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节 第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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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政司知事虽是京官,不过是正八品,薪资微薄,仅供正常度日而已。好在职务清闲,依我寻常资质,竟也能应付自如。且碧菡天真,与世无争;谢冰可爱,睁了双滴溜溜圆眼睛,牙牙学语,不管看见谁都张手要抱,笑得小脸绯红。事业初成,娇妻爱子,竟是我生命里从未有过的平和喜乐。
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如同一片春日的草原,低缓甘美。——是薛冰带给我的。我不敢忘。有时夜间,俯在案头整理文件,或做些简单的文字功夫,碧菡含笑端茶给我,竟会恍惚地以为,是薛冰。自那次梦里见到她,她就再没出现过。可是,她应该是在的吧。一缕无拘无碍的魂魄,或者就匿身在掀开我书页的一阵夜风里。或者就附藏在我书架上某一本厚重的典籍里。或者,竟静静地睡在碧菡新插在冰纹瓶的那枝红梅里。无影无踪,却也无处不在。看不到她,能感觉到她。唤不到她,能想象到她。她就在我的身边,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我——我搂着我的妻轻吻的时候,我教我的儿子认识天地万物的时候,她,分明都在。我的酸楚和我的快乐一样多。我的思念和我的悔恨一样长。倏忽,一年了。谢冰周岁。按家乡的习惯,这日要抓周,抓到什么,什么就是他的命。烧香秉烛,在中堂铺了锦席。将文房书籍、秤尺刀剪、升斗戥子、彩缎花朵、官楮钱陌一一罗列在上。我紧张地望着这胖腿蹒跚的小娃儿,看他会给自己选择什么样的命运。花瓣般圆润小手,越过一堆堆花团锦簇,一件件工致精巧,乖觉地,握住了一册书。一册书。一册《诗经》。握住了再也不肯放下。扬起来给人看,还不会说话,就只望着一群人笑,咿咿呀呀。像炫耀。像宣告。碧菡只瞅着我笑。母亲喜不自胜,抱怀里亲了又亲:“好孩子,像你爹!二十年后,肯定是披红挂彩状元郎!”谢冰竟似听懂了这话一般,久久地望着祖母,又望向我,望向周围一堆人,小小身子微微一震,却猛地大哭起来。这孩子从没哭成过这个样子。《诗经》掷了,两只小手胡乱地往额边发际乱挠乱抓,还嫌不够,竟用头向祖母怀里一下下撞去——似正承受着不可承受的剧烈疼痛。一摊人全慌了神。我赶紧把谢冰从母亲手里夺过来,死死搂住,却根本也摁不住他号啕的痛哭。刚满周的孩子竟如此有力,愤怒地挥打着额,挥打着空气,直哭得晕眩过去。碧菡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幸而被旁边两个仆妇给搀住了。倒是母亲冷静,唤小厮赶紧请医生来。有名望的医生请了三个。面面相觑,谁也看不出是什么病症。这个夜里,谢冰哭醒了。抱住头,在枕上翻来覆去地撞着——小小的婴孩,不知被什么样的疼痛折磨着,哭得人肝肠为之寸断。我央人请了太医来看。太医查了又查,问了再问,眉头紧紧地拧起来,最后一声长叹:“老朽才疏学浅……可行医四十年,也从没见过这样的怪病啊……”母亲说:“听说东门街有个姓赵的算命先生,看谁都一个准,找来瞧瞧吧。”我便去了东门街。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黑漆木门斑驳脱落,走进去,是另一个世界。以不动声色的沉郁幽暗照应着纷繁迷离的红尘万丈,这黑漆漆小屋,像一只诡异的眼睛。缭绕青烟复杂符咒醒目黄裱之间,我看到一双淡定却同样显出诡异的眼睛。老人咳嗽着,同我对视。“你身上有鬼气。”他淡淡地说,“不过,我驱不动她。”我想起薛冰。或者。不,一定是她。“不。我不是请您驱鬼的。”我深深一拜,“犬子方才周岁,竟被恶疾缠身……”一语未完,便已哽咽。他眼睛里浮出笑意:“儿孙本就是来讨债的。你欠了他们的,都会一一讨回去。欠得多还的多,欠得少还的少,担什么心……”将签筒摇了摇,搁我面前,“抽一支吧,再把生辰八字报来。”我便把八字报给他,犹豫着捏了一根签。想想,又松手,像丢弃一段噩梦一样,换了另一根。先生又笑:“丢掉的未必是不好的,想再换回去却万万不能了。”眯着眼念签文,“‘都只为风月情浓’。呵呵,情之一字,最是害人哪!”我打断他:“先生。这签文和我的问卦不符。我问的是小儿的病……”他的笑里,微露讥讽:“今日果,昨日因。因果之报,如影随形。”又咳嗽了起来:“自种因,自收果。一步步往下走就行了,就算能把命算出来,也改不了——不如不知道!这一步步走得便还踏实些——公子请回吧,我帮不了你……”我若梦若醒,迷迷糊糊,似乎什么都不明白,却也知道这先生的话里,是说谢冰的一切苦痛都是命里注定无法更改。当下恨得几乎要踢了他桌台,嘶声叫道:“假的!假的!全是假的!还是娃娃,才周岁,连话都不会说,能有什么因什么果要他受这样罪……”他的脸上浮出悲悯之色:“孽情孽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化了……公子还是回去吧……”我怕看到碧菡的泪,怕看到谢冰不哭不闹时纯净的小脸。我找了一家小小的酒肆,将自己灌得烂醉。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家,就睡进书房里。半夜里,嗓子被一把火燎着,我渴醒了。睁开眼睛,床前一片晦明不清月色,月影里立着薛冰。酒劲上涌,浑浑噩噩,我一边喃喃,一边仆身下来,想要将她抱住。但双手所环,不过是空。——冰儿……她就在我咫尺之近,隐约有细香,连长睫的微一轻扬都看得清晰,似乎能闻到她淡淡鼻息……但不是!她只是用月光剪出的一个单薄玲珑的影子,薄薄一片,能够夹进书页里的一片影子……“公子醉酒,可是为了谢冰小公子?”她虽是在问,却神色笃定。我怔怔看她,五内倒海翻江。她唇角牵动,轻轻一笑:“薛冰别无他长,还好无书不读,过目难忘,连医书也颇看过一些。公子若相信薛冰,愿意给小公子开张药方。”千言万语一起涌上,又被紧紧堵在喉间,颤抖许久,一个字都不能出口。我朝薛冰,双膝一跪。她不瞧我,径自走向案边写药方,淡淡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这都第四跪了,薛冰孤魂野鬼,哪里当得起?你且起来。”我只低头长跪。药方转悠悠落我膝边,听得她幽幽问我:“公子还记得那棵桃树吗?曾给你我做过媒的那棵桃树?”怎会不记得?攀墙长梯,一树桃红探出一朵清冷的李白……“公子谴人回去,将那桃树砍了,桃根烧成灰,每日里同这煎好的药一起服下,能让小公子的头痛病暂得缓解。但想要根治,只怕神仙也不能够。”我已经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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