社里的应对显然脱不开该企业的影响,我本人遭到暴力威胁,不久后辞职。其实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每次我惹出事端,秦拓没少给我忠告,只是他说他的,我做我的。相识七年,我和他从哥们到恋人,又折回原点,我撞了几次南墙,他稳步向前。大抵真是性格决定命运。

这一次,他甚至来不及忠告,我就闯了祸。要说我完全没有过惹祸的预感,那是假的。秦拓果然发问了。“你在做这期杂志之前,难道就没有想一想,这样做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我正想请教你呢,”我故意避而不答,“为什么我报一个喜梦,立刻就有人找上门来。是谁的胳膊伸得这么长?”“还说不好,不过也差不了多远。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应该是赖威。”我差点把汤勺给咬碎了。“真是新仇旧恨啊。”秦拓叹了口气。“原来你连事情都没查清楚就报了。人家不是针对你,他们不可能记得你以前那点事,领导层都已经换过两拨了。”

赖威就是促使我结束记者生涯的美资公司。这是一家跨越多个领域的巨头,从转基因食品到制药。现在竟然把触角伸到软性毒品,简直像由资本驱动的硕大变形虫。

我舀了一勺萝卜干炒腊肉,就着白饭往嘴里塞。秦拓一脸提防地盯着我。“告诉你内幕,就是不想你继续惹事。”“哦。”“被没收的电脑,我会找人弄回来,不过需要一点时间。”“嗯。”“你不妨给自己放个假。”“好。”

“丫头,”他用久违的称呼喊我,“你到底在盘算什么?”我放下变空的饭碗。“我吃饱了。收拾办公室还真累人。没盘算什么,你放心吧。我会乖乖休假的。”

事情出现转机,是在四月过去三分之一的时候。

做完杂志的回收,我给员工们放了假,自己窝在家里对着电脑,整理有关赖威的资讯。国内外媒体的报道,赖威面向股东的收益公布,还有网络留言板上关于喜梦的只言片语。赖威在几个欧洲国家受到限制,因为该公司在转基因食品方面有过一些恶评。不过总体而言,这是个在国际上维持着正面形象的大企业,每年还把若干所得捐赠给各国贫困地区,支援基础建设和教育。

我想弄清的是,喜梦在赖威的事业版图上究竟占多大的比例,仅仅是中国区的短线行为,还是他们的新筹码?光靠网络没法解决这么严肃的探究,这感觉犹如瞎子摸象,永远在局部现实的附近打转。更不巧的是,有一种床品也叫“喜梦”,搜到的网页几乎全是关于该品牌的。但我不愿忽视哪怕极其细微的可能,守着电脑成了新的强迫症。其间我几乎没出门,靠外卖过活。秦拓打过几个电话,我撒谎说在家看碟。一天夜里,我洗完澡,盘腿坐在地板上边擦头发边看电脑,手机忽然响了。电话是小山打来的。他的声音有些疲惫:“妙,你睡了没?”

“没。你还在外面?别每天去蹲点,你这样太累了。”我让他找小A,但小A最近换了手机号,而且原本就没把学校名称告诉我们。老实学生也有他自己的心眼。

“我已经回家了,”他迟疑片刻,“如果我告诉你,我尝过,你会不会不高兴?”

“什么?”

“喜梦。”我停止擦头发,把手机尽可能地贴近耳廓。“你再说一遍。别用假设句,你到底吃了还是没吃?”他轻笑一声。这小子居然还有心情笑。我压下火等着。几秒钟后,电话那头传来港片口吻的惫懒声音:“说笑而已……”我打断他:“这是能开玩笑的事?”他忽然变得严肃。“说真的,你认为只要喝下掺有喜梦的饮料,就会万劫不复?我觉得它可能和大麻差不多,其实也没什么。”“卖大麻的人不会封我们的杂志,”我冷然说,“在没有把整件事弄清之前,我不能断言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小山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我的话。“你记得小A说过吗?还有纯度更高的药。我今天听说,高纯度的药有另一个名字,叫做皎粉。皎洁的皎。名字倒挺美。”

“你怎么知道的?”我心头微寒。

“你知道那种药为什么叫皎粉?”

“……为什么?”

他再次沉默。小山说话向来不够干脆,这种时候让人格外焦躁。

等他终于开口,话题变了。“你还记得那个女孩吗?上次给我饮料那个。”“神仙姐姐?记得。怎么?”“她在我这儿。”“你是说,她在你家?”“对。”“她在旁边听我们讲电话?”我捏紧电话。小山租的是新式里弄的单间。“没有。她睡了。今晚发生了很多事。”我听见他在那头点烟的动静,他叼着烟,语声含混:“回头和你细说。”

“她和你刚才的话有什么关系?和皎粉。”“有点关系。嗯,是这样……我不想打扰她,所以把灯关了。”他不着调地说。

拜托。我对你的私生活不感兴趣。开灯也好关灯也好,在你自己家,那是你的事。不管你的床上是不是睡着个四处兜售软性毒品的女孩。

就在我的耐心即将爆裂的时候,小山说:“然后我发现她会发光。

太神奇了。她身上发出很淡很淡的白光,就像——”“月光。”我无意识地脱口而出。“啊?你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等你明天起来给我电话。我们见面谈。”“噢。”“还有,那个女孩,你最好不要和她扯上太多关系。”“放心,我全身尼古丁,早就百毒不侵,”小山悠然说,“明天见。”

如果我当时知道那是我和小山之间的最后一次交谈,我说什么也不会就这样收线。我本该直接到他家去才是。主要是他的语气透露出某种不想让我杀过去的氛围——为了让那个女孩睡得沉稳,他把灯都关了——以我对小山的了解,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和他较劲。

而且另一方面,我自己心绪纷乱,需要立即整理。

我四下翻腾,终于在挎包深处找到何琴的明信片。这张纸片在我的包里睡了近三个星期,变得起皱卷角。明信片背面是她笔锋硬朗的字迹:

当你收到这张明信片的时候,我希望自己走在一条新的路上。虽然你会说,坐而言不如起而行。可有时候,人很难决定自己的路。

就像老家的黑老鸹,永远在同一个地方转圈,年复一年。如果看不到黑老鸹兜圈子,说明世界变了。不管世界怎么变,我总希望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这似乎挺奇怪。想有新的路,却不想改变。

人真是矛盾而复杂的生物。

我原以为,这些内容是她不知第几次的戒酒宣言。现在重读,才发现每句话似乎别有深意,但就连和她认识了这么久的我,也很难读懂。

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种名叫“皎粉”的高纯度喜梦很可能与月光花有关——也就是说,何琴与喜梦乃至皎粉有关。所谓的神仙姐姐半夜发光毫不稀奇,就像后来沉浸于月光酒的何琴。就像我从前宿舍的那堵墙。即便是焦头烂额的现在,一想到那堵被窃贼破坏的墙,我的心仍然轻微一颤。那仿佛象征着无忧无虑的青春,某个一去不复返的时代。我的新闻理想尚未在现实中受挫,何琴的酗酒也还没到达恐怖的地步——不,她的酗酒已经不轻,但至少她还没有开始伤害自己,要到开始用该死的月光花酿酒之后,她才突破了自控的底线。

那是一种现实生活中没有的感觉。小A在采访中对我说。她在发光。小山在电话里肃然说道。我开始认真地害怕起来。如果我的推论是真的,喜梦或皎粉就不仅仅是软性毒品,它会把人推向谵妄的深渊。它把纷繁如真的幻境呈现给服用者,可那是最岌岌可危的依赖,一旦过了某条线,人甚至会自残。就像当年的何琴。

说到底,月光花不是我们可以碰的东西。传说也揭示了这一点,我早该明白。然而我什么也没有做。我看着何琴种月光花,看着她尝试用花做颜料,看着她喝下月光酒,又看着她沉沦。

白羊座火爆仗义,属羊的人隐忍固执。这两者结合在我身上,竟然只成了漠然旁观。我曾以为,自己太顾及何琴的自尊才没有干涉,当真是这样吗?

我放弃就此思索下去,重读来自何琴的明信片,一边用手机拨打她的号码。

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听到话筒那头的空洞女声,我掐掉电话。几乎在同时,我注意到明信片上有个之前没进大脑的细节。

她署在右下角的日期是去年七月。

收件和寄件邮戳都是今年三月。黑色的寄件邮戳来自广东省,我原以为是深圳,细看才发现,是个陌生地名。左上角的邮编框右方印有一个标志,“时间摇篮咖啡馆”。

我在网页搜索栏输入咖啡馆的名字。搜索结果表明,那是家位于南方小岛的咖啡馆,提供一项特殊的服务,所谓“写一张明信片给未来的你。”这创意不算新鲜,很多城市都有副本,咖啡馆替顾客代存代寄明信片,收件人会在某一天收到早就写好的语句。

一种可能。何琴去小岛旅游,正好遇见这家咖啡馆,顺手写了明信片,便于我在生日前后收到,她也不用特意记日子。

另一种可能则是:出于某种原因,她必须提前写这样一张明信片给我。

如果看不到黑老鸹兜圈子,就说明世界变了。不管世界怎么变,我总希望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

我感到更有可能是后者。何琴在暗示什么。她的暗示始自去年夏天,迟迟来到我的身边。大半年够长了,足够让世界改变。

我在一张便条匆匆写下几行字——“皎粉与喜梦的区别?这两种药何时面世?”

“找到何。”

“问小山昨晚的细节。”

写完这些,我对着电脑发了会儿呆。四周散落着书籍和零食包装袋,这出租屋不像个家的样子。五年前,秦拓曾拉着我四处看房,大有随时结婚的架势。计划没有变化快,我和他分手,他独自选定一套房子付了首款。看样子,那里很快将成为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家,据说价格已翻了好几番。我的积蓄全用在和小山一起办的杂志上,如今依旧是无房无车一族,又将成为无业人员。

我身后被书架遮挡大半的墙壁不是宿舍的那堵墙,再也不会有月光花的幽光浮现。何琴这会儿在什么地方呢?不管身在何处,想必她整个身体萦绕着一层仿佛来自异界的微妙白光。小山屋里那个陌生女孩也一样。或许还有小A?在家家户户沉睡的深夜,又有多少沉浸于那种药的人成为不可思议的发光体呢?

不管几点睡,我向来雷打不动在七点起床。等到九点没有小山的电话,我拨过去,那头关机。我没了耐心,出门去找他。他住的法租界旧地离我不远,打个车起步就到。

小山的房间在三层楼的二楼拐角。从一楼后门进去,先经过合用的厨房,光线幽暗的楼梯有股经年不散的油烟气。我上楼敲门,没反应,又改成捶门。刚捶了几下,楼下的阿姨出来了,隔着台阶喊:“小姑娘,敲门动静不要这么大好不好?家里没人,敲两下就知道了。”

“你看见他出去了?”我直愣愣地问。阿姨眯起眼睛打量我。“一大早和一个小姑娘出去了。”小姑娘自然是神仙姐姐。阿姨自以为目睹了争风吃醋的肥皂剧,却不知我在听到这话的瞬间脸色煞白,完全是出于担心小山。

我谢过阿姨,暂时回家。那之后的二十四小时,小山的手机依旧关机。我分别在下午、傍晚和第二天早上去了他家,每次邻居阿姨都出来察看。我完全无意扮演悲情女主角,阿姨同情的目光让我浑身难受。

一天一夜没见人,我感到事情不对劲,终于报警。警察做了笔录,说这种情况要满四十八小时才能立案和联系领事馆。小山失踪后的第二天中午,听说这事的秦拓过来看我,我说出让小山买药摸底的馊主意,毫无意外地挨了一顿训。

“你以为你们是侦探啊?杂志被收掉,你应该知道苗头不对了。现在那边的问题还没解决,你倒好,干脆害得别人失踪。”我对秦拓的一连串诘问哑口无言,本想和他讨论何琴的明信片,这会儿也没了开口的心思。四十八小时后,警察终于立案。既然事关“外籍人士”,我希望他们格外努力。

至少他们会根据我的叙述从“药”入手。抱着这样一丝微薄的希望,我把杂志社的女孩们召集起来,宣布解散。我说鉴于目前的特殊情况,短期内无法复刊,所以不耽搁大家的宝贵时间,该找工作的找工作,想休假的休假去吧。我没提小山的失踪,警察自然会一个个找她们问话。连续几天没睡好,我脑袋发胀,恨不得找个洞躲起来,可该做的事还得一件件做。

公司租的房子还有三个月到期,我决定先退掉。这是位于高层商住楼的两室一厅,办公室的大件是房东的,我们只买过电脑和杂物。

我和房东谈完退租,又在五个女孩的帮助下把需要保留的东西装箱。

两台打印机我留了一台,另一台带扫描功能的给了美编。原以为是一份不小的家当,实际理出来,也不过八个纸箱。我租的房子装不下,最后托一个相熟的摄影师把六只箱子暂时搁在他的工作室,另两只装有公章账本的放回我家。

做完这些,我请女孩们吃了散伙饭。她们这几天大概和警察照过面,乖巧地没问小山的事。少了小山的港剧桥段,一顿饭吃得前所未有的闷。这时已是小山失踪的第七天。公安局没有任何通知,我从秦拓那儿辗转得到的消息表明,失踪案既然扯上了毒品,难免微妙。

秦拓在电话里把警方的语气学给我听:此事不是不办,而是要特办。你们不要着急,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对这等冠冕的答案,我只有干瞪眼的份。我平生最不喜欢被动和等待,然而眼下很难主动做什么。

第十天,我拖着一只随身行李箱来到虹桥机场。对秦拓的说法是,我想回老家歇一阵。这算是事实的一半。我有种感觉,继续在上海待下去也没什么价值。已经赔了个小山,我何苦继续和那些来历不明的药贩子较劲。

当务之急是找到何琴。

她的手机仍是空号。我打电话问过几个老同学,没人知道她在哪里。有人说她在去年春节回去过。那是二〇〇七年初,她写下明信片之前半年。老家说不定有什么线索,再说人衰志短,我想回去看看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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