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食品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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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品公司坐落在区正街路口,左扼正在渐渐兴起的个休户广场;右踞区政府区委必经之道,端的是真正的相书上所载左青龙右白虎之风水宝地和黄金地带了。
此时,正是国营商业的黄金时期。
国家实行国营食品公司“一把刀”政策,市场上所有的肉类(腌、腊,并包括牛羊肉等)食品和蛋类制品,就是说,凡是民生生活中沾油带腥的东西,都只能由国营食品公司经营销售。
对刚摆脱七十年代的梦魇,进入到希望渐升的八十年代的市民来说,计划经济国营商业正如日中天,令人羡慕;就像时下的红花纺织厂,国家实行计划经济下的棉纱统购统销,纱妹儿们年轻漂亮工资高,是社会上的人们极端羡慕的重点一样。
所以,丫头和蓉容听了他们转工的消息,不怒反喜:“这下好哇,有肉吃啦。你原先那个房地产公司的房子有坐的么?还不一样窝在红花厂的老房?”,“事在人为,努力奋斗吧!”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牛黄周三和过去的砖工木工师傅及打杂工们,在指定的日子,乖乖地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到食品公司报到。
跨进食品公司大门,不宽的坝子上放满了大大小小的箩筐,一股股很少闻过的腌腊肉香味和有点独特的鸡蛋鸭蛋腻味,浓浓的飘来。
坝子左边的库房里,早来的新一辈黑压压的站着,蹲着。
都是二十七八眼见得满三十大岁的人啦,早没有了当年才参加工作时,初次聚众的张扬和燥动。大伙儿平静的聊聊天,搬嘴巴劲;有的相互扔着香烟,再彼此就着根水柴点火,淡漠地等着食品公司领导的召见和命运的分配。
他们都在社会的最底层工作,披满天的星辉,带世人不屑的眼光过了十个年头。此时,许多人实在没有感到还有什么失去和好遗憾的?反正,干活呗!一月干三十天,月底数钞票。
而牛黄周三们就不同了,这些曾经是八面威风主任的当官的,现在也与自己一样了……一些好事者瞧见他哥几个期期盼盼扭扭转转的进来,快活就不由得涨满了自个儿心头。
“牛主任,这边来蹲蹲。”,“周主任,您老也来了哟?搞错没有哟?”,“张管理员,怎么瘦些了?没睡好?”,“嘿嘿,你章大主任嘛,今天是我们工人报到,你怎么也来了?”
牛黄们笑笑,都约定俗成的没有开腔。哥几个站在大门边,明显的与众人格格不入。
有人在库房口喊:“大家进来,都进来,开会了!开会了!快一些。开会啦!”
牛黄这才看清楚:库房挺大,最里面还层层叠叠的堆着大箩筐,一直码到了天蓬顶上。箩筐堆左边,齐齐吊着十几盏灯。灯下,两人一组约有二三十人正相对而坐,双手拿蛋在方格子的照蛋器上,忙忙碌碌;而还有十几个人,正汗流浃背地从箩筐堆上吃力地取下沉重的蛋筐,一箩一箩的推到照蛋的人们面前,再取走空箩筐。
一条训练有素有条不乱的生产流水线,在高速运转。
即便有这些人和箩筐,库房依然显得很空,八十年代的新一辈们全进来了,也不过仅仅只占了库房另一个角落罢了。
牛黄瞅见几个站在队伍正中的中年人,正交头接耳,一个显然是小肖一样角色的亮丽高挑的女孩儿,拿着一册名单,正指指点点地给一位面色严肃的中年人说着什么。
刚才大声喊叫着的那个人中年男人,瘦瘦的矮矮的,走到队伍前面:“同志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们,欢迎你们来到食品公司,加入我们的队伍。下面,请公司王书记讲话。”
不太整齐热烈的掌声中,那位面色严肃的中年人几步跨到了队伍前面。
他先威严地扫视整个队伍一遍,才开口讲话,一口难听的普通话杂带着河南俚语,声音又沙又急,讲了半天,大家多少听懂了些相关内容:“……要听话,不能胡来……负责任……不软手的……无产阶级强大的专政……”云云。
接着,那个瘦小个子的中年男人自我介绍:“我叫候玉石,公司的人事科长兼教育科长。下面,我按名单点名,点一个如到了,就举手,回答一声。”
结果,一百零九个新一辈,全到了场。
“好的,见面了,我们就认识了,经公司党总支决定,立即对同志们分配工作,念到名字的同志,请会后马上到二楼公司人事科开介绍信,明天一早去报到。到时,相关工作情况,有人会对你们具体介绍的。”
出乎大家的意料,念到最后,竖起耳朵的哥四个大名全都没有念到。
“请上面念到名字的同志注意了,马上到公司人事科找汪云同志开介绍信。”,他指指旁边那女孩儿:“汪云同志也是公司团支部书记,要求上进的同志,可以随时找她谈谈。”
立时,几个光棍都笑嘻嘻的举起了手。
那个在房地产公司著名的王光棍“王花花”,更是性急的高摇着双手:“团支书,我想入团,行不行呀?”,“怎么不行?”汪云笑呵呵地道:“凡是要求上进的青工,我们都举双手欢迎。待会儿开了介绍信后,你留下来谈谈吧。”
这一下不得了啦,那几个光棍着了急,齐齐的涌了上来:“团支书,我呢?”,“还有我?”,“我呢?”“待会儿,我也留下来,与你单独谈哟。”
还是候科长看出了端倪,响亮而严厉地咳嗽一声,震住了光棍们:“纪律!这里不是以前你们那个房产公司,吼什么?都给我退下。”
团支书也好像弄明白了,秀丽的脸上掠过一道阴霾,有些温怒的说:“今天会后我要办事,要求上进的同志们,以后抽时间可以一个个找我交流,你也别留下了,去报到吧。”
王花花有些气急败坏的盯盯那几个坏事儿的光棍,牙缝中挤出:“听到啦!”
没有招待饭,也没有表扬话,新一辈们这就样被飞快的分配到了食品公司的各个基层部门,成为了八十年代新一辈杀猪匠。
有幸留下的原房产公司的4个中层干部,呆在原地没动。
眼看着众人一一走散,哥几个不知公司将怎样发落自己?面对昔日部属们无数道讥笑的眼光,倒更加提心吊胆,揣揣不安。
还好,一会儿候科长面带笑容走了过来,和每一个人握握手,对对名字,然后咳嗽几声,慢腾腾开了腔:“这样呢,你们四位原来都是房产公司的青工骨干,党总支考虑将各位临时编进公司库房照蛋组,突击支援一段时间。大家有意见吗?”
离了水的鱼,菜板上的肉,谁敢有意见?
“好了,好啦!”候科长释然一笑,扭身喊:“王熙凤”
“啥事儿?”一位胖乎乎的青年妇女从照蛋的人群中站起来:“候头儿,叫我?”
“不叫你叫谁?到这儿来。”
王熙凤腾腾腾的走了过来。
近了,牛黄看清她挺秀丽的脸庞上,汗珠滴滴,眼睛亮亮的,腰间的蓝花围腰上满是蛋壳碎片,棕叶和稻草,还沾着几道横七竖八的蛋清蛋黄……
“这是照蛋组组长王熙凤”候科长给牛黄们介绍:“有人看过《红楼梦》吗?说得了王熙凤是谁吗?”,牛黄矜持地微微一笑,周三和那二个哥们则大眼瞪小眼,莫衷一是。
汪云和候头几乎是同时注意到了牛黄,眼睛向他一瞟:“看样子你知道?说说看。”
这岂能难道牛黄?略略吞吞口水,牛黄便款款道来。
“哦,不错呀,你还读过‘红楼梦’,全本读完过吗?”汪云早脱口而出:“听说,最后四十回是清末民初时的高鄂加写的?真的还是假的哟?”
“这事儿,现在红学界还没有定论。”牛黄边想边慢吞吞答道:“再说,真的假的与我们有何相干呢?”汪云醒悟过来,说:“也是,中国学术上历来纷争不断,谁也说服不了谁,不过,王熙凤挺能干的,要不。怎会‘有一部红楼,成就熙凤’之说呢?”
候头扫扫一边的王熙凤,哈哈一笑;“书上那个王熙凤,是文学形象;我们这个王熙凤,可是货真价实的凤辣子,工作认真负责,刮起人来毫不留情哟。”
“说给我们听,说给我们听的!”周三语出惊人,似笑非笑。
“你挺聪明哩”,候头朝周三一笑:“久仰大名,周礼敬嘛,原房产公司三工区主任,喜欢哲学,发表过几篇哲学论文,是黑格尔的弟子?康德的学生?还是费尔巴哈迷呢?”
牛黄不觉得对瘦削而貌不惊人的候科长有点刮目相看,食品公司藏龙卧虎哩,一个人事科长兼教育科长尚能如此,还不知有多少高手跃跃欲试?
汪云飞快的翻腾着手中的花名册,指点着最后一页:“哦,周礼敬,在这儿呢。你的左胳膊肘儿现在怎么样?好点没有?”
牛黄周三看看汪云:别说,这食品公司的工作还真做到了家,连这点阵年往事都知道,还挂着呢。
“好点了,谢谢!”周三客气的回答:“不过,下雨天和阴雨天还是有些发酸。”
“没事儿”候头儿瞟瞟说:“多注意保养就行,现在,你们四人就暂时归王熙凤管了,明白吗?把房产公司的好作风带进来,至余其他的,就不要我多说吧?”
牛黄们跟着王熙凤走了,当即接过王熙凤递来的四条蓝花围腰,就蹲了下去,跟到王熙凤组长,学习照蛋,开始了新的工作。
细细的看了会儿,牛黄们以为原不过如此,就是一手抓三到四个蛋,往灯上凑嘛,只要透明的蛋壳中显出通片的黄澄澄,没一点黑斑,往身边的箩筐中一放就行。
结果,因为掌握不了蛋门的重心,牛黄们开头的几把全都走了麦城,一一掉在地上,跌了个稀巴烂。弄得地上沾乎乎的流着蛋黄蛋清不说,自个儿身上也沾得到处腻乎乎的,浑身上下都感到不自在,不舒服极了。
好在现场没有人嘲笑,大伙儿都只无言的瞅瞅哥四个,又低下头忙着。
王熙凤停下手中的活,找来一把扫帚,帮忙打扫后,才淡淡对牛黄们说:“每人每天的照蛋任务是十箩筐,完不成任务不能下班;打破或打烂一个照赔市价赔偿或者自己掏腰包买回家……学着吧,明天正式上班了。”
哥四个都是聪明人,王熙凤王组长已经很给面子和做到仁者见仁了,还能怎样呢?
一连几个星期里,老房的邻里们都吃上了牛黄周三带回的鸡鸭蛋水;接着,都吃腻味啦:毕竟这玩意儿不能天天吃,费油费煤又刮肠胃。不错,蛋水是比现在市场上的鲜蛋要便宜,可毕竟是要花钱的……
算啦,谢谢人家牛黄周三的好意和热情了,咱不吃了。可怎么给他们说呢,低头不见抬头见,邻里乡亲的,要人时就要人?不要人时就当尿淋?唉!
其实,这时候的邻里们不吃了也不要紧了,因为牛黄周三的照蛋技艺有了很大而切实的提升,打破或打烂鸡鸭蛋也成了历史,自个儿掏腰包的时代已过去了。
现在,牛黄周三相对而坐,眼睛紧盯住亮晃晃的木方格洞,一手一抓四个蛋,八个蛋们在方洞上一凑,OK!再往一旁的空箩筐一放,OK!就这么简单,如此循环,熟能生巧,一天完成十箩筐照蛋任务,轻轻松松,不在话下。
牛黄周三想:也不过如此,刚来时的拘束渐渐放开;说话行事间,也不免有些放纵。
这天是周六,坐着照了六天鸡鸭蛋的牛黄周三,想着明天的休息快乐,心里一高兴就开起了玩笑。“明天上哪呢?和我们两口子一起过吧,中午让丫头炒几个拿手菜,来吧。”
“算啦,我可不当你俩幸福的润滑油了,我要到学校去。”
“这不是重色轻友吗?蓉容一回来,你脸都瘦尖了,别太辛苦,注意身体哟。”,“什么话?去你的吧。”
牛黄听他来者不善,一扬手扔了个空蛋壳过来,周三下意识一避让,一头撞在身后的垒着的蛋箩筐上。谁知,那箩筐原本就没垒结实,顿时,哗啦啦一阵轰响,箩筐们倾巢而下,一片惊叫声中,地上顿失成了蛋黄蛋清的河流。
紧挨二人坐着的也遭了殃:那位平时总笑眯眯的眯缝着眼睛,老光眼镜掉在鼻梁上的郭师傅,斑白的发上顶着沾腻腻的蛋壳,一大坨黄呼呼的蛋黄挂在几乎没有眉毛的眉头上,晃晃悠悠;而他的对坐-----人称小妹子的菜兰,则几乎被蛋们淹没,从白花花的蛋壳中摇晃着瘦削的一只手,连哭带叫的喊着:“救命”……
好一阵忙活,大伙儿才将小妹子刨了出来;又将郭老头扶住,细细掸去他头上和眉间的蛋黄蛋壳们……王熙凤早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哭丧着脸的牛黄与周三,只有不出声而可怜巴巴地站在一边的份。
人们都拿眼冷冷地斜睨着俩人,等着王熙凤王组长的发话。
能在公司本部库房上班(照蛋)的人,都是有点来历的。一段时间的交道和磨合,牛黄清楚的知道了:这男女混杂老少相掺的二十几号人马,少有善辈;个个头上长角,脚下生刺;言语相交不输半分,你来我往都是英雄。
而此时,他们居然都等着组长发话。可见这王熙凤端的名不虚传,治组有方。
两人暗暗叫苦,事情是明摆着的:连每个人的破蛋烂蛋都自己掏腰包买回去,这一下,嗨,惨了!牛黄瞅瞅那倒栽葱的一迭箩筐,不多不少整十个。也就是说,按平时一箩250斤重的蛋们算,一共是2500斤,折成市价1块2一斤共计3000元。
还有蛋们来之不易的收集,照蛋组平时间的工作管理,工作技术及工作态度……
王熙凤想了想,指指库房后面不远处的办公楼,有人摇摇头,示意未惊动头儿们。
她点点头,脸色舒缓了些,让大家继续工作,自己则站着道:“这事儿不出也出了,2500斤鲜蛋不是小事,你两人自然须按价赔偿,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嘛,对不?”
没人答话,一片忙忙碌碌的轻响声。
“可组里就惨了,照蛋组保持了三年的先进纪录被你俩打破了,咱们自家的损失更大。这样吧,我先问问:你俩是一次性赔还是每月工资抵扣?”,
“每月吧。”牛黄与周三交换着眼色,回答:“一次性3000块,哪有这么多钱?”
“也行!每月工资由我去帮领,领回来发给大家作补贴费。顺便提个醒,你俩的嘴巴自个儿管紧点。好歹也当过中干,应该有点性格。就这样了,工作吧。”
曾为中层干部的牛黄周三面面相觑:王熙凤说这话时,那么熟练老道,那般从容不迫;而众人皆缄默不语,双手翻动,面露喜悦之色……
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
如何作好这库存和发货报表?如何保证每人得利不外传不内哄?容不得俩人猜测,一门心思想的是:如何将这闯祸赔偿的事儿,告诉家人?
俩人掰着指尖计算:每人每月180块的工资,即便八个月全拿出来,也只能将将就就凑齐赔款;问题是,八个月没有工资,如何自圆其说?让家人理解支持和不埋怨呢?
牛黄突然强烈留念起在房地产公司的岁月,妈的,这调动的事儿就真的不是人干的。一挪窝,全变味变了样。现在,哥几个真如虎落平阳,闭着眼睛四下乱扑腾哩。
要说,一天在公司照蛋,工作上谈不上有多累和苦,也谈不上有多大吸引力。不过,即然人事科留哥几个在公司工作,想必还是看得起我们吧?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不到最后。又谁愿意到基层去学杀猪呢?
至于现在社会上人人羡慕的当销售肉类的营业员,就更吊不起牛黄周三的胃口。
可是,路在哪儿?
思潮起伏,纷至沓来的思路还未理清,就闯了这么大个祸。不管怎样,先赔上款再说。
二人边想办法凑钱,边认认真真的上班。
组里没拿二人当外人,上班唠叨凑趣照旧,下班打平伙依然。王熙凤照例大咧咧的叫着笑着,就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
其间,占公司办公近便利的头儿们,来来往往,匆匆忙忙,没有人发现这水波不兴的一幕;相反,看在自个儿眼睛里的照蛋组,人人尽心工作,个个勤苦发奋,是个好样的老先进班组。没说的,今年的公司先进班组,又要落在它身上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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