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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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苹成为艺妓,很难说是从哪个年月正式开始的。从分析看,她不厌这个职业。她感到这职业中有乐趣可以吸引她。
一九五一年七月二十一日,是东京广大妓女毕生难忘的日子──封闭妓院从凌晨四时开始,到七时结束,仅用了三个小时。行动是由共产党部署的,事先召开了有民政、公安、文教、卫生、妇联、救济院等部门参加的会议,成立了东京封闭妓院委员会。共产党是把这次行动作为一个战役打的。事隔几十年,东京很多人都还记得当时情景之盛。特别都还记得第四巷的艺妓苹,多半老人都能说出她一二生活琐事,似乎其音容笑貌也历历在目。
一个艺妓能让后人记得,这不是易事,加之她又不是绝代佳人。
东京是七朝古都。中国的文化圣地之一。早在北宋时期,公元九六○年─-公元一一二六年间,妓业就已达到枝蔓丛生的境地。宋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曾多处提及,说有的街道,除少数店铺外,余皆妓馆。而外,“诸酒店必有厅院,廊庑掩映,排列小阁子,吊窗花灯,各垂帘幕,命妓歌笑,各得稳便”。由此可见,东京妓业是何等昌盛。宋徽宗赵佶钻地道约见名妓李师师的千古丑闻就在这里。到了明代,不但客寓、旅馆亦有妓女,连专住妓女的娼客店也相继生世。清末以至民国,妓业就更为发达。据民国十四年间,一位在东京警察南区分署缮写统计文件的录事回忆,当时,第四巷领过政府油印盖章的特许证的一等窑妓有三百余人;会馆胡同的二等窑妓四百余人;卧龙宫的三等窑妓三百人;四等窑妓在外马号街高高山附近;五等窑妓多在禹王台一带,政府不发给她们特许证,则更多。还有暗娼。这么多人从事这行当,又有那么悠久的历史,为何苹没有像李师师那样幸会过皇上,偏让后人如记李师师一样记住了,我想她身上也是有着光辉的,不然,何以能照亮后人的记忆呢。
苹是我姐。
我尊敬苹姐。我一直都想知道苹姐身上的光辉是什么,光辉的源泉在哪里,竟会隔朝不衰,隔代不灭。这是值得探寻的,我想。
民国元年,苹姐十五岁,已经能做很多大人的事情。父亲病了,咳,请中医号过脉,写下处方,让她拿上搜寻出的五百制钱到寺后街同仁药堂去抓药。她去了,穿街走巷,到了同仁药堂,钱不够,还差十几个,只好就怏怏地回来。到山货店街的一个胡同口,她听到一个茶园的歌唱极嘹亮,像清风从她耳下飘过,仿佛将她的头发都撩起了好几撮,就淡下步子,迟疑一阵,拐了进去。
这茶园每日下午,都有第四巷歌妓前来清唱。近日,有位从苏州来的角色,学唱了半年河南梆子,一下便唱红了。她艺名桃花,嗓子格外甜润,吐字也清晰,吸引了很多商贾达贵。其实说,这嗓子并不十分适合唱梆子,只是东京人听北方嗓子惯然了,有了厌意,猛一听南方嗓子,又是唱北方名戏名段,就像燥热天气里突然吹进了一股细风,叫人觉得爽快。也许东京还会有人记得桃花,她的容貌与北方姑娘不同,显得清瘦白嫩,讨人欢喜。旧时茶园有个惯例,开戏时售票入场,票卖完了主家也就不再计较,尤其戏到一半,卖票的小二也去听戏了,园门时常虚掩着,一推就可进去。我苹姐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候走进茶园的。也许她这一进是个关键,对她的生涯起了历史性作用。她站在茶园方桌最后的草坛上,脚下松松软软,手里捏着处方,提着一个青布小袋,里边是那五百制钱。
桃花在台上唱着最后一段戏,戏词是《桃花扇》里的,她摇着腰肢,抖着裙子,唱腔在戏园上空弥漫,人们都听得呆怔了。可苹姐并没认真听她到底唱了什么,她只感到耳边有两股透清的溪水在汩汩潺响,水花撞在耳膜里,痒极了。看见的也不是戏的作法,而是桃花那一身绸缎,在飘飘地摇摆。
戏完时,桃花又送了两段清唱,人们才恋恋走去。她从台上下来,到茶园屋里洗了脸,按成从经理手里接过报酬,出来时手里的一个绸袋就显出沉甸甸的模样。脸呢,依旧是一副倦怠神情。
桃花从我苹姐面前过去时,没有看苹姐。
苹姐从她身上闻到了一股桂花香,便跟在她的身后闻。出了茶园大门,夕照在山货店街零零碎碎铺开着,国槐的椭圆叶子微微晃动。街上的商人有人指指桃花,朝她笑笑,桃花也朝那人笑笑。相互点了头,那人就朝着桃花走过来。
可是,桃花却转过了身子。
我苹姐一下就亮在了她眼下。
“你叫啥?”
“苹。”
“我看你站在茶园后边拾听戏尾巴。”
“我想跟着你学唱。”
桃花怔了怔。
“你知道我是干啥的?”
“……?”
“第四巷的……知道了吧。”
“不知道。”
“是妓女!”
“妓女有啥不好,穿得好,吃得好,想唱啥唱啥。”
桃花对我苹姐笑了笑,从绸袋里撮出一把制钱递给苹姐就走了。我苹姐望着她走在山货店街上,直到她化在那片夕照里。
二
在东京北区的油条胡同中间,有个二分七厘地的小院,大门用青砖砌了圆顶,那就是我苹姐家。
油条胡同住着几家穷屠户,天天杀猪,街上流的洗猪肉水都是很油很油的,所以人们就以街容称之为油条胡同。苹姐家住的两间房,是低矮的老瓦屋。山墙头上,一端是棚起的厨房,一端是后院──如今东京人都说是茅厕所。房前有一道塌豁的院墙,院墙下放了柴禾和煤饼。煤是苹姐她娘去铁路上和一家工厂捡来的。苹姐有时也跟着母亲干些这样的营生。简单的房舍布局构成了小民世界,容纳了苹姐乏味的年华。
冬天,白雪皑皑,把东京城全给埋盖了。国槐枝条上结着冰,像鞭子一样在空中扬动着,发出脆裂的声音。我大娘脚下蹬着没有生火的炭炉,手里拿着绣盘,眨着眼睛,一针一针绣着枕头花。她手上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凡她绣的物品玩意儿,到马道街、大相国寺没有人压过价,没有压货出不了手。家里的光景,吃的、喝的、穿的,偶尔和我伯、苹姐到相国寺玩耍的零星开支等,都靠的是我大娘这手艺。她一生只可惜自己有这等手艺却没有干一番事业。比如开个绣铺,或行呀店的,用个吉利字号,在马道街或鼓楼附近租一间门面房子。那样日子也许就十分发达显贵,至少不会如此清贫。可终于,她一生没能实现这个小愿。
“苹。”我大娘望着里屋床上唤。
苹姐坐在床上被窝内,双眼盯着窗外那个白茫茫的世界。这个时候,苹姐已出落成了第四巷的姑娘形状,身材里透着几分窈窕,眉眼鼻梁唇角都隐藏着动人的水色,灵灵秀秀。只是贫困在她那肌肤上留下了疲弱的痕迹,白而无泽,缺乏活力,从而少女的美极难被人觉察。下雪天,她感到有些压抑,就像一块厚冰搁在心上,又没有力量、热情去融化它。
“有啥事?”
“你总得起床干些啥儿,半晌了。”
“我啥也不想干。”
“人要成器。姑娘家学绣才有出息,是手艺,是本事,也是本钱!”
“我一辈子不能靠绣挣饭吃。”
“你靠啥?”
“不知道。”
苹姐无精打采地叹了一口气,随之起了床。
我伯回来了,披了一身雪。人没进屋,咳声就挤了进来。他是先生,有很深的学问。不过一生也不过是个先生,先是给人教了几十年的私塾,后又当了一家私立中学的教员。他对范仲淹的文章挚爱到了癫狂的程度。前几年,还时常模仿着写些赋文,写些七言绝句,和古人对作些诗词。这两年,身体虚垮了,肺病常治不愈,阴冷天气咳得非常严重,做文就做得少了,也不再和东京的文友一块儿去喝茶议论。早先,他尚有怀才不遇的感觉,认为自己的人生很委屈,觉得和我大娘无话可谈,嫌她除了能绣,字画一点儿也不懂,更不要说范仲淹的文章了。可想到他们婚姻里是自己求的她,自己看上了她的一手好绣活,还有人的模样,就也无话可说。中年时,他对她没有给自己生下儿子有过气恼,且女儿也只生了一个还生得那么晚,三十几岁才开怀把苹送到东京城油条胡同这个小院里。直到这些日子他病情重了,书也不如先前教得勤奋尽力,校长给的钱少了,生活担子几乎都压到了妻一个人的瘦肩上,看她硬是用小脚和绣手担当起来,过去的恩恩怨怨才都在无形中化为乌有。现在,他唯一觉悔的是没有把自己的学问给苹姐留下多少,认为自己作为父亲没有对女儿尽职尽责。他怕这将成为他的终生遗恨随着亡灵进入坟墓。
站在房檐下,我伯抖了抖身上的积雪,走进屋里,把胳膊夹着的一本线装诗书放在桌上,瞅了瞅轻声唱着什么的女儿,眉头皱了皱。
“你不能天天都是哼哼唱唱的。”
苹姐不唱了。
“人要做点正经事,你连《唐诗一百首》都还不会背。我像你时《三百首》都能背能解了。”
“诗能当吃能当喝?”
苹姐这样问父亲,这使我伯噎了一下。平平一句问话,从苹姐口里出来,在我伯看,已经有了足够的分量。他很想像东京的粗人那样打她一耳光,可自己是先生,就下不了手。他决定喝斥一句:“那是学问,比吃喝更重要!”可惜嘴张开了,喉里痒极,一咳就咳了老半天,一口痰卡着,憋得他满脸青红。大娘急了,扔下手中绣活,过来扶着丈夫,给他捶着背,替他嚷了话:
“诗不当吃当喝,你总该好好学绣吧!可你整天学了啥?吃好的,穿好的,天天唱唱哼哼,哼哼唱唱,难道家里养你是为了养个戏子?你也好好想想,自己日子过到了天堂上,还是不满足。人一辈子总该正正经经过,亲戚邻居谁像你。”
苹姐本来不想哭,父母这样的吵嚷不是第一次,可母亲说到她吃好的、穿好的时,她就忍不住哭起来。她想起了第四巷那个每天到山货店茶园清唱的桃花,觉得自己的日子委屈至极。
三
日后,桃花的位置完全被我苹姐取代了。其中,苹姐所作出的努力和付出的代价也是难以道清的。她说,我这样作为,这样活人,开始并不十分清亮,但是后来我明白了,弄懂了自己,原谅了自己,只是想到自己跟父母走了个背道,心里难免有点儿不安。
开春时,天气日趋暖和,街巷两旁的槐树开始生出绿豆似的青苞,鼓鼓胀胀结在无刺的枝条上。小胡同里的家树──榆呀,桐呀,椿呀,也都泛出了绿色。第四巷、会馆胡同、卧龙宫、高高山的青楼姑娘们都有人早早脱下绸袄,换上夹衣了。按说,这时候天气该日日热下去,可忽然就来了个倒春寒。寒冷来得突然,上午还温暖得令人瞌睡,下午一阵风就干冷起来。当时苹姐正在听戏,起风了,茶园里的灰草飞得像城郊打麦场上的秸秆儿。
“天冷了──改日多唱一段吧?”
桃花在台上唱完一段词。
听的人都摇头不答应,说一日票价一日戏,明日多唱十段我们也听不到。桃花便接着唱下去。
这时候,邻居找到了茶园来。
“苹呀!你还有心听戏,你爹不行啦。”
苹姐一呆。
“咋回事?”
“他上午穿夹衣去教书,下午一遇风雨,肺病严重了,咳得死死生生。”
苹姐这才知道,这个倒春寒来得不公平,像是专给她爹备下的。一个东京城,城北干天干地,城南就落了倾盆大雨。
苹姐从茶园回到家里,我伯在屋中间,周围都是邻里街坊的叔叔伯伯,婶婶娘娘。他们给苹闪开一条路。苹首先看见的是她爹那张苍白的脸,无力地歪在椅背上。我伯已经昏过一次了,人似乎魂灵不在体上,连看一眼闺女的力气也没有。苹不敢哭,过去蹲在我伯身边,握住他那冰了的手。
“爹……”
伯瞟了苹姐一眼,动动身子,张嘴说了话,却谁也听不见,一急,又突然来了咳,有痰咳不出来,就血红着瘦脸,用着命咳,终于吐出了一口又白又黏的稠痰来。
大娘说:“你不要说话……”
这时,中医来了,号了号脉,起身取出一张处方,一支洋笔,递给了我伯。
“有话说你就写上吧……”
我伯盯着中医的脸,滚出了两滴很大的泪。伯明白了意思,接过洋笔,却没有接那处方纸。
大娘递给他一本万年历书,让他垫着,可他依旧没有接。
人们都不知我伯要什么。
“你不敢说话了?”中医又把处方纸伸到伯笔下,“写吧……只能写。”
伯不写。
我大娘怔一会儿,突然转过身子,从屋里取出一本书,又窄又长。钉线断着系在书角上。大娘把这本范仲淹的《范文正公集》在伯的眼前晃一晃,伯就不急了,他凭着感觉在那发黄的软纸书面上写了半句话:
“苹要出息……”
他写得极吃力,终于又咳了,笔从他手里滑下来……民国初时,东京没有大医院,私人医院都是中医,不兴人工呼吸。说到氧气瓶,是见也没见过。我伯没有力气再吐出一口痰来,就终于写了那四个字离开油条胡同、离开人世了。
街坊们不知道伯为什么要把那四个字写在书上,且不是万年历书,而是《范文正公集》。可娘知道,苹姐知道。那里有我伯对我苹姐很深很厚的愿望和寄托。然苹姐到底没有出息,背叛了我伯写在《范文正公集》上的那层情意。
照理,苹姐去做了艺妓,该有一种追悔,深感对不起父亲。可苹姐说她知道,但无论如何也恨不起自己来,不觉得自己的作为是种不孝。这也真是怪事。她还说,来世上为人,像父母们希望的那样活着固然很好,反过来,像她那样把偷生看成也是一种活法同样并非坏事。真是人生在世,百人百相,百相百个活法,谁说谁的长短都不占足理。
四
妓业是一种复杂的行当,其中有很多的规矩。苹起初被桃花引荐给她所在的云雀书寓,老板见苹的长相,问了苹的年龄,眼角纹就舒展开了。他没有见过像苹这样的东京姑娘找上门来和他联络的,很是惊讶。
“自愿的?”
“家里不让。”
“那你要专卖白天啦?”
“我不接客。”
老板笑了。
“你是东京人,又到了这个年龄,该懂得妓女就是为了接客呀。像你这长相,我们四、六分成,光‘开苞’就能赚上一大笔钱,要是成为红妓呀……不得了的钱。”
老板给苹说话时,低三下四,苹觉得他没必要这样儿。这样儿苹就有点恶心他。
“我不为钱,”苹说,“我就为了跟着桃花姐学戏。”
眼角不再舒展了,也不再低三下四,老板认认真真盯着苹,口气变冷了。
“这样呀!也好……我们是和茶园订了合同的。你这样我就不给你一分钱,也不能给你一套艺服穿,由桃花据情安排你在场上唱一段。”
就这么,苹姐成了书寓不在编的姑娘,常常和桃花一道跑茶园。时日久了,就知道妓业也是三百六十行中的一行,和跑江湖的一样,有种种忌讳,种种迷信。为了交易方便,有自己一整套的行话,其实也都是些贼语。行话中主要是些忌讳语,俗称“块”。妓女最避忌的有八大块,即龙、虎、梦、灯、桥、塔、鬼、哭。行语是龙为海条子,虎为海嘴子,梦为幌晾子,灯为亮子,桥为海空子,塔为锥子,鬼为倭罗子,哭为撇苏。此外,还有七十二小块,如头为顶壳子,头发为苗,眼为槽子,眉为高吊子,牙为财,嘴为合子,脸为桃,舌为鱼等等。书寓的姑娘们如忘了行语,说了原话,叫做犯块,必须立即自拧耳朵,连唾三口,或撕破衣角,摘掉衣扣,作为破法。每月朔望两日及过年前后,忌之尤严。犯块又撞见老板,就要被提耳揪发,三次碰壁,重者要头破血流,青包累累。
妓院规矩很多,苹姐最怕的就是规矩。人一陷进规矩里,就什么事情也不能由己了,仿佛鸟入了笼子。
有天,从茶园回来,苹挎着桃花的胳膊走。“桃花姐,你在书寓不怕呀?”
“怕啥?”
“犯规。”
“小心着就不会犯规啦。”
“小心几天行,人不能小心一辈子。”
“就是这样光景嘛。”
“我可受不了!”
这时候,桃花已完全成了东京人,吃饭、说话没了南秀的模样。她朝苹笑了笑。
“这就叫入乡随俗,吃了人家饭,就要受人管。”
苹也笑笑,把桃花的绸袖朝上撩一下。
“要这样管我,一辈子饿死到路边,也不会进书寓。”
说话间,她们就到了第四巷。傍晚的时候,是第四巷的一个黎明。这里书寓一家挨着一家。一九五○年统计时仅有十三个寓,而实际上,苹姐初入寓时,一街两行都是经营妓业的。那里只要天黑下来,人力车川流不息,巷里灯火彻夜通明,照着各家书寓的金色字号,什么豫新书寓、名花书寓、云喜书寓、双雁书寓、金花书寓、天宝书寓、晏乐书寓等,都是有历史的老字号。姑娘们一个个穿得花枝招展,白天把瞌睡送走了,入夜就精神起来,各自站在自家的书寓门口,想方设法摆弄突出着自己,勾引着从人力车上下来的客人。只要哪个客人朝哪个姑娘瞟一眼,哪个姑娘就会用浅薄的热情上去和他搭讪着。有经验的老妓女,能看准从人力车上下来的人是老手还是新手。老手来了,她站着不动,显出一副娇媚等着他挑选。新手来了,就不顾一切上前扶着他,把他搀下车。新手总是很脆弱,只要一搀一扶,姑娘手下来点小动作,他就瘫软了,跟着姑娘进了书寓里。老手不行,他们感情硬朗,有经验,万万使不得这种把戏。第四巷是东京的一等妓业,客人只要阔气,都往四巷来。这里的姑娘年轻、漂亮,只消半个钟点或一个钟点,各书寓就差不多客满。有很多红妓,压根也不需等客,她们有老主顾。新客要和红妓过宵,还得提前到书寓里和老板、鸨儿商定时间排队。这里度资昂贵,民初时为一夜六贯。一般人是拿不出六千制钱挥霍的。且预订红妓,都得连定两夜。
桃花自然是红的了。她也不需在书寓门口接客,客人若空等只要等到她便很乐意,所以她不急着回去。她带着苹姐在第四巷逛了一个来回,让苹开了眼界。
东京人,一般是不来第四巷的,姑娘就更不必说了,都认为第四巷是个大染缸,近墨者黑。来第四巷的都与妓业有关。那个时候,苹姐没想到她已染指了第四巷,也没想到自己的生涯是从妓,想到的只是第四巷果真热闹。傍晚已过,巷里人稀了,姑娘们都有了主顾,回到书寓的夜欢间干自己的营生了。然灯火依旧通明,照亮了书寓一侧和小胡同墙壁上的广告。广告当然不和如今一样,那时只写字,不画画。字都和字帖一样,写得端正洒脱,一色儿柳体颜骨,一色儿是治花柳病的,都写得十分神奇。有人在各家书寓出出进进,进得快,出得也快。走了这家串那家,拎个洋提包,来匆匆,去也匆匆。苹姐很奇怪这些人,上好的书寓难道没他们满意的姑娘?看他们穿戴也并不是多有钱。
“他们是干啥的,桃花姐?”
“卖保险套的?”
“啥是保险套?”
“你……真的不知道?”
“我咋能知道呀!”
“……”桃花姐想给苹解释保险套的作用,可没有说出口。她站下来,借着一家书寓的大汽灯,盯着苹的脸,看了半天,似乎看透了,她叹了一口很深的气。
“苹……算啦!我不打你的主意了。老板同我商定,说只要我让你在他书寓接一个客人,就给我二十五贯钱……现在,你太纯,我舍不得毁了你,就单单跟我学戏吧,以后也别来第四巷找我了。在巷里寓里走多了,就见怪不怪,自己忍不住要去干那事,要往火坑跳。”
五
过了年,就开始熬春日。东京人祖祖辈辈都会说:“年好过,春难熬。”我伯死了,油条胡同这两间小屋就显得十分孤寂。不知怎么,大娘和苹姐总是没有更多的话讲。吃过夜饭,母女俩偎在被窝,亮着油灯,各想各的心事。
苹姐在家总觉得饭差、衣差,日子清苦,自己想学戏,可连听戏的五十个制钱的门票都买不起。她不知道日子为什么这样,心里暗暗怨恨。
大娘不同。伯一死,她就病了,先是手麻,后来就抖。吃了几剂中药,双手反而萎缩了。左手轻些,勉强端碗;右手重,筷子也不能拿。她说病没啥,问题是日后不能绣了,这才是大事。手不行啦,她心行,心还健康。她一心想让苹姐学刺绣,将来在马道街里开个刺绣店,字号都想好了,叫“祥福绣店”。
“苹,你爹死了,你连一点儿书也不读呀?”
“眼下都行白话文章了,爹留的书都是古语,没人教真是看不懂,眼一见字头就懵。”
“那就别读了。”
苹姐的眼睛亮一下。
“天不成器地成器,不能学文章,娘就教你学绣。”
苹姐心里又注进了一股冰水。
“娘……你的手?”
“针法你都会了,眼下该学技法啦。铁佛寺下的‘四季春’绣铺里的张姨,是我年轻时的干姐。我就是跟着她学了绣才嫁你爹的。她没女儿,儿子死读书。你去绣铺吧,她说喜欢你。到时她把绝活一教──其实东京也只十四种‘绝针’,你要会了咱家就能开绣铺啦。”
我苹姐并不认真想学刺绣,可也不能总待在油条巷。好日子过不上,赖日子必须还得过下去,想想,她就进了“四季春”。
东京的刺绣,距今已有八百年的历史。北宋时,京城有过一座官办的文绣院,招了三百名绣女,专门为帝主嫔妃及官僚们刺制衣物用品。其间,民绣也十分盛行,大相国寺的佛殿两廊里,摆满了绣售品;领抹、花朵、珠翠头面、花样幞头帽子等。相国寺门东还有一条街,家家刺绣,叫“绣巷”。当时,举国上下最优秀的刺绣艺人云集东京,制作了大量的绝世绣品,除供臣宦贵妇使用外,东京的服务人员,如妓女、丫环,也都打扮得锦绣团身,结束不凡,依时新装,曲尽其妙。大街小巷的繁华场所,如酒楼饭庄书寓会馆,也都是珠帘绣额,花艳华丽。明代屠隆在他所著的《画笺》中写过这样几句话:“宋之闺绣画,山水人物,楼台花鸟,针线细密,不露边缝。其用绒一二丝,用针如发细者为之,故眉目毕具,绒彩夺目,而丰神宛然,设色开染,较画更嘉!女红之巧,十指春风,回不可及。”由此可见,东京刺绣曾有过它辉煌鼎盛的年月。然到了靖康元年闰十一月,金兵大破东京城,技匠们多被掳掠屠杀,剩下几个刺绣艺人,皇室贵族南迁时都随之带到了江南。明末清初,江南刺绣兴盛起来,多靠的是祖籍东京的艺人的绝世绣技。如今苏绣、杭绣世家们还常说他们是籍贯中州。然而,东京刺绣艺人死亡、南迁,加之黄河水患,到民国初,像“四季春”里张姨这样有“绝针”的人已经寥若晨星。
实说,苹姐到“四季春”里学刺绣,该讲路是通达,走下去会有出息的。
我说:“苹姐,张姨不吝绝地教你,你可真是好福气。”
苹姐淡然笑笑:“我不是有出息的人。我除了爱吃爱穿爱唱再没什么爱的了。”
我很惘然。
爱什么就要干什么,太勉强自己就没多大活头了。苹姐说,她到“四季春”以后,也着实认真了几日。张姨的绣铺有很多珍品,均绣面工整,不见俗气。像门帘上的嫦娥奔月,腰布上的天女散花,挂画上的黛玉悲秋,件件精致细腻,颦笑逼真。加上又绣了几行诗句,如:“日暮堂前花蕊娇,争拈小笔上床描。绣成安向春园里,引得黄莺下柳条。”再如“弱柳千条可一枝,半含春雨半垂丝”什么的,更显出绣的典雅。谁望见,都会觉得张姨不同凡响。
六
可是,苹总不能放弃对戏的迷恋。“四季春”里很难有空闲,绣活其实就是工夫活,坐在窗光下,捏着发针,无始无终地穿针引线。张姨家的儿子大她两岁,在一家私立中学读书,回家时总坐在她的对面读诗诵文,这时候他们有话可说,她方觉得轻松,针也走得匀称快捷。
有天,苹在给一家生意人绣窗帘,绣的是月下仕女图,张姨就教了她两种针法:滚针和反吃。张姨的儿子奔举见了,显得十分喜悦。
“我娘从来没把这种针法教过人。”
苹抬头望着他。
他说:“真的……可她教给了你,是把你当成我们家的人才教的。”
苹显然很疑惑。
“我怎么会是你们家的人。”
奔举就笑得一脸灿然。
“总会是的吧。”
“我压根就不爱学绣!”
“笑话。姑娘不爱学绣还能学啥,读书也不是你们一辈的事。”
她认真地盯着他。
“我爱学唱。”
“唱?”
“唱梆子。现在我能唱下《莲花庵》的全部戏文了。”
“跟谁学的?”
“第四巷云雀书寓的桃花。”
奔举震一下,惊惧地看着苹的脸,眼睁得瞳球都要爆开来。
苹依旧再用滚针绣着月光下青波涟涟的湖水,没有注意奔举看她。
过一阵,灵醒一个神儿,回身看见母亲正在铺里和人谈生意,奔举才起身关了窗子。
“苹,你疯了!”
苹姐心一走神,针就扎进了手里。
“第四巷是啥地场?妓女街!”
“我又不是不知道。”
“桃花是妓女呀!”
“还是红妓哩。”
“那你还……”
“妓女又不是狼虫虎豹,人家的戏唱红了东京城。”
“你一辈子总不能卖唱呀……”
“就怕没人听,有人给我鼓掌我就去唱啦!”
这样说了气话,苹竟感到很轻松,像一间屋子闭死了,没空气,人将昏去时,突然间开了一个天窗,人就一下缓过了一口气,整个身子都舒坦了。苹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伸手又把窗子打开来。她猛然发现铁佛寺塔就框在窗子里,塔顶上的瓦是墨绿色,瓦缝里长了一层草,还有一棵指头粗的小榆树在塔顶摇摇摆摆。苹很奇怪,自己在这窗下坐了两个月,竟没发现窗里还框着这般景致。怎么回事呢?
“苹,人来一世不容易,要努力去干正经事。”奔举想开导苹。
苹姐把目光从窗景上拿回来,搁在奔举脸上,像研究古文那样研究着他的脸。她很奇怪奔举会说出那样的话。
“我干了啥事不正经?”
“你不能去学戏。”
“我又没误了你家刺绣,你管得太宽了。给你说,我每天太阳落时都要去山货店街茶园听几段,隔三差五还要替桃花唱几段哩!”
奔举把手里的书紧紧一攥,扔在了桌上。长袍的袖子一扬,扇出一股风。
瞟奔举一眼,苹冷淡地又开始了绣。
“爹在世时也没有这样管过我……我今儿还要去学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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