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
这是一片毫无希望的土地。灼人的烈日不留情面地踱步于天地之间,灿烂却又刺眼的光焰之下掩藏着一张诡异的笑脸。这笑容让站在村头桥下的老胡从心底泛起丝丝凉意。胶东半岛本来春天雨水就少,又赶上夏初龙王不开恩,眼下这条河已经不堪一击。老胡吃力地爬上河岸,看着生产队一块块方田,在心里打上个奇怪的问号:老天爷该不该保佑我们丰收?他是对还是错?老胡有千万个不知道,但此时此刻有一件事老胡是心知肚明的:今年生产队不可能有好收成了,公社下发的指标更不可能“超额”完成。
“总路线”制定以后,“一大二公”神圣地走进社员的日常生活。农村小伙姑娘们早出晚归,在生产队热火朝天忙着自己的农活,而生产出的粮食一部分统一发放,剩余部分全部上缴公社。人们为了那个不远的光明的将来恪守着这一规定,就像严守村里的古老习俗一样……
“老天爷,救救我们吧!”老胡不知哪来的力量喊出这声嘶力竭的一句话。
老胡摇摇头,背起枯槁的双手朝村里晃去。
老屋山墙上一排排红字似乎让老胡得到些许安慰,“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哎——”,不远处有人朝老胡招手。阳光太强或许是眼神不好,老胡一时辨认不出到底是谁。
“哎——哎”,出于本能反应,老胡回应了一句。在不清楚的情况下难免会产生胆怯心理,老胡盯着模糊的黑点渐渐变大,最后整个人的轮廓都完整地显现出来了。
“老胡头,是我——呀!”
“是你吖,哼……”老胡咳嗽两声,稍微挺直腰板,“怎么,你小子——”
“哎?我小子怎么了?”还未等老胡说完,那人便反问道。
“你小子今天怎么舍得跟我打招呼啦?平日里你连活儿都懒得干,让你把大白菜下窖比让你下油锅都难,你说你都懒成什么样了,身上什么味了!你闻闻,要是看不见你人,还以为前头就是氨水坑!我活六十年就没见过你这么懒的。”
“哎,你这老头儿,我潘大爷在咱们龙村难道不是小有名气吗?我懒怎么了?照样有饭吃!!!你看,这老天爷都向着我,今年,我又得少干不少活咯!这生产队的地还用我去收吗?哈哈!”说话这人姓潘,家里排行老四,老爹,老娘,哥们儿弟兄,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他一个光棍懒汉挣扎着姑且度日,村里人都喊他潘四儿,后来干脆改口老潘。老潘说话时流露出自豪的语气。
老潘和老胡住的这个村叫龙村,又叫河北龙村,当地有个传说:连着村头河桥往北有条路,听老人说,很早以前这是一条龙,河桥就是龙头。所以,村子起名河北龙村。村里还有个忌讳,就是小孩儿不能坐在这条路上,因为这被看做是“骑龙背”,会触怒那条龙。都说曾经有个孩子白天坐在路上,晚上回家就开始发高烧,而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便一命呜呼了。传言是这般,可谁都说不上是谁家的孩子……
“呸!你懒得还有理,还有饭吃!如果单干,土地承包给个人,我看你们这些人怎么办,饿死你们!”老胡恶狠狠地说。
“嘿——老胡头——单干?你做梦啊!土地承包?这是哪辈子的事儿啊?”老潘瞥了老胡一眼,笑了笑。
“迟早的事!”老虎嘟囔了一句。
“我走了,谁有闲工夫陪你扯淡!”老胡说话要走。
“哎?别走,我有事儿!”老潘急忙拉住老胡,“你知道吗?晚上要开全体社员大会,听说这遭负责水的老王要挨批了!”
“啊?怎么回事?”
“工作没做好呗!生产队的地都旱成那样了。”
“这又不是人家老王的错。”老胡不明白怎么回事便劈头问老潘。
“难道要批老天爷不成?哼,今晚可有好戏看喽!”老潘说着美滋滋儿地转身往回走。
老胡一头雾水,站在那儿寻思着事情的究竟,待他回过神儿,老潘早就不见了人影。老胡只好没趣地继续摇着头走自己的路。
老胡住村南头,离桥下的那条河不远。老胡五儿两女,算是人口较多的贫农。河北龙村子女最少的要说是殷家了,殷老爷子出身中农家庭,从小不服规矩,二十岁了也不结婚,三五年“西安事变”闹得正紧的时候,他要从军打仗,父亲痛打他一顿,送到县城朋友的商号打杂,做过买卖,后来娶了个城里姑娘做媳妇,闯荡十多年,怀着失去妻子的痛苦,带着儿子回到龙村,可惜殷家老老少少早在抗战年代就命归西天了,昔日的“殷少爷”悲痛不已,决定留在老祖宗传下来的三间房子度完余生。虽然人们叫他殷老爷子,实际上他并不老,最多不过半百有余而已,只是因为他在外面见识多,交际面广,在龙村颇有些威望。殷老爷子现在有两个儿子,大的二十二岁,小的只有十岁。殷家人口少,家底也厚,所以生活还算不错。老殷的最大负担就是儿子的婚事了,不过,殷老爷子常挂嘴边的“连带关系”还是让他感到了轻松的意思,就是一旦大儿子娶了媳妇,小儿子的归落也就有了定论。
从家庭角度讲,老胡还算是个幸福的人,他当过一阵子生产队队长,后来退下来在家养老。其中四个儿子已经成了家,大女儿也已经找到落脚之地,十多口人在一间小屋吃饭,虽说挤了点,而且没地坐的还要委屈一下站着吃,但是热闹气氛足够冲淡一切让人不舒服的因素。尤其是到了腊月,过了腊八,最兴奋的就是孩子们了,他们盼着、等着大年三十,因为只有那天才能吃上白面,尝点肉味儿,穿上新衣服,揣几个压岁钱。小女儿二十岁,勤劳、能吃苦,手又灵巧,人长得水灵,村里人都说“谁要是能娶到胡家小玲,可真是把福星请到家了”。老胡拿这个女儿可是当宝贝养着,不管谁来提亲,他都得反复仔细斟酌几番,就像几年后学习《毛主席语录》一样。
老胡刚进家门,老伴就跟上前凑到老头子耳根底下说:“晚上开全体社员大会批评老王!”
“我知道了,真是弄不明白老王怎么搞的。”老胡很不平。
“有什么不明白的,老王是没事找事,雨下得少生产队井里没水,这是老天爷的任务,他跟着掺和什么。再说了,眼看就要打麦子了,现在有水能怎么地,又不是下种时候,这个老王硬说上面政策失误,结果怎么样,给人逮住打成‘右派分子’,官儿也做不成了。”胡大娘瞅瞅老胡。
老胡停下脚步,顿口气回头说:“好了,吃饭吧,他们下午还得干活。都回来了?”
“小五和小玲还没回来。”胡大娘手握葫芦瓢往厢屋里走,嘴里默默念叨:“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相宜啊。”
“爹回来啦。”儿子、媳妇八个人在不大的正屋转悠,各自忙活着。大媳妇是老师,话最多,每次老公公进门都是她最先打招呼,这会儿正坐在锅台旁拉风匣。这个活只有她能做好,村里人都叫她“小风匣儿”,屁大点儿的事让她一扇,呼呼地全村都知道了。
“爹,妈——”门口胡同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声,是小五和小玲,好像被人欺负了一样,眼睛里还透着恐惧和泪水。
“怎么了!”
“怎么了?”
“怎么了——”
一屋子人都跑了出来,胡大娘也抱着瓢站在厢屋门口。
“太——太——太吓人了!”小玲说着哭起来。
“出什么事了,小五!”老胡边安慰女儿边问小儿子。
“我跟姐姐从西南洼回来,到了河边,想下去喝口水,谁知刚下了河堰,就看见东边漂来一团白东西,还以为谁仍的旧衣服,等走近一看——”说到这儿,小五也停住,哇哇大哭。
“是什么呀?”大媳妇急得直跺脚。
“是死孩子!”小五扯破嗓子才叫出了声。
“我看,那小孩儿才一个月大,河里水不多,不过漂这样的一个孩子还是够了。”小玲从指缝里露出尽是泪水的脸。
“那是谁的孩子啊,太可怜了。”大媳妇自言自语道。
“唉,不用难受,今年死孩子的事经常发生,要么饿死,要么病死。上个礼拜,你二叔也在咱们队南边那条沟看到个死孩子。没办法,咱们得受着啊!”老胡说着转身进屋。
这顿饭谁都没吃好,嘴里的玉米面饼子尤其难以下咽,也许是天气太干,玉米面变质的结果吧。但这么多年,谁遇到过这种情况?
吃罢午饭,睡个午觉,除了老胡两口子就都各就各位,忙自己的活去了。整整一下午生产队都在谈论老王的事,人们表情各异,各有个的见解,但每个人说起话来都不自在,心底里总有东西无法掏出来摆在面前。直到快下工的时候,大伙儿实在憋不住了,老潘提出跟邻居老李比赛喝凉水。这年头水比往年紧张些,不过为了缓解压抑的情绪,大伙儿还是硬着头皮提来几桶水。一声令下,在几十号人的包围下,老潘和老李一瓢接一瓢地舀水灌肚子,到最后,老李喝吐了,懒汉居然赢了这场比赛,不过老潘喝得实在是太满了,都浇到了嗓子眼,别说庆祝胜利,连弯腰的可能都没了。停了活,老潘只好在人们的前仰后合下扶着腰一步一步往家挪,打后头看活脱脱一孕妇。生产队的生活苦中有乐,大家都说这才是真正的“穷乐”。
晚上全体社员大会准时召开,社员们提着小马扎集合在会议广场“接受教育”,这里也是社员们学习毛主席精神的地方,所以对这样的活动社员们早已习惯了。会议果然不出大多数人所料,老王被摘了“乌纱帽”,在会上被狠狠批了一番,还受到一系列有名有姓的惩处和罪名……
-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
-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