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节 第二形式与第三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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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八一”前后谈论军事文学,颇含一些“拥军优属”的味道,这实在是军事文学的一种悲哀。我常设想,建军节还是必须有的,但若能去掉拥军优属工作,而我们这支军队还依然有条件获得心理上的平衡,那么我们这支军队大约就算进一步成熟了吧。军事文学亦然,包括那些军事舞台节目,军事影响节目,轰轰烈烈不仅是在节日期间,不仅是在一种契机之下,那么你作为艺术品出现在大众面前,才可能获得艺术本身的高贵和自尊。要打破这样的,突破同情之围,呐喊和外力,都将无济于事。一切靠的都必须是内功,是军旅群体作家个人内功迸发溅射后的“团结就是力量”,是“团结就是力量”的环形链条外长久迸发溅射的个人的艺术光彩。后者尤其重要。
昔日军事文学的辉煌,已成为读者浅淡的记忆和文学专职人员的深情怀恋。走过了杏花村,再也难见杏花酒,路途的缕缕酒香,只能诱发旅人的丝丝忧愁。铁道游击队的车轮与脚步已经远去,林海雪原已经冰雪融化,平原上没了枪声,看不到烈火,也寻不到了金钢。就连新时期被一些评论家称为差一点就支撑了中国文坛半壁江山的军事文学的点点星光,今天也难得一见了。军事就是这么残酷,用疲软、疲劳来形容军事文学也形容了十年有余。疲劳可以恢复,疲软可以坚硬,但是十年之后,似乎军事文学没有获得恢复的体能,没有获得坚硬的筋骨。如果我们再说疲软、疲劳,就难掩自我安慰之嫌,叫人觉得你是让人从手缝中看伤疤。无论如何,我们得承认,80年代军事文学的熊熊光焰,今天决然不能说是熄灭,但是十二分的暗然却是不言而喻的事实。暗然到了渊底也是一种事实。
军事文学亦然存在。军事文学以后也将随着文学的存在而存在。它可以不再蓬勃,但它决不会如小河断水一样消失;它可以长久地如茂林下无脸面对日月的一株老而瘦弱的枯萎之树,但它决不会枯干消亡而在一夜大风之后无影无踪。因为战争同和平一样富有生命的力量,因为军队的消失是人类的共愿,却也是每一个国家与民族的重要部分。还因为,连中国的第一部诗歌集中都有许多“军事文学”。军事文学之源实在是太早,太为根深了呢。既然存在,我们就渴望它蓬勃,既然它在林地之间,我们就希望它能够独领风骚,有昔日的参天景象。军事文学在中国文学中萎缩的景况,除了作家的自身给养不足,不能使其久长地发展壮大外,还有一点就是,兄弟林木长得实在太快,无情地遮住了军事文学的光彩。正如弟弟长得高了,哥哥会被人看作弟弟一样。生活中,矮子总是要称高个为大哥的,总是要被高个同情或嘲笑,被不屑一顾。想摆脱这样的境况,你别无它法,既不能抱怨别的林木长得太快,更不能说人家是无规则的疯长(疯长也是一种长。没有疯长也就没有参天之状),留给我们的出路,就是寻找缝隙,出人头天,去迎接阳光雨露和鲜花微笑。一句话,你也速长,你也疯长。
速长也好,疯长也罢,唯一的条件就是要吸收新鲜血液,寻找新的阳光,新的水分。不知道这样的判断对与不对,委实而言,我们的军事文学实在太能耐住寂寞,太能坚守阵地,把我们的桥头堡守得固若金汤。很长一段时期以来,或说20世纪80年代末期以后,我们的军事文学(小说),其实是牢牢地拿着“一种形式”,“两个主题”。即:传统写法和英雄主义、爱国主义。这样把军事文学概括为“一种形式”、“两个主题”,不消说是一种粗鲁甚至粗浅,甚或是一种无知,(我们权当是用自嘲自尊来赢得一点谦虚)。但是,我们应该承认,换句话说,我个人必须承认,我对小说传统形式的坚守,实在用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试用含糊的说法,就是军事文学对新的艺术探索,太长时间地持以观望、评说,而没有勇气(力气)加以实践。我们站在前人踏出的路上,看着兄弟姐妹从新的途道涉水过河,披荆斩棘,远远地超过了我们自己,傲然地走在我们前面,却又不肯亲自脱鞋下水,不肯以手试芒,不肯拿出头可破,血可流的精神,去冒失败之险。我们曾经指责某某的作品是“福克纳”,某某的作品是“马尔克斯”,还有某某的作品是“博尔赫斯”、“乔伊斯”、“昆德拉”,可我们很少指责某某的作品是“曹雪芹”,某某的作品是“三言二拍”,某某的作品是“鲁迅”,“老舍”,是“沈从文”。继承肯定获得的是褒奖,借鉴却有可能获得的是贬斥。谁都知道,文学不仅应该继承,它也应该借鉴。某些时候,似乎借鉴比继承更为重要,因为我们用汉语写作,因为滋养我们笔墨的是母文化,当我们没意识到在继承时我们已经开始继承,但当我们没想到借鉴时,我们就决然不可能借鉴。继承是先天的,借鉴是后天的。继承可以在无意识中存在,借鉴必须在有意识中进行。军事文学对《三国演义》《水浒传》有多少吸收都不算多,但对《第二十二条军规》的吸收则必须有量的分寸,这一点军旅作家似乎都心如明镜。而问题都是在20世纪90年代以后,我们没有看到军事文学从《第二十二条军规》《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等优秀的世界军事文学作品中获得什么艺术滋养。我们应该抵御劳军女郎那扭动的身姿,我们不该把巴尔加斯•略萨的艺术微笑拒之门外;我们应该把尤索林对正义战争的厌烦情绪,如倒水一般泼出盆去,但我们不该把海勒放在盆中的艺术孩娃泼到门外。巴老说艺术的最高境界是无技巧,可巴老在说这样的肺腑之言时已经对技巧烂熟于心,已经对各种技巧都有了了解和试用,已经可以在写作中把技巧隐藏得无影无踪。巴老说的无技巧是让人看不出来你使用了技巧,而不是让我们没有技巧。艺术最高的境界是无技巧,可你真的没有技巧也就没有境界了。
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这两大主题,是军事文学奋飞的双翅。自古至今,我们军事文学的每一次繁荣,靠的都是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过去是我们军事文学乐章中的主调,现在是,明天也是。军事文学的主调号声只能是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这两大旋律。但任何辉煌的乐章中也都该有其他的伴奏。小提琴没有号声的高亢和嘹亮,但小提琴却自有其轻舒的旋律,说到底,英雄+爱国,是我们东方军人最根本的人的最高,最完美,也是最后的价值呈现状态和形式,这决定了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几乎永远是军事文学航道上的主舰,是军乐合奏中的主调,是军事作品队伍中的领袖。但是我们在这两大主题的号召下,能够寻找到新的主题——无损于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的第三主题,那会是我们的军事文学既呈现出它黄钟大吕的风范,又显出它五彩缤纷的风采。这里,我们不是说除了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我们没有第三主题,而是说那些已经存在或已经萌芽的第三,第四,第X的主题,还没有形成同爱国主义主义和英雄主义那样高亢的声调,它们的抛头露面不能以大“三”,大“四”的身份出现,而只能是以小“(1)”,“(2)”或小写a,b的小媳妇的姿态在“一”,“二”或“A”,“B”的下面卑躬屈膝。《第四十一个》《萨什卡》和《活着就要记住》的存在,决没有降低或消弱苏联军事文学的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的主调,相反,如果没有《第四十一个》《活着就要记住》等第三主题的作品,苏联的军事文学似乎显不出她昨日那样的辉煌和高亢。《战争与和平》中如果没有第三主题的存在,似乎也就没有《战争与和平》的不朽。第三主题也许是军事文学中的另一大主题,也许是军事文学中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以外的全部主义。我们决然不该放弃对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的思考和张扬,放弃了这两点,就等于放弃了我们今天全部的军事文学。可我们与此同时也应该拿出点时间,对第三主题有所滤思,有所滤思后的张扬。比如说人道主义——当然是革命的人道主义;比如说战争中的人性或合乎军营中的人性——当然是无产阶级的人性;比如说反战,反核——当然不是指反人民的正义战争,等等,这样一些第三主题,如果我们能让她们从小媳妇的位置上换座到婆婆的椅子上,这对我们的军事文学,应该没有什么不益之处。
在这儿,我们似乎应该承认对于第二形式与第三主题,没有哪一条规定和哪一个人限制你去尝试和思考,似乎没有谁不让你去对第三主题进行张扬。环境是宽敞的,气氛是轻松的,态度是容让的,问题出在我们自己,出在我们有没有能力去尝试,有没有胆量去迎接失败的到来,去冒败北之险,有没有能力把借鉴弄得和继承一样水乳交融。有约束,有指责,可我们应该记住那句有关新生事物的名言。怕的是我们的写作不是在培植新生事物,怕的是我们的作品变不成新生事物,怕的是我们缺少内功,迸发溅射不出个人的艺术光彩,这才是最最要命的一档儿事。
第二形式与第三主题,不是挽救我们军事文学步出渊底的救世良药,不是把军事文学从此岸渡向彼岸的桥梁,它也不能够让我们的军事文学恢复到20世纪80年代那样星光闪烁的美好境地。过去了杏花村,果真是没了杏花酒哟,可它有可能是茂林下漏落的雨露和阳光,会给我们目前停滞乃至倒退了的军事文学充点血,充点儿电,充点儿力气儿。它即便不是日光,也是一丁点儿星光月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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