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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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事情就这样算告一段落。为了结账方便,再有四天就是月底,老板请我苹姐再清唱一场。我苹姐毕竟是在极乐园独立起来的,对茶园自有其感情,想一想,来一个告别清唱,也对得起常给自己捧场的人,所以也就答应了。
当然,她不曾料到其中有那么多的文章。后来说起此事,苹姐对这场清唱有很深的悔恨。在老板这一方面,他考虑得非常多:无疑问,芙蓉的唱在第四巷因其独特而客人最多,一来增加了云雀书寓的声誉,给书寓招来了更多的有钱顾客;二来是他的极乐茶园也因此声名鹊起,在东京清唱茶园中顶天立地,听客盈门。然芙蓉离开已不可阻拦──她为人太与众不同!这是损失之一。更重要的是她离开云雀书寓后,若别的书寓一请走,那云雀书寓刚刚上升的生意就会被挤得一落千丈。而芙蓉到哪家,哪家就有可能更上一层楼。鉴于这两点,他一边请芙蓉在茶园做最后一场告别清唱,一边差人到她家请她老母来听她演唱。他这样安排,有十足的把握。他坚信那个偏瘫的婆婆知道自己的女儿这么长时间不是去四季春刺绣,而是做下九流清唱时,她的唱就会从此中断,从此在东京销声匿迹。她母亲会为女儿的唱悲愤有病,让她终生后悔地绕着母亲的病床走来转去。
我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我苹姐说:我只想最后唱一场,对得起爱听我戏的人。
那天下午,苹去茶园格外早。太阳还很高很高,又热又毒,像火在东京上空烧。本来是心里空落,在书寓待着无聊,才到极乐园去的,可一到门口,那里竟早早地围了上百个人,手里都拿着茶园门票,在太阳地里等着。那场面苹至死难忘。她一到人群边,人们就闪开了一条路,目光很有恋情地注视着她。
苹让小二开了茶园门,没有梳妆,就提上一壶凉开水,拿着纸扇到茶场清唱了。
目下是一片人群。由于开戏早,水没烧好,茶桌上没有一壶水,也没有一把瓜子。茶园本来就是喝茶听戏消遣,没有茶在以往就会乱哄哄。但那天茶场很静,没一丝儿声响。苹在台上看着每一张面孔都觉得熟悉,似曾相识。苹知道那都是她的老茶客。
真的,看到那面孔都很熟悉时,我眼角就湿了──苹说。那一刻,我特别想唱,想唱得天昏地暗,路截水断。唱得鸟不飞,花不谢,人不老。
云雀书寓苹是决意要离开的,下一步到哪儿,她还不知道。因为不知道,苹对唱就怀着一种极为特殊的情感。她在每一出戏中挑一至两个唱段,唱完了再选一出戏。《梵王宫》《宇宙锋》《樊梨花征西》《穆桂英征东》《燕征北》《姚刚征南》《大祭桩》《抱琵琶》《日夜图》《金荷花》《义烈凡》《柳绿云》《女贞花》《白蛇传》《三吊孝》……一直唱到日偏西。这个时候,有了风,茶园凉爽起来。茶桌上的人,也有了水喝,听得就更加起劲认真。倒水的小二,不断给苹换着特意从“信阳茶庄”买来的毛尖茶。当苹把《铡美案》的宫中一段唱完时,他一边沏着茶,一边小声对苹说:“该歇了,你的嗓子都哑啦。”苹朝小二点点头,也觉得身上没了气力,就一口气喝下了一杯水。
台下的人只听不鼓掌,一个个眼睛睁得圆大,木呆呆盯着苹,像一片泥塑。在东京,除了八岁红的唱,还没有把听戏人带入过呆傻的境界。在苹这也是第一次。
那天,苹一直唱到天将黑。
到最后依然没人鼓掌。
该散了。
苹没下场,人就坐着不散。
一点儿力气也没了,苹感到。
就那么僵持了好一会儿。
有个人站起来叫:“该让芙蓉歇歇啦!”
叫的人是翰林画院的王先生。
有人站起来,看看落日后的天色,依依不舍地出了茶园。
还有人走时,绕到苹身边,庄重地看苹一眼,在她面前放下一只袋子离开。袋子里是一贯制钱。
苹是人散尽时才离开戏场的。其时,太阳还有一抹余晖,像渗了水的血样洒在茶园的桌子上、院落里。抓地草晒了一天,开始又打起精神,透出墨绿的色泽。茶桌中间的两棵泡桐树,芭蕉扇似的叶子也开始硬起茎梗,在风中摇摇摆摆。苹慢慢离开戏场,无力地走了几步,看见最后一排的最后一张茶桌上,还坐了一个人,头发蓬蓬乱乱,目光呆滞地死看着她。
苹有点怀疑。那儿坐的是一个老婆婆。茶园一向都是男人听戏的场地,从来没有女人进过场,更不要说婆婆了。
走近了,还有十几步远。
苹震惊了。
那儿坐的是她的亲娘……
突然停下步子,怔一会儿,苹姐快步朝母亲奔过去。
“妈……你咋来……”
老人的眼睛除了屈辱,再也从中找不出什么了。她死眼看着苹,不说话,想站起来,手腿却哆嗦得非常厉害。苹忙上前一步扶着她。老人马上像在水里失去依托将要下沉的人那样,抓住苹的肩膀,用尽平生力气,死死地掐着不放。苹感到双肩又热又疼。
老人把十个手指都掐进了女儿的肉里。
“妈……”
不等声音落地,苹又尖叫了一声,把母亲推开了。
我大娘狠心地咬了一口苹的左肩!
血仿佛是一股热泉,从苹的肩头往下流。
我大娘怀着对苹无限的爱和恨,在咬她时把力气用尽了。她离开苹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自己,没等苹灵醒过来,就倒在了草地上。
二十四
无论如何说,母亲死了,其缘由最直接的是因为女儿。正因为这一点,我苹姐给母亲做了厚葬,请了杠局的龙凤大杠,二十四人抬着一口四寸厚的柏木棺材,响器班前后吹着,买来的二十余个男女孝子,披麻戴孝,哀嚎着组成两队,打着社火,跟在棺材后。棺材是五时离家的。四时装殓时,我苹姐暗自在棺材里放了十个银元宝,在母亲身上戴了两个金戒指,还有一些零碎钱,像脚蹬的一贯制钱和头枕的一包铜元等。四时半盖棺后,孝子开始痛哭,嚎叫得惊天动地。起架前响器班咬牙吹了一阵,就跟着龙凤大杠走出了油条胡同。
这葬是东京的上等葬,花了很多钱。油条胡同上百年来,人死了还没有这么厚葬过。
葬了母亲,辞了云雀书寓,我苹姐在家待了几天。虽依然是穿戴入时,吃饭讲究,每到饭时,并不自己亲自动手,而散步到小吃市上吃些风味食品,如八宝饭、状元饼、蛋松果、炒凉皮、馄饨汤之类,但终究是生活出现了倾斜。她感到了孤单,无意义。再说,不是那段艺妓生涯里存下的几个钱,也是坐吃山空,眼看着已经用完。再这样下去,就要进当铺变卖衣物了。
我苹姐决定自己办茶园。
最初生出这念头,是因为邻居搬家,要卖掉宅院。那是好大的一片空地,约一亩余,若买下来,和自己的家院连起来,办个茶园的场地就算有了,需要买的就是桌、凳等一些小物件。
计划有了,钱也用尽了。
想到的第一个人是四季春张姨家的奔举。我苹姐在一日上午找到四季春,把奔举从屋里叫到门外,告诉他说母亲死了,她想办一个茶园,由自己清唱。
奔举听了,怔了好久。
“你回四季春吧……这才是正事。”
苹姐很倔强。
“我不喜爱那活儿,我就爱卖唱。”
又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样……怕你借不出四季春的钱。”
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我苹姐转身就走了。也许事情是合该如此发展,一路上心里烦乱,正为筹钱发愁,可回到家,推开院落门,就见师傅八岁红坐在院里的一棵树下。他是近日带着梨园从禹州、尉氏几个县演出回来的。京郊的朱仙镇庙会,出高价请他们班子唱三天,到东京以后听翰林画院王先生说苹姐辞了书寓,专门来找她搭帮的。起先,他还怕她不肯去,到门口,见了框上的白对联,八岁红才放了心。
“没赶上给老人家磕个头……真对不起。”
“母亲六十多了,也算喜丧。师傅不要为这难过。”
“我来请你去梨园搭伙,想让你在王先生的戏里演主角。听王先生说他听过你的戏,已经唱得出神入化了。”
“哪里,师傅……”苹姐把八岁红让进屋里,倒上水,接着道,“师傅,我想自己开个茶园。”
八岁红抬头迷惑地看着她。
“你……定了?”
“定了。”
他喝了几口茶。
“我想你还是跟着梨园好,磨炼几年,你会有声名的……再说,茶园毕竟是卖艺。梨园也卖艺,也学艺。”
“师傅,你不知道我这人──不怕你见笑,我生来懒散,又好吃好穿。跟着梨园别的不怕,就怕吃苦。饭不好,又不应时,东跑西颠。我不想为了声名和长进吃那么大的苦。茶园清唱虽然历来都被人瞧不起,不从娼别人也把你当成艺妓看。可到底日子过得自在。钱来得比梨园容易,吃穿也自然要好。有兴致就卖票唱,没兴致了,东京又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大相国寺、龙亭殿、铁塔、石狮镇皇宫、禹王台、延庆观、清真寺……无论哪儿一走就是一天,总比梨园风餐露宿好。”
八岁红无言,只是惋惜地叹了一口长气,又坐了一会儿,问些情况,就起身走了。我苹姐把他送到大门口,他忽然回过身来。
“茶园在哪?”
“就在我家,把邻居家地皮也买了。”
“你家……你父母有灵牌,他们生前又都要你出息,母亲刚去世不久,是不是……换个地方好?”
“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一辈子……哪能顾了别人的许多呀。”
“买地皮的钱有吧?”
“还没借到。”
“你明天到朱仙镇,我给你筹一半。”
我苹姐的茶园是初秋开业的,天气刚好不热不冷。从八岁红师傅那儿筹了一半钱,自己又典当了大部分衣物,资金问题就勉强解决了。因为她被人称为是东京艺妓中的金嗓子,茶园就特别红火,没多久就又把典当物赎了回来,还把茶园的一应用品全部置办齐全。
从此,东京又多了个赫赫有名的茶园。字号是请画院王先生写的柳体,真正是王羲之再生一般,横竖撇捺中的一招一式,都隐含着硬骨的味道。
共四个字──芙蓉茶园!
二十五
在以后的岁月里,军阀混战、抗日战争、土地改革,等等吧,每场战争和运动,东京都在其中。然而苹却遭受的波动不大。吃的、穿的、唱的,还都比较随心所欲。只是芙蓉茶园走俏了,反而把第四巷、会馆胡同的几十家妓院和别的生意人开设的清唱茶园挤得很尴尬。这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好在苹生来懒散,并不天天都唱,仅固定下来每周唱两场,留心给别的茶园让些活路。
她就这样过了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时间在自由自在的卖唱生涯中默默地流失着。到民国十三年,政治上的原因,把制钱去掉改为银币,她身边也曾发生过一些窘迫事情,但不是很大,她都靠一贯不改的生活态度凑合过去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两件事:一是画院王先生的戏演出效果不佳,但有些唱段经由苹一唱,十二分感人,使东京有更多的人知道了王先生和王先生的戏。因此二人有了勾连,王先生更加不断往芙蓉茶园跑。据说,王先生常在苹那儿过夜,二人感情甚笃。私下,王先生对八岁红多次说,如果苹肯把茶园关了,吃穿也别太讲究,我就愿和她结为夫妻。八岁红问他:你不是很喜欢到茶园听戏?王先生说那是两码事。后来,八岁红郑重把这事给苹说了,同时劝她和王先生成婚为好,说王先生是有才有志之人,东京难找几个。苹听了,淡淡笑笑道:有才有志我如何配得上,我是宁肯不婚也不会丢掉吃穿唱的呀。后来,她和王先生就很少来往了。
二是时间再往后推,国民党军队有个旅长,老婆是农村的,他没有让她随军。自己在外是走到哪,野食吃到哪,终没见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女人,身边一直没有太太。后来到东京,听了苹的几段唱,就鬼迷心窍,一见钟情。说自己一直不娶,原来是没有碰见像苹这样的人,现在碰见了,就不能不娶。可不曾料到,托人到芙蓉茶园说媒,苹竟一口回绝:我是不受人管的人,旅长大人管惯了人,我可受不了……要娶也可以,成婚以后我可还要到芙蓉茶园唱。旅长的太太能卖唱?真是笑话!旅长为此气得把桌上玻璃都拍碎了,当即差人把苹抓到了府里。可谁也不知为什么,不知苹到那儿都说了啥话儿,旅长不仅向她赔了礼,还用自己的车子把她送回了茶园。
再往后,苹的人生就更加无奇。饿了上街吃,想吃什么买什么。时令变了,就到相国寺里或马道街服装行里买衣服,爱穿什么买什么。这样直到一九五一年夏天妓院封闭,茶园也随着关门。
妓院封闭以后,把妓女们进行了集中收容。百来个姑娘,平均年龄是二十点四岁,而她,已真正是半老徐娘。政府没有把她当妓女看。将妓女编为两队八组,进行了思想教育,做了医疗性病检查,办了文化活动。这些活动苹都没参加。她是和鸨儿们住一块儿,但批斗鸨儿、教育鸨儿也没有她的份。她在收容院里,除了学文件和看《姐姐妹妹站起来》的电影,别的事情,政府干部很少管过她,直到半年以后的一九五二年元月,妓女们嫁人的嫁人,工作的工作,她从收容院放出来。
她有存钱,往后的日子过得依然自在。钱将花光时,有个县剧团把她请去了,唱得好,顶台柱,日子还是依然自在。“文化大革命”轮到她吃苦了,她却不等红卫兵去揪斗,就提前明智地投了河,了结了一生,仍然没有吃一点儿苦。
我苹姐死前,曾和人进行过长谈,她说她一生中最苦的日子是在收容院期间:有钱不能上街买着吃,有衣服不能天天换,金嗓子也不敢大声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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