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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下定决心

  三女人评论一阵,老妈便让小李和蓉容各自选要。
  
  李玉溪好强,非要那一块市场地上还不多见的,老爸托人刚从香港带来的宝蓝色布料。老妈的意思,本来是将这块最好的料子一分为二,小李和蓉容一人一块,一块呢,刚好够做一套女式西装。
  
  李玉溪这一要强,弄得老妈左右为难:手板手心都是肉,一个大媳妇,一个二媳妇,还真不好办哩。
  
  最后,还是蓉容高姿态,提出自己不做西装了,全让给了李玉溪。
  
  未了,老妈又正式提出:牛二最近完婚,牛大呢?不得迟于今年年底吧?再迟了,就不像话了。眼下,虽说蓉容刚工作,当教师辛苦,可也不能一直拖着呀,对不对?拖久了,对大家都不好,特别是女孩儿,都是26、7的人了,大了,生孩子有风险啊,得抓紧。
  
  蓉容听出了未来婆婆的话中话,不由得急切声明:不是我不愿意,而是牛黄不肯云云。
  
  老妈当场就把眼一瞪:“牛黄,你有什么不肯的?说说看?人样,没得蓉容好;经济,没有蓉容强,你还不肯?我看是你走路掉进了糖厂,跌跟斗捡个大钱包,幸福得晕头转向,不知东西了。蓉容,听妈的,年底结婚,啊?牛黄,听见没有?”


  
  牛二歪歪头,美滋滋的吸一口“万宝路”,然后将还燃着的大半枝“万宝路”扔在地下,抖着肩膀,哼哼哧哧的劝到:“老大,结了嘛,结了,少桩事儿,反正都要结的。不结白不结,结了可以离,离了又再结。结婚个嘛,酒个嘛水个嘛喝个嘛,死不了人的!”
  
  老妈瞅瞅李玉溪,再瞪瞪他:“少油嘴滑舌,没个正经。”
  
  李玉溪鼻子哼哼着:“哼,结了离,离了结,可以嘛,老娘就看到你牛二演什么戏?妈,你听到的,牛二可是当着我的面说要结了离,离了再结哟,这个没良心的。离就离,未必离了你牛二,老娘还嫁不脱了?笑话。哼哼!”
  
  老妈气得将牛二一掀:“你再说,我撕烂你的狗嘴巴,还不给我闭到起?”
  
  又忙忙的侧过身来搂住李玉溪:“牛二开玩笑的,乖,开玩笑的呵,莫多他的心,你们是同班同学,青梅竹马,又一起到农村插队吃过苦,不容易呵,要珍惜呵。”
  
  老妈一边劝,一边向牛二使眼色。
  
  大约牛二也觉得开玩笑过了火,忙放下二郎腿,坐正身子,抱住李玉溪:“嘿,嘿嘿,平时怎么乱说都不起气,今儿个怎么啦?这么小气啦?好好,不生气了,真开玩笑的。”
  
  牛黄冷冷的瞅着这对宝贝,没言语。
  
  自从牛二当上经理,对牛黄泠漠无情,兄弟俩基本上就只保持着表面的关系。回家见了点点头,礼节性的问问好,就各自坐着,都觉得越来越尴尬,实在无话可说。
  
  于是,二人都心照不宣,能不碰头尽量不碰头。
  
  但老爸老妈不干,也不傻,自然早看出了其中的端倪,自然就费尽心思的想让兄弟俩和谐合好。可面对在尔虞我诈的经济市场里浸淫良久的牛二和在文学天地中耳濡目染深受其中国传统影响的牛大,他们的这番好意,又等于枉费心机。
  
  风雨飘摇,风雨如晦,自小就挤在一起同床共枕的亲兄弟,被社会和历史分别打上深刻的烙印。不同的生活经历和生活圈子,不同的性格和爱好脾气,就这样绳锯木断水滴石穿不动声色地,造就了不同的价值取向和人生归宿……
  
  人啊,生命啊,理想啊,都在动荡不安波澜壮阔艰难磨砺的历史进化中,沉沉浮浮!
  
  这个世界,怎么活着越来越艰难啊?
  
  此时,一直笑眯眯坐着没有开口的老爸说话了:“大家都少说二句,我发发言:每天开门七件事:油盐柴米酱醋酸,老太婆持家有功,对她理应尊敬;牛二玉溪风雨同舟,执手相握,终成良缘,老太婆不必担心;牛大蓉容老师年内完婚,协助老太婆持家,完成长子为父子长嫂为母的古训,大家平平安安,相乐无妨,繁衍百代,如何?”

  
  记忆中的老爸,从来都是沉闷少语,脾气暴燥的;虽然有点小文化,却极少听得他当众卖弄。所以,那些书呀画呀曲谱呀口琴呀什么的,都一古脑的收藏在床底下了。
  
  至多就是他高了兴,将牛大牛二和拖鼻涕牛三等三个小子召来,喝令站好,然后拿起一把长长的红枣木算盘,左手轻轻一捋,像钢琴师用小指刮琴键练功一样,哗啦啦,一迭声潇潇洒洒的轻鸣,那乱七八糟的百多颗黑红色木珠,奇迹般向各自左右归档理顺。
  
  老爸一声诧喝:“看好!”,一下扑在算盘上双手左右开弓:“一一得一二二得二三二得六七八五六归上一子……”三个小子瞪眼功夫,珠算的九九归一加减乘除,全部打完,算盘上的珠子全归在九上,整整齐齐……
  
  经历了生在旧社会长在新中国及56年反右63年四清66年文革76年粉碎四人帮等一系列年月的老爸,平时收声殓语,小心谨慎,不想在现在露了真纲。
  
  是多年来令人畏之如虎严峻的形势起了改观?还是压抑良久深藏心底的期盼终于得到实现?大家不知道,反正,公元一九八四年三月底的一天,老爸彻头彻尾的儒雅了一回。
  
  深感意外的四个年轻人相互瞅瞅,点头。
  
  然后,不听老爸老妈的劝阻,先富起来的牛二携李玉溪,到就近的宾馆住宿;蓉容回到了隔壁自家,老妈在厨房忙碌着明天的伙食。瞅着无人,牛黄便说:“老爸,再开几吨棉纱行吗?我有用哩。”
  
  老爸合衣倒在床上,头靠着就床里边迭起的被子枕头,舒坦的哼哼着:“有什么用?”
  
  “上次那个朋友找上门来,缠住我说厂里没原材料啦,百多号人等米下锅。”
  
  “我上次不是给你讲过,你不要介入商品流通,认认真真的上自己的班吗?如今老爸手中这支笔不能乱批哟,一批,就是差价就是钱哟,哎哟,累死了。”
  
  “你好歹也多少批一点吧,不然,我不好回人家话呀。”
  
  老妈端着一锅排骨汤进来,重重的放在小桌子上,甩着双手:“牛二上次答应弄的冰箱,怎么还没弄回来?”,“你说得容易?”老爸从床上挺挺身,瞟一眼重新倒下去,道:“冰箱刚出来,现在难弄得很,我托了多少熟人朋友都没弄到,莫说他小子。”
  
  “那这汤怎么办?隔了夜要醒哟。”
  

  “嘿,过去怎么过的?哪家听说过用过冰箱?一样不过日子?真是的,用老办法嘛。”
  
  无奈,老妈端来一大盆冷水,将锑锅小心翼翼的放进冷水,又用竹箕盖在锑锅上。“对啰,几十年了,不都这样的?进入八十年代,老办法不灵了?我看是人懒了。”老爸扬起上半身,瞅瞅,满意地哼哼,又仰卧在一大堆枕头被子上。
  
  牛黄郁闷的走进里间,扭开柜子上那台日本二手枣红色黑白电视机,将天线扭过去扭过来,图像总是有点模糊晃动,声音更是时大时小,隐隐约约的,让人揪心。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声音忽地大起来,屋外的老爸哼地一声,牛黄忙将天线扭扭,“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我心中重千斤……”蚊子般嗡嗡嗡,但屋外小憩的老爸却叫了起来:“别扭了,就听这,声音弄大一点,怎么越来越小啦?”
  
  老妈从屋外进来:“快11点半了,还开什么开?人家夜班都该交接班了,你二爷子还不睡?关了!关了!呵,呵呵,哈欠!牛三这死砍脑壳的死到哪里去了?还回来。”
  
  牛黄悻悻的关上了电视机。
  
  当!当!当!屋外传来钟声村的小山坡上,那熟悉的令老房人走到哪儿都听得出的,红花厂召唤人们上下班的清亮的钟声。哦,我童年记忆中的钟声啊!
  
  凌晨二点多,房门轻轻的轻轻的被人很小心的从外扭开。借着从门缝间透进的黄黄的走廓路灯的光线,被惊醒的牛黄看见人高马大的牛三踮手踮脚的溜了进来。
  
  “牛大,回来了?”牛三推推牛黄,示意他往里靠靠。
  
  黑暗中的牛黄睁大眼睛不出声的往里滚滚,牛三就势倒在空出来的床侧边,一双散发着浓烈汗臭鞋臭笼着破袜子的脚,直直的伸在牛黄鼻孔前,片刻,牛三鼾声如雷。与里间老爸的如雷鼾声排山倒海地合在一起
  
  一瞬时,牛黄好像又回到了儿时,不禁感概万千;本来就失眠的他,越愈合不上眼了。
  
  这年国庆节,牛黄与蓉容结了婚。
  
  因为是牛家长子,老爸老妈格外重视,提前三个月就忙忙碌碌。订酒席,发请帖,约亲戚,安排亲戚们的住处……牛黄也隔三茬五的回家,跑前忙后,听老爸老妈的耳提面命。
  
  终于,牛黄与老妈吵了起来。
  
  那是老妈代表牛家,对牛黄蓉容这对新婚夫妇送什么东西的安排之事引起的。
  
  那天,老妈想过去想过来,又掰着指头算了很久,指着外间那张三兄弟睡了二十几年的大木床,道:“牛黄呀,你是家中长子,你晓得的,牛二与小李也跟着要结婚,又遇到牛三这个不昌胜的死砍脑壳拆折腾,眼下家里困难,这张大木床,就送给你俩做新床吧。”
  
  望着那张缺腿断肢被汗渍和岁月浸渍得黄旧不堪的木床,牛黄傻眼了。
  
  这也能当婚床么?
  
  老妈仍在一边唠唠叨叨:“都是牛三,牛三这个死砍脑壳的用钱的包包,家里实在没钱呀,将就用吧,打点清水使劲抹抹干净,新被子新枕头新床单往上一蒙,谁看得见呀?”
  
  牛黄有些心寒:家里经济究竟怎样?他并不完全知道,因为,全家都有意识的瞒着他。但至少他明白:先富起来的牛二全身名牌,不差钱。
  
  有一次临睡前,一向大咧咧显富的牛二,却从门外将自己的皮鞋拎了进来:“放好,放好,谨防被人偷了,太贵了,太贵了。”
  
  “多少?”见牛大不信似的瞅着,牛二伸出一个巴掌。
  
  “500?”
  
  牛二瞪起眼睛,就像蒙受了极大的侮辱一般气愤的回答:“5000!”
  
  后来,牛黄暗暗问了,也悄悄到商店看了,确实有5000人民币一双的特极男皮鞋卖。
  
  还有,如今的老爸,身价百倍,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初级市场经济中,一个原材料上游生产基地的万人大厂的供销科长呀;
  
  还有,还有……
  
  当然,让老爸老妈伤透脑袋瓜子的从小古怪精灵的牛三,也确实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住着宿舍不常回来的牛黄,从邻里们的闲谈之中,却至少知道了这厮的三件壮举:
  
  其一、在外以老爸供销科长名义,在专县各小厂到处乱窜,连住带吃,连借带收,享受着大城市来的高级贵宾的待遇。后发展到携带着一个个美名日女朋友的涂脂抹粉的妖娆女人,乱窜乱吹。引起一厂长的警惕,借到城里办事之机一问,才一下戮破。气得老爸公开声称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
  
  其二、利落用老妈心软护短的因素,巧立名目,巧舌如簧,哄骗了几个专县客户的购货款,合起达十万之巨。老天爷,这可是一笔吓人的巨款呀,几个专县客户手足无措眼泪汪汪地找上门,坐着不走……不过,最后,那几位客户还是走了。据周伯悄悄讲,说是老爸转了个弯,让牛二出面了的这桩祸事……

  
  其三、这厮有一次发神经,说是要到千里之外的什么地方寻找他儿时的奶娘,硬逼着老妈拿了一笔钱,晃晃荡荡去也。结果究竟找着没有,不得而之。
  
  倒是这厮玩也玩够了,耍也耍腻了,百般无聊之际,竟像被警方追捕的绑票的歹徒一样,将心一横,立马招呼一辆出租车,千里走单骑,乐滋滋晃悠悠的,一路杀回城市,直接命司机将车开到牛二的公司门口,让司机指着牛二的名字要打的费。
  
  有道是高手遇上高手,煞星撞到煞星;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三佛高血压的牛二,咬牙切齿的拒绝了一小会儿,终得乖乖儿奉上了千元的费……
  
  然而,即便如此,就家中总的经济状况来说,也是百足之虫,虽僵未死而已,哪里就像老妈说的那样,真的困难得连亲生儿子结婚都拿不出买回一张新床的钱来呢?
  
  想起过去的一切,积怨已久的牛黄不禁悲从心来,那泪花也就慢慢儿渗了出来。
  
  不提。
  
  这天,蓉容与牛黄约好,早早的在车站会合,一块儿踏上去江边的公共汽车。
  
  汽车在城市中穿行,鸣鸣咽咽的喇叭,吹开不时挤到马路中间与车辆抢道的行人,慢得像走路。待汽车不紧不慢的驶到江边时,牛黄看见那轮渡正鸣叫着慢腾腾离开岸边。


  
  几个声音同进时叫起来,原来车上大部份是赶轮渡的人呵。
  
  渡轮的工作人员看见了,忙打手语,轮渡停住了,让迟来的人们上了船。一阵叮叮当的铃声合着一阵轰轰隆隆的响声,渡轮再次离开了码头。
  
  片片薄雾飘过,阵阵江风吹过,有盘旋起落的小鸟飞来围着渡轮撕骄,吸引着船上人们的目光;牛黄细心地替蓉容捋上滑到唇边的发丝,江对岸的小镇渐渐近了。
  
  这也许是这岁月和这城市的最后一个古镇了。
  
  一长排顺坡而上的石板梯,被岁月和脚板踩得光溜溜的;身穿青布长衫足着草鞋和头上缠着团团青布的中老年人,上上下下,操着乡音问好、逗趣或开玩笑;一个肩杠锄头的老农慢吞吞走过,沾着泥巴的锋利锄刃差点刮到牛黄额角。
  
  俩人才侧身让开,一个声音又在耳畔响起:“让一让呵,谨防沾上了呵。”,蓉容和牛黄回头,挑着满满二大桶粪便的农妇,正笑嘻嘻的站在身后……
  
  面对到处兴起的商店、拆迁和越来越密的人流,这儿还保持着一份难得的平静与古朴!
  
  在一处平房前,岳父岳母正等着二人。
  
  性格孤癖沉静的岳父岳母看见女儿女婿来了,忙往里屋让。“收到信没有?”蓉容问,“什么信呀?”有些耳背的岳父侧侧耳朵:“我们没收到什么信呀?”
  
  蓉容与牛黄相互作了个莫可奈何的手势。
  
  一个星期前,牛黄就奉命发出给二位老人的短信,告诉下个星期天自己和蓉容要来看他们。现在,发信的人来了,发出的信却还没到。不过就隔着条嘉陵江呗,还改革开放哩。
  
  中午,不常煮饭的岳母,居然弄了一桌喷喷香的饭菜。大家笑笑合合的坐在一起,吃着,聊着,谈着……不觉就到下午了。
  
  岳父岳母连声对女儿女婿真诚的祝愿,岳母还拿出一个红布包着的小包裹,当着大家一层层的翻开,里面是七十元现金和一个金戒指。她将钱和金戒指递过牛黄蓉容:“我们积攒不多,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好好过日子吧,今后的路自己走,啊!”
  
  望着岳父岳母栖居的这低矮平房和偏僻的古镇;望着二位老人瘦骨伶伶颤动的双手和满目沧桑的眼睛,牛黄暗自嘘唏:二位老人也曾年轻也曾美丽,笑声一样银铃般清亮,满怀着玫瑰色憧憬的年轻脚步,也曾跨过那些不为人知青春飞扬的黎明黄昏……

  
  如今,他们老了,隐匿在远离喧嚣嘈杂的小镇;他们年轻时的那些梦想与歌曲呢?年轻时的那些传说与诗篇呢?难道都随着二颗平静若水的心,轻轻地搁浅在了人生的终点站?
  
  啊!年轻真好!青春真好!生活着,相爱着,就要彼此珍惜和爱护……
  
  结婚吧!
  
  牛黄深情而使劲地握住了蓉容的左手。
  
  正在伤感而默默低泣的蓉容,用小手指头在牛黄的手掌心画画:知道了,谢谢你!
  
  一道春雷凌空炸响,片刻,春雨潇潇而下,丝丝不断,密密相连。牛黄望出去,但见那江上腾起了薄薄的轻岚,碧澄的江水面沾起圈圈涟漪,衬着江对岸如黛的山恋,象极了一幅巨大的浓墨淡彩的山水画……
  
  几个少女嘻嘻哈哈的在雨中跑着,声音在雨中传得老远老远,终耐不住四月春雨的冰凉,左顾右盼中,一头冲进岳母家的屋檐下躲避。
  
  见少女衣襟已湿润,岳母忙热情的找出干毛巾,端出木板凳,让少女们擦拭休息。岳父慈眉善目的问:“你们是长一中的?”
  
  “哪里哟”少女们笑起来:“勘九所的,参加工作几年啦,我们没这样小哟?”,“哦,勘九所的?听说这儿已经规化了?”
  
  “当然”少女们指着古镇和江对岸,吱吱喳喳,指指画画:“这儿,要修一条长江大桥,将是世界上第一大跨径拱双层公轨两用桥;到那时,老人家,你们这儿就热闹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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