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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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着,人还是死了。男人们千方百计又娶了媳妇,让孩娃有了后娘,自己也做了后爹,成了一个半新不旧的家。这家里的女人就和先前的女人一样活着,日出日落,做着前一个女人没有做完的事,下地呀,烧饭呀,喂猪呀,两家孩娃合成一个窝,就再也不能生养了,就得提心吊胆地防着计划生育。梁上走过一个城里的人,也要慌忙问一下,是不是管计划生育的干部进村了?这样过着,就到了秋天,忙收忙种,天不亮起床,天麻黑回村,才能忙过去那每人五亩七的山梁地。有时踩着月光,看见了死去的女人的坟,上边已长满了草,蛐蛐在坟缝里叫,旱蛙在坟脚下叫,猫头鹰飞了过来,坟下的树还小,刚好擎着它的身子,它就在那棵小柳树上叫,或者小柏树上叫。就把秋天叫走了,冬天又来了。
好不容易过了一年,女人们还说过得真快呀,我的头发都白了,也不知是哪天白了的,你看看,人都快死了,房子还没盖起来,孩娃如何娶媳妇?门口的树总也长不大,做生意又总是赔钱,喂猪又总染猪瘟,这女儿嫁时哪有陪嫁啊!你这疯长的妞,逼我死的妞,命好你就找个好婆家吧,我住女儿家时也能吃上一顿肉扁食。
到后来,闺女要嫁谁,谁能掌握呢?她们总是硬着性子选婆家,选来选去,还是走娘走过的路,少不掉有那么一次坐到河边、井边、崖边哭,受得住的就受了,想不开的就跳了下去。好在那是极少的,一个村也就几年出一个。十三里梁村已经二年没有女人那样了。不过,活着的是不断要说,我还没有十三奶和二婶的日子好,她们倒落下一个清静哩。
春夏秋冬,四季不断地往复,女人们自古也就这样着,身就瘦了,人便老了,发也白尽了,就对世事淡泊得不能再淡泊,明白了活着就是过一天说一天;说一天过一天,十三奶、二婶、妮子们能过我们还有哪一天不能过呢?仔细想来,人世间哪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哟。
七 回婆家
有了一条主意,二婶家就平添了一些喜气。
人总是会被喜气弄得神魂颠倒,不知所措,以为种子一落下,秋天就来了,风调雨顺,那谷仓是准定要堆成小山的,面罐子也要用擀杖实在地捅捅,才能将吃不完的面装下。可落那种子时,种子是否被虫蛀了,土地是否就合适了那样种子,是已经顾不及去想它了。
妮子在准备回婆家的衣物,二婶把将半岁的女娃放在太阳地里,面前搁下一把门锁,一串钥匙让她玩耍着,也来帮着女儿收拾。从门外进来一个闺女,约是十一二岁,说看见十三奶在梁头坐着,脸都被风吹成了青色。二婶就说哎呀,娘哟,你可怜可怜我,让我有一天省心日子吧。说着从灶房取出一块黄亮的油烙馍,塞到那闺女手中,说十三里梁谁都没有你听话,去帮二婶把你十三奶叫回来吧。小闺女就颠着碎步朝村口跑,至于她会不会真的跑几里路去唤,会不会出村了碰到小猫、小狗便玩起来,二婶就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妮子已经把包袱打了起来,回娘家睡了半月没叠的被子也齐齐叠在了床的里边。二婶进来说,回去了,得给你婆婆捎样东西呀。
“不捎,”妮子说,“她也没让我给你捎。”
二婶说:“话要说好听,咱求的是人家。”
妮子说:“那就捎些啥吧。”
捎些啥呢?二婶立在门口,死也想不起来。看看房檐下吊的玉蜀黍,又金又黄,一穗就有二斤重,可这年月,地分到门户,粮食已不是金贵东西;再看看屋里的针线筐,那里有一对铜顶针,灿烂着新,是二婶积攒下一年梳掉的头发,在前几天和货郎挑子换下的。积攒头发时,二婶费了多少心,每天起床,赶猪轰鸡,烧火做饭,其间偷着空儿梳头。那头发花花白白,每天都要掉下一撮,每天二婶都要从梳子上取下那撮头发,塞进窗台下的墙洞。墙洞塞满了,挑货郎担的进山了,在村头高唤——头发换针!二婶便慌忙出去换了,还要和那货郎讨来还去。不讨价你一把头发,他也才给你一个针。
头一年二婶吃了大亏,一把头发才换了一个小针。第二年二婶就明白了,换了一个小针,一个大针。第三年换了一包针,各号针都有,统共六个,用香烟盒中的金纸包着。二婶的头发是从一九七九年中国和越南打仗开始白的。听说男人死了,过了一夜头发就白了;又听说家里既不能做军属,也不能做烈属,头发就开始掉了,就开始积攒着换东西了。最厉害的一年,塞满了两个墙洞,换了针还换了一把桃木梳子。那梳子用了十多年,到今儿依旧还用着。后来日渐不想男人了,头发就掉得均匀了。到今年,听说收购站收购头发的价格提高了,她才缠着那货郎,换了一包针,又换了两个铜顶针。还有一个巧克力糖豆。
那顶针来之不易。二婶去线筐把顶针拿出来,说妮子你看捎些啥,你婆家住得山深,上镇一次不容易,要么你给她捎些吃的,再把我的顶针捎上一个吧。
妮子接过顶针看了看,戴上手指试试说,我婆婆瘫在床上,十年八年不动针和线,这顶针就给我用了吧。
二婶说:“你用吧。”
妮子说:“捎些啥?”
二婶说:“就单让我给她烙几张油馍吧。”
妮子说:“馍要捎,可在这光景馍不是稀罕物。”
二婶就又在屋里搜来寻去,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看,看见了十三奶用过的箱子,自己陪嫁带来的桌子,还有男人当兵探家时捎回的旧大衣,补了三个不是绿色的圆补丁。再就是摆在桌上的神像,靠在墙角的铁锨锄头啥儿的。二婶找不到啥儿了,僵僵地立住,心想,原来我家竟过到拿不出一样东西了。
妮子是看出娘的为难了,她把包袱夹在胳膊弯,说不拿了,啥儿也不拿了。
二婶说:“要拿的。”
妮子说:“要拿你送去,我是不拿的。”
二婶说:“要人家收留你,不拿能行吗?”
妮子便就无话了,把包袱从胳膊上卸下来,软软坐在床沿上,问娘说:“拿,拿!有啥儿拿?!”
终于就逼着二婶想起一件东西。二婶脸上猛地绽出一片儿笑,说忘了,全给忘了,穷也穷不到拿不出一样东西呀。说着,她从这间屋里,风旋到那间屋里。那屋里的山墙下,架了给十三奶准备的送终棺,涂过黑漆了,描过金字了,只等着十三奶离这人世时,不慌不忙地把这棺材抬出来用。二婶几步走过去,拿掉了棺盖上的草席子,推开棺盖子,就从棺里拿出了一块深红色缎子布,说妮子,馍也不烙了,把这布拿给你婆吧,做一个大棉袄用它不完的。
妮子接过绸布摸了摸,手指在布上挂出吱啦吱啦的响声来,惊笑着把布塞进包袱里,说原来家里还藏着这么好一块绸布呀。
二婶说那是卖鸡蛋给你奶奶准备的送老衣。
活着还管不了,哪能顾上死了以后呢。妮子说娘,只要婆家不给我离婚,我男人就不会不给零花钱,给我钱了我再偷着给奶奶扯一块。
有了给婆家再生男娃的主意,有了给婆婆捎的好礼,妮子已经觉到男人不会再说给她离婚了,婆婆也不会再嫌她多余了。妮子开始往外走。二婶抱着妮子的女娃送妮子,一出门就见那仍在村街上蹲着吃早饭的村人们。村人们一个一个惊疑着她们母女俩,问说:呀,一大早的,这是吃了饭往哪儿去?
二婶说:
“她婆婆捎了几次口信让她回去了。”
精明的女人们不相信。
“真的吗?”
妮子脸上就笑出娇气来。
“娘不催我我还不回他们家哩。”
便就出了村。
太阳和往日无二,高高地悬着。梁顶上零星着往镇上走去的更靠山的乡下人。他们身后跟了狗,再或面前赶了羊。看不出他们是去赶集,可你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干啥儿,就那么急急地走路,走着他们的光景。这也刚过十五,还没走出正月,还有走亲戚的行人。他们提的圆柳篮里,塞满了干硬的油货,一块很大的长条儿肉,露出猪的一条肋骨头。那肉已经干了,黑了,使你一眼就能看出那篮里的东西,不知串了多少门户,走过了多少亲戚,最后将会落到谁家。到了最后,也许那东西已不能吃了,只好将油货真的晒干,将那礼肉炼成大油。当然,梁路上也会飞驰过去一个骑摩托车的年轻人,车前一样挂了盖着红纸的礼篮,车后突突突地留下一路白烟。这样走亲戚的人,那就一定是得了时势的洪福,家里经营着生意,可想,那篮里是不会装旧货陈肉的。
上了梁时,就有一辆摩托车从她们面前过去了。二婶望着那摩托车长长叹了一口气,说:
“怎么就是一个样儿活在世上呢?”
妮子说:
“回吧娘,男人对我好了,我明年给你送一份鲜肉礼,也让村里人知道我们也是过着好日子的人家呢。”
二婶就说你走吧,女娃儿你不用念挂,只要婆家对你好,男人能一月给你写上一封信。还说你回去一定要把婆婆侍候好,用我那顶针把绸子棉袄的针线活儿做细致,想他家就不会再说不要你的话儿了。
妮子答应着,就和母亲作了别,沿着出嫁时走过的梁路往西走去了。
八 信
十三奶是往梁头下面走去了。
这个当儿,时候已是半晌,太阳没有了金亮透明的色泽,糊糊涂涂一团儿,黏黏稠稠地照着。山梁的坡地里,弯着几个锄麦的女人。挑粪的人还在挑,永生永世挑不完似的。十三奶听见了自己肚子的叫声,先还以为是路边有着过冬的蛐蛐,被日光晒热了叫,再听时听见是肚子的叫。她居然能从自己的棉袄兜里摸出一块馍来,又干又硬,如一块柳木的板角,也不知是哪年哪月装下的。
将馍吃了,还到山腰上找了泉水。
她吃时不言不语,你看不出她是疯子。当你知道时,你就想原来疯子也是知饥知饿的呀。疯了,干馍冷水也吃得香;你又想,耐不得苦的人是不会疯的,他们耐不了啦,也就死了。那些能耐的,到了无奈时,才想起来说去做疯子吧,做了疯子就什么都可耐下了。
棒子已经走了三个月,照当过兵的人说,三个月过去,就该从新兵连往老兵连那儿分去了。和棒子同行的还有镇上的一个娃,那娃家里经营女人的首饰,爷、爹都是金银匠,走时带了八百块,还又一连来了五封信,封封都说部队上也是花钱的地方哟,连长酒量大,指导员烟瘾大,他们都对人很好的,尤其对我好。棒子统共来了两封信。第一封信是他走后二十七天收到的。信上说:
这个地方好远呀,坐了七天火车,又七天汽车才到了地场。到了地场我就给你们写信。我坐上火车就想着给你们写信了。
我没想到我来到国边了,干部说过了面前的一条河,就到国外了。很叫人怕的。老兵们还说,那个国和咱不是好línjū(邻居),天天都想准备着和咱们打,在他们的国边上,全都埋下了地雷,大炮的口一天到晚对着咱们这边儿……
还冷得很,发了皮大衣,出门拧鼻子时,把鼻子抹在墙上,鼻子就结成了冰了,手就冻在墙上,用力一拉,那鼻子硬硬的一块,又跟着回了屋里……
这信就没有给十三奶念,压根儿没让十三奶知道棒子来信了。知道了她就要听,听了她就越发疯得厉害。
回了信,说家中一切都好勿念。又过了二十九天,又有了一封来信,很长的。
信上说:
我想家呀,我后灰(悔)了,我想回家种地去。地分了,一个人有五亩七的地,种了地就能在家闲待着,还能到镇口ɡuànɡɡuànɡ(逛逛)。这里没有照相官(馆)。代销点倒是有,部队自己办的,卖烟卖酒卖牙 ɡāo(膏)。不shuā(刷)牙干部还让写检查。睡觉不让脱光身子睡。不脱光身子我死也睡不着,脱了班长就让我光着身子站床上,一个屋的人都望着我的身子笑。
还是家里好。
过两个来月,家里就有春天了。赶着羊到梁上,梁上的草地很深,有蚂蚱、有蛐蛐,还有蚰子。可以骑着羊在草地上跑。
蜓蜓(蜻蜓)是金晃晃的颜色。骑着老山羊,拍着羊屁股追那蜓蜓时,把老山羊累得喘粗气,实在跑不动了,它就卧下不动了。我朝老山羊的屁股上提(踢)一脚,折来一段枣树枝,或一棵suān(酸)枣树,在绿草坡上追着蜓蜓摔,摔出很响的风声来,那蜓蜓就一个、两个的,头被割掉了,chì(翅)膀断掉了。头掉了它不觉得疼,还照样飞在草地上,只是没有方向了,一伸手也就抓到了……
这儿啥儿也没有,只有雪,有枪,有敌人。他们那边也是啥儿也没有,只有雪,有枪,有敌人。
老兵们天天用冷眼瞪他们,也教我们用冷眼瞪他们。
有时眼都瞪酸了。
在家就没有眼酸的时候了。ɡē(割)麦的时候,麦地里跑出来一只兔,就拿眼盯着兔子追,把麦子踩倒了一片一片,奶奶在身后唤,那是自家的麦子呀!自家的麦子呀!想自家的麦子才敢追,人家的责任田,怎敢踩倒麦子追兔呀。追了一晌,兔子跑到沟里去了,很扫兴地回来,再也不想割麦了,就在树荫下mócènɡ(磨蹭),待娘和姐把那麦子割完了,自己去拾那追兔踩倒的麦子,心里就更是阴凉了。有时也能追上兔子的,离它两步远,猛的一扑跳,就把兔子按在了胸脯下。小的抓回去喂着,老的就回去zhēnɡ(蒸)吃了。抓了兔子,麦子就割得格外地快,碎麦子也拾得格外地净……
这儿啥儿也没有,就只有冷,手摸那枪时,心里寒得哆哆嗦嗦,也怕得厉害。
奶奶、娘,河那边的哨楼高得很,叫人怕哩。还是家里的山梁子好,蚂蚱也好,草也好……
这次,信给十三奶念了。听信的时候,她双眼瞪着,一脸痴呆。听了一半就又倒在了地上,嘴角吐着白沫,牙齿死死咬着。便只好又给她灌了姜汁辣椒汤。就不再念信了,也就给棒子回信说,你奶想你,给你奶写一封长信来,说你那里一切都好,平安勿念。
时日又有二十八九天了,棒子该有一封信来了。十三奶下了梁头,绕着梁脚下的一条小路走。小路是跟着河岸踩下的,弯来弯去,如一条细长的绳子,缠在十三奶的脚上。
她去镇上,去寻那送信的邮差。
河的对岸,有人赶着老牛唱:
佘太君领着寡妇出了征,
退了辽国又讨那西夏的兵……
唱得很亮,满河滩都嗡响着这粘粘的声腔。十三奶只管走自己的路,嘴里唠叨着:信……信……
太阳在十三奶的唠叨中又升高了许多。
九 山民
十三奶跨过梁头下的河水时,二婶送走了妮子,从梁上下来了。是有人从村里来唤她快些回去的,说村长找她,和村长一道来的,还有一位像国家的干部。
二婶说:“错了吧。”
来的人说:“不错,人就坐在你家门口石头上。”
二婶说:“我们家没人违犯计划生育的。”
来的人说:“人家说有很要紧的事,人命关天哩。”
二婶怔一下,有口唾沫,石子儿似的梗在了喉道上,她一把将怀里的女娃抱紧了。天很好的,暖洋洋地照人。路边的一棵白皮杨树,身上长了浮毛似的白,枝上吊了暗红的一穗一穗的缨。二婶什么也不说,跟着来人回村了,景物往她身后走。
来的人是跛子,走路一瘸一瘸,可并不算慢。二婶想走到他前面,急性儿回到家,可又觉得人家腿脚不灵便,你有意走到人家面前,也就损了人家的面子,只好压着性儿跟着,还要寻出一些话来和人家扯谈。
“你娘的病好了吗?”
“好了。”
“你妹的婆家也订下了?”
“镇上的,家里有钱得很。看彩电哩。”
心里却在想,来的人不会是因为棒子什么吧?不会的,才去当兵三个月。又想,不为棒子因为谁?是因为妮子离婚的事?想问一句,那国家的干部像不像部队上的人?又怕真的说像,说口音不是咱当地土话儿,就只好把心想到别处去。
想到了十几年前。十几年前,男人来信说,我快当副营长了。当了副营长,就回去把你娘儿仨的户口办出来,把人接出来,再也不要在那山里受苦受累了,种不完的地,做不完的活。让娘也跟咱们出来享享晚年福。信上说,我苦出来了,你们也苦出来了。说这三年团里派我们连到农场种地,团长、政委、农场场长,谁也没有料到我能把地种得那么好,说来种地的任何一个连,都没我领的三连种地好。他们不知道咱们十三里梁村人均要种着五亩多的地。他们决定让我当副营长了,你们在家收拾收拾,半个月后命令一下,我就回去接你们。
二婶在家收拾了。将衣物捆在一起,将不能带走的猪、鸡、羊,送到镇上卖掉了。院墙塌了一段儿,也不请人再垒了。十三奶说垒了吧,二婶说他信上讲不让收拾了。一家人要去做那城里人了。村里人来家闲坐的多了,走时都一脸的羡色,说想不到啊,十三奶一家,辈辈都出做官的人。
可等了半个月,云南、广西那边打仗了。
男人所在的部队开走了。
十三奶和二婶从三十多里外请一位神仙在家跳大神,全村有一半人都来围着看。神仙是会保佑的。她到二婶家,吃了一碗十三奶烧的荷包蛋,说你们村的干部厉害吧,看的人说生产队长家也下神,队长有病全靠下神治。那神仙胆子就大了,就下了凡来,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条红绸布,一端系在腰上,一端拿在手里舞,双脚不停歇地扭。很冷的天,她扭出了一身汗。十三奶把擦汗毛巾递给她,她把毛巾扔到了边上,说乘风来,驾云去,天边保佑你;一保你平安打胜仗,高官厚禄欢喜喜;二保你平安归来去,带走了高堂带走了妻;三保你光宗又耀祖,儿女双全不离膝;四保你无灾无病命长寿,一口气活到一百一……
神仙念叨了很长。念叨时,十三奶跪在祖宗的牌位前,二婶跪在后,妮子、棒子更靠后。神仙跳了半天,一家人就跪了半天。跳完了,跪完了,二婶就慌忙起来到村里,一家一家借白面,给神仙烙油馍。
神仙很累,吃得很多。
村里人围着神仙看她吃饭,说你跳得真好,也真像。神仙说,她家男人不怕打仗,平安哩。
村里人还说,你念得真好,教我学几句吧。十三奶就吼,那神话是能学的嘛。
神仙说一路神仙保一路人,学了这路学不了那路。我是从七岁就开始脱凡修仙至今的。
吃完了饭,神仙走了,十三奶用红纸包了五块钱给她。她就用那钱在路上买些油盐酱醋回去了。
一个来月,二婶和十三奶请过三次神仙。
第四次去请时,村支书来把二婶和十三奶叫走了,叫到了十三里外的支部里。路上,二婶说,支书,我们家没有下神呀。支书说,下了也没事。十三奶说,那你叫我们婆媳干啥呀。支书说部队上来人了,要见见你们婆媳俩。
现在,二婶已经想不起是如何紧紧张张、提心吊胆走完了那十三里路。她和村里的瘸子一道走着,扯着闲话,想到的却是大队支部那一院庙房里,坐了两个部队的干部,县武装部和民政局的干部,还有公社书记和别的什么人,见她们婆媳进去时,都坐着没有动,仅部队的干部起来扶了十三奶,一个年轻的眼角还挂了两滴泪。
二婶和十三奶都知道出事了,坐着等谁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天是阴天,很闷的。
县上的干部说你们谁说吧。
公社书记就说支书你说吧。
支书就点了一支烟,吸了几口,望了二婶,又望着十三奶,说你家孩娃真是不争气。
十三奶说咋了?
支书就把烟擦灭,说他人没有了……你们不是军属了,也算不上烈属了。
二婶身子晃了一下,瞟一眼十三奶,见婆婆嘴闭着,极平静,就学着婆婆咬着嘴唇不动了。这样安静一阵子,部队的干部开了口,说三连长很好的,快当副营长了。可在云南,仗打到第十七天上,才轮到营里有任务,营长派他带着三连去把一个山头取下来,领任务时他没吭,回到阵地上,抱在猫耳洞闷了半晌,突然枪就响了。枪响了,战士们冲进去,他已经不行了。从枪口看,好像他是自杀的,又有点不像,好像擦枪时不慎走了火,无论如何,他是死了……
二婶没有恨男人。
十三奶也没有恨孩娃。
她们都后悔不该把那神仙请到家里跳。
爷奶奶桌上又多了一个黄牌位。
部队上的干部走前到二婶家里坐了坐,年轻的说我是三连长接的兵,是三连的副连长,也是山里人,和三连长一样是农民。再就没说啥,从身上取出了三百块钱放在了桌子上。
二婶不要那个钱。
老点的部队干部说,你们接了吧,让老人补补身,钱是三连副自己的,一点心意。
最后还是没有收下那个钱,追到镇上将钱扔进拉了他们的长途汽车上。
十 捉雀
二婶已经很怕部队上来人了。
可二婶挡不住,部队上还是来了人。
路上二婶想,万一是部队上来的人,那就让那来的说是妮子离婚的事情吧。
可来的人不是说妮子离婚的事,而是从国的边上来,来说棒子的事。
棒子再也不会来信了。
棒子掉进了雪坑里。
二婶回到家,果然见门口石头上坐着两个人,扎着两辆自行车。一个是早先当书记的老村长,另一个,老村长说是乡里管民政的吴干部。吴干部见了二婶很热情,欠起身就去接二婶怀里的女娃抱。二婶说她认生,就开门把客人引到家,让在一张凳子上,说我们乡下人,家里脏。你们来找我有要紧事情吧?
老村长瞟了一眼吴干部。
吴干部瞟了一眼老村长。
老村长就弯下腰,捏一根草棒在地上划。
二婶心慌了,眼呆着,看那吴干部,又看老村长。
有一只老鼠从大家面前跑过去。
接下来一群喜鹊在院里树上叫。
二婶想起来一句话,说喜鹊早叫报捷,晚叫报灾。可早上喜鹊在家叫过了,晚上还没到,这也才临近午时候。她不知道中午喜鹊叫,是报捷还是报灾。她心里很慌乱,抱女娃的手抖得很厉害。她把手塞进女娃的棉袄里遮起来,只让脸上显出一层苍苍的白。她说有事你们就说吧。
吴干部暗踢了一下村长的脚。
村长不在地上划写了,他看着二婶的脸。
“棒子没有来信吧?”
二婶的手突然不抖了,似乎知道是为了棒子也就放心了。
“没来信。”
村长朝院里望了望。
“日子还好吧?”
二婶看着村长的脸。
“吃不完的粮。”
村长说:“十三奶不在家?”
二婶说:“许是去镇上找棒子的来信了。”
吴干部这时接了话,说早饭前后他在梁头碰上了十三奶,不认识,后来见了村长才知道她就是十三奶。说早知是,他会骑车把她带回的,不会让她往镇上跑大远的路。吴干部说话时眼光虚,不知他要看哪里,瞟房上,瞄人脸,瞅院落,看门外,不把目光落在一个实处死盯着。
二婶却盯着吴干部那双虚飘飘的眼。
吴干部被盯得心慌了,说村长,这家里哪儿需要照顾了,你们就直着跟我讲。二婶已经明明白白知道有事情发生了,大事,人命关天的事。她又一次想起十年前她和婆婆被叫到十三里外的支部院,一院人和眼前一样躲闪着,不去说那发生的事。别人不说,她也不语,似乎都不说就等于那事情没发生。
终于村长熬不下去了。
村长说:“二婶,家里出事了。”
二婶说:“啥事?”
村长说:“要塌天了。”
二婶说:“是妮子还是棒子?”
村长说:“是妮子就好啦。”
二婶说:“部队上来人了?”
村长说:“是坐了飞机赶来的。”
二婶说:“人呢?”
村长望了吴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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