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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躇跚起步

  牛黄将星期天的情况,向扬老师做了汇报。
  
  扬老师听罢叹口气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这些年,行动上是自由了,可思想禁锢依旧,路还长着哩!牛黄呀,中国的下一步就在你们这代人身上了。”
  
  牛黄说:“老师,此话怎讲?”,“我们老啦,认识和想法都老啦。说实话,我思想上的一半认为跳舞是应当禁止的:这种旧中国十里洋场上的东西,腐蚀性极强,人的革命意志都被歌舞升平磨掉啦。而思想的另一半则认为跳舞是值得提倡的:试想社会节奏越来越快,个人越来越封闭,跳舞恰好是人们联系沟通的最佳途径。古时的人们合乐而歌,手舞足蹈而乐……但那时的人没有信仰、没有目标也没有……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暗究可哀!真不知现在应当怎样才好?”
  
  牛黄却由此坚定了学会跳舞的决心。
  
  这天,一个戴眼镜的青年敲响了牛黄的宿舍门。
  
  “找谁?”牛黄好奇的打量着这个文质彬彬的青年。青年高高的个子,紧抿的嘴唇,一双坚毅的眼睛嵌在瘦削的脸上。“我找牛黄先生。”,“我就是”,青年伸出了右手:“我姓朱字同感,本市华东大学三年级中文系的学生。”,牛黄赶忙让进,又倒上一杯开水端给小朱。


  
  坐下的小朱打开黑书包,取出一本昆仑出版社最近出版的文学专辑,翻开指着上面的一组诗问:“牛黄先生,请问这是你写的?”,牛黄凑近一瞧,是自己新近发表的三首组诗《豹•荒原•海滨墓园》,便点头道:“不错,是我写的。”,“写得太好了,我是慕名而来。”小朱激动的说:“这组诗,无论从意境上还是手法上是一种创新,我读了几遍犹自叹不如。”
  
  牛黄谦虚道:“小朱过奖了,我只是一时兴起罢啦。”
  
  小朱掏出一本厚厚的手写本,递给来:“牛黄先生,这是我近年的一些习作,请指点。”
  
  牛黄翻开一一读下去,不错,诗句慷慨陈辞,意境阔大深沉,只是,里面愤世嫉俗的成份多了一些,追求诗之技巧和圆润少了一点。“写得好!思维灵动,别有风趣。”牛黄不由自主夸道:“课余写这么多,不容易吧?”
  
  “还行。上什么课哟?一上课同学们就分成二派争辩,一派认为中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文化艺术都该彻底否定,中国现正处在旧文化艺术消亡,新文化艺术诞生的新时代;一派认为中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文化艺术不该彻底否定,中国现正处在旧文化艺术逐渐转变,新文化艺术诞生向上的新时代。”,“你呢?”,小朱笑笑:“彻底否定派。”,“牛先生,那么你呢?”,“我是逐渐转变派。”,“不会吵架吧?”


  
  “我是想争吵,可出于尊重牛黄先生,今天不吵,以后吵,行么?”
  
  “行!”牛黄不禁笑了。
  
  二人惺惺惜惺惺,不觉月驰星移,大半个晚上就过去了。二人合衣就着一床而眠,梦中,牛黄听见小朱在喃喃自语:“爸,咱家的牛儿跑啦,牛儿啃了人家的秧苗要赔哩,快拴住呀!”
  
  周三和二丫头来了,一个有些羞涩的青年跟在身后。
  
  “周枫叶,咱工区写小说的,非要我引来见你。”周三放下手中的网兜介绍道:“在《人民文学》上发过二篇小说哩,你们谈谈。”
  
  小周腼腆的向牛黄招呼道:“牛老师,您好!”,“请坐,别光站着。”牛黄招呼他坐下,二人慢慢深谈起来。
  
  “……那天,我到屠宰场去买血旺,谁知杀猪的师傅以为我又是来找猪棕毛,便选了最好最长最坚挺的一小束猪棕毛递过我,说再也不会像上次那样被灯光一照就变软变色了。我听得莫明其妙,结果一打听,才知道附近的烈士纪念馆经常来找杀猪场要猪棕毛,放在里面当作敌人折磨革命先烈的道具展览……中国的历史,多半是造假者们捏造的……”

  
  周三笑了起来:“你们这些文学青年,凑在一块就什么都怀疑。还是要看到主流是好的嘛,怎么一谈起世事来个个都像康德、黑格尔?”
  
  “周主任,我说的是事实。”小周分辨道:“主流当然是好的,否则中国为什么一次次劫难仍一次次艰难地向前进?可也要看到许多善良人们仍被蒙骗的事实嘛,这才符合辩证唯物主义的逻辑。就拿咱三工区来说,人们都知道你和牛黄老师是被冤枉的,可人们敢怒不敢言;这就是主流和事实的最好说明。”
  
  正在切肉的二丫头不禁插嘴道:“就是!小周说得有理。我说周三你怎么嘴巴死硬?自己都倒霉啦,还不承认?”,“承认什么?”周三瞧瞧二丫头,故意激她:“承认自己参加了反革命组织?”,“瞧我给你脑袋瓜子一刀。”二丫头作嗔的扬起菜刀,雪亮的刀刃在灯下闪闪发光:“你要当反革命分子自己去,莫拉扯上我。”
  
  “那不更好”周三笑嘻嘻的说:“一对相爱人,二个反革命!横批:死硬到底!”
  
  牛黄小周哈哈大笑,屋里屋外充满了快乐。
  
  这天,小周喜孜孜的来找牛黄:“牛老师,我们太穷了,大家聚在一块囊中羞涩,自掏腰包;人家不是说穷则思变么,你变不变?”,“当然变,怎样变呢?”
  
  小周神秘兮兮的拉着牛黄坐下,掏出一张19开大小的电影小海报,指着说:“这是我表哥昨天从外市拿回来的,怎么样?瞧瞧,外地价一张4厘钱,一万张起印40块本钱。我问啦本地价一张3厘5,一万张起印35块本钱。市场上可卖到一张2分钱,一万张就可赚到165块钱哟,抵得上咱一个半月的工资。干不干?”
  
  牛黄也兴奋起来:“划算,怎样干呢?”,“你收集电影信息写稿和组稿当编辑,我负责跑印刷厂联系印刷;然后我们一起到各电影院摆地摊卖。完事后,二一添作五。”,牛黄点点头。
  
  二人又就各种事宜进行更深一步的策划。
  
  于是,牛黄一干人轰轰隆隆地忙了起来。
  
  最忙最累的是二丫头,大家白天都要上班,因此,到各影院抄材料拿信息,翻腾各种电影画刊便成了二丫头当然的任务;牛黄呢,则把二丫头收集的各种资料整理选用,绞尽脑汁的起个名字《小电影》,最后将它交小周去印刷厂付印。
  
  当沉甸甸二大迭喷发着墨香的《小电影》提回牛黄宿舍,一干人都高兴得合不拢嘴巴。于是,牛黄周三二丫头和小周各二千五百份,分头到各电影院门前摆地摊。一个晚上下来,居然卖掉了近六千份,大家乐不可支。

  
  第二次,牛黄决定:付印二万份。
  
  这次就没有了第一次的好运气,一连几天下来,还不到头次一晚上卖的多。
  
  大家累得筋疲力尽的回来,纷纷大叹苦经:影院的执勤不准在就近摆摊,到稍远的地方呢,巡逻的、小混混……纷至沓来,横加干涉或捣蛋;更可怕是,许多观众居然嫌这么薄薄的一张纸,就敢要2分钱?咱看电影院张贴的电影广告得啦个个捂紧了兜包。《小电影》的时效性很强,一周内卖不出去就成了过时的废纸……
  
  如此,牛黄宿舍里便堆积了近一万份过时的电影简介。
  
  这还不算,几天后的一个黄昏,二个高大的便衣敲响了牛黄的门。
  
  牛黄被请到了市公安局八处。
  
  当牛黄忐忑不安的在板着脸的公安面前坐下,那个胖胖的高个子公安将桌子上的台灯一扭,一道强光直直的对准他脸庞。牛黄下意识的用手一挡:“这是干嘛?”,公安冷笑一下,从桌上的卷宗抽出一张纸,懒洋洋的念道:“牛黄,男,高中文化,现年27,本市人,×××区房产公司砖工。思想激进,喜欢写作,发表不少作品。”,牛黄一怔:想不到市局居然有自己的档案资料。
  
  “该人独身,宿舍常聚众谈论国事;目前有大宗印刷品在宿舍堆放。经常在一起的人有:本市华东大学中文系学生小朱,区房产公司三工区周礼敬(外号周三),周枫叶和周三的女朋友本市红花厂职工黄兵之女黄菊花小名二丫头。”
  
  公安扔下纸张:“没说错吧?”,牛黄将对准自己的台灯一拨:“没错,你们知道得比我自己还清楚。今天这是做什么?如果是拘捕,我要看拘捕证;如果不是,就先把灯拿开。”
  
  公安啪的拍在桌子上:“牛黄,你要弄清楚这是在哪儿?不是在你那自由论争的宿舍。”,牛黄将心一横,嚷道:“我知道这是公安局八处,专管思想行为的地方。你说我们犯了哪条哪款?说不出,就是你们滥用职权,殘害无辜。”
  
  胖公安厉声说:“谁滥用职权?谁殘害无辜?我们是请你来的,请你来配合我们调查相关问题的,没有铐你也没有打你嘛。你不服气?要与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对抗吗?”,牛黄冷笑:“有这样请的吗?把强光灯直直照着请来人的脸?说话就像审问。”
  
  胖公安下意识的关掉台灯,牛黄这才看清楚了日光灯下那张惨白的胖脸,牛黄一下就认出了原来他就是××地区派出所的徐指导员,派出所杜威所长的副手。
  
  “真是人长性长。”徐指导员,不,现在的市局第八处徐副处长冷冰冰的说:“牛黄,我记得你原来在执勤排时不是这样的嘛。”
  
  牛黄歪歪嘴没理他。“我请你来,是因为这段时间你折腾的不象话,是好意!”徐副处长慢吞吞的说:“你好好工作不行?偏要一天邀三喝四的在你小屋里干嘛?这个政权是你们推得翻的吗?书生造反,三年不成,有啥意思?印那么一张小纸能找什么钱?白忙活嘛。想钱做大生意呵,要不就老老实实的蹲着。你瞎折腾干嘛?”
  
  牛黄望着他,开口道:“第一,我们拥护和热爱这个政权,你别瞎裁赃。第二,没有哪条宪法规定不准谈论国事,我们青年人在一起关心国家大事没有错。第三,金钱固然重要,自由更重要。我们都有工作能养活自己,你别瞎操心。”
  
  徐副处长一时语塞,办公室陷入安静。
  
  从八处出来,已是深夜。牛黄坐上最后一辆夜班车,乘着浓浓的夜色赶回了宿舍。
  
  一推门,满屋灯火通明,周三小朱小周二丫头都在,一个不少,齐齐的望着牛黄。“没出什么事吧?”半晌,周三打破静寂:“我们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哩。”,牛黄将在八处的情况讲了一遍,小朱早跳将起来:“妈的,谁给他们的权力?公民还有没有人生安全自由?这算是什么?拘捕还是审问?中国司法也太黑暗了。”


  
  小周摊开双手,懊丧的说:“算了算了,吃一亏长一智。明天将这堆废纸处理了,我们再也不搞这种赔钱的事啦。哎,都说文人无钱,看来是对的。我们都没得财运。”
  
  二丫头胆怯地望着牛黄:“他们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哟?吓死人哟!”
  
  第二天中午,年主任到很少光临的工地上转悠。
  
  瞅无人时,拉住牛黄道:“小牛呀,你自己要注意点哟,知道不?昨天公安局来工区办公室问你情况哩。”,牛黄轻松的笑着:“昨晚我还去了一趟呢。”,逐把情况给年主任讲了。年主任听罢,双手一拍差点跳起来:“哎呀,这不好呀,你自己惹事不说,还要把工区牵扯进去哟。”,“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怕什么?”
  
  年主任大约发觉了自己的失态,便掏出烟卷闷闷的吸着,吸着。未了,将半截烟卷一丢:“不行,不管怎样,你在我这儿我就有责任。你那小屋不要再有外人来,如果再来,工区就收回。”
  
  无奈,牛黄只得答应下来。瞅着年主任屁颠颠离去的身影,牛黄忽然想到,这老头儿还是挺关心自己的。自己在工区一年多的日子,还全赖年主任的照顾。无论如何,避凶趋利是每个人的天性和本能。没必要去要求一个年近花甲的好心人,和自己行为相同思想一致。
  
  青年人聚会的地方,就这样转移到周三的宿舍。
  
  在牛黄一行人的影响下,长于言谈的周三居然写出了《简述生存环境与人之逻辑思维的辩证关系》和《实用主义与理想主义的磨蹭解析》二篇文章。小朱小周看了都叫好,推荐给牛黄看。
  
  牛黄抽空细细读了一遍,不由得佩服周三这小子,思辨严谨,旁征博引,有说服力,具大手笔气质。大家建议周三腾誉后寄出,二丫头欣然代笔,伏案整整齐齐抄写好后,寄了出去。
  
  半月后,北京的《逻辑思辨》杂志回了信,信日:周礼敬同志,大作拜读,不胜感叹,但……特留下再次拜读,有消息后再告之并望继续努力,再创佳作为国争光云云。
  
  北京的《逻辑思辨》杂志可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哲学专著学术团体,在哲学界享有很高的名望。周三拿起印着杂志社鲜红公章的回信,乐呵呵的对二丫头道:“这下,你要嫁给一个著名哲学家啦,而不是一个小主任,后悔还来得及。”,“哲学是干嘛的?”二丫头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偏头问:“能找很多钱吗?”
  
  小朱大笑:“当然,世上的金钱,都是哲学家印刷的。”,小周则道:“哲学家太苦离我们太遥远,还是有职有权的小主任实在。”

  
  “那我宁愿要小主任,嫁给实在人。只要人实在肯干,还怕以后没有钱用?”二丫头嫣然一笑:“周三,你还是当你的小主任吧,莫要当那个劳什子哲学家,一天到晚与人争吵,怪烦人的。”
  
  大家哈哈大笑。
  
  牛黄眉头一扬计上心来,说:“既然人家不发,我们何不自己发?”
  
  “自己发?怎样发?”几双眼睛盯住了牛黄。牛黄哈哈一笑:“油印刊物呀,我们自己出钱自己印,自己出去发,总有人要看嘛。”,众人恍然大悟不禁拍手叫好。接下来一阵分工协作,这事儿就这么定啦。
  
  取名为《黄桷树》的油印刊物自选集,连出三期,收到意外效果。
  
  A区本是本市的学校集中地,大小学校十一、二座,治学究术争鸣之风历来盛行。《黄桷树》精选各位自以为是的大作,洋洋洒洒每期58页面,牛黄自己设计并签名的页面,汇聚诗歌、小说、散文和哲学逻辑短文之精华,很快便引起了其它一些社团组织的高度重视,接洽的青年人纷至沓来。
  
  更可喜的是,区文化馆的人找上门来了。
  
  文化馆的同志说看了《黄桷树》,认为从内容到形式及思想都不错,文化馆要扶持这朵自发涌现出来的文学青年蓓蕾;新形势新需要,中国太需要新生代的文学青年们冲锋陷阵,借以传承国粹,担当新时代文学艺术创造发展的重任……

  
  文化馆还慷慨解囊:《黄桷树》诗集由不定期转为每月一期油印出牍,牛黄负责约、审稿并编辑,费用油印署名及发放则由文化馆专人一手包干,并承担每期(月)牛黄以文化馆名义主持召开的《黄桷树》诗友会的一切费用……
  
  牛黄们大喜,莫不热血沸腾殚精竭虑勤奋创作,从天上到地下从民族到个人再从思想到国情,借古嘲今直截了当或慷慨激昂或感叹悲壮或愤世嫉俗,大展灵感与才思……
  
  在区文化馆的大力扶持下,《黄桷树》连出十七期,声名鹊跃。不久,连获全国“优秀文化馆”的区文化馆成立区作家协会,牛黄们又顺利加入区作协,成了会员。
  
  接着,牛黄加入了市作协……
  
  不久,二个便衣站在了周三宿舍门口……而市局八处徐副处长,居然在一个云谈风清的黄昏,曲尊降贵的亲自扬起手指头敲响了牛黄的小屋……
  
  不久,小朱毕业啦,小周调到另一个单位去啦……
  
  真是风云变幻,物是人非两休休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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