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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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妈妈洗衣服时,发现了我衣兜里的烟,脸被气成了酱紫色。
照例是打,下手亦是从未有过的狠,她用颤抖的声音说:“死丫头,长能耐了,都会抽烟了!”掸子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我想跑,却被她抓住头发拖回去。我心里是止不住的委屈,我并没有抽烟!我咬住嘴唇,眼泪扑簌簌地掉,心里是悲伤和绝望。我说:“你打死我算了!”
她反而住了手,也许是打累了。她陷在沙发里,用手抚着起伏的胸口气喘吁吁地说:“你不是我女儿该多好!”
妈妈在闹哄哄的批发市场经营着一家不足10平方米的服装店,专门卖年轻女孩子穿的衣服。每天她都扯着嗓门和顾客谈价钱,从喊价时的三四百,到成交时的三四十。同学们一提到那个市场,总会露出鄙夷的神情。她们穿的,都是从大商场里精挑细选出来的“艾格”“淑女屋”“依恋”等品牌,而我的身上穿的永远是妈妈从店里拿回来的翻版货。
16岁之前,我还对自己的身世抱有幻想:我希望自己不是她亲生的。那时候电视里正在热播韩剧《蓝色生死恋》,我便幻想自己能像恩熙一样,有个高雅又温柔的妈妈。她叫我羽儿,而不是死丫头;睡觉前她给我讲故事,而不是粗暴地说滚回去睡觉;她会优雅地弹钢琴,而不是头发蓬乱地做饭;她的出现会让同学们惊艳羡慕,而不是在背后指指点点。
我想,如果我有那样的妈妈,我也会像恩熙一样,依偎在妈妈身边撒娇,做个乖巧的好女儿。
于是,我一直幻想着,有一天我的亲生父母会来找我,他们该是有着显赫身份和地位、衣着考究举止高雅的人,年轻的时候因为不得已的原因将我寄养在这里,然后在我成年前找到我,让灰姑娘变成公主。
一直到16岁,看到镜子里自己和她越来越像的面容,我才对那些不切实际的身世幻想彻底死心且深深地遗憾。
高一时,我和朋友去打了耳洞,是当时很流行的一只耳3个洞。虽然抹了很多酒精,耳朵还是很疼,吃饭时不停地倒抽冷气。妈妈看见了,就用筷子叮叮当当地敲着碗说:“你看你还像个高中生吗?和大街上的小混混有什么区别?”
我头也不抬:“我觉得好看。”她哼哼几声,轻蔑地笑:“人长得丑,耳朵上戴几个圈就能美了?”
有这样说自己女儿的吗?我气得啪地摔了筷子说:“不吃了,饿死也不吃了!”然后冲进卧室,还不忘狠狠地摔上门。
晚上我饿得眼花,碍于面子只好忍着。她哼着小调从我门前过了好几次,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委屈又绝望,不敢相信她会忍心让我挨饿。快11点了,我实在饿得受不了,只好溜出房间找吃的。在餐桌最显眼的位置,有一碗我最爱吃的肉丸子。端起碗的时候,发现碗还是温的,我的眼泪已经忍不住簌簌地掉下来。
我去与她和好,她冷冷地不看我:“再大的事,又何必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你再犟,还不是需要我!”
我再次愤怒地摔门而去,半小时后又敲响了她的门,我哭着说:“妈,我耳朵发炎了,肿得好大,你快帮我弄弄。”
她叹口气,急急地跑去寻酒精,还不忘唠叨一句:“有脾气,不要来找我啊!”
高三时,我喜欢上隔壁班的一个男生,他会站在中线上投超远距离的三分球,他会在辩论赛上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他会在路过我们班时,对坐在窗户边的我笑。看见他我就会想起一个句子:春风再美,也比不过你的微笑。于是,我的心事就像杯里的水,一点一点地要溢出来。
收到那个男生的信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在信的末尾说:“晚自习,操场见。”
我的心怦怦地跳,晚上吃饭也有些心不在焉,妈妈敲着碗问我是不是病了,或者有什么事就说。我嗯嗯地敷衍着,心里却鄙夷地想:“除了会卖衣服,你懂什么是青春期女孩子的心事吗?”
晚自习的时候,我去赴约了,却没有看到那个男生。回到教室时,看到很多同学都在捂着嘴笑。原来,那不过是那个男生测试自己魅力的一场游戏,他的笑,也只是展示自己魅力的招牌动作。他的玩世不恭,却让我不顾女孩子的羞涩和尊严,把心事掏出来,给所有人评头论足。
我在难堪中冲出教室,围着操场一圈一圈地跑,伤心又绝望。我简直不敢想象,自己该用怎样的眼泪和勇气来面对随之而来的嘲笑。
妈妈闻讯而来,什么也没说,昂着头把哭泣的我带出教室。我听见她对脸色阴沉的班主任说:“请相信我女儿是个好孩子。”同学们都有些发愣,怔怔地看着我们。那一瞬间,我心里充满了感激。妈妈就像圣女贞德,英雄般地守卫着她的家园、保护着她的小兵。她目不斜视、气宇轩昂,和平时的她完全不同。
回到家,妈妈开始给我做白菜肉片汤,厨房里一片叮叮当当地声响。吃饭的时候,所有的委屈和尴尬一下子袭上心头,我埋着头,一颗一颗地往嘴里送米饭,眼泪扑簌簌地往碗里掉。她见了,用筷子敲着碗说:“不就是被同学耍了吗,有什么好伤心的!你对我的那股犟劲儿都到哪儿去了?”我终于哭出声来,扔下碗筷跑回房间。
我昏昏沉沉地睡到第二天中午,起床时,妈妈已经到店里去了。枕头上放着一摞新衣,是一套漂亮的衬衣和裙子。穿上它们,镜子里就又是一个清新靓丽的女孩子了。我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翻看价格牌,竟然要600多块。
我想起,很多次,妈妈刚进了新货,都会兴高采烈地给我拿回一些她认为好看的衣服,我却总是对她手中的翻版货满脸不屑;很多次,路过大商场时,看着那些精致却又价格不菲的衣服,我艳羡得不想挪步;很多次,面对妈妈,我直接流露出对生活的不满。想起妈妈不知道下了怎样的决心,才舍得把一个月的生活费,拿来给我买这么贵这么漂亮的衣服……
枕头边还有一张小字条,上面是妈妈不太好看的钢笔字:饭在电饭煲里,热一热再吃。我安静地吃饭,心里有一股暖意在流淌。
上学的路上,我偷偷地去了妈妈的店铺。已经是下午3点多了,妈妈才开始吃午饭。是批发市场里的盒饭,两块钱一份,只有一点简单的素菜。妈妈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和客人大声地谈价,完全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我。
但是晚上她回到家,会看到枕边有我留下的字条,那上面写着我很想说却羞于出口的话:“妈妈,我爱你。”
就在那个温暖的下午,我知道,我将彻底告别叛逆期。因为我在妈妈简单而温暖的爱里,突然明白,女儿离不开妈妈,就像豌豆离不开温暖的豆荚。
我父亲是收玉米棒子的
父亲不时地向马路上停着装满棒子的车上张望,然后看看吃面的儿子,前者是他今天的收成,后者是他这一生希望……
2012年6月,我大学毕业,顺利进入一家国企,笔试、面试、体检、其间的等待以及名目百出的学习让我下半年也没有到职。也正是这半年,让我接触并了解了父亲干了20多年的行业——收玉米棒子。
10月底,是收玉米棒子相对比较好干的一段时间,因为这时棒子存量还大,而且天气好,棒子干,水分少,饲料场和粮站都比较愿意要。
那天,父亲收那家的玉米棒子在楼顶晒好了,用提升机往下送,父亲在车上接,装车。一开始用两袋棒子压着提升机,到最后一袋时,由于操作提升机的人大意了,没有踩好提升机,提升机从二楼坠落。楼上的人大叫,父亲手疾眼快从车上跳了下来,提升机应声砸在了车上。
那天父亲打电话让我和他去卸车,我看到他一瘸一拐的,问他怎么回事,父亲不说话,和我卸完车,回家的路上才说:“今天差点把命丢了。”并把那天发生的事情给我说了,当时我的泪就控制不住了。
大灾已逃,小祸难躲,50多岁的父亲毫无准备的一跳还是让他双腿发麻,脚跟疼痛。我开始每天给他喷药、按摩,希望药水可以更好地吸收,也趁此机会劝父亲别干这个了,辛苦、危险,以后我可以养活他们了。可父亲说,干了一辈子这个了,习惯了。以后每天出去少拉点,不闲着就行。我知道我拗不过父亲,他闲不住的。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父亲只歇了11天,非说自己没事了,嚷嚷着要出去收玉米棒子。我知道他右脚后跟还疼,我天天给他按摩,心里很清楚。我找出旧衣服,决定跟父亲出去。自此,我开始真正接触父亲的工作。
第一天,我跟父亲去一家父亲已约好的农户,主人似乎和父亲很熟悉。父亲拿铁锹装,我撑着口袋,装满了,我拎到一边,装下一袋,等都装完了,过秤,100斤一袋,绑口,装车,算账,走人。
装完后,父亲让主人去搬秤复称,那人说:“咱打多少年交道了,不信任你就不粜给你了,装车吧。”
说实话,这活儿很累,装袋时也很脏很呛,来回拎袋子手指都蜷不住。身体累,心也累,碍于面子,我怕同学看到我,怕同学问我怎么干这个了。那时我认为收玉米棒子是很丢脸的活儿。
当然,相对于累,更多的是收获,我尽量多干活,干重活,不让父亲累着。卸完车往回走,我问父亲,为什么那人不复称。父亲说:“那人粜给我多少年了。我跟谁都是,价钱说好了,秤不能亏人家,今天缺斤短两可能让你多赚了几十块,明年人家就不粜给你了,今天一个户明天一个户,你还能干长久了?”
父亲说的是收玉米棒子的事,工作、生活、爱情甚至整个人生何尝不是这个道理。
由于父亲不在秤上做手脚,所以价钱比别人低一两分钱才能干,这也直接导致不熟悉的人觉得价钱低不粜给你,不过也有明白人。一天,有一户人家要粜给我们,街上的人说,人家都一块零二了他还一块,不要粜给他。我当时都急了,父亲也不争辩,只管搬秤、拿袋、上房。这户人家说:“这人实诚,秤肯定没问题。卖给有些人,给你缺斤短两的,就亏大了。”
回来的路上我问父亲为什么不争辩,父亲说:“打算粜给你的谁说什么也粜给你,不用想着让所有人都认为你对,有人让你拉就行,一个乡都让你拉,那样你就忙不过来了,该着急了。”
就这样,我每天早起吃了母亲做的饭就和父亲出去干活,下午远远看到母亲在门前等着我们爷儿俩,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因为父亲的脚还是不方便,我尽量不让父亲搬袋子。
11月下旬,单位通知我去培训。我对父亲说,我不想去了,就这样天天和他干活,也能养活他们。父亲说:“你傻啊,这不是个活,这是卖苦力的,辛辛苦苦供你一辈子了,你不去我不是白干啦!”
父亲说得很对,把我养活这么大,不知搬了多少袋玉米棒子,下辈子也报答不清他的爱。
我买的晚上的车票,以往父亲都会叫一辆出租送我到火车站,30块钱,这次我决定坐公交车,因为我很清楚我和父亲搬几袋棒子才能挣来30块钱。
坐在公交车上,窗外已灯火阑珊,我心里计算着大学期间去火车站打车的次数,后悔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坐公交车。
培训结束后,我又回到家。父亲跟我说,没有我他干着一样,不累。私下母亲告诉我,我走后,父亲干活回来说:“跟傻小子干了一段时间,现在自己干还受不了哩。”
12月初,天很短了,收满一车玉米棒子都快下午1点了,父亲开车往饲料厂走。到村口,全是摆摊卖饭的。我俩下车在一个板面摊上一人要了一碗板面。一边吃,我问父亲,以前要他自己都吃点什么,父亲说前边有卖烙饼的,干吃那个……
那天,在马路边的板面摊上,穿着后背中间一溜都被汗浸透了的衣服的爷俩儿,一人端着一碗板面在寒风中吃着,父亲不时地向马路上停着装满棒子的车上张望,然后看看吃面的儿子,前者是他今天的收成,后者是他这一生希望……
我想,多年后的某一天,这幅场景一定还会在我脑海中浮现,因为那天寒风中的板面要比前几天刚在带好几个星的酒店里吃的大餐多几分说不上来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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