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伤口是一直大张着不能愈合的吧。没有什么罪是一直折磨着不能解脱的吧。也没有什么人,是一直如蛆附骨如影随形般不可忘记的吧……
冬去了是春。然后是斑斓盛夏。转瞬,又到八月秋闱。
时光冲淡血色。
临行收拾行装。在《诗经》里,翻到那些熟悉篇目,翻到去年春日同薛冰初见时,我夹进书页的那一瓣桃花。
曾是春风里摇曳着的。曾是佳人含情凝望过的。曾在我衣袂间帖服辗转过的。曾同书页间那些最美好的诗句温柔映衬着的。就是那一瓣桃花,红香尽褪,芬芳全消,只不过剩下一片灰蒙蒙、软塌塌的底子。
像一堆心形的灰。风一吹,就各处散了去。
像三魂七魄都逃逸了的,一堆死沉沉肉体。
不,不。像失了肉体的灵魂——饱满的,艳丽的,芳香的身体全给缓缓抽了去,一绺不肯飘荡的魂魄,死守在这里……
——我流着泪,把花瓣放进嘴里。
那般轻那般软的,我却狠命嚼着碾成齑粉,千刀万剐一般咽下肚去,似咽下哭不出笑不出的一日日一夜夜,日日夜夜谁的纠缠……
薛冰。我要彻底忘记你。你们。
——但是,她怎么肯。她怎肯我就此将她忘记。她们。
贡院森严。首场四书三题,五经每经各四题。粗粗一看,我便沮丧。
几乎想揉烂了再扔地上。
能看到失败的定局。一片黑漆漆,望不到生天。
还是得打起精神。但尽人力,不管天命——
恍然间眼前白衣闪过。是谁长袖一拂。
长袖下一双皓腕。小指尖翘成兰,拖着墨块在砚池里轻轻地荡过。似一叶舟,款款滑过莲浦。
这一瞬时光静止。呼吸凝滞。
我只看得这磨墨的闲雅姿态,只看得这白衣广袖长垂的青丝,便知是,薛冰。
她静静立我身边,不着一言,亦不看我,我的震惊、失色、畏惧,以及诸般复杂记忆皆似同她无关。我心底的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她亦如同浑然不觉。就只从容地将墨磨来,眼睫低垂,似要将万语千言都倒进这一池酽酽的浓汁。
一切浑如生时。旧时幕幕,一一浮现。
然后我手里一空。是她洁白的手,将我羊毫笔轻轻抽了去。
抿上嘴唇。
蘸满浓墨。
一手卷袖,一手执笔,腕悬了春秋,笔走了龙蛇。也不过一场梦的工夫,满纸落上淋漓墨痕,字字珠玑,云蒸霞蔚。
是的。我相信这就是一场梦。
但那分明是一个又一个浓黑的字,铁勾银划,雕镂在洁白纸张上。如何是梦?如何是梦?
我伸手去扯她衣袖,嘶声喊:
“冰儿!冰儿!”
触手成空。只看到衣袂如飞,玉人依旧,却再也没有一点点温度。触不到。够不着。一片虚无缥缈的影子,一缕不肯散去的幽魂。
她将笔搁在砚上,回头看我,似笑非笑。
“冰儿……”我颤抖着呼唤她,且是忏悔,且是悲恸,百感交集。
但她笑容淡了。但她身影淡了。渐渐的,像阳光出现,雾气散去……
就只留下满纸的翰墨清香。
二场考论一道,判五道,诏、表、诰各一道。三场考经史时务策五道。每场考试,看到薛冰。
研墨,叠纸,成文。
她曾援梯而上,摘我桃花。如今,她用手中笔,胸中墨,篇篇锦绣,为我铺成折桂的云梯。
我给她一场秋云的凉薄。我误她一生。她给我的,偏是那场桃花般的烈焰。满腔赤诚,到死丝不尽——来成就我的一生。
狭小黯淡考室。她素净的脸在光影中浮浮沉沉,半是肃穆,半是凄艳。
望着她挥笔疾书的娟娟侧影,我的惊恐惶惑,都成感激。
却再不能像往日那般,在她凝神作文时自背后抱住她了,再不能在她耳边呢喃絮语,纠缠她直至湘管落地,她回身同我交织缠绕。而今她只是一丝滞留人间的魂魄,比一阵风还易消散。比一炉烟还轻软。就只满纸华文,每字,每句,都见证了这不世出的才情,依然如海浩瀚,织锦斑斓。
秋闱放榜,我中头名解元。
春闱放榜,我中头名会元。
只有我知道这个凄丽的秘密。那不是我。那是我曾误过的一个女人,她叫薛冰。
殿试前日,梦到薛冰。
她终于肯开口跟我说话了。
“公子,薛冰阴间人,不能够随公子登上金銮殿。但先帮公子做了一篇策论,只要公子熟记,当能过明日之关……”
长轴抖开,一字字灿然生辉,光芒熠熠。如金偈玉咒,直钻到心头去。
惊醒仍历历在目。
金殿之上,圣上亲自主持并为殿试出题。而策论题目,赫然便是梦中薛冰教诵的那篇。
——但我自己研墨。我自己叠纸。我第一次握了这支羊毫,写薛冰心头文字——一面写,一面不可抑止地想起她,想起那日的桃花,想起那夜的焰火,想起为我修改的丹红小字,想起掀了梨花帐,那张淡淡笑着的,冰冷的脸庞……
最后一句,手越发的抖。
一滴浓墨便是这样落在纸页上,缓缓地洇下去,洇成一滴深浓的泪。
圣上赞叹着锦绣辞藻,冰雪精神,却也因我手颤抖到最后几不成字,和这明显污渍,仅位列了二甲,赐“进士出身”。
(“可惜是个女子……若是男儿,画堂折桂,指日可待!”)
双喜临门。长安花还未看尽,家乡的马蹄声就传来了。母亲差人快马来报,碧菡生了儿子。
这孩子,我为他取名叫谢冰。周谢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