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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关于真实

在写作《日光流年》与《坚硬如水》之前,我曾经想过一个问题:到底什么叫做真实,什么才是真实?到写《受活》时,这个问题便愈发强烈地盘绕在我的头脑与笔端。好像,所有的作者、读者、批评家都把真实当作小说的灵魂,这已经是小说成败最基本的标准,是衡量当代文学与当代作家最起码的尺度。可到底什么是真实,真实在哪里,衡量“真实”的标准又是什么,却很少有人再去过问和追究。

我想,文学之所以是文学,就应该不断地对我们的一切,尽力不息地产生怀疑和质问。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对真实的怀疑,对真实的来源的怀疑,对真实的标准的怀疑。相信1+1等于2是孩子们的事情,是数学家的事情,作家应该坚信1+1不等于2,而等于3,等于4,或者等于0。写作的过程,就是证明1+1不等于2的过程。如果不是这样,还要文学干什么?文学要告诉人们的,是那些人们不知的,说不清的,理不顺的。情感为什么会成为读者永恒热爱的主题?正是因为情感是人们说不清、理不顺、最为麻乱的东西,它需要作家来证明情感是1+1不等于2,而等于3或4,或者等于0。艺术对于人类,之所以有着长久的魅力,就是因为物理、数学、化学等等其他学科,其他任何学科,都无法完成——证明情感是1+1不等于2这一点。艺术,在这时就应运而生地填补了这一点。而文学,尤其是小说,在艺术门类中,则更擅长这一点,更适宜证明1+1不等于2,而等于别的或大或小的任何值。

文学,不应该只追求人们看到的真实,还应该追求因为看不到就误以为不存在的真实,误以为虚假的真实。追求后者,是文学更急迫、更本质的任务。作家应该借助必需的、最为起码的想象,来把不可能的事情变为可能,而不是把可能变为可能,把存在转化为存在。而现在,我们看到的许多情况却恰恰相反。洋洋洒洒几十万言、上百万言,所谓“深刻揭露社会现实”的小说,却不比一张《南方周末》更深刻、更形象、更为一针见血和更具深刻的思考;所谓“深刻描绘了男女的复杂情感”,却原来都是描写了最普通常见的男女的床笫之爱。我们总是套用生活的细节来衡量小说的真实,结果却是小说是否真实,要看它是否描写了我们睁眼可见、目所能及的生活的细碎和庸俗。这导致了所有的人,大都误以为真实就是“我的生活”和“我们的生活”。舍此一切,都是虚假的,虚伪的,想象的,都是空穴来风和无中生有。

我们忘了,小说之所以是一种虚构,正是因为它的本质就是“空穴来风”和“无中生有”。我们忘了,其实生活的复杂、残酷、肮脏与美好,都要比我们看到、想到的复杂得多,肮脏得多,残酷得多,也美好得多。就算你是最具天才想象的作家,事实上,你也想象不到生活到底有多复杂、多肮脏、多残酷、多美好。这也正如我们无法目测大海的深度一样。因此,当我们以为我们所写的和生活一模一样时,就像我们看见了一滴水,就以为我们已经看见了大海,已经描绘了生活的真实;拥有了一滴水,就误以为我们占有了大海,掌控了生活的真实。与此同理,当我们有了一些想象时,我们也会以为我们已经穿越生活,超越了生活,走入了生活的底部,得到了生活真实的根本。仔细想想,这和一个潜水员从海中捞起了一把沙子,就说自己到了大海的最深处有什么区别?

真实是存在的,但我们永远无法掌控它。

我们只能接近真实,而永远无法占有真实。每个有头脑的作家,都会有自己的真实标准和寻求真实的途径,而不是只有别人的真实标准和探求真实的途径。要知道,我们相信科学,批判迷信,可一个真正的巫师却坚信他所看到的鬼蜮世界是一种绝对的真实存在;要知道,一个孩子看见一只燕子在天上飞着时,他就已经相信了神灵是住在天上的真实,而我们再去劝告他世上没有神灵、只有人的存在时,对孩子来说,那就已经是谎言,而不是真实。巫师和孩子的悲哀,在于他们无法像作家一样把他们看到的真实记录下来,描绘出来。而作家的悲哀,却在于他们不相信巫师和孩子看到的事与物同样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所以,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生活无所谓真实与虚假。因为我们的视力所限,生活原本就没有百分之百的真实存在。也因此,在写作中,只要作家的内心是真实的,那么,凡来自内心的,也就一切都是真的了。

换一句话说,对写作而言,来自内心深处的,都是确真的;来自生活层面的,都是含有虚假的,甚至是完全虚假的。因为任何事物——当流过作家的笔端,都已经经了作者的选择与过滤,都已经失掉了它原有的与事物的联系,已经得到了改变,已经不再拥有它原有的本质上的真实。这一点,包括照相机拍摄下来的照片亦是如此。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还要死死地抱着“生活真实”这棵大(枯)树,宁可吊死,也不去换一棵新生的树木去靠一靠,乘一乘凉?我想,对作家来说,生活是没有什么真实、或说完全的真实可谈的,只有一些经验可供你回忆。而今天真实的,也许明天就是假的了;今天我们误以为是假的,一段沉静的时日之后,也许我们就会看清它是真的了。我想,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因为你要写作,你就应该建立自己的判断真实的标准,应该坚信自己的真实标准。你有权相信生活的真实,也有权完全不相信生活的真实。但是,你必须相信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因为只有内心,才是唯一的生活之源,写作之源,真实之源,哪怕你的心里到处都是酷夏落雪般的与生活之实看似无关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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