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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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是我们家不可取代的骄傲,思量起来,原因很像因为他是东京人。东京的繁华,令人终生仰慕。但当姥爷过世之后,回顾他一生的时候,我才发现,使我们骄傲的,并不因姥爷是东京人,而是他本人的一生。他活得十分机巧超然。属于姥爷的人生河流,曲弯伸缩,仿佛不受自然的约束,无论世间如何风风雨雨,它都那么尽心可意地汩汩流淌。我思量,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就比常人值得记叙。
姥爷的一生,主要是玩──斗鸡。
等我长大到能阅《左传》时,发现其中有“季 之鸡斗,季氏介其鸡,
氏为金距”的文字和《国策》上有“去筑弹瑟,斗鸡走犬”的记载那一刻,我知道斗鸡在这块土地上有了两千六百多年的历史,因此也就固执地认为,谁也不该将我姥爷视为凡人,他当属人中之杰才是。
姥爷斗鸡是从清末开始的,那时候,老姥爷三十几岁,姥爷十几岁。老姥爷已经有了近十年的斗鸡生涯,每逢斗鸡,都要将姥爷带去,让姥爷从中取乐。
记得那年,春暖得早,新年一过,孩娃们就发现各家门口的草粪下,已经有了稚嫩的黄芽,对大人惊呼着:“暖和了,你看──暖和了!”到正月初八,果真就有人把棉袄脱下。那个时候,佛教、道教在东京已经十分兴盛,寺、庙、庵、阁遍布城里,各行各业先祖的岁祭,也闹得很为红火。庙会也开始在乡郊昌盛起来。如三月二十八的东岳庙会,五月十三的关帝庙会,五月二十八和十月初一的城隍庙会等,规模宏大,香火极旺。还有腊月二十纪念祖师爷的鲁班庙会,铜匠、铁匠、锡匠二月初五的老君堂庙会,剃头业七月十三的罗祖庙会……这些庙会,也都声势浩大,远近闻名。庙会时,东京的斗鸡帮,差不多都要相约前往,为庙会斗鸡增乐。
一年四季连续不断的庙会,最具有影响的,莫过于边村庙会了。边村,位于京城正东八里外,走出护城大堤看到一片灰黑村落,这便是有名的边村。在村北的田野里,有一棵年逾百龄、二人合抱不拢的大杨树。树大召仙,村里人每遇头疼脑热,或其他疑难症状,都要求告仙爷医治,吃些巫神在杨树下胡诌的草药膏散。有时也难免灵验一个。病好了,更要四方传播说圣。其实,这里并无庙宇,大杨树上挂有一条条红布、黄布,日夜随风招展,像旗帜样猎猎作响,上书的“心诚则灵”和“普救众生”字样,便是庙宇的唯一标志。这是边村庙会形成的最初开端。为什么小小边村,能形成东京最负盛名的庙会?考究起来,怕一是因为会期适中,新年刚过,人闲且有钱;二是因为地址适中,离东京几里之遥,市民们步行也易到达;三是因为庙会内容丰富,城乡物资交流方便。
庙会一般三日,初七为头会;初八是老仙爷的生日,为正会;初九为末会。边村庙会,东京斗鸡帮是每年必到的。这一年,姥爷家的生意已经十分衰落。老姥爷年前倾本到苏州购了一批用五个骡马拖回的南绸和绣品,未到徐州,就遭了响马抢劫,差点连性命也丢在荒郊野外。他人虽生还了,但开春经商,就必须借债做本。老姥爷的新年,可想是过得极其郁闷,初一刚过,他就盼着到初八,抱着斗鸡去边村散散心。初七这天,他在家调理了一天鸡子,到了初八,太阳刚刚从城东透出红光,就吃了早饭,叫了辆人力车,把鸡子抱在怀里,带上我姥爷,朝边村庙会赶去了。从东京通往边村的曹门、宋门两条大道上,大马车、手推车和赶脚的小毛驴,分三路同行,接连不断。地步儿行走的老少男女,三五成群,都还穿着没舍得弄脏的过年新衣,楚楚衣冠,浓浓兴致。我姥爷和老姥爷的人力车,夹在其中,快不得,也慢不得,迎着日光,徐徐地走着。这一刻,该是我姥爷最快乐的时候,和鸡子并列偎在父亲怀中,瓜皮黑帽上的红穗儿坠在肩上,风中柳枝样摆动着,满脸都是惊奇和快乐。登上城东大堤时,在车上可以看到各路人马,像水样朝边村流动。天碧净碧净。日光像金粉般洒在人背上。大堤下的小麦地,被大雪润了一冬,这会儿透着湖水一样的绿色。堤上的杨树,已经生出了豆似的红苞,只要不来倒春寒,不几日就会满天飘絮了。空气格外的清新,抬眼能望五里、八里、十几里。早起五更从朱仙镇、陈留、中牟、杞县、兰封、考城、民权、通许、尉氏及黄河北岸的封丘和长恒等地赶来的人们,大都肩挑手提,急急匆匆,衔接不断地在田野小路上拧成一条黑线,朝着边村伸过去。
姥爷和老姥爷到边村头上,车子已经不能行动,就向车主付了制钱,朝庙会挤过去。穿过村子,到村北的一片阔地里,那里已经人声鼎沸了。以大杨树为中心,树下是男女神徒,黑鸦鸦跪了一片;几个跳大神的婆娘边唱边舞;求医的人把一支一支的香烧得树下青烟升腾;杨树枝像燃在火中似的。远处的东南两面,是商贾用地,经营有鞋帽杂什、布匹百货、干鲜果品、猪马牛羊、乡土特产、新旧家具;再远就是卖茶的、卖酒的、卖饭的、卖烟的、卖药的、卖唱的、卖艺的、说书的、相面的、耍猴的、算卦的、拉洋片的、变戏法的,七七八八,摊摊接连,拥挤不堪,人山人海,一望无际。支起来的白布棚子,高高低低,悬着各色招牌,“贺记小吃”、“兰州拉面”……字写得规范正宗,大都透着王羲之的风骨。大杨树的西面,有一片广场,对角搭起三座高台。各高台两侧,均垒有八字看台,皆用苇席搭了顶盖;台子前,架了大檩作凳,从前向后,慢慢高起。这“品”形的三个台上,有三个梨园班子在唱对台戏。一家唱的是《桑园会》,一家唱的是《骂庞涓》,一家唱的是《青铜山》。三个戏班都是东京名派,台下看客数量相差无几。不过要仔细分辨时,会发现离大杨树近些的戏台下,看客们都竖耳静听,多有目瞪口呆之状。这是有名的“八岁红”的班子,《青铜山》正是八岁红的拿手好戏。大杨树的正北面,相比之下人虽少些,但那里的人,围成的圈子,仍然是三层里,三层外,水泄不通。那里是每年专设的斗鸡场地。人圈下,偌大一块凹地,内里整得十分平坦,呈长圆形状。两只鸡子正在坑中斗着,其间烧了一炷细香,用以计时,每烧完一炷为一局。
我姥爷跟在老姥爷身后,席地坐在那坑的最边沿,鸡子站在面前。老姥爷这一晌一直不曾言语,面色如土,眼睛瞪得滚圆,注视着池中鸡子的一招一式。在姥爷两侧,还有几个和老姥爷一样面如灰土的人,面前也都立了鸡,他们都是等着下池相斗的鸡主。
东京斗鸡,也和人是一样,根据鸡子繁衍的血缘,鸡主们分成“罩派”。一种血统,称为一罩,每罩鸡各有自家的主持。由鸡而人,渐渐形成了人的派系。罩派之间,过斗不过鸡,有严格定规:鸡子可以相互斗死,但决不能相互交换,更不能彼此交配繁殖;而同一罩派,鸡子可以互相赠送,但决然不能相斗。听我姥爷说,东京斗鸡分为四个派别:即北罩派、西罩派、东罩派和南罩派。各罩派的鸡子,分别特色鲜明,势均力敌,相斗了百余年,并没分出高下。老姥爷家住在东京城西,喂的是西罩派的鸡种,长相细腻,躯体灵巧,善于跳啄。他的对手是南罩派里的钱庄老板,姓方,也是世代喂养斗鸡之家。方老板的鸡,骨骼坚实,出击有力,两家是常年敌手,有时彼败,有时此败,有时胜负不分。今天这场斗鸡,是我老姥爷去约方老板的。商约时,老姥爷还在钱庄老板家吃了一餐饭,回去时,因酒喝多了,老姥爷整整睡了一天。起了床,饭也不吃,就去调理鸡子。一连几天,老姥爷都有些神不守舍,一看到鸡子,脸色立马变颜。以前他不是这样。有时明知鸡的精神不好,开斗必输,他还依然笑眯眯地,让鸡子去斗,直斗得鸡头流血,真正输了,才肯作罢。可今日不同。老姥爷的鸡子很有精神,站在那里,两腿杆直,头高高昂着,似乎急不可耐。这是鸡胜的前兆,根据往日斗鸡经验,只要老姥爷的鸡子斗前头能久昂,相斗多半就可得胜。这一点,老姥爷很是心中有数。然而这一天他脸上始终不肯开朗。
姥爷说,老姥爷和方老板开斗是在午时。其时,太阳已移至正顶,显得十分温暖,黄光如温水一样流淌在庙会各处。梨园班子的第一场大戏都临近剧终,掌班的班主都在唱着压台戏,紧锣密鼓,弦声悠扬。各类买卖生意都正处火口,吆喝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尤其卖饭的到了这个时候,把平生力气都用在了嗓眼上:“该吃饭喽--包子啊--羊肉馅儿--”,“拉面拉面拉面──正宗的兰州拉面!”那声音高低有致,长短有节。就这个时候,老姥爷的鸡子开斗了。它等老姥爷一把它放入斗场,爪就首先扎进地里,瞪着方老板的鸡子。老姥爷的鸡子多是红毛,在日光里闪着一种暗亮。方老板的鸡子,红毛杂黄,与日光相映,则显得温和一些。两只鸡子离开主人,相距一尺余远,各不相让地瞪着眼睛,狠狠地盯了一阵。老姥爷的红毛鸡,突然一个蹬腿上跳,腾在空中,一下就啄住了方老板杂毛鸡的冠儿,用力朝地上一按,虽没按倒,却一下把鸡冠啄破了。方老板蹲在鸡后,脸上黄一下。第一个回合就伤了鸡首,这最容易挫退鸡的锐气。好在这两只鸡子,已不是第一次相斗,双方都很稔熟,不然的话,杂毛鸡也许真的会朝主人退去。
鸡坑沿的看客,站久了,有了厌烦,有的已去买饭吃了,红毛鸡这一出击,显得利索勇猛,出人意料,一下就又把人给稳在了看位上。接下去,杂毛鸡虽没败退,似乎有些目眩,红毛鸡后边的三次出击,都没能躲过,最后终于以败下告为一局。
双方都将斗鸡收回进行擦洗。
老姥爷的脸上开始有了一丝血色。然而第二局,杂毛鸡从方老板手下出来时,好似突然换了一个似的,显得十分灵巧。红毛鸡一局得胜,更是一攻再攻,十分主动。杂毛鸡不知怎的,竟能次次躲过,左跳右闪,以守为攻。只在香将尽时,方老板的杂毛看红毛力气减了,出其不意,从红毛头下啄了一口,然后猛地一扭,就把红毛掀翻在地,两腿向上,并用嘴死死按着红毛头部,使其终不能翻过身来。这一局老姥爷的红毛鸡算是输了。
其实,骨傲是鸡的魂灵。倘若斗鸡没有一副傲骨,是一吃亏就要败阵的。后来,姥爷回忆起那场斗鸡,说红毛鸡就恰巧输在骨傲上。红毛鸡傲气太足了,第三局本应稳阵相斗,待机进攻,然而上局输了,激怒了它,第三局一开始,它就和第一、二局一样,频频出击,虽然也多次啄到杂毛要害,却终因出击过多,内耗过大,嘴上少了凶气,不能置杂毛于死地。然杂毛出击少,节力多,每得嘴一次,都咬住不放,最后终于胜了残盘……
方老板把杂毛从斗场抱走了。
我老姥爷面上失血一样,又黄又白,站在红毛鸡后没有动。
红毛鸡头上的血,雨滴样从脖子朝下流。有一滴糊着了眼睛,它甩甩头,怔了一会儿,转过身子,羞愧地瞅着主人。
老姥爷依旧没有动,有两滴泪,含在他的眼角上。
姥爷从坑沿过来,拉着父亲的手。
看看我姥爷,又看看红毛鸡,老姥爷的泪就落在了地面的鸡血上。
红毛鸡朝前走了几步,卧在老姥爷的脚下不动了。
终于,老姥爷弯下身去,一手抱起我姥爷,一手抱起红毛斗鸡,走出了斗鸡场。
老姥爷因为这场斗鸡,从此完结了他的一生。离开斗鸡场,他用一桶井水,认真给红毛鸡擦洗一遍,又给我姥爷买了吃喝,就把姥爷和斗鸡引到庙会边上,叫来一辆人力车,先向车主嘱托几句,又对我姥爷说,他留下有点事,让姥爷和鸡先回去,那辆新制的人力车就从庙会把我姥爷和红毛鸡拉回东京了。
一路上,风景很好。护城堤上偶尔有一群回城的青年男女,相跟着,同唱刚听来的戏,调儿东倒西歪,声音在空中滑翔。麻雀一团一团,在树上啁啾成一锅开水,姥爷的人力车从树下跑过时,就把屎屙在车杆上和车主的肩头上。大堤下的小麦田,被赶庙会走捷径的人踩出了一条一条小路。苗倒了,翻出叶背上的白色像飘在青水面的白带子。车子离开庙会很远,直到东京的城墙下,还能依稀听见边村里的叫卖声和戏班子的唤嗓声。
老姥爷没有回东京。从此再也没回。边村那里离黄河很近……
到正月初九,姥爷和母亲一道去马道街的“达宏绸行”寻老姥爷时,才知道老姥爷把绸行这三间门面瓦屋输给了钱庄的方老板;才知道他们昨日的那场斗鸡,是一场赌斗,方老板压了二百两银子,老姥爷压了绸行的三间房。
二
在我姥爷家里,景况真是势随鸡走。老姥爷一场斗鸡输了,标志了家景的彻底没落:生意的门面房子没有了,一切就得从头起步。马道街是什么地场?东京的黄金之地!任何一个东京商人,若不能在马道街找到房子,那你的生意要发就必须付出成倍的气力。姥爷年幼,老姥姥又是守家女人,哪还有经商的气力?日子能过得顺溜也就不错了。
正月十五,是个小年,东京习俗,大年不圆小年圆。一般在外之人,十五都要赶回家里团圆。十四晚上,各户依例都吃团圆饺子,老姥姥在馅里放了很多鲜肉,一气儿包了满满两个高粱顶秆编的大盘儿,水滚着,不下锅,直到东京各户都放完小年鞭,又吃饱喝足,孩娃都上街疯闹市,才在屋里张望一眼空落落的大门口,令我姥爷放了几个响炮,把一碗饺子下进锅里,让他独自吃了。老姥姥没有吃。
十五,老姥姥张望了一天大门口。入夜时,月亮升上来得格外早,她和我姥爷,俩人胡乱吃了几口,就一道出了家门。
姥爷家住在州桥西的第二道巷子,离州桥百步之遥。州桥在清末时已经没有了,只是一个遗址。那桥建于唐中公元七八零至七八三年间,时称汴州桥,五代称汴桥,北宋时改为天汉桥,又名御桥。梁山泊好汉杨志卖刀就是在这里。当时州桥南北临街,买卖白天尚好,入夜更热闹非凡,直至三更不散,是东京有名的州桥夜市。桥南建有明月楼,望月时,登楼临水,能赏到绝妙景观。可惜明朝末年,桥毁于黄流水患,“州桥明月”也只余一句空话。那一夜,给我姥爷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老姥姥牵着他的手,站在州桥路口,把目光搁在东去的大道上。
老姥爷就是从这儿向东去的,走出宋门,到了边村,就永不回头了。
月亮银盘似的挂在天东的城外,道两旁的国槐树在风中摇摇摆摆,倒在马路上的暗影,像水纹一样荡动着,很清冷。远处谁家不时响起震耳的鞭炮声,断断续续,和十五天前除夕夜比较起来,完全成了大年的尾声。过了十五,新的一年劳作就要开始了,生计就要安排了,人心里不免生出许多惆怅来。何况州桥那里,空空无人,路口又几面来风,老姥姥心中的凄凉,自不消说。
“冷……”姥爷打着抖。
老姥姥搓着他的手,把目光从大道上收回来,狠狠地道:“你爹他死在城外了,好毒的心,真舍得丢下咱娘儿俩。死!死!死了还把绸行输给方老板,输了还把妻儿舍离掉……”说着,老姥姥就蹲下哭起来,抱着儿子的腰,颤得很厉害。
“你爹真的走了……以后家就靠你了,娘供你读书。你一定要上进!要把绸行赎回来……那是咱家的命根呀,没有绸行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呀儿……”
说着,哭着,老姥姥又跪在了姥爷面前,把他的身子摇得前栽后倒。
姥爷不言不语。已经临近深夜,他觉得身子冻木了。
“你咋不说话呀儿……清本,你说话清本,你说你一定要把绸行赎回来……”
像是被娘摇醒了,姥爷在月光中望着泪水涟涟的娘,默了一会儿道:“走吧,娘……真冷……”
老姥姥突然不哭了。她没有听到孩娃说那句“我一定把绸行赎回来”的话,一丝凉意就从心底生了出来。她感到一种失望,一种大失望。她似乎骤然间对今后的生计悟透了什么,苍冷的感觉摄住了她的心。她盯住自己的孩娃,认认真真看了一遍。月光像水样,洒在姥爷那还稚嫩的脸上,鼻子投下的阴影,把他的上挑的嘴角遮住了。老姥姥仔细盯了一会儿,终于发现姥爷还是一个不懂人事的娃儿时,深长地叹了一口气,牵着我姥爷的手,离开州桥回家了。
来天一早,红毛鸡从圈里跳出来寻食吃,把厨房案桌上的碗蹬打了,碎得四分五裂。老姥姥操起面杖:“我叫你吃──你把绸行给我吐出来!”话起杖落,一下打在鸡腿上。红毛鸡惨叫一声,从案面桌上跌下,立时左腿就起了一个红肿血包,卧在地上不动了。那景象十分可怜,鸡泪再一次从眼里滚落在地上。老姥姥对鸡是彻底没有感情了。她不顾一切地抢走两步,上前抓起红毛鸡,一下就从厨房摔出去。尽管红毛鸡张开翅膀,像鸟那样扇动了几下,还是实实在在如一团死肉撞在了地面上。
老姥姥对丈夫、对绸行的情感,都在这一摔中失去了。鸡子先还在地上抖了几下,后来,终于不再挣动。
鸡死了。
老姥姥此时感到心里一阵多日都不曾有过的轻松,站在厨房门口,望着一动不动的红毛鸡,脸上木然的表情开始变得毅然而又坚定,仿佛这一刻,她和什么决裂了,有了新的选择。
当她转身要走时,突然发现儿子站在门口,赤条条的,冻得满身青紫,望着死去的鸡子,眼里挂着亮晶晶的泪珠。
“回去!”
姥爷不动,依旧盯着红毛鸡。
老姥姥瞟死鸡子一眼。
“冻死你……和你爹一样的不争气,娘死了你也不会落泪的。”
她回了厨房屋。
姥爷光身出来把红毛鸡抱进屋里,鸡身上的温热暖着他的冷身子。
事情前后就是这样,老姥姥万也不会料到,从边村庙会开始,不足满月的光阴,斗鸡引起家境的变故,在姥爷脸上看似平静,其实在他深层的心处,引起了浩瀚大波,命定了他一生和斗鸡割不断的丝连。出了正月,东京乡郊的庄稼人,其实还在闲着,只是京城中的居民们,开始了自己的作业。商贾们要借这个机会,准备开春时的生意。居民小户的买卖,也要趁农闲,庄稼人多要进京逛逛之机,把他们腰袋和叉褡中的制钱多挣出几个,于是都显得十分忙乎。
日子要过,光景必须一天一天地打发。昔日富家商人的悠闲岁月,从此一去不返了。东京的日月,和乡野是完全不同的,生活里没有不花钱的事情。吃水要钱,没有一个铜板,乡下人决然不会把从城外推来的甜水给你倒下一桶;烧柴要钱,柴市上的卖柴汉斤斤计较,买一捆柴禾,少了半文,他都要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一担柴禾挑了多远路”。其他油、盐、酱、醋,就更不必说了。到处都是花钱的地场。如果再有个头疼脑热,去请请郎中,跑一趟“同仁堂药店”,那就更叫人感到日子窘迫,岁月艰难,更加感到对“达宏绸行”的怀念。
所幸的是,老姥姥做姑娘时,心灵手巧,尤其针钱女红,拿得起,放得下,靠着这手针线活和东京小户商家养就的勤俭,才终于能在典当了一部分家财以后,勉强维持出一个有几分样儿的小康日子。然景况总是令人伤心,姥爷的作为过分让老姥姥劳神儿。
私塾的学费是卖了一张檀木桌子才交的。姥爷的书看去读得也十分勤恳,吃过饭,说声“娘,我读书去了”,就夹着书本离了家,且常常到落暮时才回,说是在学堂背诵课文,或写毛笔楷字。可到二月底,老姥姥在相国寺商场卖自己的针线活儿,碰到学堂教国文的先生,陪着妻子到行市上给婴娃买春帽,先生却冲老姥姥说:清本为何交了学钱,又二十来天不进学堂念书?
老姥姥懵懂了。
“没去?去了呀!”
“去了?没呀!”
于是,老姥姥留了心。
这天,吃罢了早饭,姥爷说读书去了,推门一走,老姥姥就尾随其后,有十几步远,若即若离。到州桥遗址,姥爷朝学堂方向只望了一眼,便车转身子,沿着一条狭小胡同,不慌不忙,向正西走过去。约走一里半路,到了延庆观,他四下打量一阵,一纵身,越墙进了延庆观的后院。
延庆观原是道教圣地,是为了纪念“全真教”先祖王诘营造的。后几经黄河冲击,观中的楼台殿阁几乎全部倒塌,仅留下一座孤寒的玉皇阁,也已十分破烂,将倒不倒。因为寒烂,少有人管,这就成全了我姥爷。
老姥姥把脸贴在墙缝上,她看见玉皇阁后有一间小庙房,房上的瓦都已破碎歪斜,瓦缝中过了冬天的干草,旗杆样竖在那儿。房是破了,但门窗还齐全。我姥爷跳过院墙,在那窗台上抓了一把高粱,撒在门口,然后推开庙屋门,一只红毛斗鸡就从屋里出来,看我姥爷几眼,很古怪地“咕咕”几声,然后心安理得地去啄吃高粱。老姥姥那时并不老,才三十几岁,她一眼就认出那只斗鸡正是她打死的、输了她家绸行的红毛。
原来鸡还活着……
那天,她亲眼看着死了的红毛,被清本抱着送到西罩派的鸡把式家里了。没想到它不仅活着,儿子耽误学业也竟是为了它。老姥姥觉得有团棉絮似的气儿憋在胸口上,她想抱着啥儿大哭一场。丈夫为斗鸡去了,把希望搁在清本的学业上,没想清本小小年纪,竟也玩开了斗鸡。老姥姥绕道朝延庆观的后门走过去。
姥爷等鸡子吃饱了,弄来半碗清水让鸡喝了几口,就拿起藏在一棵树下的鸡鞭,赶着红毛出观了。赶鸡是一种训练,行话叫“撵鸡”。鸡前人后,速度由慢到快,主要是练鸡的腿功。撵鸡有其自己的章程,鞭子是系在小棍上的布条,只在鸡头上摇晃,并不真的抽打。这些我姥爷那时都已十分明悉。他一切都尽力照着撵鸡的习规,离鸡一两步远,走路碎步高抬,以免影响鸡子高脚走路的跳力。走出延庆观后门,他在鸡头上扬了扬鞭子,红毛开始跑起来。
姥爷紧跟着。
“清本──你站住!”
怔一下,姥爷收住步子,转过身脸就白了。
鸡子还在跑。
“你可真是胆大包天了,敢瞒着娘来养鸡啦!”
姥爷勾下头,盯着门口的青砖地。
“说!你是不是天天到这来?”
姥爷望了望站住步的鸡。
“不……是,是上完学……”
啪!老姥姥打了姥爷一耳光。
“还嘴硬……说你这些天到底都干啥儿了。”
红毛等不到主人,又调头走回来。
“我……”姥爷说,“斗鸡……”
“在哪?!”
“包府坑边……”
“和谁?”
“方明。”
“谁?”
“方老板家大少爷。”
老姥姥脸青了。
“方老板……死东西,你还和方老板家扯不断!你想把家里房子也斗进去呀。说,说呀死东西。”
姥爷闭了一会儿嘴。红毛鸡站到他腿边。
“我要、要把绸行赢回来……”
老姥姥猛地哭了。哭得很没头绪,不知是为了姥爷没出息哭的,还是为了姥爷有志气哭的。心里憋着的那团闷气,这一哭尽散了。她问姥爷从哪弄的高粱,姥爷说是拿她给的零食钱买的,老姥姥又哭得一气儿不接一气儿。
三
辛亥革命前夕,东京也有了动乱,很多学堂都追随进步,并不真的坐读四书五经。一九○六年,东京演武厅的武备学堂,选派了五十名学员赴日本留学,广东香山大名鼎鼎的孙先生还在日本国的东京接见了他们,说直、鲁、豫三省的人,忠诚、朴实、勇敢,多是豪杰之士,希望他们能加入同盟会。后来,他们中间,果真有十七名志士参加了同盟会。此事在东京学堂引起轩然大波,有的学堂干脆停了课业,有的私塾先生,说学生们无法无天,索性不再教授。我姥爷倒因此得了个干净,彻底地退出学堂,终日一字不写,一文不读,致志于斗鸡玩乐。父亲留下的红毛鸡已经死去,他找西罩派的老把式,讨来一只杂色的,毛虽不纯,红、黄、黑、白,四种颜色都有一些,花花叉叉,看久了,眼前发晕,但鸡的斗口、腿功都还可以。
老姥姥是一日老似一日,守寡的生活,四十岁就在她头上折磨出了白发。岁月就是这样,总要把有些事情从记忆中淘汰,连老姥爷输掉绸行那样的事,她也很少提起了,终日坐在窗光下,做乡下娃儿穿的虎头靴、耳风帽、暖手袖什么的。
清晨的时候,东京常常有大雾罩着,街道巷子里,盛满了流动的水烟。太阳还没出来,空气里裹着夜间余下的凉意。市民们都还没有起床,只有淘大粪和卖水的乡下人,早早地在街巷上走动。掏粪的并不讲话,每到一户,自管自地推门进去挖淘。卖水的则不同,一到巷口,把水车一扎,就扯起嗓子叫:
“水来啦──谁家要甜水──”
这个时候,姥爷被唤醒了,忙忙慌慌爬起床来,从鸡圈赶出四色鸡,揉着眼睛,到水车边上,瞪一眼卖水的老汉。
“吵啥儿呀,烦人。乡下的大嗓子,把东京都吵陷了。”
卖水汉还他一眼。
“不吵?不吵你们就喝东京的老碱水吧,我还懒得送哩。”
姥爷不再说啥,扬起鸡鞭,“走!”就从州桥一拐,赶着鸡往包府坑去了。前边大雾里,他看到一个人在用力推着什么,探头一看,臭气从雾里沿着鼻孔一下走进他的肺中,新鲜空气立马变得又腥又臭。
“粪车还不走到边上呀,这是东京,可不是你们乡下。”
推粪车的立刻把车子推到路边。
姥爷的嘴,一向很少闲过,见个人总要说些话。到包府坑边上,那儿撵鸡的人一个挨着一个,他更加说得口若悬河。
包府坑,原是府衙遗址,有一百八十三人在这儿坐府,唯包拯在国民心中留下印记。昔日宏大的府衙,一次一次地被黄水淹没,只留下一个庞大湖泊。为了纪念包大人,东京人将此湖叫做包公湖。因中原少湖多坑,有人又叫它包府坑。这里有包大人倒坐南衙的故事,有死包拯铡掉活奸人的传说,水明如镜,空气清新,东京很多舞剑弄拳之人,早晨往这里云集。斗鸡的自然不会错过这块秀地,尤其西南两罩的斗鸡,距离较近,每早必到。姥爷跟在四色鸡后边,和南罩派的一个老鸡把式并着肩,碎步沿湖边跑得很快。
“清本,你这么个年纪就玩斗鸡呀?”
“斗鸡叫人上瘾哩。”
“总归不是正事。”
“啥正啥不正,玩嘛。”
湖水上的雾气,白浓浓的,在岸上看不见水面。远处城墙上,不见人影,但从那里传来的练嗓的戏音,非常清晰甜润,仿佛是在雾里过滤了才显得这样。正值仲春,岸边的柳树都鼓胀得异常饱满,芽叶上噙着细密的水粒。跑步弄拳的,各行其是,见面互不招呼,只有同行撞上才会点头问好。绕湖撵鸡半周时,南罩的把式,碰上了往回撵的方老板。他已经很老了,六十多岁,下巴上的胡子系着雾水珠。
“方老板这么早?”把式问。
方老板笑了笑。
“后几天要到相国寺和东罩斗一场。”
“闲斗?”
“压一点。”
“大注?”
“不算小。”
这么几句,便擦肩过去了。我姥爷回头看了看方老板,眼里的光很杂乱,有忌有恨。自“达宏绸行”输给方老板后,方老板一边开着自己的钱庄,一边改“达宏绸行”为“泰安店”,由儿子经营金银首饰,并请了个银匠,在屋里铸造。生意是独家,本大利大,都说方老板早就腰缠万贯,在乡下老家置了很多田地,盖了很多房屋。自此后,他斗鸡从未闲斗过,一向都是压下很大的赌注,一般斗鸡家都不敢和他碰面。这些情况,姥爷全都知道。他很早就想和方老板斗一场,可惜自己没有赌注可压,只好作罢。但他时常去观看方老板的斗鸡阵,并觉察到方老板的纯红斗鸡,斗得很机智,常常是输一局,而赢后两局。东京斗客很少能够赢下他。姥爷曾多次打听过方老板斗鸡的喂训方法,以求找到其中奥秘,但都说方老板喂鸡时从不让人看见,训鸡一般也是在自家的小院里,墙高门小,外人根本看不到的,只是每日撵鸡时,他才把斗鸡赶出来。后天方老板又要斗鸡了,敌手是“满家旗兵营”的人,一辈子享受“马甲钱”,无事可做,就牵狗驾鹰,玩鸡斗赌,提鸟笼,坐茶馆,对斗鸡很有研究。这些满蒙贵族,虽早就没了身价,但养训斗鸡的绝艺是掌在手里的,由此可想,这场斗鸡是一场恶仗,赌注不是房产宅地也是金银宝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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