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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再现与再造

时光无穷无穷,因此世界才漫无边际,这给小说家带来的难题是,我们倾其才力,也永远无法挽住时间的流失,无法还原历史的本真,无法还原生活的本来和人类丰富的意识与情感。甚至,我们无法还原一群人、一个人的思想与行为。事实上,作家永远是生活面前的低能者。当我们试图以故事的形式去恢复这一切时,历史和现实对我们的嘲笑便有了震耳的声响,正如我们见到的国画家们,无一人、也无哪一代人能够穷尽大地和山水,没有哪位大师能够真正画出山水之灵性,大地之雄沉。虾、竹、马、云、峰、庵、荷、草、牛、童等等,即便传世,也没有活虾之鲜,真竹之翠,实马之奔,白云之变。这是祖先留给我们的教训:人类无法再现失去的人类。再现的本质就意味着接近于死亡。但是,艺术不会因为无法再现而长眠,和医学无法最终挽住生命的消失一样,不会因为生命总是那样消失医学就停止它不懈的进取和探索。艺术在历史和现实面前碰壁之后,没有找到再现历史的本真之道,没有找到再现刚刚过去就又成为历史的现实的本真之途,但艺术找到了它自已。作家找到了它自已。小说家找到了它自已。找到了再现即死亡、再造即新生的本质。《战争与和平》不是滑铁卢的回忆录,《红楼梦》也不是大观园的自画像,马尔克斯用自已的笔去“再造历史”,福克纳也一样用自已的笔去“再造”美国南方土地上的“现实”。其实,一切成功的典例,都是“再造”的结果,而不是“再现”的收获。之所以有的作品留下了,有的作品死亡了,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再造与再现。再造的不一定长寿,但再现的一定短寿。作家的才华并不是表现在你再现生活与历史时临摹的如何逼真,而表现在你在再造中其想象的丰满和坚实,想象的夸大和逼真。换句话说,弄假成真是作家最基本的特性,弄真成真是历史与现实对我们的嘲弄,而一旦弄真成假,那则是历史与现实回赠给作家的一记耳光。

作家的职责,就是在弄假成真中展露自已的才华,就是通过“再造历史”与“再造现实”,从而达到“还原”人类的生活、意识、情感的目的,使人们在“再造的历史与现实”中看到自已的历史与现实,看到自已过去和将来的意识与情感。这也许不是所有作家写作的宗旨和目的,但这一定是我和许多朋友的憧憬和理想。我早期的写作怀着再现生活的目的,曾经力图通过“再现”来达到对历史的还原,而对其收获的荒芜最为清楚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自已。而今天我用我流失的生命所证实的,不是别人的长短,仅仅是我自已从“再现”那儿头破血流之后,开始了对“再造”的领悟和尊重。我的一些作品,如《年月日》《黄金洞》《天宫图》和《寻找土地》等,都是这种“再造”的实践。长篇小说《日光流年》,是这种实践的一次总结的实践。无论作品中的历史与现实,或是人物与语言,结构与叙述,成败得失,都是我对“再造”的一种真诚努力。再造是根本的,再现是浮浅的,再造是坚实的,再现是松散的,再造是在心灵中扎根,再现是在腾起的尘土中开花。不能排除再现可以出现优秀作品的可能,因为毕竟现实的丰富和深刻比作家所能知道的丰富更广阔,所能有的思考更深刻,这需要作家必须有弄真成真的能力。而问题出现在,当我们怀着弄真成真的目的时,结果却往往是弄真成假,完全类似于国画师的最终收获。也不能排除“再造”的结果是一堆纸浆的可能,因为弄假成假比弄真成假更容易,弄假成真比弄真成真更艰难。然而,一个作家应该在再造中冒风险,有勇气,应该在弄假成真中考验自已。考验自已的毅力,考验自已的才华,考验自已的创造,而不是在再现中怀抱鲜花向读者微笑。应该坚信,今天迎来微笑的可能是再现,而明天迎来微笑的一定是再造。倘若我们对再造的努力,在今天和明天都一无所获时,问题一定出在我们的能力上,而与再造无关。再现如果不是通向死亡之门,也是可以望到死亡的途中之岗,而再造不是通向生命之道,也是一条通向新生之途。走向再造,并不等于走向成功,一切都取决于你在再造中的创造能力。《日光流年》不一定就是再造的成功之例,但她给我铺设的再造途中的桥梁,却使我在写作的行程中感到心慰欣慰。

一部倾尽心力之作。我不能完全满意《日光流年》这部小说,但我完全满意我目前的写作情态,满意我对再造所付出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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