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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起豫西某县城北三十里,有个程村。水因龙而清,村因史而名。程村不大,但它是宋朝“程二夫子”颢、颐哥俩的故居。元朝仁宗那会儿,为了纪念先祖圣人,修祠庙一座。过了明景泰六年,这庙你修我修,末了定为三节大院:前节有棂星门、承敬门、春风亭、立雪阁;中节有道学堂大殿和“和风甘雨”、“烈日秋霜”二厢;后节呢,有启贤堂大殿,两侧对立着讲堂四座。这三节大院,占地十亩有余,雕梁画栋,碑如林,树参天,壮蔚蔚的,一派盛势。

明天顺年间,诏封程村为“两程故里”。在村东一里外,招工邀匠,叮叮当当,修下石牌坊一座,上刻“圣旨”,下刻“两程故里”,迹为圣上亲笔,金光赫赫。牌坊当路直立,人出必由此,入必由此。当年文官过坊下轿,武官过坊下马。时日到了眼下,程村人的婚丧嫁娶,到此还必歇吹打,静走默过。

时分约是半夜,淡淡月光,水一般浇在地上,到处都呈粉似的亮色。程天青踏着这亮,连夜赶路三十里,急急从城里回来。直到程庙的棂星门口,方淡步歇脚,点了支烟。望一眼森森庙院,浑身汗顿时消了一半。他撩起肚上布衫,让风从肚皮上一刮,立马全身凉爽,有了股莫名的劲儿,在身上鼓跳。

要选村长了。

城里的经营正红火。自打买了花生脱壳机,收壳儿,卖仁儿,翻手合手,钱就溪样流来,连跟着他搭帮的伙计,腰包都被钱鼓得胀裂。近日,原本正在抓钱的当口上,有消息说选村长,他一狠心,搁下生意,扭身就回村。一路上,他心里虚虚的,直到这会儿,看见了祖庙,看见了庙门口颂扬祖先的那块碑,还有庙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心里才踏实。他不知道自个儿为啥儿,这几年一见祖庙,身上的血就腾腾朝上涌,不安不宁,火火爆爆,急手急脚地想干一件啥儿事儿。

独自站在庙门口,天青吸了半截烟。另半截狠狠扔在地上,火还未熄,他便碎脚快步,去敲响了孤女人田喜梅的柳条窗。

“谁?”

“我,天青。”

“回来啦?有急事?”

“明儿,喜梅,你无论如何要去开会呀,大队改为村,要重新选村长。”

“选村长?”

“选村长。”

“选谁呢?”

“你选我。”

“……”

“听见没?就选我。你在妇女里传传话,都选我。”

从喜梅家闪出一忽儿,他又在几家窗下说了“都选我”。路过天民家门口时,他特意收住步子。那里是村人们聚堆的老地场。这会儿照例,不多不少几个爷们正在那说话。

“正顺叔年纪大了,还非你不行天民哥。”

“看看吧……我不想操这心。”

“这是给咱本家干的,你能推?”

“真选了……再说。”

天青猛一怔。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了。天民祖上出过进士,爹是清末秀才,世代书香熏出他这么个乡学究。又自解放初,就在乡里当秘书,一干三十几年,血都变得与人不同,办事情千难万难,皆声色不动,真真的老道纯熟。前几年,他告老归故,回村头件事便是订了《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终日没事,他老先生就在门口看报纸。一副脸遮了全村的愁。谁家有丧,他一去,事情就井井然然;谁家有喜,他在酒席上一站,婚事凭空多出几分隆重;弟兄分家,他动动嘴,妯娌间便把那点家产,推来推去;整个村子有了难处,老支书正顺叔去他那儿,蹲上一袋半袋烟的功夫,拿着他的报纸看会儿,问题就极妥善、极圆满地解决啦。眼下,看样儿他想从后台上前台,出山当村长,这是天青万没料到的。

月亮向西移过去。

天青心里惶惶的,站一会儿,悄悄转了身子,往另一条胡同去了。他必须赶在天亮前,把那些和自个儿多少有点交情的大门小户,不落一扇窗地统统敲一遍。

……

来日,有一股暖液在故里漫流着。赫然而立的祠庙,闪着清淡的光。庙里仅存的两棵老柏,据称是先祖颢、颐亲手栽下的,戳在前节大院,两人合围抱不住得粗,十余丈高的枝杈,蓬蓬绿绿,错落在一层天空里,给庙院搁下大片阴凉。罢了早饭,故里的人们,三三两两,一群一股,或提着凳子、砖头,或夹一张旧书纸,来庙里开会了。

疯子广书,穿件挂着棉花的黑袄,腰里系着草绳,靠在棂星门口的石狮子上,嘶嘶哑哑地叫:“广莲妹子--你在哪儿……死得真惨呀!水在肚里冻成了冰砣子……广莲妹子--你在哪儿……”

这么一个腔调几句话,疯子广书叫了几十年。人们习惯了,谁也不以为然。到祠庙门口,就都直入棂星门。唯有喜梅,一听这声心便抖。今儿她老远看见广书,忙往人群中挤了两步,裹着入了庙。

天民和天青遇在胡同口,彼此极热情地点点头。

“回来了,天青。”

“刚到村,回来取点款。”

“你要有个底,今儿没准选上你。”

“说哪了天民哥,我来也是想投你一票哩。”

“笑话!我能乡里秘书不干干这个?”

话罢,天民接了天青一支烟,步子快了些。他穿一套在公社风雨了几十年的中山装,兜里的钢笔卡,闪着一丝光亮。到庙门口,他瞪了疯子广书一眼,广书好似鼠遇猫样步子歪仄着,赶忙离开了石狮。

老支书程正顺,孤零零一人在“和风甘雨”厢房下,蹲成一团儿,脚前有一堆磕掉的旱烟灰,脸像缩了皮的青核桃,又瘦又小,透着病黄色。

天民在会议台上,极厮熟地同乡干部说了几句,便缓缓朝着支书迈过去。

“开会了,正顺叔。”

老支书抬起头,眼光里裹层凄凉:“我好像有病了,身上冷……”

“副乡长已经到啦。”

“天民,”正顺站起来,扶着厢房柱,冷丁儿道,“我跟共产党干了一辈子,咋还摸不透共产党的底,你说为啥儿又要选村长?要知道这样,我何不把支书早些辞掉呢……眼下,连下台的台阶也没有。”

“正顺叔……选也是你。”

“我有数,”正顺直愣愣地瞅着天民的脸,“天民,我干了一辈子,就怕老了没个好收场……这次,要能叫我善善终……”说着,他的嘴角有点哆嗦,满脸皱纹牵得一动一动的。

天民在老支书的脸上望了一会儿,一笑:“正顺叔,咱在一块儿干了半辈子,我能和你争椅子?那种事不是咱程家子孙干的……再说,你当村长,我说话你会不给我留面子?出去吧。你主持会议,该啥样儿,还啥样儿。”

老支书正顺挪动了步子。

选举开始了。

在古柏树下,天青不停地吸着烟。整个庙院,男人们的嘴,活像各家灶房的烟囱口,到处都弥漫着生火似的烟。女人们的喊喳声,把这烟碰得一拐一拐的。娃儿们在大人腿下射来射去。天青望着这沸水锅似的院,心里鼓跳几下,突然极想站在台上,吼一嗓子,压一下,把会场弄安静。

几乎是回声。这当儿,副乡长往台前一站,双手往下一按,叫了一声,院里立马静默悄息了。

天青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味儿。他的脸皮硬硬的,冻了一般,死着眼睛瞧着副乡长那说话的嘴、舞动的手。副乡长究竟说了些什么他一句没听清,就那么凝神呆望着,怔怔的,直到有人给他手里塞选票,方才回过神。

那选票是特制的,鲜红光亮,二寸宽,三寸长,一面印满了文件上的话,一面印了表格。选票一路发过去,拉下一串吵吵声:

“纸多好,得毛把钱一张吧!”

“选谁呢?”

“想选谁选谁。”

“我又不认字。”

“找人代笔嘛。”

“这选票正好给我娃儿剪鞋样。”

听着,天青心里火燎燎的。他瞅着女人们把选票在空中舞来挥去,就像摇动一面面小红旗,极是招眼。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算账用的圆珠笔,四下打量一眼,在自己的选票上狠狠写下“程天青”三个字,就把笔衔在嘴里,往喜梅那边瞅。

喜梅没朝他这看。

这当儿,程天民转过来,步子很均匀,不慌不忙的。他从人群边上走过去,马上就听有人叫:“天民伯,选谁?”

“民主民主,就是独立自主,想选谁选谁,别问。”

“我选你。”

“叫你伯多活两天吧。”

“你选了谁?”

“我选是我选,不关你事。我选正顺叔,全乡干部,就数他清白。”

“这倒是。”

天民又往前走了,他的钢笔卡儿这时特别亮。

“天民哥,代写一下吧。”

“来。选谁?”

“你选谁就写谁。”

“把我这张也写写,和你选的一样。”

又围过来几个人。

“给,我这--正顺、天青,你随便写一个。”

天民在选票上一色写了“程正顺”。

选举结果,老支书正顺票过一半,天青、天民各占四分之一。

……

人都走净了,天青还僵僵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单瘦的柴身子,像是架不起他那长长的头。脖子勾着,脸捂住脚,额上的皱纹,猛下就刀割一般,深了许多。他把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捏成拳头儿,样子像条要扑出去的狗。可他眼里,却一片昏花悲凉,茫茫的,无采无神。好一会儿,当他把手伸开时,攥了两把黏黏的汗。

喜梅从庙外踅回来。

“晌午,做着你的饭吧?”

他软软站起来:“不吃。”

“有蒜,做蒜捞面。”

他嘴闭着,摇摇头,从兜里取出一个纸包递给她。喜梅揭开纸包,是绣花彩线,又包上,装到自个儿兜里说:“没选上就算了……当村长不照样也种地。”

天青瞟她一眼,没搭腔,慢慢走了。前边那棵柏树下,地上有一堆谁家娃儿屙的屎,屎边上有张擦过屁股的红选票,扔在半截砖头上。他在那选票前站一会儿,突然飞起一脚,踢在那半截砖上,砖头成直线射出去好远。

他的脚步,落地起声响,凶煞煞的。

一早,村子醒在雾里。井上的辘轳声,叽咕叽咕,在雾中倔强地滚动。远处伊河的声响,如从山上滚下的石头,隆隆地碾压着地面。狗都离窝了,在街上伸过懒腰,追着朝湿漉漉的麦田跑。

村长正顺在雾里修那条牵着耧耙山的路,一镐一镐,刨一阵便用锨把土背到路边上。他村干部当了半辈子,半辈子都为故里干活儿。大跃进那一阵,他是粮仓库保管员,媳妇脸饿得水亮水亮,眼巴巴地望着他,他都没给媳妇弄把粮食吃。最后媳妇就饿死在仓库边上。县长来检查工作时,回村蹲点的公社秘书天民,把他的事儿一汇报,县长流泪了,一张嘴,一合嘴,他就劳模、村长一块儿当,一干大半世。修桥铺路,伤筋累骨,手脚没闲过。今早村子没醒他就起了床,麦田要施肥,他得赶紧把这段窄路宽一宽。

过一阵,太阳从东山缝里挤出来,鲜活得如同红柿子。地里的小麦,镀了一层金,每片叶都莹莹地透着亮。村长抬头擦把汗,脸上荡着光,原来枯核桃似的脸,又滋润,又精神,活生生的。望着从村里跑出来的花毛狗,他感到眼睛特别亮,似乎年轻了十几岁,身子骨轻轻快快,心里仿佛有股溪水在流淌,清新、舒畅、欢欢的,看啥儿都顺心。

“正顺叔--”喜梅挑担草粪老远在叫。

“你早啊喜梅--”他把手搭在额门上唤道。

“该叫你村长啦!”

“嘿……乡亲们抬举我。”

“你心好,理应的。”

“那就趁还能挪爬动,再给咱村出把力。”

村长和喜梅正说话,忽听村里鸡狗乱叫的。侧转身,只见女人们拿着烧火棍儿往村子当央跑,睡懒的男人们跑着还在系裤带,杂沓的脚步声,炸了满村子。

“咋回事?”

“庆贤爷的牛被药死了。”

“牛?谁药的?”

“不知吃了谁家麦地下的药。庆贤爷一听牛死了,差一点儿过去。”

“过来没有?”

“又过来了。”

程姓的庆、正、天、广、明五辈子人,把庆贤爷的房墙都快挤裂了。忧虑愁苦,罩在脸上,谁也不大声说话儿。庆贤爷八十五了,儿子比他走的早,媳妇改嫁了,日子本来就艰难,好不容易三年喂大一头牛,突然死在了村后路边上。

“真怕人。”

“死了牛就……”

“庆贤爷说他昨儿夜听见了古柏的叹气声,死牛是兆头。”

听见了古柏的叹息……屋里立刻静下来,连一丝声息也没有,每一张脸都微微泛着白,像被一团白雾罩裹了,默默的。古柏又叹息了……一句话如是一块石碑压在村人头顶上。庆旺、庆福、正利、正锐、正春……都是听了那叹息死去的。如今这声音走进了庆贤爷的耳朵里。不用说了,不用问了,大伙儿彼此望一会儿,聪明的女人,就回家给庆贤爷烧了鸡蛋面汤、鸡蛋面条、鸡蛋丝汤,或糖水散蛋、荷包蛋……一碗一碗的,呈一片黄亮,摆在庆贤爷的桌子上。

天青住在村西头,三间新盖的青砖瓦屋,通体不沾土,单门独院,砖砌院墙,如同县城的小机关。他刚睡起,正收拾行李准备进城,喜梅进来了。

“天青,你去看看庆贤爷再走吧。”

“庆贤爷……咋了?”

“牛一死,他就病倒了。”

“牛?是天民家的……”

“死的是庆贤爷的牛……天青,你咋了?”

天青摇摇头,表示不咋。一甩手,就急急出了门。

太阳已一蹿老高,由鲜活变为艳红,村街上满地是大树漏下的日光片,像碎在地上的亮玻璃。天青来到庆贤爷家里,庆贤爷的近门孙女天芬已被人接回来,正在屋里床头捏着嗓子哭。庆贤爷要吐一口痰,卡住了,吐不出,脸憋得红涨,眼珠朝外鼓。大伙儿忙手忙脚,扶腰捶背。天民用钢笔撬开庆贤爷的嘴,把手伸进喉咙掏,翻来覆去,痰没出来,庆贤爷眼竟翻白了。于是吵闹声,呼救声,山响山响。这会儿,天民手不忙,脚不乱,摸摸庆贤爷的脉,立刻让天芬取来寿衣,备在床头;让天顺去请木工,立马打棺材;让几个女人回家扯白布,剪孝衣……他那架势,嘴动手动,不武不野,指派别人还和他当乡干部那会儿没二样。屋里人都被天民派下一件事儿干,唯天青独自在一边,两手空闲呆站着。这一刻,天青心里闪一下,忽然意识到,自个儿已被天民推出众人之外了。祖先颢、颐的后代分两支,颐一支,守庙老人庆贵爷一死,仅剩天青一人了,而颢一支,则庆、正、天、广、明,五代俱全,人丁兴旺。加上天青爷和天民爷,为了争着收藏那套罕见的原版《二程全书》,曾闹得三十多年不说话,直到父亲这一辈,确定把《全书》放在藏书阁,由守庙的庆贵爷收藏时,两家才算通话和好。天青望着天民那架势,知道要是自个儿也同样去指派乡人们,别人是不会顺心顺意的。这不单是因为天民当过乡秘书,还因为他是天字辈的老大;还因为眼下是他收藏着那套六十六卷全本原版的《二程全书》;祖先留下这套书,也给藏书人留下一份权力和荣誉,叫程族上像尊敬老人一样尊敬他……这一切,天青都没有。他把目光从天民身上收回来,眼里裹着说不清的光,嘴角被翕动的鼻子牵得抖,直想朝谁打一下。死的是庆贤爷的牛,他想,要是天民家牛被药死该多好,要是天民的床头放了寿衣该多好……

突然,庆贤爷头一歪,天民立马组织天字辈的人,趁热身给老爷子穿寿衣,床里床外人成堆,慌慌张张,忙而不乱。天青插不进去手,呆站着,看会儿,心里猛一动,向前走几步,武武野野地把众人拨过去,也猛一把将天民推开,不由分说,往庆贤爷脸上一趴,嘴对嘴,憋足劲儿,狠吸一下,就含着一口痰,吐到了门口儿。

庆贤爷竟又醒转过来了。

满屋的天、广、明三代老小,一时又惊又喜,痴痴怔怔。最早灵醒过来的天芬,忙不迭儿给天青端来半碗水:“天青哥,漱漱口。”

“自家爷,又不脏。”天青说着,把天芬拉到院落里,“大妹子,我们不能看着庆贤爷死在床上呀!”

天芬六神无主道:“咋办哩?大夫还没来……”

“你是庆贤爷的近门户,”天青说,“要信得过你天青哥,就和我一道,把庆贤爷送到县医院。住院的花费,有我,你就别管了。”

这当儿,从屋里出来一旗子人,众星捧月般,把天青围在正当央,听他指手画脚地说。

天民倚在门框上,点了一根烟,一口吸了大半截。天青才将他推开时,他心里猛地一哆嗦,在世半辈子,还没有人那样推过他;也还没有过一堆程姓人,把别人围起来,把他晾一边。且围的是天青。不曾想今儿天青,做了几天生意,闯了几片世界,盖了几间房子,厚了几个腰包,话就粗起来,手就武起来,村人也就把他围在当央了!他瞟一眼院里人,烟一丢,摇着身子走过来:“天青兄弟,县医院你认识大夫吗?认识院长吗?”

天青摇摇头:“没熟人。”

“没熟人就能住上院?”天民抬高嗓门道,“到洛阳去,我不当干部了,倒了骨头不倒架,一到就能入上院。”

天青默下一会儿,盯着天芬,看她一脸难色,随口说,去洛阳也成,钱你不用应记,我掏了。天民说,那怎么行,论门户你和庆贤爷最远,说辈分我是天字辈老大,自古都是近门孝大,远门情深,钱的事该由我们近门近户拿。然而,回头看庆贤爷的近门时,个个都勾头,脸上没有那意思,末了,不得不让天青出一股,天民出一股,大伙儿出一股。

说动就动。天青急急回家取钱时,见喜梅变脸变色坐在他院里。一见他,忙起身:“天青,我窗台上那两包老鼠药……是不是你拿了?”

天青愣一下:“我闹老鼠了。”

俩人谁也不说话,对眼看了好一会儿。

日子飞快,天立马热得地上生烟。

跟着天青走出石牌坊,打零活、贩果品、做买卖的两程故里人,都在县城城墙下,一行儿拉开,各住一间石棉瓦小屋。屋里七七八八,堆着西瓜、番茄、汽水瓶和自做的简易的冰糕箱。他们初来时,天青送他们几块瓦,帮着搭间小棚子,把他们带到批发冰糕、汽水或果品的地场牵根线,有时再借他们百八十块钱,经营的头几日,去陪着唤几嗓“冰糕喽--五分钱一块!”或“汽水--洛阳的汽水--”就让他们独立经营了。先是天字辈的兄弟们,后是广字辈的,再后连明字辈的男娃女娃也都跟着出来了。

晌儿里,他们推着车子,到火车站、汽车站、小广场,占着一块领地,叫卖喧嚷。饭时就相互照看生意摊,轮流到这城墙外,慌慌张张吃顿饭。一堆人,常常把饭端到那唯一的一棵桐树下,算着赔赚,说说笑笑,骂骂咧咧,日子别有一番趣儿。天青依旧领着几个人,做着收壳卖仁的花生生意。这天,晌午吃饭时,回的迟,他远远看见树下坐着一个人,到近前,原来是天民。

天民是前天从洛阳回来的,在医院安顿了庆贤爷,听说省里要审查、保护一批重点文化遗址,有的还要批款重新建,今儿就坐车到城里,找了文化馆,又拐脚到了天青这。他坐在阴凉里,看着树下晒的衣服,半晌没有动一下。

天青从屋里拿把扇,递给天民,问了庆贤爷的病,就一屁股坐在了树下一块砖头上。天极热,把桐树叶都给烤熟了,每片叶都软软耷拉着,树下阴影花花搭搭,错错落落。天民指着面前一件快晒干的束腰紧身花布衫:“天青,这谁的?”

“明翠的。”

天民扇子停了:“明翠十六七就来这儿干这个?”

“她娘让她出来几天,能买件衣裳穿。”

这种紧身衣裳,此次天民在洛阳见多了,姑娘们都穿这号的,薄薄的,捆着腰,把胸脯的高处,显得像是两个小山头,羞辱了前八辈。没想到两程故里也开始有人穿这衣裳了,才十六七就学成这个样!他盯着那衣裳看一会儿,紧紧闭着嘴,汗顺脖子流。像是热得坐不住,他突然站起来,去拉那紧身布衫翻找,猛地用手一拉,就从布衫里抽出了条松紧带。立马,布衫成了筒儿。

“十几块,她刚买的。”天青道。

“大热天,你不怕她闷死。”天民说。

一个侄儿媳妇回来了,背个冰糕箱,到树下很热乎地跟天民说几句,又进屋给天民倒了一碗凉开水。

天青瞟一眼侄儿媳妇问:“冰糕卖得快吧?”

“看我都忘啦,冰糕还没卖完哩。”那侄儿媳妇忙把碗放下,回屋开了冰糕箱,从一个桶里拿几块,又放下,从另一个桶里拿几块,出来递给天民说:“这冰糕头上有点酸……天民伯也不是外人。”

那冰糕纸还牢牢冻在冰糕上,天民一看便知这是刚刚进的货。等那侄儿媳妇一离开,他把水一倒,把冰糕扔在碗里:“天青,地厚纸薄,你看看为了几个钱,一家的情分都没了!我说你还是安安生生和喜梅合伙过日子吧,不要再领着村人瞎闯荡。”

瞟一眼天民的脸,天青没说话。他脸上的红润渐渐没有了,变得略微有些青。现在你说这话了,天青想,若不是你天民,也许我们早就是一户人家了!他点了一支烟,一连吸了好几口。那时候多年轻,要成亲也早就儿女成群了,说不准眼下孙儿也爬在地上了,还会到眼下,两人都孤零零地过光景。

喜梅家是程村的外来户,迁来时,种了天青父亲程正亭的二亩三分地,喜梅就去他家干些下脚活。解放了,就分了程家几间房、几亩地。天青和喜梅住着一个院,时不时也帮她家干些杂活儿,不想她爹临终前,把天青、喜梅、喜梅娘叫到床前说:“天青,你爹正亭……没收过我家一粒租。我做主……你愿意……喜梅就,嫁你。”

默一会儿,天青点了头。

喜梅却哭了,两眼蒙着泪,没点头,也没摇头。她爹似乎已经咽气了,可那双眼还硬睁着,冲着喜梅的脸。

她娘说:“梅,你就叫你爹闭眼吧……”

末了,喜梅终于朝爹点了一下头。

正准备办喜事,忽一日,在乡里当了秘书的天民回了村,说外村有把地主的财产还给地主的,喜梅嫁给天青,说透了,她是把分地主的土地、房屋还给地主。

这亲事就被拦住了。

太阳已过正顶,阴凉朝后走去。有团日光落在天青头上,他吐的烟一丝一丝呈出暗黄色,从鼻子两边分开来,被风吹到天民面前才消失。

天民也点了一支烟,朝天青面前坐了坐:“人总归守土最牢靠,这些日子城里没啥儿风声吧?”

天青抬起头:“啥儿都好好的。”

“要抓经济案件了,”天民极神秘地说,“农村主要是对着个体商贩来。”

“……?”

“你把大伙儿都领回故里吧。”

“麦还没开镰,西瓜汽水正在季节上。”

“几十年了,你还不知道运动的厉害劲儿!”

“广播不是说过不搞运动了吗?”

“等政府说话了,该住的人都扣走了,该罚的,房都作了价。”天民说着,站起来,“抓紧把人领回去,村里要有人撞到运动头上,看你咋给村人交代吧。”说罢,搁下扇,天民就走了,步子慢慢的,均均匀匀。

望着天民略微摆动的后身,天青的咽喉一哽一哽。在乡里他管着村里事,回村了他管着族里事,大伙儿出来了,他又管到城墙下。天青觉得有口气憋在肚子里,极想把它吼出来。天民管他管了几十年,他一向都没觉出有啥儿,可这些日子,对着天民他没啥儿,过后他觉着憋得心里慌。吃有粮,住有房,钱又存了一大笔,出远门,只要自个儿舍得花,骑马也能请到牵缰的。不办亏心事,不赚黑心钱,谁又能把谁咋样呢!五十多了,不定哪天就入土,人不能一辈子让别人指派着过光景。不能总是一见别人先点头,请安问好。走在一条窄路上,碰了头,不能老是自个儿躲路边。兔子还有硬脖瞪眼咬人的架势儿,何况人!他忽然就觉得自己活得窝囊了,想在人多的地场多说话,想自个儿领着别人过光景,想和天民说话时,爱理不理的。每次天民和他说完话,他就觉得咽喉哽动,血朝头上涌。哪怕天民问他吃饭没,说没吃回家让你嫂子烧,他也暗自觉得血流得不顺劲。他凭啥儿使那号眼神望着我?就像我是一条饿了几天的狗!有时候,天青也觉出自个儿变得好事了:谁家生娃儿,想去帮人家起个名;谁家埋葬人,想去帮人家管个账;谁家不和睦,想去中间说几句;谁家日子过不上去了,就找到门上,让人家一块儿出来搭帮做生意。就如人闲了,心里憋闷,要给自己找点儿事情干。天青就是那样儿,这几年,他想把村里的啥儿事都揽到自个儿胳膊下,想按自己的心意去拨拉。明明知道自己有时管得宽,可自己不当自己家,还是要往身边拉事。哪些事情他管了,就容不得别人在他面前说三道四的。他觉得他是心眼变小了,肚量变窄了,不如早先那样能忍让。他有时极想像先前那样,只管自己过光景,可末了,回不到先前那种心境上。这就像一个人从一条胡同走出来,那胡同明明还在那,自己也想再进胡同里,可莫名奇妙地转不过身子来,无论如何也走不进胡同了。

天搭黑时,两程故里出来闯世界的人,都踩着最后一缕日光,或推着车子,或挑着担儿,陆续从城里出来。这城墙下的一溜小屋,俨然一个村落。一行灶烟,直直升起,说笑声从这个屋里串进那个屋里。过一会儿,桐树下又扎起了堆儿,捞面条、鸡蛋汤,芝麻烧饼,谁赚钱多,还会从城里捎回一个猪耳朵,一瓶小香槟。生活到了这个份儿,超出故里的水平一大截。

天青后晌没出去,在屋里睡了一大晌。听到外边吵嚷声,他打床上爬起来,从口袋取出一卷包好的钱,往门后蛛网下的墙缝一塞,把蛛网往下扯扯。外面有人唤他去吃饭,他就洗把脸,用衣襟擦了擦。走到树下时,有人给他端了一碗面条,拿了两个馍,没问是谁的,就吃得山倒水流。有人问他天民来干啥儿,他说屁事没有,来看看大伙儿生意咋样儿。说到故里事,他说麦熟了,大伙儿得回家收麦去。立马就有人吵起来:还要那一点儿麦干啥儿,累得汗浇地,还抵不上卖一月汽水。听了这话,天青瞪瞪眼,定盘子地说道,谁家人手多就留下做生意,人手少,就和他一道回家。专卖塑料凉鞋的广虎,家有两个哥,却要和他一块儿回故里。说凉鞋卖不动,在洛阳三块钱一双买回来,三块二一双还卖不出手。天青站着想了会儿,对他说:你明儿写块牌子,就说凉鞋大减价,原价四块,现价三块二。然后,转过身子扫一眼,就朝广木屋里走了去。

广木是最早跟着天青出来的,专卖苹果、桔子,干了几年,青砖瓦房的材料都已备齐。天青来时,他在屋里擦秤锤。那秤锤他让铁匠在下面挖了一个洞,又用铁皮补了洞口,有痕儿,正用黑鞋油往秤锤底儿擦。天青猛地进来,把广木吓了一冷惊。

一看那阵势,天青心里明白几成,压着嗓子说:“广木,这黑心钱挣了你也忍心花!”

瞟一眼天青,广木一屁股蹲在床上:“大弟二弟要成家,我爹一下世,两栋瓦房都要我这老大盖……”

“这你就昧下良心了……”

“天青叔,”广木抬起头,“光在县城卖苹果桔子的,哪年才能替兄弟们盖起房,我想麦前去洛阳……闯一闯。”

站了好一会儿,天青坐在一个高凳上:“广木,洛阳不是你能闯下的。”

“可我想试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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