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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静静过了三天,一早鲁耀还睡着,突然有人唤门,开开一看,是相国寺主持僧陪知事站在门口。他就说了几句歉话,把二人迎进屋里,把主持僧让在一把铺垫椅上,将火盆端在僧的脚下,又回里屋转了一圈,端出一个硬板凳,上边满是尘土,还放了一块脏布,一副很随意的模样,将板凳顺手放在火盆远处。

“你坐……”他对知事笑笑,“我这宅院是下九流们才来的。”

知事脸上白一下,迟疑一阵,坐下了。

“鲁兄……”

他自己坐到一张铺垫藤椅上。

“东京人都叫我龟孙的呀。”

不好开口说话了,知事就从兜里取出一个单子递过去。

接过一看,是一张礼单,除了一批绸缎布匹外,还有五十两白银。他在礼单上前后扫了几眼,又把礼单还给了知事。

知事急了,站起来。

“我到淮阳给你补,只要能脱身……”

把脚放在火盆上,他瞟了知事一眼。

“看你不像世家做官的……”

“不瞒鲁兄说,赴考前也要过几年饭……”

乜斜着知事,他说:“原来你也当过下九流?”

知事脸上缺血了。

主持僧踩了一下他的脚。

鲁耀的眼珠滚一下,不再吭声,僵了好一会儿。

“记住你当过下九流就行了。”他说,“礼我不收,你明天就起身上路,到淮阳要给淮阳人留下一碗饭……”

嘴唇有些抖,知事想说话,没能说出来。

主持僧又拉了一下鲁耀的衣袖子。

“看在方丈面上,”鲁耀说,“那些欠账的商号,我全替你应酬了。”

把知事这么着戏了一番,送走他们,他立刻让小二通知各有账商贾,明天日出时赶到县署点名清账。

次日,东天一透白光,鲁耀坐下一辆新轿车,套两匹快骡,提前赶到公署,从知事手里要清单。待日出时分,他到大堂前一看,东京各欠主都已到齐。黑黑站了一片,堂前乱乱停着几排马骡车子,他咧嘴笑着,走到大家面前。

“龟儿子们都来了!”

骂过,从袖里取出账单,读了一遍,问有错没有,都说没错。他便大声接着道:“我鲁杠头借过知事三千两白银,这账我还了!昨儿半夜我让知事去了淮阳。都滚吧,大冷的天,以后都到杠局讨账去!”

说罢,他就钻进了快骡轿车里,扬鞭嘚嘚地前边跑了。待大伙醒过神来,他已离开大堂好远。

于是,在人群里响起了一片“鲁龟孙,你昨不早死啊”的叫骂声。

知事就坐在鲁耀的轿车里。

他把知事一直送到淮阳县公署。

半月后,知事派车把银两从淮阳送来。鲁耀照账单数目,一一包之,查对无错,又装上自己的轿车,在正午时赶到马道街南端,从第一店开始,把所欠银两从车上拿下,到店里往柜台上掷去。

“龟孙,这是你的!”

然后,进入第二店,再一掷。

“所有账户就你龟孙小气,听说你真想去我局里讨账?”

“没有的事,鲁掌柜。”

再入第三店……不到半日,三千多两银子,几十个欠户,全都还完竣事。债户们均对他赞不绝口。他也由此闻名于官府,凡到开封署里任职的知事,一入城里,都要破例到宅院或局里拜见。这已成为东京美谈,不仅眼下东京很多人知道“鲁耀戏知事”,且连“龟孙”二字,东京居民到今天还时时挂在嘴上。老子对儿子,母亲对女儿,骂龟孙是家常便饭。同学、朋友、亲戚、同事、上下级,一见面,都要问声“龟孙,吃饭没?”或“龟孙,去哪?”

可见鲁耀影响之广大深远。

东京的老人教育子女,都是很愿用鲁耀说例的。耆翁的酒桌上,棋盘上,晒暖的坐石上,开口就是这样的话题:

鲁耀?人家那活着才叫活着。我们这活着都叫死了。民国三年,我大哥五十五岁,和鲁耀一年生。那年大哥死了。痨病。死在无名胡同里,一间马草棚,我弟兄俩住了一辈子,天那个冷呀,锅里的冰凌,火都烧不化。哥死了五天,躺在草棚下,冻得铁一般硬。我不忍心让哥死了没有屋子住,薄板也得给他钉一副棺材,让他暖暖冷身子。有人让我去找鲁耀,我就求情到了杠局。进门便见到一个穿黑长袍的人,瘦鸡一样立在那儿。

“鲁先生在局里吗?”我问。

“这儿没先生。”那人斜了我一眼。

“就是杠局鲁掌柜……”

“我就是。”

我一怔,忙跪下来磕了一个头。

“先生,能不能借副棺材钱……”

“半副也没有!”说着,鲁耀起身走过来,拿脚踢了一下我肩膀:“爬起来,想跪你到别的局门口,五尺汉子腰上没骨头不觉丢脸啊!”

没料想鲁耀是这样一号人,我肩膀疼着,战战兢兢地起来。

“鲁先生……”

“你叫我鲁杠头。”

“哎,鲁……杠头,我哥死了五天啦……”

“没埋?”

“没钱钉棺材……”

“你做啥经营?”

“要饭。哥儿俩都是‘杆上的’。”

鲁耀怔了一下,停了半晌接着说:

“你走吧,明儿太阳出来装殓你哥。”

“真……的?”我忙跪下磕了一个头。

“没腰骨!”他这么说着,白我一眼,不等我起身,就进了局里。

回到家,我将信将疑在哥的身边等了一夜,第二天,日出时,我到胡同口瞭望着,果然鲁耀来了,后边跟了几个杠手,抬了一副棺材。我把他们迎到草棚里,望着停在门口的两寸厚的薄棺,真想再给他磕几个头,可又生怕他厌,就道:“替我哥谢你了鲁掌柜。”

他没有回谢,却问:

“你哥俩讨饭在不在‘教行’?”

“在。”

“哪个帮?”

“出外时唱莲花落,回东京后,因为你在城里把莲花落唱绝了,就再也没有开过口。”

鲁耀绕着我哥的尸体转一圈。

“你们咋不入我的莲花帮?”

我盯着他长袍上的黑油渍,不敢答。

他笑了。

“恨我这个当家的吧……”

“哪的话,”我忙说,“我是要去做徒的,我哥他……”

“咋?不让?”

“也不是,他说东京莲花帮有点……”

“有点啥?!”

“先生,他死过的人,你别和他太计较……”

“说就是了,东京没人比我杠头肚量再大了。”

“说……莲花帮有点不要脸面,像赖子……”

我说了,他听了。罢后,他竟咧开大嘴哈哈笑了一声,回身撩起我哥脸上的一块破布,怔怔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起身对我道:“大东京只有半个人认识我鲁杠头的,这就是你哥哥,也算半个知己了。”然后,他又对那几个杠手说:“回去,把这薄木棺材抬走,到‘星辰长寿铺’捡最好的棺材买一副,再到局里拿上彩绣红缎,叫上二十个人,我要用‘龙头凤尾’大杠把这半个知己送到天堂去!”

我傻了。

这是真的。为了筹划葬埋,我哥又推迟了一天入棺下葬。埋那天,一副四寸厚的特大黑棺前,刻下了一个桶口似的金色“祭”字。红绸红缎,满裹棺材,龙凤大杠,将大棺架起来,前后十条小杠,全都是油浸漆涂了几遍,二十个抬手,黑衣裹身,白布束腰,高高大大,将棺材举在空中。日出时分,出了无名胡同。冬日暖阳,把东京城照得透亮儿。棺材在日光里,闪着乌色光泽。一批出钱买来的孝队,个个身着重孝,举着纸扎的童男童女、马匹牛羊、金山银山、银斗金斗,红红绿绿,在鲁耀娶妻的那班响器吹奏下,缓缓从东京城里移过去。

一切都是按喜丧操办的。

一个无依无靠的讨饭花儿,终时享受了官宦巨商才能有的厚葬,这就像一股风样在东京城吹来吹去,把睡懒的人们,从床上刮起来。各家门口都有几个揉眼的人们在议论。还有一大旗子不怕冷的娃儿们,紧紧跟在孝队后边看热闹,追去很远很远,还不肯离下。我哥活着,万也没有想到,他死了鲁耀会这样厚对他。且每到十字路口人多处,鲁耀都亲自抬上前杠,压着步子,好不抬人眼目。

“看,那不是鲁掌杠!”

“哟……亲自抬呀?谁死了?”

“讨饭花儿,葬钱都是鲁耀出。”

“天……讨饭的好福气!”

“鲁掌杠也真个大手呵……”

怪的还在后边呢。棺过鼓楼时,他忽然把一个孝子叫出来,令其脱下孝衣,三下两下穿在自己身上,戴上孝帽,站到了孝队最前边,像儿子样抱着我哥的牌位,把头勾起来,从鼓楼闹区走过。

他这一走,就像日月从天上降到地上了,把整个东京都照得耀眼。羊肠小街、宽阔大道、老字商店、新号铺堂、低矮瓦屋、萧条国槐都在这光里得了许多神采。一根抬杆,一条孝布,让杠局鲁掌杠像一把软刀在东京百姓心中深深刻划了一下似的,没有疼痛,却有不死不灭的记忆。东京人从此百分之百认识了明记杠局的鲁掌杠,州官府吏、县署知事,既是遍走天下,善事无尽,东京人也不会像记鲁耀一般记住他。

现今东京有位先生姓陈,他在几年前写有文章叫《开封杠头鲁耀》,向世人介绍我。我在世时没有见过陈先生,也许是见了忘记了。那文章还是很有几分像我的,你看他文末总结的几句话:……他(我鲁耀)初则以帮闲渔利,继用小恩小惠以笼络人心,嗣用无赖而压倒无赖,揭开画皮,亦不过如斯而已。较之徐文长之所作为,不仅逊色,又何止云泥之隔。

由此便知,死了的人,那讨饭花儿是半个认识我的。活着的,陈先生也算半个。说半个,也许陈先生感到委屈,其实人能认识人的一半,已经不易,没有很大几分眼力,连一分也是不能认识的。我说陈先生认识我一半,并不因他说了我盖棺定论的话,而是因为一次,我在他书房听到了他向我说过我的一件世人不知的事。

他说,你忘了?那件事是在你名盛年老的时候呀。

东京有位革职的捕头,身如檩梁,又精拳术,在东京也算得一霸。无职在家,空有一身气力没处耗用,就变得酗酒好事起来。他对你之声名,总觉愤愤不平,想把你在东京的声名压下去,便买来一张红帖,上写:“有种的,请于明日黄昏时到禹王台空地见!”接着,又在旁边绘了一把匕首,派人送进了杠局。

其时,你正在吃饭。接过请柬看了,瘦脸立马白下,手也跟着抖了。

蒙天网见了,问:“啥事?”

你答:“朋友死了。”

入夜,你再也不能安睡,在床上翻了一夜。一生风顺横行,从没遇过动手之事。你知道,动起武来,自己压根不是对手。可若要不去对阵,就终生落下笑柄。没法,来日只好邀了几位亲朋杠手,走遍东京,买了一副最好的柏木棺材,让小二们送到禹王台东边草地,嘱咐大家,躲在边上林地,若捕头真的动手了,就将你尸收回来,好生继续经营杠局。

说来日,草地上一片安静,鸟也没有。高高的禹王台像山样竖着,东边荒野地里,十分开阔,草茂林密。有风,一丝一丝从林间透过来,带着响儿,在草地上来回旋着。落日的黄色,明快地从西边挤进来,像一条条的黄带子,直绷绷地展在地上。搁在草地的棺材,阴森森地透着一股凉气。你早早去了,坐在棺材头上,依然穿着那件黑脏袍子,拿了一瓶上等好酒,一只老字号“马豫兴”的烧鸡,两腿盘着,撕吃一口烧鸡,喝一杯酒,大有一醉方休的样儿。

待日头将尽,黄光慢慢退下,草地上开始有了昏色,捕头来了。其摇着大肚,一脸杀气,往你面前一站,就如东京北郊的半截铁塔。

这时候,你倒上一杯酒,慢慢放在棺材上。

“捕头,你何必跟我过不去,人行一路,各有各的活法,我鲁杠头在东京并没碍你啥事儿呀。”没想到你一生洒脱,也会说这话。

“现在东京人都说你是汉子,没有人知道我这捕头啦!”捕头说这话时,有一双红红的杀眼。

“我鲁杠头大腿也没有你的胳膊粗。你要肯免了此事,我愿给你几百银两……”

捕头笑了笑,拔出匕首飞扎在棺材上。

“银两我不缺,有种,你可自戕之,没种,跪下给我捕头磕个头。”

闭了一会儿嘴,你说:“何必呢……”

捕头死眼盯着你,道:“人求自在。我捕头活着,就容不得东京有人比我活得更自在!”

那一会儿,你好像认真想了想。

“也是。不过……没别的法儿?”

捕头把眼珠滚到匕首上。

“两条路,捡吧!”

你毅然端起酒,一饮而下,又满满倒上一杯递过去:“请捕头饮下,让我生前结个好汉!”

捕头冷笑一声,接酒喝了,可不等酒干,他就如倒屋的房梁一样,横在了草地上,两眼呆痴,口吐白沫,慢慢不动了。

“来呀!”

大叫一声,你把酒和烧鸡从棺材上扫了下去。话音落下,从林地扑出来十几个杠手汉子,抬猪样把捕头抬起扔进了棺材。

接下,你派人先到捕头家里索还棺钱,再派人到捕头的亲戚、朋友、熟人家里报丧,又派人到官府上报验尸。一时间,草地上热闹起来,遍是灯笼。等官府来人到了,打开棺材,就闻到熏人的酒气,摇了半天,捕头才睁开眼睛,说了句“娘的,杠头……”就被家人抬走,一路上熟人责怪,官吏嘲讽,邻里耻笑,回去就气郁而大病……

后来,捕头死了。人都说他是死在暴病上,其实他是死在你那酒杯的机关上,死在那机关下的烈药上。他死了,是你局里抬的杠,很隆重,很盛势,用的自然是一级龙杠凤布。而且你不收捕头家杠钱,还亲去捕头家吊唁,送吊礼十两白银。你的吊礼是捕头家最大的一宗,局外人都以为你和捕头是挚亲好友,没人知道捕头是死在你手里……

“陈先生是咋样知道这些的?”

不答,陈先生笑了笑。

“不能说是我杠头害了捕头。”

“是你活得自在害了他。”

我不再说什么,也笑笑,就离开了陈先生。

那只酒杯机关下的一点烈药是不会死人的,但我万也难以想到,捕头的气性那么大,气量那么小。这号人,是自己在路上走着,那么宽的大马道,也容不得别人走到他的前边去。他容不得别人比他活得好。吊唁时我去看了捕头,只一个月的光景,他的大肚塌下了,躺在床上显得那么扁。那两个捏碎过青砖的拳头,无力地搁在板垫上,曲弯的手指,似乎很想有力地握在一起,捏成一个东京最为骇人的拳头,却终于无力地分开了,像椿树枝一样岔开来。仿佛这一点是他最大的悔恨。使五官也和他手指一样,涣散地分开来摊在那张毫无光彩的脸上。

两只眼睛微微睁在两个深坑里,像要努力最后看一眼什么,却终于不能满足,只好就那么痴痴地睁着,多少人都用手在那眼上抹了一下又一下,他就是不肯闭。

我去了,慢慢掀开了捕头脸上的白洋布。

他看着我。我一直以为他那时真是眯着眼睛看着我,就和别人一样,用手在捕头眼上从上到下抹了一把。

“捕头”,我说:“合上吧,你这一生也够威武啦。”

我手起来,他的眼睛重又睁开,阴冷的眼皮,薄冰样从我的手指下滑过去。有一丝凉意,从我的手指渗进了我心里,使我的心微微随着抖了一下。我又定心看了一眼,仿佛捕头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仿佛那灰蒙蒙的眼珠认出了我。那时候,我认为我已经知道捕头心里想的是啥,又把手放在捕头的眼皮上捂了好一会儿,然后说:

“宽心走吧捕头,我快六十三啦,在东京横不了几天了,随后就去找你。”

我抬起手。

果真,捕头的眼睛合上了。

所有看见的人,都惊得呆着不动。

我也惊。

尽管我知道,人死后不肯合眼。只要拿手在那眼皮上放一会儿,把那冷下的眼皮再暖热,往下一抹一按,就会合上的,可我还是很惊异。因为捕头到底已死过两天了,暖不热了。因为我说了“我快六十三啦,在东京横不了几天了,随后就去找你”的话。我想我不说这话捕头是不会闭眼的。他是听了我的话才宽心走了的。

六十三了。

不小了。

也许真是该走了。

人不能总活在这世上。

从捕头家回来,很有一段时间,我感到身上不再像先前那么有气力。

一天,妻在烧饭。

我说:“杠头老了。”

她没有看我。

“是老了,夜里也不如早先有劲了。”

“也许该死了……”

她依旧不看我。

“像你这样横着活了一辈子,是该死了。”

猛一震。我盯着不看我的妻,想:真是该死了,横着活到了顶上的人,不死别人就没法活,别人要活你就不能活。都活着你就得从顶上退下来。退下来是不行的!

该死了,就要死个痛快。活得痛快,也要死得痛快。死得不痛快,就不叫一辈子。

生辰那天,我没有破费,只用几两银子,弄来几样菜,两瓶酒,还有瓜子小吃啥儿的,在宅院摆了一张桌子,几张凳子,到书院邀来几个秀才。大家围着吃聊。在暖冬的日光里,懒散地分开坐着,说了不少话。最后,我朝身边一个老秀才头上拍一下,说:“你我都这般年纪,难活几天啦。人死了以后,再送挽联,不知让哪龟孙看,你先给我来上一副,让我杠头先睹为快。”

随即,让小二拿来笔墨纸砚,搬来一张条桌。老秀才略微一想,就提笔写了两句:

急公好义,誉满汴地;

息事宁人,名驰中州。

看了,我在老秀才屁股上拧一把:

“老拍手了……”

秀才立马红了脸。我从他手里接过笔,递给一个私塾先生道:“你来。”

先生握上笔,沉吟良久写下一联:

扶弱抗强,压倒捕头汉;

怜贫恤苦,积德一辈子。

我想拍一下先生的肩膀,说你和秀才是一道货儿,都是奉承的好手,又一想,也许我死了,他们真会这样写,就把抬起的手重又收回来,看了看二人写的挽联,想了一阵,接笔改写为:

自封窑子下九流,

独霸杠局大半生。

几位秀才看了,先是沉默一阵,谁也不说话,都盯着我的脸,见我依然是一副戏相,就挑剔起字眼来。

一个说:“‘窑子’欠雅,入不得诗联的。”

又一个说:“‘独霸’刺耳了……”

还有一个说:“‘下九流’和‘大半生’都贬了鲁掌柜。”

秀才到底还是秀才,都能从联中找出病来,两句短联,你停他接地议论了半晌。末了,问我大家谈的对不对,我就仰起脖子大笑了一声。那一声也如吹鼓手们吹到最后的收乐调,好大一会儿还没把要笑的气用尽,直笑得秀才们莫名其妙,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说漏了嘴,谈联时说了行外的话。待他们都回想到自己的话不在行外又惊疑地看我时,我草草在挽联下写了一首打油诗:

有何刺耳雅不雅,

最怕当面假奉承,

等到入棺来骂我,

声音再大听不成。

秀才们看了打油诗,齐说:“鲁掌柜,你可真想得开。”

我笑笑:“是老鳖别怕喊王八,做娼妇就别立贞节碑,不要脸就能过上好日子。”

说笑一阵,大家都散了。

此事是在我将死的前半月。后半月,我很忙乱,急匆匆干了很多事。《汴梁琐记》中记述了,写得还算有眉有目,依文讲来,供看客了解。

嗣即将所置房产,仅留住宅一处,余悉变卖。所得房价,购小米数百石,查询城郊贫苦人家,或三斗,或五斗,夜晚暗送之,向不示姓名,即问之亦不答。有知之者,表示感谢,鲁故作不知,大骂:“除非龟孙才干这傻事!”慈善之名,更不胫而走。又遍招全市结婚娶亲的花轿铺经理曰:“红白事,本为一体,不应分两家。我独干杠局已几十年,骂过我龟孙没有?”众皆否认。鲁大笑曰:“不是真心话!”谑笑之后又曰:“龟孙,不能叫我独当,你们也该分担一份……”即将“明记杠局”招牌销毁,添设花轿,同时全市花轿铺都兼做殡埋生意。从此,红白合为一家了。旋又招集所识的光腚猴(乞丐)、要饭花子头。笑曰:“我快休矣!我死后,难道汴梁城还有一个像我这样的龟孙吗?”随按每人情况资助若干,作小本经营,如未婚娶,速代寻对象,使人成家。结婚夜晚,例必前往闹房。临别,迫使新妇骂声龟孙,方大笑离去。

我死的那一夜很冷,没有月光,风呼啸着,在窗外响得很厉害。急急落下的白冰粒,刷刷地被风摔在地上、房上、树枝上,很快就结成薄冰,紧贴着东京城表面。躺在床上,我觉得有些冷,身子在被窝里抖。我叫妻送来一床新棉被,对她说:“我觉得我好像要走了。”

她盯着我:“你怕?”

我笑她一下:“要怕我就留下了。”

然后,我对妻说,我死后不要开吊,不要收礼,不要待客,不要念经,不要上供,不要用龙凤大杠抬棺,把我赤条条利索索一埋就行了。

妻有些不解。

“你是临死要对银两抠一回?”

把她拿来的被子盖在身上。

“活人办的事全是假的,”我说,“我真真假假埋了一辈子死人,不能死了,也让活人真真假假把我埋在地下。”

“没有啥说没?”

“你去睡吧。”

她走了,我起身写了一张条子压在桌上,往被窝一钻,一会儿就睡了过去。床上变得好暖和,被窝里如有一团儿火。睡前我想了想自己没父没母后,从私塾学堂出来要饭,到东京安营前那二十多年讨饭日子,就笑着睡去了。

再也没有醒过来。

那笑挂在脸上,到入坟盖棺前都没有收起来。

我活得痛快,死得也痛快。

死后,妻到我身边,见了桌上压的条子,就让一位先生抄在两条白布上,高高悬在了门口。

那条子上,是我自写的挽联:

膝下无儿,讲交情,来当半天孝子;

棺中有耳,是朋友,再骂几句龟孙。

我是在宅院堂中停尸三天被送到那边的。旧时局里的抬手们,按我对妻的临终后话,没有用龙凤大杠抬棺,而是分两班用四十个人肩扛着六寸厚的柏木棺材,把我送走了。活着满意,死后我也依然满意。葬时的盛景,是我在世间没有想过的,也难以想得到。路祭的人,黑一片,白一片,山山海海,多极了。东京地方志中,对此作了记载:

(鲁耀)出殡之日,路祭者数百起,全市各行各业,几为停市。四乡农民男女自备孝服参加送殡者万余人,途为之塞。自晨八时至晚七时,仍未出宋门。身后哀荣,多叹为罕见。

有次,我从那边过来闲看,见我的墓碑上,所镌短文是:

鲁公讳耀,字明远,祥符县人。好交游,急人难,善诙谐,有术智,为人之所不敢为,道人之所不敢道,忤漫不羁,口齿生花,岂曼倩之再现,文长之复生欤!?第无意上进,甘于淡泊,布衣终身,如浑金璞玉,未成大器,惜哉!然快人快事,生死洒脱,亦足不朽矣。

我笑了笑。

这就是我鲁公活过的一辈子,好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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