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节 难念的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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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不比以往啦,以往咱是二根光棍,随便怎样都行;现在呢,都有家哪,从哲学上讲,你家我家是命题主体组成单元的分子了;就社会学看,我家你家是保持社会稳定发展的主观因素了;再说了,如今蓉容是老师了,咱还得注意点形像嘛。还那随便,行吗?”
牛黄瞅瞅周三,见这厮鼻尖上悬着滴清清亮亮的鼻涕,一本正经的又快又好地剥着蒜头,一副敬业能干的模样,心里感叹到:“身不由已,身不由已呵。”
“那一千五百块钱,算我借你的,不要让二丫知道。”
“关你什么事?我惹的祸我自己赔,莫再提了,不要让蓉容知道。”
“反正我不说”
“我也不说”
“哎呀,汤扑出来了,周三,快!”二丫忽然叫起来,一股滚汤洒在煤炉上的焦香味扑来,慌得周三唬地站起来,几步跨到门外,一伸手,就去拎锑锅盖。
咣当!滚烫的锅盖烫得他浑身一哆嗦,忙慌慌的失手扔在地下……
就像在当年的老房,就着门与厨房相接的小空隙,周三将靠在床畔的小桌子拎出一支,饭菜上桌,四人一坐,挤是稍挤了一点,侧着身子却也坐得下。
大家边吃边聊,甚为快乐。
陆续有邻里侧身过路,免不了彼此招呼寒暄;瞅着蓉容吃几口又停下,吃几口又停下,随着主人招呼着邻里,二丫有些歉意:“这鬼地方,窄得有高度有水平,就人多,饭也吃不顺当。来,蓉容老师,这汤是土鸡炖的,鲜哩,你多喝点。”
三月风,不时从巷口刮进,在巷子里打个转儿,就在周三这房子边旋动;旁边忽啦啦传出了范琳琳的歌声:“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门前经过/不论是西北风还是东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哦/哦嗬哦……”
“再怎么样,你们毕竟还有一间房啊,我们连窝在哪儿都不知道哇?”蓉容喝一口鲜鲜的土鸡汤,环顾四周,发着感概:“八字还没有一撇呀。”
“什么话?”牛黄意气风发瞟瞟她:“面包会有的,房子也会有的。喝汤,自己多喝点,二丫的手艺不错,多久你也炖炖这土鸡汤,咱跟着尝尝。”
仍住在原房地产公司职工宿舍的牛黄,还保持着光棍生活的单调,早餐基本没吃,中午晚上呢,见什么吃什么,基本上都是面食打主力,实在感到腻了,就往老房家跑沾沾油腥。
蓉容就白他一眼:“就想人家弄给你吃?我还想你弄给我吃哩。想吃,就结婚。”
牛黄牙痛似的挤着嗓门儿:“结嘛,就结,就结,未必我还怕吗?”
二丫注意地盯他一眼:“牛黄,你该知足了,人家蓉容教师哪点比你差?还自以为不得了?大男了作风十足?看看你那猴样,瘦得下巴尖尖的,就和当年周三一个样。”
周三咳嗽一声,二丫停住了嘴。
响起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嘈杂的说话声,几个背包夹板的男女,在邻里的众星捧月下,顺着巷子走来。
“测量准没有啰?师傅,莫搞错了。”
“放心,我都说了一百遍啦。”
“这破巷子,早该拆啦,呔,我家三代住在这里呀,早盼望这一天哪。”,“记到我姓苏哟,苏修的苏,哦不,苏维埃的苏哟。”
“还是苏醒的苏吧,好记。老苏,这巷子今年不拆,明年准拆,放心好啦”
众人笑微微的侧身挤了过去。
一位嘴唇上留着胡子胖胖的男人,瞅瞅吃着饭的周三,停步叫道:“周主任,你住在这儿?”,周三抬眼一瞧,放下碗站起来:“是你呀?猴子。”
当胸就汹汹的一拳擂去:“坐下坐下,汤还热烘烘的,来来来,将就整。”
猴子手向外推推,嘴巴喷出一股酒气:“吃了,谢了!哎呀,这不是牛主任吗?”
牛黄抬头瞧:似曾相识,但又实在记不起是何方神圣?一笑,扭头望望周三:“这位朋友是?”,“鲍顺民!原来三工区的,现在大坪门市当营业员。”
“哪里嘛,听说这巷子要拆了修商城,就跟到我表哥来看稀奇。”猴子解释道:“没想到就碰到你俩个大主任了。”
“你表哥?”
“城市规划办的,负点小责。呶,就是穿蓝西装那个。”猴子双手指指画画的:“表哥说,这一带以后全都要修高楼大厦,是什么新,新城市商业中心,热闹得哩。”
“你们好久报到呀,下面都传遍啦,过去房地产公司的双雄,今天又成了食品公司的双杰。大伙儿都说,八四年红军长征啦!潘冬子与冬子妈躲起来啦!胡汉三又回来啦!”
周三禁不住笑着不住地推他,推得猴子张着双手伸着嘴巴梗着脖子直打旋儿:“你们的消息还真灵,菩萨还没到,就先烧起了香,怎么知道的?说!”
“听公司库房照蛋组罗马叫的,下面都知道了,这又不是国家秘密。哎,周主任,我先打个绕命拳,我有时要担搁呵,你老要包涵一点呵,别给我来共产党员呵。”
“当官的还没到,当兵的就要担搁?担什么搁?一天不愁吃不愁穿的,你还要担你妈鬼的个搁,我看是活得无聊吧?收到起!”
猴子急啦,嚷嚷起来:“我真有事儿,二位大主任,下了班,我要帮我老婆卖茶叶蛋哩。”,“这也是理由?”牛黄又好气又好笑的望着他:“你老婆没工作?需得着你帮忙?”
“有呵,区骨科医院的护士长,怎么没工作?”
“捞外快?有本事辞职去下海嘛,又舍不得工作,又要想当个体户,二头都逮到?”
“有工作又咋样?一个月的工资加完各种补助,还抵不上卖一个星期的茶蛋零头。”猴子别别嘴巴:“早晚我也扔了刀把子,卖茶叶蛋得啦。知道吗?钱!钱呀,逗人爱呀。”
瞅他那副痴迷的样子,牛黄忍不住咕嘟:“就知道钱,钱是你亲爹亲妈?真是钱串子脑袋,看嘛,肉球身子蛤蟆嘴巴,天生长得就跟钱串子一模一样。”
二丫和蓉容听得忍耐不住,哈哈大笑。
吃了晚饭从周三家出来,蓉容看看透着蒙蒙光亮的天空,说:“我也有几个星期没回家了,下周一就开学,开了学后更忙,牛黄,干脆我们回老房?”
牛黄呢,平时要不上学校找蓉容,要不就窝在宿舍里,也是几个星期没回老房了。
他忽然想起昨天碰到马抹灰,马抹灰吞吞吐吐的意思,好像是拜托牛黄再弄几吨棉纺救急。牛黄当时没敢贸然答应,现在想来,马抹灰为人低调不讨厌,有能力帮帮他也无伤大雅。
可问题是有一就有二,依次类推,又该怎么结束?上次找老爸是实属无赖,棉纱虽然批了,可老爸动不动就拿这事儿说事儿,好像牛黄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跑单帮的个体户。
想想,牛黄应合道:“要得,那就走吧。不过,你周一要起来得很早,路途都要近一个钟头哟。而且是坐早班车安不安全?不过不要紧,我送你就是!”
二人边聊边漫步在三月的夜晚,慢慢向老房踱去。
清新的还稍带着寒意的风,迎面抚来;成串的花骨朵儿,在整整齐齐伸向街尽头的老树新桠上招摇着丰盈。映入眼帘的人潮,一簇簇一堆堆一群群,欢声笑语,扬起彼落……
今年的春天,来得早。
就像做梦似的,在区主干道的这条大街两旁,仿佛雨后春笋般一夜之间,就冒出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许多商店。上面都标着诸如“环球录相厅”,“中国贸易有限公司”及“大世界成衣店”等吓人的店名。一扫往日的颓丧贫脊与沉闷,给人跃跃欲动燥乱的感觉。
“你知道吗?刘校长的女婿下海了。”
“哦,原先是干什么的?”
“鑫海中学的体育老师,说是他的么爸从台湾回来投资,叫他去帮忙,一个月工资二千块人民币。”,“是不是哟?”牛黄不相信:“是听人家都在这么传,可我看不现实。”
“怎么不现实?”蓉容捋捋滑到额角的几缕头发,扭头眨他。
“我和周三工作十年,至今才关一二百元钱;每月二千块,嗯,想到是想呵。”
“不信算了,人家在广洲干,二千块算少的,有的白领拿到五千呢。少见识!”,蓉容捋好头发,有些悻悻然:“人家是从火中往外跳,可我还在从外往里奔,人与人不同呵。”
“什么是白领?”
“拿高薪的管理或技术人员,内地叫找大钱的。牛黄,我看你干脆也下海得了,毕竟钱多不是坏事。以后生活要用钱的。政府也鼓励哟。你下海有多么好多么优越的条件啊。”
牛黄沉默了。
一路无话。
老房依旧,楼廓里的灯亮着,邻里们大约是刚吃了饭,收桌的收桌,扫地的扫地,聊天的聊天,一种熟悉得令人心醉的氛围,立刻将二人吞没。
老妈见了蓉容,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蓉容回来啦,就在这儿将就吃吧。”,她指指自家还没来及收起的小桌子。小桌上,老爸正和牛二端杯对饮着,几碟卤菜花生米什么的,散发出淡淡的卤香。
“蓉容老师,将就整点,行不?”牛二斜睨着蓉容和牛大:“老大不会喝,以茶代嘛。”
蓉容微笑着,指指侧边自家关着的房门:“这边,这边!我去去就来,去去就来。”
牛黄紧挨着牛二坐下,老爸瞅瞅他:“今天怎么想起回来啦?又想开棉纱啦?”,牛黄接过老妈递过的碗筷,先拈一夹猪耳朵扔到嘴巴,再答:“想开你又不开,开了一天到晚唠叨。烦不烦哟?又不是外人,还要感恩怎么着?”
牛二喝一声:“咋个这样说话呢?唠叨是唠叨,亲兄弟明算帐,老爸还不是为你好?”
牛黄温恼的摇摇头,这个牛二,说有多嚣张,就有多嚣张!看来,还是不见面的好。
周伯嘴巴间咬着一根牙签慢腾腾踱过来:“牛大回来了?蓉容老师也回来了?唉!这个狗周礼敬老子有三个星期没见着人了,咦,婚一结,硬是跛子走路,搞撬了也。”
“你帮媳妇大娘洗内裤没有?没洗?,媳妇大娘生气了,周三当然不敢回来了。”三楼的赵家妈正巧上来借锅铲,便随着周伯的话头哈哈一笑:“快做自我检讨,你个老仁公是怎么当的?”
邻里哄笑起来。
坐着像尊菩萨的黄妈宽容地笑道:“喂,亲家,我们二丫可不是这样的媳妇呵,别说我们二丫头的坏话哟。谨防给你生个赔钱货,你要跳嘉陵江哟。过去日子那么艰难,都没见你去跳;现在这有吃有穿的年月,你跳了嘉陵江,可惜了哟。”
周伯喜欢小子,邻里们都知道,所以一开玩笑,大伙儿就起哄他。
哄笑声中,周伯踱到了牛黄身长边,伸出鼻子嗅嗅:“我说三爷子喝得欢,原来牛大喝的是茶呀,还差二个呢,老太婆没点人头哟。”
“二媳妇倒班,正在里屋休息。”老妈挤挤眼睛,忽然有些忿忿然:“牛三么?这个砍脑袋壳不昌胜的东西,从来都是来无踪去无影的,吃不吃饭?关我屁事”
几个人拎着大包小包的上来了,说笑着的大伙儿眼睛自然都盯了过去。
“牛科长”几人不约而同瞟见老爸,异口同声的问到:“吃饭呀?”,“哦,你们吃没有?来来来,将就吃,将就吃。”老爸站起来笑眯眯的招呼。
众人忙推脱,一行人便你谦我让地挤挤侧侧的进了里屋。
邻里见惯不惊的目送他们进屋,就各忙各的。
被迫出来的李玉溪,打着长长的哈欠,睡眼惺忪的挨着牛二坐下,这才看见牛大,点点头道:“大哥回来啦,嫂子呢?”,牛黄就朝隔壁关着的房门呶呶嘴巴。
老妈心疼地抱抱李玉溪:“媳妇儿脸都瘦了些了也,这纺织厂的三班倒,是道鬼门关啊。牛二,想想办法,把小李弄出红花厂嘛,要不,到你公司去也行嘛。”
牛二不高兴的垂垂眼皮:“说得轻巧,像根灯草,公司又不是我私人办的。”
小李便狠狠一瘪嘴巴:“他才不愿意呢,要不,他办公室里的那些美女往哪儿摆啊?”
“你莫放屁啊,不要说我不给你面子啊!”牛二有些火了:“怎么说话一点不沾边?神经兮兮的?要得,我就不当这个经理嘛,你眼不见心不烦,那你吃什么?穿什么?”
老妈后悔莫及懊丧地拍拍自己的嘴巴:“怪我,都怪我,都少说二句。活祖宗也,你俩小声点行不行?声音小一点,里面还有客人呢。”
牛黄费力的放下碗,本来和蓉容在周三家才吃了晚饭,拿碗不过是想和谐和谐全家的气氛罢了。可是,老妈哪壶不开提那壶,这不?
拿捏着时间的客人们,稍稍坐坐寒暄寒暄,敬到那份心意,放下礼物就匆匆地告辞了。正巧蓉容开门出来,老妈忙对牛大牛二往屋里使使眼色,开始收拾着小桌子。
老爸见两兄弟进屋,朝大床上呶呶嘴巴:几大包水果,果汁,高级补品,奶粉什么的堆在一起,在明亮的灯光下闪着花花绿绿的光芒……
牛黄依稀薄记得,83年下半年以来,原先牛二不回来就一向沉寂单调的家中,忽然热闹起来。许多穿着打扮和口音都明显是专县工作的人,络绎不绝的上门造访老爸。
开始,牛黄不知所究。但,来者谦恭的口气和手中大包小包的东西,让老爸如逢甘霖,让老妈天天过节。牛黄就知道:世道变了,棉纱值钱了,身为红花纺织厂供销科科长的老爸,掌握着棉纱的出厂价,掌握着专县小厂或经营个体户的基础资源,焉能不朋客盈门?
这样一来,原来家里牛二一人独大的局面就打破了。
不久,江湖上都知道了牛家一老一注两个经理,手上都掌握着目前市场上渐趋紧缺物资……
但是,老爸和牛二价值到底何在?是否江湖传言有以诈传诈之嫌呢?
因为不常回来,牛黄也不得要领。不过,巧的是,正在此时,他和周三不慎又打碎了国家统购统销的2500斤鲜蛋,左思右想之下,找到老爸以一个学习上的借口,博得老爸的同情。老爸大笔一挥,三千块价差就这般做梦般轻易到了手……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现实的摸得着看得见沉甸甸揣在自己腰包里的东西,才最有说服力!
“你们二家,一家一半。都拿走!”
老妈不干了:“自己不留点?你不吃,我还要吃嘛!”,她将果汁啦水果啦分给牛二牛大,留下了二大厅高级奶粉:“给牛三那个死砍脑壳的留点,我晚上睡之前喝一点,听说对睡眠有好处。哦,对了,小李蓉容,等等!”
她像只老猫般灵活地一跃而起。53岁的年龄了,居然还敏捷如兔,让大伙儿目瞪口呆;呆呆的坐在床沿上,望着老妈在立柜前晃动的身影,都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一会儿,老妈喜洋洋的拿出几大段质地高级的布料,重新坐在床沿上。招呼着小李和蓉容。三个女人喜孜孜的瞅着瞧着抚摸着手中的布料,兴致勃勃地评头论足。
对布料不感兴趣的牛大牛二,则闲坐一边,喝茶的喝茶,看报的看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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