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节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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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钱?”
“十五块五。”
二姐立马把衫儿脱下来,团在手里盯着高中生,说这不是羊毛衫。是的,高中生说,卖衣裳的人说这比羊毛还要好。即刻,二姐脸就涨出红,说这是腈纶纤维,以为我就不识货,拿这种东西哄骗我。我每次到镇上都要到衣裳市上走几遭,这连十五块五也不值,我亲眼看着别人十块钱就买一件装进包里拿走了,还以为我不知道呀!
如果这时候,高中生说句我不会买衣裳,买时确是十五块五,那就啥儿事情也没了。可偏偏高中生听了二姐的话,脸就红得和衫儿一样红,说我实说吧,这衫儿是十二块五毛钱。
二姐把衫儿胡乱塞进塑料袋。
“那你为啥儿要说十五块五?”
高中生脸皮僵硬着。
“我也觉得……十二块五,太便宜。”
二姐把目光搁在高中生红亮的额门上。
“那儿不是有四五十块钱的羊毛衫。”
高中生默了一阵抬起头。
“那也太贵了……就这还不敢让爹娘知道,是我从抓药的钱里偷买的。”
二姐一下把那红衫摔出去,打在高中生的胸膛上。啊,二姐说,我一个黄花闺女准备嫁到你家里,还多给你家花了那么多的钱,让你给我买个羊毛衫,你还怕你爹娘知道,好像我一下把你的家当穿尽了,房子穿塌了。眼下没结婚为了我你就这么怕你爹娘,只顾爹娘不顾我,结了婚,以后不定你还咋样哩。二姐说这些都不讲,就说你家满屋病人钱急缺,可你买了个腈纶纤维的,回来硬说是羊毛。退一步,这些还不讲,就说你不懂,可明明一件是十二块五,你却硬说是十五块五。你这不是不把我当人看了嘛,太瞧不起我了嘛,好像满天下小伙子,除了你我就找不到对象了!
“给你说,”二姐说,“镇上比你家富上几十倍的人家还求到我门上,说只要我点个头,要啥儿都给买。”
高中生为买这件衫儿在镇上跑了大半晌,实指望二姐穿上衫儿会欢心,不料惹出二姐冒出这么大的火。只这样也许会好些,至少自己把价格多报三块钱是对不起人家了,可二姐把镇上卖衣裳的商贩求婚的事抖搂出来了,这就叫高中生无法忍受了。
“怪不得总嫌我为你花钱少,”高中生忽然间全都明白,“原来有钱人跟在你背后。”
二姐说:“就是跟在我背后,人家连我娘死后的棺材都答应结婚以前买。”
高中生说:“那你为啥儿不答应嫁过去?”
二姐说:“你以为我没心答应呀?”
高中生说:“那你答应呀。”
二姐说:“我就去答应。”
高中生说:“你去嘛!”
二姐不再说啥儿,乜斜一眼高中生,转身就往家里走。这时候秋阳正在头顶上,有一种焦干的热,好像到处都天旱,三年五年没下雨,地上裂开了缝,空中生了烟,二姐心里也跟着燥干了。没血流动了。她极渴,很想回家把头伸进水缸喝个够。但她走到牛棚时,冷丁儿又旋回身子来说:
“你多花我那么多钱咋办?”
高中生仍然立在原处树荫里。
“昨夜回去我想了,我给你娘扯过一块布,黑颜色,半毛的,在梁脊我亲手交到你手里。就是你娘去年过年穿的那个布衫,统共花了三十二块一毛钱,你那手帕上,没有记下这笔账。”
二姐想了想。
“这样我还比你给我花钱多。”
高中生没有想。
“你比我多花十二块钱。”
二姐回走几步,离高中生近一些。
“十二块钱也是多。”
高中生前走一步,竖到二姐面前。
“这衫儿就是顶着那十二块的账目去买的。”
二姐伸手从高中生手里取过纤维红衫儿。
“这到底多少钱?”
“十二块五。”
二姐从口袋取出五毛钱,塞到高中生手里,说两清啦。高中生接过那五毛钱,往口袋一装,也说声两清啦,就回身从一家宅院后边朝自己家里去。他步子走得随意,就像收工回来一样,看不出有啥儿别样来。二姐以为他不会接那五毛钱,不想他接了,这叫二姐很后悔。早知这样,偏就不还那五毛钱,看你能怎样?可二姐却给了。她看着高中生拐过房角,走进玉蜀黍地里瞧不见了,想起自己还给高中生的妹妹买过半斤糖,一个铅笔盒,也花了不少钱,可抬头再瞅高中生时,他已走进庄稼地的深处里,连个身影也没有,只有脚步声很有节奏地留下来,二姐只好轻声叹一下,把大红衫儿取出来,弯下腰,并着双膝,在膝上把腈纶衫儿方方正正叠好,装回塑料袋,用胳膊夹着袋儿回家了。
六
大姐在镇上出了一点节外生枝的事。
本来是和对象一道去衣裳贩子家回绝婚事的,可大姐生怕那五百块钱贩子要回去,一路上又没想好回绝婚事,又不退钱的好主意,到一道街口时,不好往贩子家里进,她就把车子朝二道胡同骑过去。对象说你去哪?大姐说到二道街厕所尿一泡。前边有厕所,对象说,别跑那么远。二道街的厕所好,大姐,说干净得没一星臊味儿。于是,大姐上厕所,她对象便立在胡同口,等着大姐上厕所,可大姐刚进二道街骑了丈把远,迎面走来一个老婆婆,撞倒了大姐的自行车。
大姐的手腕流血了。
老婆婆躺在地上不能动。
如果这老婆婆是平民百姓也作罢,可人家孩娃是镇委会的通信员,和镇长、书记都极熟,派出所的人没有不认识的。通信员听说娘被车撞了,不由分说,用镇委会的吉普车把娘送到了卫生院。尽管出事地点离卫生院仅有半里路,还是用了镇上唯一的一辆吉普车,闹得卫生院的医务人员很紧张。这一边,老婆婆刚被拉走,派出所就接到一个电话,就派出一个人,把大姐和自行车一道带到了派出所。
带走大姐的是一个中年人,穿了半套公安服,下身蓝,上身是一件自制的粗布白衬衣。这就是处理镇上日常纠纷的公安员。公安员坐在一张椅子上,问了大姐姓名、事由,说那老婆婆腰折了,你先回家取上二百块钱来。
大姐身上装有贩子的五百见面礼,本来可以先交二百的,可她忽然想起对象在镇上人很熟,不定这公安员也认识对象呢,所以大姐的胆子稍微壮了些。
“撞一下就要二百块?”
“二百还算少,不够你再添。”
“我对象也是镇上的……你不该要得这么多。”
有了这话,公安员身子在椅上坐直了,问说谁是你对象?大姐说出了对象的名字,公安员又把背依在靠背上,点了一根烟,说我以为是谁,原来是那个卖煤的。公安员说人是熟人,可公事得公办,你回去取钱吧。无奈何,大姐就把自行车丢在派出所,出门去找对象了。
对象还在街口等大姐,他听大姐说了出事前后,先自跺了一下脚,说上个厕所你还挑挑拣拣,这下你不挑了吧!
大姐本指望因出事,能让对象在镇上显露一下本事,那老婆婆不就孩娃是镇委会的通信员?可她没想到对象反来埋怨她。
“你难道在派出所就没一个熟人啦?”
“人家去洛阳拉煤气罐儿烧,我咋能认识人家呀?”
大姐觉得有一厚层失望压在心头上。和对象见面订婚那一天,也是赶在将过年,大姐本来对婚事不同意,觉得对象丑,个头还没大姐高,人瘦得如同扁担条,还又少一个手指头。可偏那一会儿,有三个烧砖窑的想买煤,为开春烧窑作准备,一会儿一个提十斤麻油去了对象家,又一会儿又来一个夹了两条烟,最后一个到对象家里来,竟用肩膀扛了半扇红猪肉,到灶房啪一声将肉撂在案桌上。这啪的一声就把大姐惊醒了,她把媒人叫到另外一间屋里问:
“这都是来送礼?”
“不送礼哪有煤烧呀。”
“天……还得了!”
“人家管着煤,你说谁家烧饭能离了煤?在这个小镇上,没有人家不认识的人,没有人家办不成的事,你找他就找到福窝了。”
大姐脸红了。
媒人问:“婚事同意吧?”
大姐说:“我不是看上了他管着煤厂的煤,不是看上他没有办不成的事,见天都有人来送礼,就是我同意,也是看上他人挺厚道的。”
媒人说:“那就成。”
婚事就成了。
成了一年多,大姐真以为他在镇上没有办不成的事,凡是要烧煤的人家,都得见他老远点头打招呼,可没想到这镇上居然有人不烧煤,像城市人一样烧煤气。大姐无可奈何了,瞟了一眼她对象,说:
“咋办?”
“没法儿。”
“白给人家二百块?”
“那通信员还是镇长的干儿子,不赔二百还咋办。”
大姐说:“那就……赔吧。”
对象说:“钱哩?”
大姐说:“你问我要?天下哪有男人向女人讨钱的,何况我还没嫁到家里。好意思!”
“钱都不明不白花完啦!”最末,对象丢下这么一句,就骑车回家取钱了。
事情到这完了就完了,但大姐有想法,觉得对象一见面不问自己被撞的咋样儿,手腕上血还没干,也没拉起手腕看一看,说声快去医院包一包,第一句话就是上个厕所你还挑挑拣拣,这下你不挑了吧!说到了赔钱他还变脸改色,赘一句钱都不明不白花完了!难道我想撞车呀?我想白白赔人家二百块钱呀?不管怎样,钱是由对象出了,大姐觉得委屈,也不好说啥儿,只能心里想想。
可到了对象赔完钱,骑着车子回到一道街,同大姐一块到了衣裳贩子家,事情忽然就全都颠倒过来了。
“赔了二百块?”贩子说,“镇委会通信员算他妈什么东西,撞他娘一车子就要二百块,也太他妈仗势欺人了!”
贩子说着,推个车子便走,不一会儿,就从派出所把那二百块钱又给取了回来,啪一下,扔到了大姐的对象面前。
“公安员也是他妈的一条狗,我说是我表妹骑车撞了通讯员的娘,他立马把钱退回来,说不知道,说没说透,说透了哪有这么一档事儿。”
这一档事本来都是节外生枝。
节外生枝却使大姐看清了一层理:在这个小镇上,贩子比她对象有能耐得多。对象算什么?花他三五十块钱就如抽他的筋;不认识派出所的人也不知道人托人找熟人,还真的给人家送了二百块。就这么一件事,大姐有些敬重贩子了,有些小瞧对象了。就这么一件事,贩子问起他和我二姐的事儿,大姐竟不好回绝他。
“你妹子……啥儿态度?”
“她说……再想想。”
“要真不同意就算了。”
“她同意……就是、她没主心骨。”
说这话的时候,大姐的对象瞟大姐一眼,大姐也瞟他一眼,目光都很冷。有一会儿贩子出门不知做啥儿去了,对象说,你不是说你妹子死也不同意?我没说她死也不同意,大姐说,我说她有些不同意。对象说,不同意就干脆回绝了。
大姐说,万一妹子回心呢?结这么一门亲戚你不也跟着沾些光?这时候,贩子从门外进来了,把一个红纸包摆到大姐面前说:
“让你妹子去洛阳一趟,买两套衣裳。”
大姐立马不高兴。
“收起来吧。我妹子初中毕业,人清高。”
贩子用舌头舔舔嘴唇。
“真不要了你再拿回来。”
大姐瞟瞟自己对象,把钱装进了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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