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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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风了,凉爽爽的。月亮一会儿就移到了山顶上。城里工厂的机器声,隆隆的越过城墙盖下来。种了稻子的护城河,蛙的鼓噪特别响,满世界都是蛙鸣声。
广木说走就走了。他回故里看看家,立马就往洛阳去,抢夏天的西瓜季。对着山顶的上弦月,天青扛了他的行李卷儿,跟在他身后,一直朝东走,像要走进月亮里。
“洛阳已经离家不近了,”天青说,“独自闯世界,千万不要和南客打交道。”
“我知道,”广木没回头,“你回去吧天青叔。”
“赚了大钱就回来。庄稼人终究不能离开地,地是本……”
四
两程故里的四周,都是割过的麦田。山梁上、村街上,大马路、小肠道,到处都落有麦穗儿,在日光下闪着亮光,溢着呛鼻子的麦香。路上的牛脚窝,盛满了踩脱壳儿的麦粒。鸡子、麻雀、斑鸠、乌鸦,竟在人的腿下跳。
天青的麦子已收完,今儿来帮喜梅挑。地在耙耧山坡上,割倒的麦,一蓬一蓬,极齐整地躺在那儿。整个山坡就他一个人。太阳如同一顶火帽子,严严地扣在头上。剩最后一担了,他把麦子捆起来,把落穗拣干净,坐在地垴的树荫下,喘着匀气,抬头往山下望着,整个村子都在他眼里:村当央一条主街,两侧生出十几条胡同,每条都像绷直的灰麻绳,扯连几户人家。被麻绳捆在中间的先祖庙,庭堂破败,房子黑黑的,草庵一样趴在地上。他把目光朝前挪了挪,近处门框似的石牌坊,清清亮亮走进他眼里。
娘把他养到三岁上,走了,急匆匆,把他丢在人世不管了。那年爹才二十四,要娶,说的后娘是大户人家囡。爹去过彩礼,红绸布用马驮了两包袱。彩礼收下了,回话是不能做后娘,要娶得让三岁的天青另找一家人。送彩礼回来,爹就钻到正堂屋,整整三天没出宅院门。第四天,爹突然给他换套新衣裳,搭辆大马车,带他到城里赶庙会。临近午时,过了城门,城关街上人山人海。有个汉子在城墙下面耍地摊,把一柄剑硬吞在肚里。他说看看吧,爹犹豫一下,去给他买碗羊肉汤,泡个芝麻饼。他吃着,爹说,你别动,我去去就来。爹走了,直到天黑没回来。他哭死哭活,到末了,那吃剑汉子,打开他身边的包袱,见里边是四季衣服,还有一封信。看了信,汉子说:别哭啦,你爹把你扔了,山里我婆娘一屁股生了五个囡,缺的就是你小子!
就那么,他在伏牛山深处的白涧沟里,整整过活十三年。一个小村落,满山满沟栗树林。拾柴火,割牛草,九岁就在毒日下面割小麦,十二就扛着䦆头刨地角。解放那年冬,养父在江湖卖艺回来时,到白涧沟口挨了人的黑棒子,死了。钱也给人裹走了。隔了一年,五个姐姐一嫁完,养父的兄弟说,哥的家业该由亲侄继承,就提上干粮,拉着他的手,把他送到了两程故里的牌坊下。那当儿,他一人怯怯地坐在牌坊的底座上,极陌生地望着牌坊下的大庙院,直到午后时,没有动一下。昏黄的日光,从头上钻下来,照得他又饥又瞌睡。快罢午饭时,有人过来问闲话,一听说他是故里的,叫天青,人们就记起十三年前,程正亭去赶庙会,弄丢的那娃儿。有人给他端了饭,说县城被大军一拿下,他爹就逃往东北了,后娘也跟人走了野。
没家了。他心里惶惶的,木木地坐在牌坊下。捱过一阵子,喜梅她爹走过来,说正亭没收过他的租,粒米之恩,当以斗米相报,就把他领到家里住下了……
石牌坊上的涂漆已剥落,泥灰已脱掉,古砖赤身露在天底下,上刻的“圣旨”、“两程故里”六字也被风雨吹洗得糊眼了,可天青仿佛清清楚楚看见了那石刻字。他从那牌坊下回了村,重新成了程族天字辈的人。日日月月,他在故里捱了几十年。过来了,回头去瞅那旧事时,似乎是从一眼枯井上了岸,他坐在井边上,看看井外的日光和田野、山梁和天色,回身瞅一眼井下的黯黑和阴气,心里不禁抖起来。他在那井下呆了几十年,被苦水浸泡得皮肉都烂了,被人从井上投下的石头,砸得命都差点掉水里。上来了!山梁、沟河、田野、日光,啥儿都有他一份了。先祖庙、村胡同、老柏树、石狮子,连村里的一块断石碑,也有他天青一份了!不一支的广字辈、明字辈,谁都得恭恭敬敬给他叫叔、叫伯、叫爷了……
有滴汗从他眼皮上滚下来,天青揉揉眼,把目光收回来。村里的草房一间接一间,就像隔年经雨的麦秸垛,黑塌塌卧成一大片。中间的先祖庙,道学堂大殿塌了一个角,四座讲堂,也仅余两间漏雨的空房子。成年陷在村里没觉出,这会儿在高处看故里,他微微有些惊。原来村子竟是这样破!他扭头看看左右两邻村,村挨村竟然不一样。那两个村新起的青瓦房,明显多起来。左邻村的街上,还铺了一条水泥道。他奶奶,这两个村是吃了肥猪药,胖得这么快!天青在坡上骂一句,有了一丝苦味儿。早先故里多盛势,连皇帝路经洛阳,还写个匾额让县令送过来。康熙、德宗、慈禧太后,谁不是恭恭敬敬。远村近邻,方圆百里都有腰系干粮,来程村敬祖的。生在故里,连说媳妇都比外村易。这会儿,故里竟这样!父亲正亭,曾经让故里显赫过,地给村人种,只收一半租;修了一次庙,光粮食就吃了二十担,把外村大户都吓了。天青觉得故里是败在了他们这代天字辈上,几十年来,庙破了,连人都给饿死过!那两个邻村原是穷得叮当响,可这几年,竟就不一样,把程家姑娘娶走了九个,这九个也只从邻村换回四个来。天青隐隐觉得有些对不住祖先了。咋会轮到天字辈上,让故里败成这样儿。
程天青盯着“两程故里”那一片草房,双手端着下巴,窝在山坡上,眼珠变黄了,额门显得又窄又小,皱纹结了满脸,连端下巴的手都皱皱巴巴。他木着神情,雕的一样,像是要在那儿坐一辈子,一辈子都在想事儿……
太阳走过来,他一半身子晒在太阳地。汗在耳朵两边开了两条渠。有只麻雀飞过来,在他头顶叫。
快晌午了。
他起身拍拍屁股,挑起麦担下了山。
山坡下,天民站在埂上的树荫里,看着他侄儿广山在捆麦。广山自小没父母,儿时吃穿、大时成家,一应都是他伯天民操办的。到眼下,膝下已有两个娃,独自过光景,但天民家有个大小活儿,他还是宁可扔下自家的,也要先尽伯家的干。天民把目光从广山身上移开时,见天青挑着牛腰似的麦捆走过来,他老远唤着问:
“天青--广木去洛阳了,知道吧?”
“我送他上的路。”天青到树下站住脚。
“哼……不信走着瞧,早晚他得吃大亏!洛阳是随便去闯的?”
“试巴试巴嘛。”
“地还要不要?”
“地有他兄弟种。”
“大的不种地,小的能学好!”
“他家得盖房。”
“盖房不靠出力靠倒腾?”
“闯闯……也见见世面。”
“见见世面……天寿家大囡可见世面了,出去闯了三个月,到出嫁那天跟人家吹了。天高家老二在外跑生意,过江过海都把未婚媳妇系在裤带上……这都是跟着你出去闯世界的人,看把村里弄成啥儿样了!”
盯着天民,天青想说:“看你把村弄成啥儿样了,几十年了,还草房连成片,大麦天各家都还吃花馍!”可话到嘴边,想起有几个在外做生意的麦还撇在地里没有割,就把话咽了,扭头对着地里唤:“广山,那里有间空房子,你还去不去?趁着广木家的冰糕箱。”
广山抬起头,脸黄焦焦的,汗顺眼角流。他眼睛眯缝着,看看天民,对天青摇了一下头,又弯腰捆麦。
天青挑着麦担回村了,麦捆一闪一闪,扁担的吱吱声,有节奏地传在麦田里。快到村口时,他听见身后有急匆匆的脚步声。
“天青叔--”
是广山,天青站住了。
“还得借你十块钱。”广山挑着麦担赶上来,“媳妇这几天胸口疼,麦罢得往医院去。”
“闲了你得出去跑一跑,”天青说,“你看全村就你住的房子烂。”
“我伯……不让跑。”
“你都三十来岁了,办事该有个主张啦。”
“我自小跟着伯长大……再一说,他也都是为我好。”
“那就……多借你点儿吧,余下的买对长毛兔养着,赚几个剪毛的钱零花。”
广山那满是愁苦的脸,有了一丝笑。两支扁担的吱呀声,套着入了村。
五
麦罢。天青请牛犁了地,种上玉蜀黍,又把牛牵到喜梅地里犁。高价化肥买了好几袋,底肥足足的。地里一利索,就动身进城去。
一大早,日光从东山爆出来,血红半边天。锁上门,他去了喜梅家。喜梅住在二道胡同头,大门口有三道石台阶。上层是庙里的断石牌,上面“礼壤乐崩便谓礼乐之,不知礼乐尝亡也……”字迹依稀可见。在故里,祠庙里的残碑断碣,散见于各家各户。盖房的根基角,饭场的石凳儿,都是这青石。天青走上台阶,推开大门,喜梅没起床,就趴在窗上唤:“你昨儿夜里没上门?”
“我知道你今早要来的。”
“我进城了。”
“等一会儿,带点干粮走。”
他听见喜梅的趿鞋声,接着,一个手巾兜从窗户的断条缝里递出来,里边包了十几个熟鸡蛋。他去接那鸡蛋时,手在空中僵了僵,望着断条窗缝,一股苦涩味,堵在了喉咙里。
那当儿,他住在这个院落东厢里,给她家挑水、拾柴、挖煤。她娘病了,他一口气背上十二里,去镇上求大夫。三日一趟,整整三个月,到底把她娘的腿病治好了。
有一夜,是冬天,冷得嘴里结冰。她娘走了亲戚,他睡到半夜,来敲这柳条窗。
“谁?”
“我。你开一下门,我有话给你说。”
“半夜三更……有话就在窗外说。”
他身上打着哆嗦,结结巴巴道:合作化了,地交了公,农具、牲畜都归了合作组,成亲吧,年龄老大不小了。成了亲,谁也不会再说把地和农具还给了地主家。说完了,他听见她的脚步声。窗户糊了纸,可他知道她就站在窗户下。可苦等半晌,不见她回话,便连声叫她,说外面冷死人,是死是活吐个字。谁知她却说:“天青哥,你死了这条心吧,是猪是狗我都嫁,可我不能嫁给你……”
天青浑身一颤,问:“你嫌我是地主儿?”
“我哪儿也不嫌你……”
“那为啥儿?”
她啥儿也不答。他急了,双手抓住窗子条,摇着叫:“你说为啥儿?为啥儿!不说就是昧良心,这是你爹走时留的话。这几年,我像亲儿子一样孝敬你娘,你田喜梅昧良心……”他嘶叫着,把窗条都摇断了。
喜梅看窗子断了条,就趴在断条缝里对他哭着吼:“为啥儿?为啥儿!去问你那该死的爹是为啥儿,他不是人,是畜牲……”
他懵了,呆在窗子下,望着断条窗,半晌回不过来那口气。
太阳终于脱开那粒新鲜的红点,跃在山顶上。极强的日光铺开来,盖着岭梁、河道、田野和村落。一捆阳光,搁在窗台上,照亮了那条断窗缝。天青把鸡蛋往窗台上放了五六个,余下的装兜拿走了。
一会儿,石牌坊的轮廓进了他眼里,“圣旨”二字清晰可辨。南边牌坊柱子上,被路过的汽车撞掉几块砖,如同门牙脱落了,豁豁的。村长正顺正在补。先前就总是他修桥补路,天青想,当了村长还只会干这个,这椅子叫你白坐了。
“干啥儿天青?”正顺老远热呵呵地问。
“进城,”天青说,“村长,你也不累呀!”
“屁村长,都是程族人,你按家谱叫我嘛。”
“叫村长还不高兴啊?谁叫我一声,我给他买瓶杜康酒。”
“天青,给你说个事……模范你当不当?”
“模范,就我这个样……”
“乡政府让咱村报个模范哩。”
“那你嘛。”
“人家要致富能手呢。”
“我也不富呀。”
“听说今年的奖状是大镜框。”
“镜框,我怕连奖状也配不上。”
“掐指头算算,还只有你合适。”
“你高看我了,正顺叔。”
“真是这样的。”
“你要是不当,我就去试试吧,反正不交税。”
“当吧,没啥儿亏。”
“那就当吧。”
“你存了多少钱?”
“没多少。我想了多日,前村后店,就咱故里穷户多,你看……我是不是给他们买点啥儿?”
“这就看你了。”
“买啥儿?”
“你自个儿拿主意。”
“一家一对长毛兔?”
“买多少?”
“一家一对,得四百多块。”
“我汇报个五百整数吧。你别走了,乡里后天集中。”
天青点点头。他从两程牌坊拐过去,沿着一条大堤,随意地朝着一块田地走。那大堤两边长满了戳天柳,枝叶垂着,一棵树就是一把伞。从伞下望出去,伏牛山顶挂的云,在日光里轻纱一般铺散开。他从口袋掏出个鸡蛋,剥了皮,两口一个吃起来,嚼声传老远。地面上歇了一夜的杂草,都仰着脖儿,捧起几粒露水珠。大堤上的遮光柳叶里,知了翅闪着暗红的光。他把鸡蛋对着日光照一下,壳儿着了火的亮。一切都这么和好、顺柔,叫人感到舒坦、轻快。天青觉得自个儿冷丁年轻一大截,他冥冥地被两程故里的一切感动着,为怪怨过村长觉得后悔了。无论如何他也是个好人呀,一辈子为自家捞过啥儿?都这个年月了,还住着三间草房屋……山麻雀在柳枝间嘻嘻闹,嘁喳出一首极是欢畅的歌。田野里散发着清新香甜的气息,凉爽的空气和灿灿的日光有了种奇妙的鼓荡人心的劲儿在他心里滚翻着。鸡蛋吃完了,他忽然极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就从田里岔着,又去找喜梅了……
事情料不到,来得那么快,那么顺。天青刚把十对长毛兔送给贫困户,第二天县里的广播就播了他的通讯稿,题目叫:“一人致富不算富,全村致富真正富。”接下来,省报、地区报,同一日竟都登了这文章。这一来,天青出名了,全县、全省都知道两程故里有个程天青,连乡长都叫他“老程”了,让他代表乡里参加了县上的第一届致富能手劳模会。
回故里的时候,他推了一辆崭新的“凤凰”自行车,车架上夹了一块玻璃匾,八寸宽,二尺四寸长,上有县长亲笔写的“致富能手”四个字,比天民的柳字还漂亮。到二程牌坊前,不近午时,他歇了一会儿,才推着车子入故里。
祠庙前,是故里最大的吃饭场。庙院墙下摆了一行断石碑,上边全有先祖语录的断句儿:“万物莫不有对:一阴一阳,一善一恶”;“礼乐亡,国家亡”;“不农则大贻深患”;“得其所则安,失其所则悖”……杂七杂八,都是这类。故里人们,或蹲或坐,都正吃饭。虽是刚麦罢,并没一家全吃白面的。吃馍的,馍里夹了蜀黍;吃面条的,有红薯面掺杂。可是这日子,人们已经很满意,吃食比往年好多了。正顺也一样,端碗捞面,坐在棂星门口的狮子底座上。老远他就看见了来人是天青,可还是问“那谁?”
答说:“天青嘛……乖哉,车多新!”
人们就都看见天青了,那家伙推着车子,迈着悠悠碎步,衣裳格外素洁,胡子刮得溜光;几天不见,脸上有了肉。他还没到饭场,“天青”、“回来了”等等问候声就杂成一片。
“这车多少钱?”
“奖的,不要钱。”
“啧啧……你当这趟劳模值,比村长的一辈子劳模都合算。”
“屁,我要这车子没啥儿用。”天青漫不经心地把车子推到村长面前支起来,“正顺叔,把车子给村委会吧。大伙儿谁有事,就到村委会里骑。”
村长站起来:“你的奖品,拿走吧,这是荣誉。”
“啥儿荣誉!”天青大咧咧地说着,又很谨慎地从车后取下玻璃匾,“我要这车子没啥儿用,这次开会,县上分来五辆解放牌汽车,说扶植专业户,我报了一辆。”
一听说天青买汽车,饭场立刻奇静,待大伙儿从静中醒过来,就都刨根问底和天青乱搭讪,天青也就扬声大嗓回答着,夹着匾走去了。留下的自行车,闪着粼粼的光。
治保主任广安今儿去乡里开了会,一回来,就到了村长家。正顺躺着,喝了姜汤,发了汗,但头晕得不行,脸焦黄。中午天青回来后,他就立不起来了。
广安拿出一卷硬光纸:“顺爷,乡里说咱村林业抓得好,把你评成造林模范了,这奖状让我带给你。”村长瞟一眼那卷纸:“拿去让你娃包书吧。”“哪能呢,这是你的荣誉。”广安说着,把奖状放在村长身边,又接着说,下个月县上要开人大会,乡里要各村好好民主民主,一个行政村,选一个代表出席会。
治保主任一走,屋里就剩村长一人时,他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来,拿起奖状,小心地翻过来,卷了卷,抚弄平展,默默地连念了两遍:
程正顺同志,一贯提倡封山造林,造福后代,为发展我乡林木事业,做出了突出贡献,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平平几句话,村长念着,心里有了激情在涌动。他掀开枕头下的草席,慢慢把奖状放在席下面。那儿已有厚厚一沓奖状了。他想数数共有几十张,迟疑一下,扭身从桌上的小箱里取出一个小药瓶,从兜里摸出个一分的钢镚儿,旋开药瓶口,把钢镚儿丢进去。早先,他的奖状贴满屋,后来搬家时,撕不下,他就照着墙上的奖状数,给这瓶里放了三十七个钢镚儿,此后,他每挣一种奖状或得一次奖,就在这瓶里放上一个钢镚儿。如今,这小瓶已经装了大半瓶。此时他轻轻地摇着瓶儿,脸上渐渐有了亮色,皱纹变得舒展、柔顺,头晕也觉得好了点儿。他哗哗把钢镚儿倒在一个手窝里,慢慢数起来。拿一个放入瓶里,再拿一个放进去,数完了。九十九个!就是说,从大跃进到如今,乡、县、地区、省,四级组织给他授过九十九次奖。九十九,这个数使他猛然惊起来,喜得想要狂,就如同他费尽平生气力,去寻找一样东西,如今那东西,就在眼皮下,伸手可得。九十九,再有一个就是一百个。一百,那是一个了不得的整数啊,记下了他这辈子的劳苦和功绩,他没想九十九和一百的一个之差,到底差了啥儿含义,只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再有一个就是一百个,一百个……
村长好一阵没有放下手里的小瓶儿,直到把眼看花,才慢慢旋上盖,放进箱,长长舒了一口气,对着院里唤:“草草--来一下。”
儿媳妇轻飘飘地走进屋里。
“去给你天民哥说一下,就说村里下月选县人大代表,到时候叫他从洛阳赶回来。”
草草答应着,飘儿飘儿去了天民家。
六
日子极惬意,风调雨顺。昨儿天落了一场雨,玉蜀黍吱吱叫着长,满世界都是嫩绿色。地上津津湿,田里进不得人。村人们在街口闲站着。这当儿,从石牌坊传来轰轰的汽车声,听来格外壮实有力,似乎故里的地皮都在车轮下颤抖了。人们把目光送出去,见一台铮亮的解放牌汽车驶进了石牌坊,迎着故里开,似乎要从人们的胸上轧过去。
天青果真买了大卡车,还雇了司机试车力,拉了一车沙,隆隆叫着开到自家大门口。下来车,天青把一包烟散给大伙儿:“没事了,都帮着卸沙子!”
“天青,你干脆把汽车也送给村里吧。”
“别性急,总有一天村里会有这家伙。”
“这鸟村……猴年马月也难有。”
“只要我天青有汽车,村里迟早都会有。”
这时候,大队会计走过来,天青忙过去:“五哥,车买回来了,得以村委会的名分安户口,劳驾你出一张证明吧。”
老会计吸了天青一支烟,说:“兄弟,叫你哥为难了。天民走时,正顺叔专门把村委会的几个人叫到家里交代说,关系到全村的事,得给天民说一声。”
“就是要你盖一下公章嘛。”
“盖公章……要说也没啥儿,可天民哥知道了,总归不太好,这是打着故里的招牌跑车哩。”
“我去跟村长说一下。”
“你就别把他往老虎背上推,又有病……下次去洛阳,你给天民说声不就行了吗。”
天青默了口,心想天民也真行,人在洛阳还管着故里的大小事。他狠狠吸了一口烟,领着司机回家了。
喜梅站在大门口,看见车进村,忙不迭儿回家把馍汤端进天青的屋。这半世光景,风风雨雨,她和天青都独身熬日月。她需要他干那些男人们才能干的重活儿,他需要她帮办一些女人们能操办的事儿。每户人家,都占天下一块地皮,每块地皮上,得有日光,也得有月光,彼此少不得,何况他们自小就有那条牵日拉月的姻缘线。天久地长,岁月让故里的人,也习惯了他们彼此的照看,宽谅了他们的来往。她从胡同走过时,女人们就都打趣地说:“合锅吃饭吧,多便当。”她心里热热的,回话说:“老了,日子过独了,分着利索。”
广字辈的几个小伙在卸车,黄沙扬了满世界。她再进天青屋时,那馍汤,还原封没动摆在桌子上。站闲的人,对她说天青和司机下馆子了。嫌差,她想,他是嫌饭差!她为给他准备这顿饭,一早就起来,听到有汽车的轰响声,就要出门看是不是天青回来了。可饭做好了,他连口汤也不喝。她心里原有的几分热喜,立马凉下来,心一个劲儿朝着冷处沉下去。
全白的汤馍还嫌差,可是那当儿,一碗汤就要了人的命。他天青和死人争馍吃!
那年,在成立合作社的日子里,她嫁了。嫁到了田湖镇,男人姓苗叫大发。他俩似乎刚刚开始过日子,大发就走了。死的不值得,仅仅是为了一碗饭!那日月里的光景,红火盛势,全镇人都吃共产主义大食堂,年三十,大发去分饭,领了两碗米汤、十八个饺子,全是细粮,汤也稠得喜人。他提着饭罐,往回走,突然罐绳子断了,饭罐碎在路当央,米汤流一地,饺子上沾满泥,就为了这米汤、这饺子,他竟吊死在了路边的槐树上。
她嫁人,就像出门赶集,跑一趟,办点儿事,就又回来了。那天,风往死里刮,柴草棒子从东村飞西村。入村时,正是中饭那会儿,村里静默悄息的,一丝炊烟也没有。各家都闭门关窗,门板上光光的,没有门铞儿。是铁都拿出回炉炼钢了。连棂星门的铞儿也没了。庙院的柏树林,全给砍掉了,柏木耐火,炼钢经得烧。只剩下两棵老古柏,孤独、苍老地站在庙院里。前节大院留了一地白树桩,像人被砍了头,只是没流血。想到血,她打了个冷颤,便真真地听到了一声低沉、变调的叫声:
“吱--吱吱吱……”
回过头,她瞧见老古柏在风中扭着身子抖,像是有股龙卷风在树冠上边旋,那声音嘶哑、哆嗦。这就是古柏的叹息!她的腿开始软软麻起来。想走开,可又拉不动,关节都往紧里缩,出了一身冷汗。她知道,这不是好兆头!
果然,天青从胡同里扛着一个席卷出来了。
“天青哥!”
天青站下来,放下肩上的席卷儿,抬起头怔一下,又看看她脚上的白孝鞋,脸上木木的,像浮了一层土:“你回来了,就不用让人给你捎信了。”
“谁死了?”她看见那席里卷着一个人,两只脚还露在席卷外,淡淡问。
“你娘。”
她浑身一震,“咋死的?”
“吃观音土,屙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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