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冰只是笑。
——可是,我却情愿她哭。
我情愿她像任何一个寻常的女子听到爱人将要另娶的消息后,所能做出的最正常的表现。我情愿她痛哭,哽咽,纠缠,甚至踢我,扭我,骂我,打我,或者——求我。
但这怎会是薛冰?
她就是笑。毫无怨恨,毫无愤懑,似乎这样的结果早在她的预料,就像一场她熟悉的戏,我不过把那些固定的台词,再唱给她。
我后背有涔涔冷汗。
她一向清冷的脸,此刻笑着,也如高山极顶的积雪,融不得,融不得。
“你信我。”我将话咽了再咽,还是要说,“冰冰,信我!实在是父母之命,那夏家小姐我不能不娶……可我是真心喜欢你!她前脚过门,我后脚便来接你,我只肯跟你厮守一起,你信我……”
她又笑了。一朵笑容,聪明冷静的可恨。倒是书儿冲出来,打破了这比任何纷乱局面都更难掌控的平静。书儿眼睛要烧出火来,指了我骂:
“这样的话你也能说出口?是谁信誓旦旦要明媒正娶来着?你要我们小姐做小伏低,见天看着满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百十口人的脸色过日子,在一个又有钱又有势的新夫人手底下讨生活?”
“呸!”她一脸鄙夷,“你怎么想来!”
“书儿,”薛冰笑着制止了她,“别难为周公子,他有他的苦呢。”含笑扫我一眼,但眼里分明有两块冰,寒气逼人,“再说,只要公子宠着,疼着,还像如今这般对薛冰好,便是做妾又有什么干系?”
“小姐,”书儿气得浑身乱颤,不可置信,“你说的什么傻话?他要娶的是城南夏家的小姐!满城人都知道,清江薛,女才子;城南夏,一朵花——他们这些臭男人谁不爱美色,谁不爱新鲜!小姐,枉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这也看不透?”
她笑着看我,还是笑,再没了最初的冷冽,反有说不出的萧瑟:“我信公子。我不管公子要娶的是谁,且只问一声,公子什么时候能把薛冰接了去?”
我便郑重地许了。我说,成婚后,最多七日,我来接她。
她似笑非笑:“好。我等。我能信公子一次,便能信公子第二次。公子既说七日,我便等七日。七日不来,公子不要后悔。”
转身背对了我,清楚地说:“公子如今不是薛冰的人,可以回去了。公子若守时来接,那时依然是你的薛冰……”
这个冬天,我娶了夏家的小姐碧菡。
全然不同薛冰的清冷,她有着火一般的烈艳。也爱笑,却是爱娇的,明朗的。只略识得几个字,竟别有天真和野性的好——新婚燕尔,每次眼波的流动,每个笑容的绽放,每一回耳鬓的厮磨,肌肤的腻缠,都纯出天然,无拘无束,喜悦而好奇。
她会腻在我的膝头,一边挠我的痒一边格格地笑。薛冰不会。
她会从背后蒙住我的眼睛,再忽然搂了我的脖子让我背住。薛冰不会。
她会在我握了一本书要念的时候,劈手抢过,斜着眼睛看我,蛮横地问:“书有我好看吗?有吗?书有我可爱吗?有吗?”
薛冰不会。
她是个纯粹的小女人,千般眷恋,万种纠缠——薛冰不会——薛冰,我需仰视,一直。即使在我怀抱里颤抖的时候,即使在我身体下呻吟的时候,即使,在我毁诺食言,弃她另娶只让她等一个卑微的妾的名分的时候,她给我的感觉都如高天流云,飘渺空灵。
或者,是因为她的惊才绝艳吧。一个女人有太过聪敏明澈的眼睛,总是叫人有着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敬畏仰慕——虽然在她身上我投入了那么多心思。虽然我得到了她。虽然,她甚至肯给我做妾。
我只是一个俗人。她却是仙子谪凡。那么一种,自惭形秽的累。
但总是想起她的笑。自我认识她她从未哭过。那一刻转身背对我,被离弃也都一把铮铮傲骨。那个背影,悲凉而坚韧:“公子如今不是薛冰的人,可以回去了。公子若守时来接,那时依然是你的薛冰……”
总是想起得到她的那夜,她如何明了地说,公子焐我一夜,怕是要误我一生……
——但婚后七日纳妾?我许的轻易,如何兑现?我如何对新婚的,一脸无邪的妻,说起我要纳妾?
我却再也不必,再也不必为这句话的难以启齿而发愁了。
我成婚第十二日。正午。穿过三层院落,小厮来报:“公子,外头有人要见您。”
我正和碧菡靠着九曲栏杆喂金鱼。当下漫不经心地问:“谁呀,叫他进来。”
“是个小姑娘。”小厮面有难色,“她架子倒满大,非说要公子您出去见她呢。”
我把点心交给碧菡,嘱咐她一会回去,小心冻坏了身子。然后和小厮一起到了大门外,不是别人,正是书儿。
书儿仰脸看我笑:“先给周公子道个喜,新婚燕尔,又是那么如花似玉美娇娘,公子果然是一脸春风哪。”
我登时不安:“书儿……”
“咦?”她笑,“我们惯是会甜言蜜语的周公子,今儿怎么说不出话了?”
我拉她站到门口石狮子下:“书儿,快告诉我,你家姑娘怎样,好不好?”
“能有什么不好?”她笑得讥诮,死死地盯住我,“公子,我们小姐想你呢。想见你一面,有要紧话跟你说。你能不能现在跟我去一趟?”
我只是觉得不对劲,却也说不上到底什么不对。怔了一下:“好。我去。”
我去了。曾生活了整整一年的清江巷。燃起过疯狂的焰火的,串起过芬芳的茉莉的,一树桃花开成一树惊奇的清江巷。一路走过去,想着一年来的相遇相守,想着我要怎么跟薛冰交代。但,这交代亦不需要了。
庭院静寂。我听得清自己的脚步是如何在青石板上踏响。
书儿微笑着将我推进内室。
四处帘幔低垂。篆香微微。几案上笔砚犹自楚楚。银钩斜挂半搭梨花帐,依稀看到是她安卧。
我走近,轻轻唤她:冰儿。
她不应。
我温柔也好。我暴烈也好。我真心待她也好,我欺她骗她也好。她再也不会应我了。
我再也听不到她应我了。
眉目安恬一如生时。隐约,还有我熟悉的,一切都了然的微笑。
书儿不知何时站我身后:“这女人傻不傻?从第八天就不肯再吃一口东西……只说能坚持几日,就算再给公子留几日时间……死都死那么不爽快!”
又笑,这笑同薛冰一般轻蔑:“周公子,再恭喜你,可以解脱了。从今后,你好好儿活着吧。活到——慢慢的死……”
只是一纵身,轻盈如絮,又钝重似铁。洁白墙壁迅疾洇开一朵朵血淋淋桃花,她的额头顷刻被桃花覆盖。
那么快。那么快。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那里只握住一片淡青色的裙角。
一阵寒风自窗棂扑进来。吹落了长案上的大张宣纸。四个大字,写到最后已抖得不成样子:
情天恨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