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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十五

时间总是不顾一切地流逝着,说话已是冬天将尽。

到了春天萌醒的时候,我苹姐已经出了不少堂差,陪了不少客人。但终因不肯接客,又不肯晚上出差,能挣到的钱毕竟不够开支。然她自己定下的生活需求又不肯降低,吃的穿的,一味讲究,少不了东借西借,欠了姐姐妹妹不少债钱。好的一点,是她始终明智,没有借过老板一个制钱。

“芙蓉,你钱不够了我这儿有。”老板说。

“够的,”她说,“我没什么开支。”

话虽这么讲,自己也感到了压力。姐妹们多是有家有口有负担的人,都要月月往家里寄钱。这样,苹姐就不免要借东还西,扒东墙补西墙。还得不及时了,还要听些“穷守清白”之类的话。

苹曾计划过开苞接客的事,但未下定最后决心。为了这一天,她做了很多心思作业。

有一次,她借了桃花五贯钱,桃花往家捎钱时,要她还账,她就下决心要迈过那一步。只要迈过了那一步,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第四巷是条金巷,住局有很高的价格。流行的“钱卧龙、银会馆,不如金巷一夜晚”就是说的价格高。一般红妓一夜就要索取六贯,客人大方,还要给本人小费。老板知道了这一点,自然高兴,但后来发生了点事情,苹又改变了主意。

老板从苏州买来了个妓女,十六岁,正式开始让她接客时,举行祭鞭仪式。

祭鞭是在晚上,偏偏那晚苹去向桃花还钱,给她碰上了。

所谓鞭,妓院的黑话叫万能鞭,新社会说那鞭时称为罪恶鞭,比马鞭略粗,用皮条编织而成,内里插有钢针百余枚,针芒露出二分许。祭时鞭陈于五大仙的牌位之前。五大仙是妓院遍敬之神,即:刺猬、老鳖、黄鼠狼、老鼠、蛇。五位尊神蹲在老板设的暗室。到要祭鞭的夜晚,打开室门,燃点蜡烛,令新妓焚香跪于桌前,由老板说明妓院本色,如笑贫不笑娼,妓业也是商业之类的话,对其晓以大义。接下就是阐明院规,如敢违抗,或想飞鹰就必动家法之类。完了,命一老妓执鞭让新妓视之再三,再交茶房挂于室之门环,最后由妓女起誓顺从,再令其到厕所烧一堆纸钱,作为上坟哭夫。行话叫做撇苏七。使你明白丈夫已经死了,防止和客人产生恩爱,结为夫妻,逃之夭夭,这才算祭鞭结束。在别的书寓,也有试鞭之规,即把那些放鹰飞走的妓女追回来,用鞭子抽打。为了营业,倒是打身不打脸,打后不打前。宏德书寓还有条家法,是试鞭不动鞭,将逃跑的妓女捆绑四肢后,把猫装入裤裆内,打猫使之抓破下体,但仍不影响接客。

我苹姐还了桃花债钱,要走时,桃花说:“我领你开开眼界吧。”

苹就跟着桃花到了书寓后房。那是两间经常不开门的屋,里边有灯光,有声音,她扒在窗子上,看见了老板试鞭的全过程,于是就改变了主意。

“洛阳有个皮货商人看上了你。”

第二天,老板把苹叫到屋里说。

我姐说:“认识。”

“咋样?”

“不行。”

“他这次愿出四十贯。我至少给你三十贯,还保证你是全身子。”

“我说过不行。”

老板从来没有遇到过像我姐这样的人,既从妓,又不肯开苞,这在妓史上是不曾有过的事。他十分恼恨,又不想得罪我姐,因为从根本上说,他还没有掌握住我姐。我姐连他的钱也不肯借着花,这就使他很是无奈。

“苹,我掌管一个书寓,姑娘们二十多个,对别人从来没像对你这么宽。”

“可我也没办过对不起你的啥事呀。”

这样一句一句,说了很长时间,终还没什么结果,老板就对我苹姐泄气了。

“书寓的姑娘都得接客,这是规矩,你实在不愿接客,今后就不要再往书寓来了。”

“你既然有了这想法,那我还是离开的好。天马上就转暖,我想别的茶园会愿意请我的。”

说着,我苹姐就起身朝着门外走。

老板一转念,冬天就要过去了,挣钱的旺季已不是太远,让苹姐走了,实是一种失算,就忙把我苹姐叫回来,说:“你真是太孩子性儿了……接不接客随你去吧。书寓里的规矩对你反正约束不住。”这样又算言归于好了。

十六

开春时,天气明显转暖。棉袄比往年入箱早,很多人二月不尽就单穿夹衣了。这天气在东京不多见。人都因天气的关系,从昏眠状态一醒来就十二分的精神。官宅僚府的屋檐下,先前开得十分红火娇艳的腊梅枯黄了,而街巷郊野的树木杂草则开始绽出一簇一簇的青色。有生命力的嫩草叶从城街道旁的铺砖地缝里探头探脑钻出来,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一片天下。有时一吹风,春天的气息就噎得人打嗝。

在这个时候,苹对未来就更加充满信心,认为无论什么事只要有计划,就会有机会。有机会,就准定能实现。苹的人生不是先计划的。而是先人生,在人生中产生计划。

三月初的一天,那是个很偶然的机会,苹到书寓。老板说有人请她到稻香居饭庄,那里有些文人,点她的名去清唱。

苹去了。

稻香居位于东京城中心的鼓楼街,是繁华的商业区,以经营东京传统风味著称。这家饭庄苹去过几次,有两层楼房,三个餐厅,几净窗明,配有四时花木,使顾客备觉清静优雅。且饭庄里人才云集,有好几个世家厨师,都各揣绝技。尤擅长软熘、爆炒、扒、炖、炸,用料考究,刀工精细,主料突出,侧重用古法所制的清汤、白汤进行调味,菜点醇厚清鲜,雅致大方。著名的菜点有:糖醋软熘鲤鱼代焙面、爆三脆、扒三样、炸鸡肫、陈煮鲤鱼、紫菜莲蓬鸡、荔枝腰子、炖十景、煎扒青鱼头尾、琥珀冬瓜、鲜花饼、萝卜金丝饼、切馅烧麦、鸡丝卷等。龙须面熘鲤鱼,是稻香居的拿手菜肴。这道菜原是宋朝皇宫举办大型喜庆筵席或招待外国使节才亮的绝手活,后来宋朝没落,绝活经家传流至稻香居。这妙物确有风味,吃鱼,鲜嫩可口,甜中透酸,极是适胃;吃面,则微有淡咸,蓬松酥脆,入口自化,且还有补虚益肾的效能。

苹之所以去稻香居那么甘愿就是她前几次去均没吃到,想也许这次能吃上这道菜。

请菜的有四个人,不是商人。他们举止都很雅静。其中有翰林画院的一个王先生,四十几岁,字画在东京很有名气,谈起画中的佛道、人物、山水、鸟兽、花竹、屋木,话便如倒,滔滔不绝。苹已经给他作过三次陪。这次就是他又点的苹,其余三人,皆不认识。苹去时,他们闲谈,各个都精通诗词,才华远在我伯之上。过了一会儿,开始上菜,由苹倒酒。她坐在王先生身边,轮到对面一位先生,那人实实在在看了苹,足盯了半分钟。苹也看了他,见他眼中没有邪气,就朝他笑了笑。

“这就是云雀书寓的芙蓉。”王先生对大家说。听口气他在苹没来之前已向人介绍过。

苹又把笑分给桌上的人,各得一份。

东京规矩,菜先上的是冷盘。在稻香居,冷盘菜极有诗情画意。如“州桥明月”,是用童子鸡、发菜、清汁笋、酱牛肉、黄瓜、五香肉、老蛋糕等几十种生熟菜肴组成,荤素相间,口味各异,红白黄绿,色调和谐。这拼盘生动地再现了古人登州桥临水赏月的风雅情趣。菜一上来,王先生就说:“诸位,州桥明月是东京八大景之一,有首诗说:石荞高踞浚仪沟,月色如银冷浸秋。鳌背负山银阙涌,虹光横海玉梁浮。香车已尽花间市,红袖歌残水上楼。几度有人吹风管,汴州风景胜杭州。这诗说的就是这拼盘──大家吃!”

酒桌无令,众人吃喝由便,谈笑风生,情景完全与往日所见不同。苹很惬意,知道是王先生请客,就不断很有分寸地劝酒。喝到高兴处,大家便同时搁下筷子、酒杯,一块论天论地,说诗道文。有位先生问起旧时画院招生,王先生便又高谈阔论。说考题多取诗句,要求以不仿前人而物之情态形色俱若自然,笔韵高尚为工。他说,过去曾有次命题是“竹锁桥边卖酒家”,有许多画家只把文章作在“酒家”二字上,而考第一的李唐,则画桥边竹林,竹林上方高挑酒帘,上书一“酒”字,笔墨简洁,含蓄优美,终于夺魁。又说有次以“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为题,有的就画一只空船系在岸边;有的画一只鹭鸶孤立船头;有的画一只乌鸦栖于船篷;而有一个却画一船夫懒卧舟尾,横一孤笛,任小船在水中漂荡,四野空旷寂寥,以示“非无舟人,上无行人耳”,终于获得第一,考入翰林画院。就这样,直谈到最后,那个曾实实在在看苹一眼的先生才说:“请芙蓉姑娘唱一曲吧。”

这一次陪客很文静,因此苹欣然应诺。

“唱啥?”

一个先生转头看着实实在在看过苹的先生。

“你点。”

“随便。”

苹知道他们的兴致在酒和诗文,而不在戏唱,就努力想了想,唱了段《牡丹亭》。唱得很卖力──

睹物怀人

人去物华销尽

道的个仙果难成

名花易陨

恨兰昌殉葬无因

收拾起烛灰香烬

丽娘何处坟

问天难问

俺的丽娘人儿呀

你怎抛下这万里无儿白发亲……

唱着,苹注意看着。王先生和其他二位,都听得极认真,唯那位先生心不在焉,始终把头偏向一边,瞟着店小二跑动上菜的情形。

苹对自己说:这先生看过我,现在却不注意我,无论如何得让他为我的唱说句好。

又唱了《窦娥冤》。

都说唱得好,下次再聚一定要芙蓉赏脸再来作陪,唯那先生始终一言不发。

散酒了。王先生问苹:“满意吧?”

苹说:“很静气,就是没吃上龙须面熘鲤鱼。”

王先生在苹身上摸了一把:“下次一定。”

“就怕下次你不叫我了。”

“哪能哩。”

十七

“你真名叫啥?”

出门时,那奇怪的先生冷不丁儿问。这使苹很怀疑,就不信任地看着他。

“叫苹呀。”

“我叫李清海,艺名八岁红。刚才我觉得你的唱腔别扭,揣摩揣摩,又觉得你这种唱法说不定会自成一家,要信得过我,明天早饭后铁塔下面见我。”

在稻香居外面,停了两辆马车,那八岁红一说完,就登车东去了。

苹很惊异,原来这就是八岁红。小的时候,东京人只要一听说八岁红的戏进城了,相国寺剧场就要座无虚席。记得也跟着父亲去看过八岁红的戏,那时不知自己几岁,只记得一个人唱老包,人未出台,就在台后先大唤一声,声音大得似乎剧场顶上的尘灰纷纷下落,不等那一声唤尽,台下就“嗷、嗷”乱叫,掌声四起。父亲说,这人就是八岁红。苹觉得奇怪,这人怎么才八岁,父亲说他从五岁学戏,八岁在一次庙会上,几家梨园合着成了一个娃娃班,他当老包,一下唱红了,艺名就叫八岁红。八岁红在东京戏迷的耳朵里,一听名字就如雷贯耳。可惜他每年只在过年、端午几个大节才进京城来,平日都带着班子在外地。真没想到,这天就莫名其妙地碰见了。真是件让人高兴的事。

第二天,有人点名让苹去出堂差,苹没去。一起床,就认真梳洗了一遍,上街买了油条,喝了豆浆,递步儿朝着铁塔走。

我大娘说:“去的这么早?”

苹说:“这几天四季春里活多。”

我大娘的偏瘫越来越重,几乎很少走出过油条胡同,这给苹的来去很大自由。

铁塔位于东京北郊,在翰林画院后边,解放后成了铁塔公园,民国时那是一片荒凉野地。那塔最初为木质建筑,高一百二十米,是北宋建筑家喻皓为开宝寺供奉佛骨设计建造的。原预计它七百年不倒,结果雷殛起火,仅在地上立了半个世纪。到皇佑元年,又仿照木塔样式建了铁塔。说是铁塔,其实并非铁铸,不过由于外壁的褐色琉璃砖像铁罢了,且又非常坚固,故称铁塔。铁塔八角十三层,高五十五点八八一米。塔身庄重,粗壮匀称,身上有五十余种花纹图案:云彩、波涛、飞天、伎乐、龙、狮、麒麟,还有各种花卉,精致美妙,其形象逼真生动,釉彩十分晶莹。但因地势偏僻,那儿十分清静。苹到那里时,八岁红已经先到。他是坐人力车来的,站在塔下,正仰望着塔顶,寻觅着什么。

“李老师……”

八岁红转过身,说了“来啦”二字,就又顾自转回头去,研究着铁塔棚上的飞檐、挑角、挂铃。微风一吹,一百零四个铃铎,随风摆动,叮当作响,像山溪从耳边滚过。他看着动着,慢慢绕铁塔走了一遭,转回来站在苹面前。

“苹,你怎么就进了第四巷?”

苹抬起头。

“是瞒着家里的……我想唱。”

“想唱可以进梨园,也不能进书寓呀。”

“我有老娘,瘫子,不能随梨园跑。再说……东京热闹,我卖艺不卖身,就可以吃好穿好了。”

八岁红叹了一口气,默了一会儿,坐在塔下的草地上。其时,朝阳地的野草都已复活,地上一片柔软的嫩绿,太阳一照,显得草叶薄而透亮。四处无人,塔下很静。八岁红让苹坐在地上,问了她学戏的情况,让她唱了《大祭桩》上的两段,又唱了《秦香莲》的几段,他听着揣摸着,最后问苹会不会唱《法门寺》上刘媒婆的戏,苹说不会唱,他就说苹的唱腔完全生于自然,而不得于演练。说苹既非本腔本色,也非假腔假色,是一种天生的合音,是东京任何一个剧场都没有过的嗓子。但遗憾的是没有认真经过别人指点,没有专门练过本嗓,也没有专门练过假嗓。说苹以后要多练假嗓,少练真嗓,因为苹的合嗓真嗓多于假嗓。接着他用假嗓唱了一段《燕王扫北》,又用真嗓唱了一遍,最后用合嗓唱。说他的合嗓不是天成,有很多缺陷。而在苹听来,他的合嗓已经十分圆熟,天衣无缝。就这样,八岁红像教他徒弟那样,整整给说了半天戏。

先前,苹是野唱,靠天分在茶园得成的。听了八岁红的指点,一下子心里增加了几分清亮。

走时,苹跪下给八岁红磕了一个头,情深地叫了一声“李老师”。

八岁红没想到苹会磕头叫老师,一怔,忙把苹扶起来,说画院王先生写了个剧本,想让他们梨园演,待下个月来东京排练此剧时,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下月初一到相国寺剧场找他谈。

苹又向八岁红磕了一个头,说了谢话,一道坐上马车回去了。

十八

之后,苹按照八岁红先生的指点,有事没事,都夹着嗓子练假音,果然长进很快,戏同以往唱的相比,有了很多不同。有次桃花听了,都觉惊奇。

“你怎么上路这样快?”

“还不定没人喜爱听呢。”

话虽是这样说,苹自己已经很有把握。八岁红又来东京在相国寺唱连台戏这个月,她隔三差五都要去请教请教。每次去穿的衣服都不一样,给八岁红留下很深的印象。八岁红不光教她唱法,还教她台步、踢腿、下腰。苹也都能心领神会。最后八岁红离开东京时,交代她说:“以后你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到城墙上喊腔,到日出为止。不要把工夫花在打扮上,戏靠腔不靠装。”

“四点?”

“四点。唤几年你就会唤出名腔来。”

“……”

苹没有向八岁红回出什么话。四点……唤几年。她知道自己不是那样吃苦的人,自然不需向老师保什么证。为了练嗓,深更半夜起床,且不是三天五天,而是几年!她想,要这样还不如学刺绣。刺绣一针一线一块布,不需起早,也不需打黑;夏天到了,就坐在四季春后院荫凉地;冬天来了,四季春的绣房有炭火。可那日子她还觉受不了哩,何况起早练嗓。她唱戏就是为了唱,为了过得惬意些,不是为了要名声。要名声就不会当艺妓,早就进梨园戏班了!

八岁红离开后,她虽练腔,却是高兴练,不高兴时她是决然不练的。说到早上到城墙上唤嗓子,是一次也没有去过。衣服嘛,依旧一天一换,总是一样花枝招展。八岁红在艺术上给了苹画龙点睛的指点,生活上并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开导。她早已有了自己固执的、不容改变的生活方式。这方式的形成对苹来说,既不因家庭的清贫环境而成,也不因父母的禀性遗传而成,更不因东京大气候的影响而成。这似乎是天生的,随着她的年龄增大就在自然中形成了,很难说定是哪个方面对她产生了根本性的影响。就如一对能说会道的父母,生下一个俊俏伶俐的孩子,长到几岁时,终于发现他是哑巴。而他的父母,既非近亲,各自祖上又都没有聋哑人,你说孩子为什么是哑巴?哑巴就是哑巴,不可否认。苹就是苹,也不可否认,她就是那么固执,就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得那么懒散,那么随意。

春天来了,这是妓业的旺盛季节,每个姑娘都十分劳累,忙乱无章。老板给她们每人打了一针预防梅毒病的舶来药水六零六或九一四,就开始日夜营业。书寓里重又热闹起来,住室清洁,门庭华丽,修洗的屏风立在屋内,屏风上亦例悬着二十余面玻璃镜框,上系红绿彩绸,内书各个姑娘的艺名,字迹异常漂亮,加之艺名俗美,人一进屋里,先自就有眼花缭乱、神魂颠倒的感觉。如丁墨菊、喻翠花、张雪艳、赵红梅、高芍药、李苹香、王红菊、钱桃花、孙艳蕉……客人很多,一会儿走,一会儿来。每个客人来前都在那屏风下挑选一会儿,然后照着名字寻到姑娘的接客屋。每个屋前,又都挂着一条雪白的织布。若布条是在帘上垂着,室内就是有客,新客不得进去,须站在门口静等一会儿,待老客做完事情走出后,才能挑帘入内。若那布条是在帘子顶上搭着,屋内便是无客,把布条放下径直进去做事是了。

这是一天黄昏,各家书寓门口的灯刚刚点亮,苹因为白日陪客还未及回家,她见从门外进来一个青年,穿件新色黑大褂,在屏风前站了又站,不知要挑选哪一个。有几个姑娘见他样子俊俏文静,就都过来和他搭讪。大胆的一上来就去他身上摸摸拉拉。有个姑娘一下挎住了他的胳膊,不想他竟一转身,把姑娘推倒在门上,头上磕了个青包。

姑娘哭了。

大家都来围住他论理。苹去看热闹,吓了一跳,这青年竟是张姨家的奔举。

“是……你呀!”

奔举转过身,瞧见苹,微怔一下,拉着她就朝书寓门外走,到书寓外的槐树影里站住了。

“苹妹,我找你半晌啦。”

她看着他,眼睛很亮。

“有事?”

“有事。那上边真的没你的名?”

“真的没。”

“这就好……我给你找了一个事。”

“啥事?”

奔举这当儿一脸兴奋。

“我不读书了。大教堂那个洋人在教堂街办了一所学校,我舅信教,常去礼拜,就认识了他。舅介绍我去那儿教书了。那洋人还让我替他找个女先生。我推荐了你,让你明儿去见见他。”

苹怔住,想了一会儿,浅浅一笑。

“我咋能行。”

奔举充满信心。

“洋人可不像东京人,开明得很,你去准行。”

苹不笑了,脸上丝毫笑意也没留下。

“算了,我不去。”

奔举一惊。

“洋人给的钱多,大小开支都能顾上的。”

“学校里总不会叫我天天唱。”

“苹妹……你不能唱一辈子!”

“咋不能?想能就能。”

“可这是啥地方?”

“管它啥地方。能吃好、穿好、唱好就行。”

“苹妹……”

“我还没吃夜饭哩。”

“我找了你半天……你再想想。”

“不用想了……真的,没啥想。我就爱过这号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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