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十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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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雪日思夜念魂牵梦萦的家园终于在眼前赫然出现了。才离开短短的一年多,却仿佛相隔了好几个世纪,仿佛相隔了好几个轮回转世。或者是思家心切所致吧,眼前这幢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建起来的小楼显得那样熟悉那样亲切,却又是那么遥远那么陌生。奇怪,上次回来好像还没觉得什么,可这次,尤其是在周围一幢幢鳞次栉比如雨后春笋忽然拔地而起的新款小楼(当然也不是什么高档的,只是相对稍稍新了一些,外面再贴上一些普通却很别致在夕阳下还会闪闪发光的瓷砖而已)映衬下,更显得分外陈旧分外落伍,甚至还充满了沧桑感。遥想当初这幢楼刚刚建起的时候,虽说依然是最普通简便的款式,只草草里外粉刷了一番,压根就谈不上所谓的装潢,当然也不懂,那是本村第一幢,就连“楼房”本身对于这个相对闭塞落伍的村子都是一个太陌生太新鲜的字眼,引起的轰动自然是不小的。事实上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直至寒雪的父亲在生意里意外遭受了前所未有几近毁灭性的重创为止),寒雪的父亲都成了村里的骄傲,成了村里有出息的爆发户典型,就连家人甚至包括年迈的老母亲以及尚不谙世事的寒雪跟弟弟寒强也跟着沾光,那是怎样的光彩跟荣耀啊!其实现在仔细想想,那也是寒雪这二十年多来难得过得最舒心最惬意最扬眉吐气的一段时光,简直就是整个人生的黄金时代。想想那些,再看看惨淡落寞空寂沧桑的现实,寒雪不由一阵心酸,随即就有两行硕大的泪珠无声地滑落下来。
良久,寒雪才勉强回复到现实中来,也才恍然发现大门敞开着,爸妈居然就在门前的那一大块一望无垠的麦地里挥汗如雨地收割捆扎——可能是太专注太卖命了吧,寒雪在路边站了好一会了,他们居然压根就没有发觉到,依然在旁若无人地劳作着——不怪他们,现在还没到放假时间,他们大概压根就想不到现在自己就会仓促间跑回来,而且永远都不可能也不想再回去了!寒雪不由看得再次心里阵阵泛酸——爸妈老了,才一年多没见,居然老得已经不成样子,佝偻着背脊,满头的银丝在风中胡乱飞舞,可他们压根就顾不得擦一下或稍稍理顺一番,想来长期的过度操劳,他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吧?或者再艰辛再坎坷再惊心动魄的状态都逐一应对了过来,虽说不大容易事实简直一波三折,到底一步一步坚强地走过来了——相对于那些,这区区的发丝掩面遮眼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是,这对于她还是难免有些触目惊心,一直以为父母不会有太大的变化,毕竟才短短的两年而已,再变又能变到什么程度呢?可现实偏偏叫人惊讶叫人措手不及,上次回来还清晰可见的大半黑发居然全都不见了,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是故意赶时髦染着玩的呢!可寒雪知道,父母不可能赶这种“逆向”的时髦,当然如若他们为表示自己的“青春”或者仅仅上为了让寒雪姐弟安心,偶尔将花白的头发染成黑色倒还有点可能——可寒雪分明知道,随着自己跟弟弟学历越来越高,开支越来越大,父母肩上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到如今早已像一座大山那样坚如磐石地压着,沉甸甸的,再也挪动不了分毫,所以就连这些昔日难得也可以说是唯一还算“奢侈”的行为都成了一种奢望,所以虽然不甘心,也只能这样赤裸裸地将自己最明显的老态展现在大伙眼前了。原来人生真的是这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做,仿佛日子还没有过,沧海桑田浑浑噩噩中一转眼大半辈子已经过去了。曾经不止一次听父母说过还清晰地记得自己的孩提时代,仿佛那就是昨天的事情,可恍惚间已经年纪一大把了,这不连头发都白了,额上也有了不少的皱纹,而且还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当时不以为然,总觉得他们这是危言耸听的,至少也有些夸大其辞,此时此刻却颇如醍醐灌顶,又如暮鼓晨钟当头棒喝。原来,人生真的并不漫长,相反还相当短暂,一晃眼就过去了,而且是可一而不可再的。这并不是对某个人的特例,整个人类社会就是这样一步一步慢慢走过来的,势必未来还将一步一步走下去,迟早都不得不面对那谁都无法避免无法逃脱的一天。虽说那以后传说精神依然可以存在,并且是永生的,但好像是另外一回事了,而且那仅仅是传说,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的,起码也得有大智慧大作为大胸襟。就自己这样的,空有一身傲骨,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是的贫寒学子,就算去省城见识了近两年的世面,那又怎样,所谓“山外青山楼外楼”,有才能有灵性的业内人士实在太多了,就算是新人,比自己出色的也大有人在,自己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当真可以如愿以偿吗?如若不然,自己当真如一粒尘埃一样,不动声色地来自自然,又悄无声息地回归自然当中,甚至连件像样的作品都不曾留下,甚至连自己想做的事情都没有能耐做好,就算尽了全力如何,虽说过程是最重要的,可在世人尤其是后人眼里,往往唯一能衡量一个人的就是成就,这实在是太矛盾的两个焦点,说白了前者只是自欺欺人自嘲自我减压的无奈举措罢了,那自己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生平第一次,寒雪煞有介事地对自己当初的举措默默提出了置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太卤莽太草率了?
“你——你怎么……”冷不丁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置疑而又充满关切的声音——是母亲,惶惶地转过身去,却见她刚刚直起玩了太久的腰,顺便也擦了擦满脸的汗水以及不小心弄上去的泥巴。此时此刻,母亲也正望着寒雪站着的方向,起先两眼泛起了一层宛如梦幻般的迷蒙飘忽,然后——可能是终于确定了眼前的是现实,而不是虚幻——脸上渐渐洋溢起了灿烂的笑容,再然后就是激动不已兴奋不已的大声嚷嚷:“是寒雪!是寒雪!是我们家寒雪回来了——智贤(寒雪她爸的呢称),寒雪,我们的雪儿回来了!”边喊边冲着寒雪直奔了过来,似乎连那截麦子已给割掉的麦茬(不长,却很扎脚,这也算是寒雪的“经验之谈”了,不过那是很多年的事了,她曾跟着父母去过地里,当然不是去干活的,而是图个新鲜闹着玩儿的,记得当时脚上还给扎了好几个小孔,虽不至于出血,却自有一股钻心的疼在顷刻间涌遍全身,疼得她哇哇直哭,吓得往后她再不敢也不想不愿去寻找那份“刺激”自讨苦吃了)都给忘掉了,就这样赤脚拖鞋狂奔过来了。
然后,她终于在寒雪面前站定,满眼欣喜地上下细细打量着业已阔别一年多的女儿,宛如面对一块失而复得的旷世奇珍无价之宝似的。
再然后,她就禁不住一把将寒雪紧紧拥抱在怀里,高兴得又是哭又是笑的,似乎再也不愿意撒手。
这时,父亲也从地头走过来了——看得出来,看到寒雪,他也蛮高兴的,可相对而言,要理智得多:“怎么了,雪儿,现在好象还没到放假时间,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咳!真是哪壶不开偏偏提哪壶!原本寒雪还想回来后先喘口气,然后再慢慢跟父母周旋,先循序渐进地诱导分析利弊得失,再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地道明事实真相,想不到现在这一切全给父亲给扰乱了,先前准备计划好的步骤居然什么都用不上,居然得就这样直奔主题?坦白说,寒雪还真有些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才稍稍轻松一点的心情禁不住再度沉重起来,嗫嚅半天,竟终究无言以对。与此同时,她也莫名地对父亲更涌现出了一片恨意,想想要不是他当初的过分自以为是孤注一掷,自己又何至于陷入今天这种进退两难左右不是的尴尬境地呢?想不到他……他竟“先下手为强”,自己还没“兴师问罪”呢,他倒好,居然“倒打一耙”起来。刹那间,寒雪累计了近两年的怒火全都集中到了一块,直觉得内心有一股无边无际的大火在熊熊燃烧,就连最后一点理智都没有了——好嘛,这可是你逼我的,可别我忘恩负义不忠不孝,大不了就是两败俱伤乃至玉石俱焚同归于尽。反正我已经放弃了一切也失去了一切,早已什么都没有了,既然你还要苦苦相逼,不肯留一点余地给我,那我还要在乎什么呢?寒雪直觉得浑身的汗毛都已经倒竖——也就是说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境地,只要父亲再说一句难听的话语,她就准备爆发了。真的,她豁出去了,反正已经完了,也不怕再失去点什么,自然更不可能再用常情为别人考虑——真要那样的话,场面势必一发而不可收拾,后果简直不堪想象!
还好,这时母亲开了口——大概也感觉到了寒雪的不对劲,又不是傻子,事实上就算是傻子,从她那难看到极点几乎可以跟死人相“媲美”的脸色,也不难看出些许端倪——适时打断了父亲继续的询问,也终于压抑住了寒雪即将爆发的怒火,“好了,好了,智贤,女儿难得回来一次,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再说,真要问些什么,也得让她先进屋先喘一口气,大老远的舟车劳顿下来可不容易;何况就这样在大路上说这说那的,让别人看了也不好啊,你说对吧?”
父亲嘟哝着——他向来不敢正面跟母亲对着干,就算有所不服,也是鬼头鬼脑偷偷摸摸的,这次当然也难以例外——“我又没说什么,这不大家都一样,我也是关心她么,就怕她万一有个闪失难以收场——再说,女儿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我这又有什么错,又有什么错?”显然他也是满腹不满满腹委屈,可到底率先走进屋子里去了。他的声音可不小,而母亲虽然已不再年轻,耳朵可一点都不聋,怎么着都不可能什么都没有听见,要在以往也难免还会嘀嘀咕咕埋怨几句,哪怕仅仅是自言自语,总要父亲率先偃旗息鼓了好一阵之后才渐渐让事情过去,可这次竟难得地保持了沉默,显然是刻意的息事宁人,或者不想节外生枝把事态进一步扩大,乃至向着另一个方向恶性循环发展——显然是为寒雪着想,起码也是看在她难得回来一趟的面子上。
寒雪在感动之余,不由再度心酸起来,忽然发现父亲并非她想象的那么自私跟霸道,当时那完全是一种无奈之举,事实也真挺可怜挺悲哀的,想想跟他差不多年龄的都轻松自在而又自豪不已地当起了隔代家长,他却还得不惜身心之苦为子女的学业跟前程操心,本身真挺不容易的……可两年来,由于自己对当前学业对生活有着诸多的失望跟不满,在不经意间竟将这种情绪完全彻底地转移到其实也很无辜的父亲身上,于是过于夸大他的缺点跟不足,居然连最本质最关键的东西都给疏忽了。原来,我真的不是个孝女啊,相反还自私透顶……
终于来到了阔别已久的屋子里,母亲忙里忙外张罗了一些茶点饮料水果之类,一家人总算坐定。父亲正欲开始进一步的盘问,寒雪忽然感觉到了屋子里的气氛不大对劲,甚至有些阴森森的,与此同时也涌现出了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怎么都挥之不去——眼下正值五六月的农忙季节,也是高考之前备战的最紧张阶段,弟弟当然应该正在学校做着考前的最后冲刺,可是……奶奶呢?她到哪儿去了?刚刚到她房间里转了一圈,那床、那家具、那蚊帐还有被褥草席等等倒都还在,可是却布满了灰尘,像是很久都没有人用过了——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熟悉而又那么陌生,这实在不像她的风格啊!就算是去走亲戚,也总是在走前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而况她从来不喜欢在人家家里多呆,说是不习惯不适应,其实也就恋家情绪在作祟,当然也是舍不得白白浪费大好时光,所以甚至一般都不留宿的;何况这些年来,随着寒雪这这一家子境况的每况愈下一落千丈,她也渐渐变得沉默变得自闭,除了自家唯一的女儿家里,她哪儿都不去,就整天呆在家里里里外外劳作个没完——再说现在可是最繁忙的季节,她怎么可能丢下忙得焦头烂额不可开交的爸妈,而独自去亲戚家走动?事实她甚至连邻里之间最正常的走动窜门闲逛也有些看不顺眼,这不是糟蹋大好时光么?一直以来,她可是最最讲究实惠的人,吃苦耐劳而又极为节俭,对什么都精打细算,不该花费的绝对不会浪费分毫,衣服裤子鞋子袜子都是补了又补的,用的都是最普通最不起眼的料子,补好的东西却分外好看甚至有一种别致的高贵典雅,那手艺简直就是巧夺天工,可以跟当今最专业的服饰设计师相媲美;而在另一方面,她又分外宽容大度,那句“宰相肚里成撑船”用在她身上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当然她不是宰相,事实只是一名最最普通最最卑微而且目不识丁的普通乡村妇女。这是指是她那种宽大的胸襟。哪怕是面对的是经常跟她过不去有时根本就是无理取闹寻衅作梗的人,她也常说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等等,这也是她一贯生活的最真实写照,也是她一贯坚持的原则。别人说她什么或是偶尔有矛盾有误会的时候,反正不是她错也是她错,每次都自动往自个儿身上揽,只要别人能及时消气,可别把人家憋出什么病来,那可真划不来了——瞧瞧,都这个时候了,她居然还在为人家考虑,坦白说长这么大,寒雪还真没见过像她老人家这样的,对此,真的又感动又钦佩。她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劳动妇女,总不能奢望她能拥有一个神的胸襟吧?事实上很多时候,寒雪禁不住怀疑,就是神也不见得如此“黑白不分混淆是非”吧?当然,偶尔寒雪也有困惑或看不顺眼的时候,你说她老人家对别人隐忍退让也就算了,可是对叔叔一家子竟然也……叔叔是什么人呀?那可是她的亲儿子,是她的晚辈,哪有长辈给小辈谦让的道理啊?可事实偏偏就发生在她身上了。当然叔叔本身无可厚非,只是娶了一个堪称“母夜钗”的婶婶,是出了名的不讲理跟自私自利,偏偏因为她的家世显赫,叔叔还对她唯唯诺诺言听计从。如此,这一家子想没有问题都不容易。在寒雪的记忆中,他们一家子一直对奶奶行同陌路,不,甚至连陌生人都不如,起码他们不会也不可能对莫名其妙地对一个陌生人呼唤来使唤去的——不被人家当作神经病才怪呢!奶奶日常生活是指望不上他们的,卧病在床了最好也不要怀有希望(免得变成一种难以企及的奢望),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每当有活干的时候,都不无例外地来找奶奶她人家,其实最让寒雪吃惊的还是奶奶每次都唯唯诺诺有求必应,似乎从来就不曾介意过他们的冷漠跟无情,而且虽然最初的时候奶奶其实已经年逾六十花甲并不年轻了,后来当然是越来越老,可看起来真比年轻人还要干净利落,只可惜他们一家子看重她干活的速度跟质量,却并不看重她这个人,即便在她干活的时候还老爱摆张臭脸给她看,干完了报酬是指望不上的,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已经是莫大的恩惠跟荣幸,事实一般能喝上一口适度的茶水已经不错。最过分的一次,居然就因为一点鸡毛蒜皮其实也就无中生有全凭主观臆断擅加揣测出来的小事,在“母夜钗”婶婶怂恿下,叔叔居然一时冲动将奶奶的锅灶都给砸掉了,刚刚煮熟的饭菜流淌忙了整个锅洞,看着就令人毛骨悚然,也分外心寒,连左邻右舍都不忍心看下去了,这就是她含辛茹苦养育了二十多年还竭尽全力给其成家立业的儿子么?可就是这样无情无义不忠不孝的人,居然依然被奶奶捧在手掌心里,对他们的孩子,也即寒雪的堂妹寒郁真比寒雪姐弟以及一贯对她不错的姑姑家的孩子还要好——每次难得她过来,奶奶都是倾其所有盛情款待;难得有人给奶奶买来一些上档次的点心糖块水果以及营养品之类,即便那段时间凑巧寒郁并没有及时过来,她也要挑最好的最大的份额千方百计地给她留着,哪怕留到发霉,哪怕叔叔婶婶甚至包括寒郁本身都并不领情,奶奶也并不介意,反而乐呵呵的,想必总算找到了所谓心安的感觉了,然后下一次继续“故伎重演”……记得有一次,幼稚的寒雪终于禁不住好奇地问出了口:“奶奶,叔叔一家子对你那么没良心,简直干出的事情就不是人干的,甚至连猪狗都不如,你为什么还要对他们一视同仁,甚至感觉上你对他们比对我们还要好呢?”记得当时奶奶慈爱地抚摩着寒雪的头,语重心长地说了一番她这辈子都刻骨铭心记忆犹新的话语:“雪儿,你现在还小,很多事情还不懂。其实人世间很多事情并不是靠瑕疵必报以牙还牙就能解决的,冤冤相报何时才能了呢?人哪,还是尽量大度些比较好,想想报复了又如何,自己也占不得半分便宜,相反还弄得个心神不宁,何苦呢?而选择忍让,说不定会引起人家的良心发现,反而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呢!再说还有舆论压力,别看大家各行其是各司其职似乎井水不犯河水,其实‘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孰是孰非,他们心中自有一个衡量的秤砣——或者,相对那才更重要。毕竟,不管是谁曾经做了什么,对与错自己说了不算,归根结底还得看世人甚至包括后人怎么看怎么说。何况,他们对我怎样是他们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同样的事情我绝对做不出来——想想凡事我都对他们耿耿于怀斤斤计较然后再针锋相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么我跟他们又有什么分别呢?我不是自毁身份么?更何况,他们可是我的儿子媳妇以及孙女,是我至亲的晚辈,骨肉之情是天生的,也是一种天性一种缘分,所谓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我又跟他们计较个什么劲儿呢?我只希望,我能用我满腔的热忱跟宽广的胸襟慢慢暖和他们几近冰冷的天性,慢慢融合我们的至亲关系,让他们跟你们一样一有闲暇就亲亲热热地环绕在我的周围,说些感性动听的悄悄话——我相信他们的本性其实并不不坏,多半是被一时的利弊氤氲蒙蔽了双眼,只要有心,一定可以改好的——然后我们这一家子能够共享天伦之乐。只是我老了,势必还会越来越老,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了,毛病越来越多,真不知道在我的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看到这一天,真不想带着这种没有‘解药’永远都难以愈合的‘心病’跟遗憾离开啊……”说到后来,奶奶渐渐有些哽咽,再然后就有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她满是皱纹的面孔缓缓滑落,风中,那一头几近全白的头发更是显得分外刺眼。寒雪不由心中也一阵心酸,半晌才勉强鼓足勇气宽慰道:“会的,奶奶,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而且这一天绝对不会太遥远,事实简直就指日可待的,所谓‘金诚所致,金石为开’,他们又不是铁石心肠,不是么?”话说得似乎理直气壮,可是寒雪知道自己有多么的心虚跟自欺欺人,乃至都不敢跟奶奶她老人家对视了。好在,奶奶没有继续将此话题继续下去,事实上那之后,她一直都在静默,大概她也明白寒雪这是善意的谎言无非想让她宽心而已,只是不愿意点破罢了!……
由此林林种种,奶奶根本就是善解人意洞察入微的天使化身,怎么可能说走就走——而且回家到现在,父母好像还没提过她老人家呢,像是在刻意回避着什么——这可不符合他们一贯的为人处事风格啊,真的,这要在以往,说不定他们早在她面前喋喋不休没完没了你奶奶长你奶奶短了,当然这仅仅是指奶奶偶尔不在的时候;而一般情况下,或者说更多的时候,不等父母开口叙说,随着寒雪的进门,年迈体衰反应也多少有些迟缓的奶奶总是分外敏感,总是率先挪动着小脚快步跑过来,然后紧紧将寒雪揽在怀里,似乎再也不愿意撒手——可能是年纪大了,而在另一方面,本来最亲近的孙女却距离自己越来越远,自然而然地,人也就脆弱敏感了不少——最起码,自从读高中以来,直至上次也是唯一一次从外地回来,寒雪都是这么度过来的。尤其是上次,寒雪感觉奶奶的怀抱分外暖和,不过她老人家似乎把自己抱得过紧了,紧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现在看来。似乎在那个时候她已然有一种一旦撒手再也找不回来的决绝,或者最起码有了那种不不怎么好的预感吧……
屋子里鸦雀无声。显然,父母都感觉到了她的沉思及其原由,也都自觉地闭了口——是啊,要他们如何跟她开口呢?
终于,寒雪禁不住打破了这份死一般的沉寂:“爸爸,妈妈,奶奶呢——她老人家是不是又去姑姑家了,去了几天了,怎么屋子里这么乱糟糟的?要不,我去接她回来!”
做父母的默默地交换了一个眼色,沉吟半晌,终于由母亲艰难地开了口——而父亲则继续静默着,似乎连刚刚还耿耿于怀的“头等大事”都给忘记了,或者相对而言,那些都成了不足为道的草芥跟尘埃——“雪儿,你刚回来,还是先去休息吧,奶奶的事——改天再说,反正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的!”话说得不动声色,敏感的寒雪还是意识到了什么,不由脱口而出:“妈,你就告诉我,奶奶她到底怎么了——病得很严重么,住院了么?在哪家医院,我要去看她……”
沉默。还是沉默。
寒雪终于禁不住痛哭失声:“爸爸,妈妈,我求求你们,你们就告诉我吧,不要再让我瞎猜了,这个哑谜我实在受不了,沉甸甸的压在心里,感觉都快透不过气来了!”
沉默。还是沉默。
寒雪忽然有了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与此同时内心的阴影越来越浓郁越来越深重,难道这么久以来的不祥预感终于得到了验证——难道这就是自己一直想要而又苦苦寻觅的答案?难道奶奶她老人家真的已经……其实这种感觉不自今日起,事实差不多有一年了吧,从去年即大一生活即将告一段落时的期末考试前夕,就隐隐有了。甚至有好多次,她还难得梦见了奶奶白发飘扬的头颅,就那样真真切切地在她面前独立地上上下下晃来晃去,尤其是那双充满期许而又有些淡淡忧郁淡淡遗憾的大眼睛,在那瘦得突出的颧骨映衬下,显得分外棱角分明清晰可见;有时,她也梦到满屋子都是人,当然姑姑姑父(后来续弦的)、爸爸妈妈,甚至包括叔叔婶婶,还有那几个跟她同辈分的都在,全都白衣白裤白头花白鞋,总之是浑然一片刺眼而又让人心痛的白色,就不见了奶奶,人里人外找了一遍又一遍,走得腿阵阵酸痛,喊得嗓子都哑了,可就无济于事;有时则梦到爸妈他们披麻戴孝哭得呼天抢地死去活来……记得最初的时候,寒雪也曾好几次在梦醒之后打电话回去(家里如今是落魄了,可电话早在十年前就安装好了,连来电显示录音录象功能等等一步到位,当时父亲刚刚从城里回来,是为往后创业方便准备的——老实说当初在那个闭塞落后的村子里连最普通的电话也是凤毛麟角旷世奇珍,可想而知当时在这部电话里花费的代价有多大,若这笔钱搁在今天,估计买十部上档次的手机都绰绰有余了)问过母亲,可母亲却表现得极为平静,甚至还有些惊讶,反过来还责怪寒雪不该胡思乱想;或者说什么梦都是相反的,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其实梦境当不得真,相反做了那样的梦,还是为梦见的人延年益寿呢;又说什么可能是她本身这些年来经历的事情太多了,本身心境不大好,所以才有那么多杂七杂八莫名其妙的梦……云云。每次母亲都斩钉截铁一本正经的,可谓天衣无缝,看不到一丝说谎的痕迹。当然执著的寒雪不可能那么轻易善罢甘休,偶尔也会旁敲侧击地提出要跟奶奶讲话,可每次都被母亲以奶奶去姑姑家里去婶婶家干活了去外面散步了去姑姑家小住了等等合情合理的理由轻描淡写地打发过去了,这样光阴荏苒,岁月流逝,寒雪一次也未能遂愿过。虽然寒雪也曾隐隐不安过,该不会是母亲故意糊弄我吧,怎么每次都那么凑巧的?可所谓无巧不成书,谁说一定就没有那种巧合跟契机吧?也许真的是自己的运道不好吧,毕竟母亲的话实在无懈可击啊!这样经历的次数多了,寒雪也渐渐学会了给自己减压,也许真的是自己这些日子想得太多了,脑子都有些失常了,别自己吓唬自己,本来家里没什么事,弄得紧张兮兮好象有事似的,那可咎由自取得不偿失了!这样渐渐地这事就算过去了,可现在看着父母躲躲闪闪一筹莫展的神情,寒雪忽然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原来这些久以来母亲跟自己说得只是善意的谎言而已,原来自己心里的种种不祥感觉都是活生生的事实?
母亲终于不忍心再僵持下去了,死命地摇着头,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直往下掉:“雪儿,一切都太迟了,你再也见不到她了,她……”母亲抽噎着,再也说不下去了。还好,父亲适时感伤却吐字异常清晰地道明了下半句:“她已于差不多一年前就与世长辞了!”
原来这些都是真的。寒雪直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手中的手提袋直直地掉了下来,刚好砸在她穿凉鞋露出的脚趾上,好几颗脚趾都因此变得青红紫绿的,可她丝毫感觉不到疼,内心被太多的无奈跟心酸充斥着——连最心爱的人最后一面都不曾见着,而且相隔这么久才了解真相,这是怎样的人生憾事啊!眼前,各种各样的N市特产糕点,欢蹦乱跳争先恐后从袋里滑落出来,骨碌碌滚了一地,是怎样的触目惊心的一幕啊!这些原本都是给奶奶买的,整整一袋都是。寒雪总记得上次回来的遗憾。那是寒雪第一次独自从外地风尘仆仆地回来,礼节性地给年迈的奶奶带了些当地的特产糕点,值不了几个钱,却把奶奶感动得热泪盈眶唏哩哗啦的,口中还连连夸奖孙女的懂事跟孝顺,直夸得她阵阵汗颜,都有些无地自容了。这算什么呀,居然能把她老人家激动成那个样子,可见老人真的很容易满足,寒雪不由在心中暗暗起誓,等将来自己有出息了,一定不惜代价将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笼络到她面前,让她一一吃个够!为避免奶奶过于激动,记得当时寒雪随即匆匆撕开了当中一盒糕点的包装,从中拿了一个塞到她老人家嘴里,并调侃性地问道:“奶奶,味道怎么样啊?”“好吃!好吃!”奶奶连连点头,激动得泪花闪闪,可也没忘了另外拿了一个塞到她口中,“你也吃!”其实这只是最普通的糕点,也就块把钱的事,味道并不怎样出众,在N市的时候寒雪已经吃过好几回了,可为了不让奶奶扫兴,她也只得装出好吃得不得了的样子。完了,她索性将那几盒糕点都塞到奶奶手里:“给,这些都是特意给你买的!”奶奶几经推搡,终究盛情难却勉强收下来了,嘴里还在啧啧称赞:“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可是,等到临近开学的时候,那天寒雪无意间去奶奶房里找什么东西,却无意间发现那些东西都还在,都蒙了一层厚厚的霉了!那一刻,寒雪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不是早就跟她说过了,那些东西是留不住的,保质期至多只有一个星期,还是回去前几天买的,让她尽快吃掉,真要喜欢的话,下次回来还给她买,可现在都过去了近一个月了,怎么还……后来,才无意间从母亲口中得到了事情的原委,奶奶她老人家根本就不是贪嘴的人,吃不吃都无所谓,关键是孙女给她买这些东西的诚意跟孝心,尤其是这可是孙女第一次给她买的,第一次的“反哺”,意义实在非同寻常,若就这样默默无声地吃掉未免太可惜了,她就是留着给世人看也顺便炫耀一下的……寒雪再也听不下去了,相对于奶奶这么久以来默默无私全心全意为自己的付出,自己这么一点区区“回报”又算得了什么呢?结果,那次返校之前,看着特意挪动小步前来车站送自己的奶奶,寒雪终于禁不住大声保证道:“奶奶,暑假回来我还给你糕点,带更多更好的糕点,你可要等着我哦!”“好,我等着,我一定等着,我的孙女懂事啦出息啦!”奶奶爽朗地笑着,满头的银丝在风中胡乱飞舞,在清晨的阳光映衬下更是显得明晃晃的,寒雪不由看得一阵阵心里泛酸。只是,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一幕在定格成了她心中永恒的同时,居然也成了她跟奶奶她老人家的诀别!往后的假期里,由于过于看重生计,当然也是形势所迫,寒雪再也没有回去过,可是却一次都没有忘记买糕点,每次都是大包小包的,从邮局寄回去的,全然不管由此可能往后得有多久生活的过于拮据!当然那个时候,她也绝对没有想到或者不敢不愿相信自己心心念念的奶奶其实早已长眠于地下,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相情愿,还有母亲拼命掩饰的善意谎言罢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也不想管,似乎除此之外她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每次她都未能跟奶奶说上话,只是从母亲口中得知,奶奶对那些糕点特别满意,而且再不像第一次那样意气用事地留着了,而是到手就吃,狼吞虎咽的,一顿能足足吃上两盒,还说什么东西好着呢,浪费了未免太可惜了……每次,她都被母亲绘声绘色的描述深深地打动着也陶醉着,这不是自己所希望的么?若真能那样,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呢!也是受了母亲这些描述的影响吧,虽然内心里不安那么久了,却还是抱着那么一线侥幸心理,这次回来还是买了两百多块钱的糕点,也是最多的,企图让奶奶吃个够,因为可能往后自己不再去N市了,往后她老人家再要吃就没那么容易了,这虽然是种遗憾,可是以后她就不必跟奶奶各奔东西天各一方了,这不正是她老人家所期待所向往的么,也算是一种补偿吧!原本以为这次会是一个激动人心久别重逢的场面,却落得个自做多情一相情愿的可悲下场,真的,她做梦都没有想到,母亲那些生动的讲述原来都是她杜撰出来的——一直以来,母亲是最老实本分的,什么时候她也练就了这种几近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撒谎本领了——害得自己闹了这么大个笑话,虽说本质上没有恶意,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她这样有用么?非但让自己蒙在鼓里那么久,说不定还早已背上了不忠不孝的骂名……
“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为什么——你们知道的,就凭奶奶这么多年来默默无闻为我种种种种的付出,就算学业再忙就算在经济上再力不从心就算车船劳顿再头晕目眩呕心想吐,我也应该当然也一定会赶回来送她老人家最后一程的,可是你们……你们竟然刻意隐瞒了这么长时间,就算在本质上没有恶意,可是你们知道在客观上我都沦为了什么,简直跟只知吃喝拉撒的禽畜没有什么分别!……”寒雪终于爆发了,不过不是冲着刚刚还恨得咬牙切齿的父亲,而是冲着一贯跟自己同欢乐共患难对自己几近宠爱到了极点的母亲——她丧失了最基本的理智,是的,她感觉自己差不多疯了,也就顾不得也控制不了自己去维系那些虚伪飘渺形式主义的繁文缛节了!母亲没有反驳,没有辩白,更没有躲避,就那样默默地坐在寒雪对面,默默地擦拭着眼角不断涌出来的泪水。不知不觉中,刚刚难得的一点温馨跟和谐早已烟消云散,整个屋子里都洋溢着一份浓郁的沉重跟悲凉,其实寒雪也知道自己有些过分,可她就是情不自禁难以克制,于是一发而不可收拾,话还越说越难听越说越离谱,声势还分外浩大……终于吸引了那些好事的围观者,不少还别有用心地窃窃私语着,寒雪简直忍无可忍,索性豁出去了,歇斯底里地吼着,宛如一头发疯的野兽:“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你们以为你们是谁,有什么资格管别人的闲事?滚,都给我滚,滚!”那些人终于作鸟兽散,可临了还是爆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唧咕声跟哄笑声。寒雪懒得在乎,还在那儿自顾自一泻千里地发泄着,全然忘了先前自我的告戒了,真的,这个打击实在太大了,差点没让她崩溃掉……
“够了,雪儿!”父亲终于果断地打断了她,显得颇有尊严,这种形象有多久没有看到了,记忆中好象自打他回来创业失败开始,他就不曾有过这种身为人父的尊严跟威严,一直以来都是那么委琐颓靡。现在蓦然看到,感觉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寒雪真有些陌生有些措手不及,甚至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寒雪终于愣住了。
母亲也终于缓过神来,禁不住一把将她搂到怀里:“雪儿,我们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呢?但事已至此,再怎么着都没有用了,你还是节哀顺变吧,何必徒徒让人看笑话呢?难道你没瞧见刚才那些人一个个自以为是的人……”
“是啊,我们知道你读过书,有正义感,懂得明辨是非,确实,这完全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可落后就要挨打,这真是恒古不变的真理,对于一个国家如此,对于一个家庭哪怕一个个体,自然也不能例外。如今我们家什么都比不上人家,昔日的风光早已不再,一言一行都成了别人‘观光’‘揣摩’‘议论’‘评判’的焦点,对此我们只能忍耐,因为技不如人嘛;而要翻身要扬眉吐气,自然最最首要的前提就是你们姐弟的争气跟飞黄腾达……”父亲语重心长地说到这儿,颇有种一语双关的意味,又将满是期待跟希冀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寒雪身上。寒雪不由一阵心虚,好在暂时有刚刚得知奶奶早已过世的巨大噩耗横在前面,父母似乎并没有将焦点过于集中她身上,她也刚好可以装疯卖傻装聋作哑。
顿了顿,母亲又禁不住道出了事情惊人的原委——原来真的不是父母不懂礼节冷漠无情,竟然是寝室里那些人在暗中作梗所致,天哪,她们怎么会如此残忍绝情的,平时他们跟自己闹矛盾也就算了,可这次可是难得一次的生离死别的大事,一旦错过了就再也无力挽回,造成的遗憾跟痛楚刻骨铭心,简直就是一辈子的事情,她们怎么可以依然一如往昔滴水不露无动于衷一笔勾销,怎么可以如此自私自利惟我独尊,简直就是一群怪物!亏她们曾经不止一次大言不惭夸夸其谈在背地里两面三刀说自己没有教养,还说什么有养而无教,还不如养头猪呢,她们这又算什么呢:“再说,我们真不是那么无情无义不懂事理的人。事实上,在你奶奶过世的当天,我们曾经往你所在的寝室一连挂了十多个电话——受家里实际情况限制,迄今你还不曾配备过手机。自然而然地这成了我们跟你联系的唯一途径——可也不知怎么这么凑巧的,每次你都不在,电话都是被那些自称是你室友的女孩子接的,虽说不是同一个人,口径却惊人的一致,还表现得分外热情,异口同声地表示一定会转告给你的,我们也就安心了……可谁想到,那天一直等到近午夜的时候,都没有得到你已回来或准备回来的丝毫消息,我们终于决定放弃了,由于家里条件有限,你奶奶次日中午就得准时出殡,现在就算你肯回来,也只能等到次日早上,而若真那个时候你才回来,是压根就赶不上的。那个时候,我们真没有想到你还完全彻底地蒙在鼓里,还以为你走不开或者不愿意面对这等令人伤感的场面,所以索性装聋作哑。毕竟你还太年轻,又未经世事,就算有所顾忌,可我们到底还能理解的。至于亲戚们,或者曾经心中存在过过问号,但到底被你当前严峻残酷的学业现实给糊弄过去了,最起码表面上是这样。至于那些邻居——就像刚刚那样,自然当时也像砸开了锅的沸水,当时也翻滚了好一阵子,话说得自然不可能怎么中听,但你跟他们介怀做什么,路终究是靠自己走出来的,内中原由也只有自己最清楚,别人才懒得理会呢,当然更不可能设身处地地为自己考虑,难道不是么?后来,你打电话回来诉说梦境中的林林种种,我们还是没有回味过来,还以为你这是压力过重难以接受这等残酷的现实所致。直到听说你暑假里不回来,我们才总算将心中那块提到嗓子眼里的大石头又放回了原处,总算,总算暂时给蒙混过关了,至于将来,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直到看到你邮寄过来的糕点,乃至往后的每个假期都是这样,每次还屡次三番不厌其烦地打探奶奶对那些糕点的态度,我们才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儿,但这时木已成舟,一切都无力挽回了,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再说‘戏’既然已经开场,也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这个事实实在过于残忍,我们无法在电话里就跟你挑明,每次你打电话过来,也只能继续说些无关疼痒不伤大雅的好听话语……可是即便过了这么久,我们还是弄不明白,你们寝室里那些人怎么会不转告你的,难道——难道你跟她们相处得不好;难道先前你在电话来信中诉说的种种种种承蒙她们的关照体贴都是假的,同样只是你为我们宽心而编织的善意谎言?天哪,这近两年来,你到底是怎么度过来的?”说着,她的眼里流露出很明显的担忧跟疑虑。
“我——”寒雪嗫嚅着,想起这些年来所承受的种种辛酸跟无奈,差点没掉下眼泪来,好半天她才总算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并且勉强挤出一丝淡然当然也有些惨然的笑容,“妈,你多虑了,事情哪有那么严重啊?”倒不是她非要逞强,实在是覆水难收,而况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现在再旧事重提,又有什么意义呢?何况当初那么难堪那么尴尬的种种场面,她都凭着一贯的好强跟坚韧独自支撑下来了,从来不曾在父母面前流露过丝毫的蛛丝马迹,正如母亲刚刚所说的,即便面对家人的主动探询,她还极力加以掩饰并吹嘘自己跟她们的和睦跟融洽呢,如今事过境迁,自己怎么可以如此不堪一击呢,这实在不符合自己的风格啊!
“那——那怎么……”母亲依然一头雾水,显然对寒雪刚才的那句话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或者说压根就不相信,相反还隐隐地更为自家女儿担忧起来,天哪,短短的一年多不见,女儿真的长大成熟了,至少不再像先前那样咋咋呼呼,把什么都写在脸上了!可人的忍耐力终究是有限的,若是将什么都藏在心里而不懂得发泄,迟早有一天会出大问题的!想到这一层,做母亲的忽然对寒雪刚才的怒火冲天理解了不少,也包容了不少,甚至还隐隐有些庆幸,至少她还没有隐忍坚毅到盲目的地步!
“哦,这没什么呀,这是她们一贯的表现了,并不是针对我一个人的——妈,你不知道她们有多疯狂多没心没肺,而且热情似火,只是常常说过的话转眼就忘记了,跟她们计较实在是太自讨苦吃的事情,当然也不忍心,尤其是看看她们无辜的神情。再说相对于平日里她们对我的诸多关照,她们这种忘记给我通传有人来电寻找的琐事,实在太微不足道了,真的!”寒雪故做淡然地笑了笑,像是要借此表明自己这些年生活得到底有多好。
“那你——你那天去哪儿了,怎么我们打了那么多次电话,一次都没有找到过你啊?”冷不丁父亲又穷追不舍问了这么一句。
寒雪不由一愣,不过到底很快恢复了平静:“哦,当时不是正濒临最最关键的期末考试了么,我整日里复习备考早已忙得焦头烂额不可开交了,即便难得回去也倒头就睡,又怎么可能像个闲人似的整天在寝室里无所事事?”说着,还故做不满地瞪了父亲一眼,像是他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似的,其实无非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罢了。“好了,我也累了,想先去房里休息一会,有什么话晚上再说吧!”寒雪故做潇洒地柃起那沉沉的行李,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像是刚才来势汹汹的伤痛早已消退于无形了,只留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父母依然在客厅里面面相觑,呆若木鸡。
可走出父母的视线,才来到楼梯口底下,寒雪却禁不住泪如雨下。经过这些时间的故做平静,她也真的渐渐平静下来,思路也渐渐变得清晰变得敏捷起来。此时此刻,多日来困扰自己也困扰家人的问题,她已经找到了答案。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她悔恨得差点肠子都青了,她恨自己的小肚鸡肠,恨自己不该为那么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自己日记本里的事情不知什么时候暴光了,流言蜚语在整个校园上空漫天飞舞,虽说无凭无据说就是寝室那几位搞的鬼,而且那些好事者压根就不曾指名道姓,可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凑巧如此雷同的事情?就算小说中的无巧不成书相对于此也是小巫见大巫。再有,如果不是寝室里那些人尽干些下三滥的事情并恣意传扬出去,旁人又怎么对这一系列情况知晓得如此尽然如此周详?换言之,再怎么着,她们都难辞其咎,事实上她们分明就是罪魁祸首嘛,而且平白无故的,这样她们不觉得无聊啊,她们把我当什么人了)而耿耿于怀斤斤计较,不止当天一整天都没有回去,即便到晚上该休息的时候,她也仗着辅导员夏老师对自己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宠幸,仗着自己跟宿舍管理站那些阿姨的亲密无间,也没有回去,记得次日早上面对当班阿姨的关切当然也是职责所在的询问,自己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是什么突发疾病去医院了,并在那边观察治疗了整整一个晚上,才勉强恢复了过来,这不正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呢!面对她们为什么不先请假备案的探询,她也是不动声色又痛心疾首地先发制人予以“忏悔”,说因为一时的慌乱忘了这边的电话号码,以当时的情况,当然更不可能赶回来请假,又一时找不到可以托付可以信赖的人云云……阿姨也知道自己在这边的人缘一贯不是很好,或者明白自己的过于清高冷漠,压根就不屑于跟一般人有过深的交往,虽然隐隐知晓自己跟可斐的关系似乎不同寻常,但很快就自作聪明地明白了发生这种突发的“意外”而对可菲隐瞒,不是对可菲的疏忽冷漠,而恰恰是对她的过于重视,不忍心让她为自己担心罢了。结果,寒雪竟然蒙混过关了,非但没有受到丝毫的指责为难,反而得到了她们空前绝后的殷殷垂旬关切,甚至还意外得到了不少虽不怎么值钱在当时却很难得的慰问品。这样,当她终于“依依”离开宿舍管理站的时候,她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折服得五体投地无以复加,同时也对自己的演戏天分目瞪口呆简直难以置信——平时也没怎么锻炼,怎么就有了如此高深的造诣,甚至隐隐为自己没有勇闯好来坞娱乐圈而在如此蹩脚大学里浑然度日而扼腕叹息,这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嘛!当晚的情况究竟怎样当然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居然——居然就这样难得奢侈地在网吧里鬼混掉了!当时还以为自己的演技多么高明多么天衣无缝,却忽视了冥冥之中老天在看着呢,也就注定了自己要为这一时的任性妄为付出终生都难以弥补的惨重代价!可是她真的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如此的凑巧,早也不是,晚也不是,悲剧偏偏就发生在这一天。恨只恨她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如果有的话,如果她早知道这一天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那么再大的屈辱她都会选择忍让,再大的无奈她都会选择迎击,而绝对绝对不会就这样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而在无形中成全了她们几个的愿望——她们不就想跟自己过不去嘛,就恨没能找到更多可以搞臭搞垮自己的手段,如今好不容易了解到一些自家的内幕,这可是“千载难逢”的事情,不让自己痛得死去活来她们又怎么可能善罢甘休?人都说人生最大的遗憾是在明明可以或者可能的情况下没有及时弥补,最终错失良机,她们又怎么可能如此爽气地跟自己和盘托出,更别提那天自己压根就不曾回去,要她们主动去找自己,做梦去吧!当然自己跟她们隔阂之深之久尽人皆知,自己从来不曾告诉过她们自己的行踪,当然她们也懒得过问,所以就算这次她们当真良心发现,有心去找自己,也无从寻找啊!而到了第二天,看看一切已成了定局回天无力,她们也只能选择缄默让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是这样么?寒雪当然无从知晓,不过她真的希望当时的情境是属于这最后一种,就算无济于事,至少说明她们良心没有坏到那么不可救药!但不管怎样,这种遗憾对自己而言都是终生刻骨铭心的……毕竟,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后悔药,路走错了或者还可以转回来,而事情一旦做错了,机会一旦错过了,就再也没有弥补的可能了!此时此刻,寒雪也只能用追悔莫及来形容自己的心境了!
真的,当时也没觉得什么,可现在再度回首想想,寒雪却忽然发现自己亏欠奶奶的实在太多太多了!那一切简直就像一座大山,压在她的心头,沉甸甸的,压得她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她记得小时侯,由于父母工作繁忙压根无从顾及自己的生活起居,唯一整日里守侯在身边照顾的就只有奶奶,扫地做饭洗衣服洗碗,还有田里地里,无所不干,无所不能;她记得全力以赴孤注一掷了奋斗了整整三个年头,到头来终究满腔热血跟汗水付诸东流,自己所有的梦想跟计划全都在顷刻间全化为了泡影,那一刻心如死灰,真冷到了极点,无数次想过去死,就差没有将计划转化为行动的勇气,这个时候陪伴在自己左右的又是奶奶,当然她老人家并没有多说什么,身为旧时的普通劳动妇女,目不识丁,她当然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可就是她用那双长满老茧的手将自己的手紧紧握在其中的最简单动作,还有她那双洞察一切充满关切的深邃眼神,却给了自己无穷无尽的力量跟精神支撑,更给了自己一种“此时无声更胜有声”的意境。可以说,中考、高考两度意外失利,而且失利得一塌糊涂,在这样的境况下,不敢说完全依仗这样的支撑,至少也是主要在这种无形力量的支撑下,她才渐渐走出了失意的阴影,再度抖擞精神,积极投入全新的生活当中,虽说心中的疙瘩其实始终存在,但能恢复到那个程度其实对于一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自己而言已经是个奇迹,至少是自己曾经连想象都不敢想象的;她还记得当自己终于打算硬着头皮接受这个惨痛无比的事实的时候,奶奶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欣慰得简直无以复加。为此,当她终于即将起程的时候,她老人家还刻意给封了一个红包,虽说只有区区二十块钱,在那些发达富足的都市里,恐怕连吃顿饭都显得过于寒碜了点,可寒雪知道这是她能力的极限了,平日里她就靠那薄薄的八分地过活外养两三头山羊过活——除了叔叔的漠不关心冷酷无情,各家都穷,实在对她爱莫能助,她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她自己——生活实在过于拮据了点,身上从来就没有多余的钱,天知道她这二十块钱她积攒了多久又是怎样苛求自己才最终得以省下来的,为此将来又得过上多少天节衣缩食一切从俭的日子!那一刻,寒雪不自觉地两眼湿润了,万没有想到,奶奶却还显得很不好意思,嗫嚅了半天才勉强吐露出一句:“千里送鹅毛”(天知道她从哪儿学来这么一句文绉绉的话语),寓意当然是“礼轻情意重”。是啊,奶奶的心意又岂止这区区二十块钱可以表达的;换言之,那二十块,哪里是钱,分明是奶奶她老人家那颗火热无私的心,那份情意,简直比天还高,比海还深,不是么?所以那二十块钱她一直都没有花,就那样一直周到细致地收着珍藏着,连一点摺痕都不曾留下过,至今还是那样平展那样崭新,宛如从银行里刚拿出来似的,而且现在这样一来,她更可能一直这样珍藏下去,直到永远,直到海枯石烂,天崩地裂;她更记得那个寒假,她跟奶奶朝夕相处的最后一段日子,奶奶对她无微不至体贴入微的照顾,尤其是临别的时候,虽说自己给她买的糕点终究只是聊表心意,她到底也没吃成,可奶奶却将几个娘家侄子买来的一点高档滋补品水果糖果饼干等等一股脑儿都给了自己,那些东西——当然那个时候她绝对没有想到那次会面竟然会是跟奶奶的诀别,要早知道,那她绝对不会收下那些东西的,当然也会更珍惜那段日子,为此哪怕就此辍学也没有关系,不是么,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如若当真知道奶奶将不久于人世,将就于这个并不合适的专业里又有何意义,还不如尽量多陪陪她呢……
呜呼,逝者如斯,活着的人当然还得好好地活下去,哪怕是为了逝者,当然其实更多的却是为了周遭依然活着的太多关爱自己在乎自己的亲人。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年,寒雪所受到的打击却一点不比当初就得知噩耗的人少,可是她更明白,再多的悲痛都只是暂时的,尤其是现在自己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是,真的没办法奢侈到可以无休无止地悲伤哀悼下去;再说,父母的态度其实已经再明确不过的了,他们并不在意自己究竟做些什么,但很显然他们实在没有办法容忍一个胸无大志而又无所事事的子女;何况自己当初回来又不是为了吃软饭,而打算积极开辟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这也就注定了前途的异常艰辛坎坷,注定了要比常人走多得多的弯路,如若自己当真如此不堪一击,往后的路还能走下去么——除了贻笑大方,留下的还能有什么?
更何况,这也是奶奶最最不愿意看到的,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想必她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息的。没错,寒雪是对不起奶奶,而且亏欠她老人家太多太多,可她相信奶奶能理解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相信以奶奶一贯的宽容大度而况她老人家可一贯都是最宠爱自己的,是绝对不会因为自己一时的过失而耿耿于怀斤斤计较的。而毫无疑问,如果自己在心仪的行业里终究脱颖而出取得一番引人注目的成就,相信如若奶奶在天有灵的话,也一定会倍感欣慰的,想必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所以,寒雪必须振作起来,而且越快越好,虽然这很难,但她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做到的。
再度拿出那张崭新的二十块钱人民币在手中细细打量着,寒雪仿佛看到了奶奶她老人家充满理解充满包容而又充满期待的慈爱眼神——当然没有一句话,她老人家只是默默地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着她,寒雪却分明读懂了她老人家的心情,也领悟到了那种“无声胜有声”、“万语千言尽在无言中”的意境!
终于,寒雪禁不住再度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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