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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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信义一个人先回京城。
常风要将宜昌的原料运回,好几大车的原料,路上花费的时间可不短。花红蓝怀了身孕,不能跟着晁信义骑马赶路,所以,晁信义把花红蓝托给了常风照顾。
晁信义路过河北沧州的时候,顺路去看了一下姑姑晁灵珊。
姑侄相见,抱头痛哭。
晁灵珊说,她当晚逃出后,原想先逃到婆家躲一躲,看看寄养在婆家的女儿,要点盘缠,再到宜昌找信义。不想,她的婆家恰好在洋兵进京的路上,遭到洋兵的洗劫,部分人被洋兵杀死,还有些人不知去向。晁灵珊无路可走,才想到常风。
听说侄儿要赶回京城,晁灵珊也要跟着一起回去。晁信义见姑姑的身体还没完全复原,又考虑家里被洋兵一把火烧了,可能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只好对姑姑说,让她在常风家再静养几天,待他回家安顿好就来接她。
临行前,晁灵珊拿过自己的包袱,交到晁信义的手上,说:“信义,这是晁家的希望,是晁家人用几十条命换来的,你要好好保管,这东西比你的命重要。”
晁信义郑重地说:“我知道。”
晁灵珊说:“还有,回去之后,除了重建京西胭脂铺,也要留意一下,早点娶个媳妇,替晁家延续香火。”
晁信义想到有孕在身的花红蓝,脸一红说:“姑姑放心,我会的。”
赶到京城已经是正午时分,晁信义顾不得歇息,也顾不得吃喝,匆忙进城,直接往昌延里赶去。尽管他早有心理准备,可看到自家老宅时,还是悲从中来。晁家的前院和店铺,差不多完全毁了,只剩下一些残砖断瓦。就连院子里的那些数十年的大树,也只剩下一截截的黑炭,原本不能烧燃的照壁等,也都变得五颜六色,有的焦黑,有的剩下过火的黄。
看着眼前的情景,晁信义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双膝一弯跪了下去,眼泪止不住哗哗地往下流。晁信义匍在地下,磕一个头,哭一回,再磕一个头,又哭一回。
“爹、娘、二叔、二婶、三叔、三婶、四叔、四婶,哥哥弟弟们,晁家的列祖列宗,我,晁信义,向你们发誓,我如果不把京西胭脂铺建起来,我就不配姓晁。”
面对废墟,晁信义大声地哭着起誓。
王记胭脂坊。
老掌柜王兴业跨进正堂,黑妞跟在他后面,正想跨进大门,王兴业转过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站在这里,别动。”
黑妞连忙收脚,站在大青石门墩前面,双手垂立。
王兴业走到供桌前停下来,仰首看着供桌上祖宗的灵位,站了那么片刻,又走向旁边,取过香烛,双手捧着就了香炉上的火点燃。香烛前端冒出火,王兴业轻轻摆了摆手,让香烛上的明火灭掉,将香烛插在香炉中。王兴业走回供桌前的蒲垫后面,弓下身子,伸出右手撑在蒲垫中间,再伸出左手,按在前方,接着双膝一曲跪下来,然后将右手前移,摆在和左手并排的地方,掌心向上,头也随即磕了下去。
这个头磕得时间有点长,因为王兴业说了一大通话。
王兴业说:“祖爷爷、爷爷、爹,有些话我忍了好长时间,今天决定对你们说一说。我们王家,和晁家斗了一百多年,一百多年没有分出胜负。我原本以为,我这一辈子是没法斗赢晁家,对不起列祖列宗了。没想到,八国联军来了,洋兵血洗了晁家,大小几十口啊,一个不剩。晁家惨遭灭门之祸,京西胭脂铺完了。”
王兴业又磕了第二个头,继续说:“祖爷爷、爷爷、爹,晁家一灭,我们王家没了竞争对手,往后胭脂行业就是我们王家一家独大了。按说,我应该高兴。可不知为什么,这些天我心里一直难受。祖爷爷、爷爷、爹,洋人灭的不是晁家,而是所有的中国人啊。这笔血海深仇不是晁家的,而是所有中国人的啊!”
王家栋出现在王兴业身后,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见父亲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没完没了,不得不弯下身来,在父亲身边说:“爹,信义来了。”
王兴业不说了,郑重地磕了第三个头,站起来,以一种疑惑的目光望着儿子,问:“你刚才说什么?信义来了?哪个信义?”
“子霖伯的老二晁信义。”
“太好了,上天总算给晁家留了条根。”王兴业说,“快,快请。”
王家栋转身出门,见黑妞站在门边,脸色一拉,说:“你站在这里干什么?该干吗干吗去。”
“我、我、我……”黑妞一连说了多个“我”字,却不知要说什么。
王家栋喝住:“别杵在这里,干你的事去。”
黑妞再没发一言,转身走了。
王家栋走到大门前,晁信义穿着黑色马褂,跪在王家门前。王家栋快步走过去,一把将晁信义拉起,说:“信义,你这是干吗?快请起。家父在客堂,请你进去。”
晁信义站起,随王家栋跨进门,绕过照壁。王家栋是走在前面的,走了几步,感觉后面没有脚步声,转头向后看,恰好见晁信义跪下去,对着王家正堂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王家栋向后走了几步,来到晁信义面前,原想拉住晁信义,不想晁信义并没有起身,跪着向前行了几步,又一次磕头。
王家的人见状,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儿,站在那里看。
王兴业原在客堂里等晁信义,听到外面有些声音,便踱到门口,看到晁信义一步一叩,有些着忙,连忙跨出来,大声地说:“贤侄,使不得啊!家栋,快把信义扶起来。”
王家栋上前扶晁信义,晁信义仍然向前磕着头。
王兴业只好快步上前,双手拉住晁信义,说:“贤侄,使不得啊!”
晁信义站起来,待王兴业的手松开,他又跪了下去,对王兴业一连磕了三个头。
晁信义说:“叔,您领头帮我晁家几十口人安排后事,使得我晁家冤魂入土为安。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王兴业连忙伸手去扶晁信义,口中说:“惭愧,惭愧啊。晁家遭此惨祸,老朽能做的也就仅此而已。”王兴业抹了一把眼泪,对儿子说:“家栋,扶信义进去。”
进入正堂之后,晁信义又要给王兴业磕头,被王兴业一把拉住,将他按坐在紫檀椅上,又大声叫:“黑妞,给客人上茶。”
晁信义坐下来后,王兴业也跟着坐下来,说:“贤侄啊,你怎么打算?”
“我还来不及想。”晁信义说,“家门不幸,遭此大难,幸得兴业叔等四邻义薄云天,替我晁家一门几十口收尸入殓。凡是帮过我晁家的人,我均要登门表达感谢之情。”
王兴业说:“我们王晁两家,一百多年的交情啊,这点事不足挂齿,理所应当,贤侄千万不要挂怀。”
晁信义说:“古话说,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
他的话还没说完,被王兴业打断了,王兴业说:“贤侄言重了。外寇侵我泱泱大国,天下匹夫,但凡有点良心,岂会顾惜一己之力?可惜我们力弱,所能做的也仅此而已。贤侄不用再说了,再说就让老朽更加惭愧了。”
“话虽如此,叔为我晁家所做一切,恩比天高。”晁信义说,“我听说,叔为了安葬我晁家老小,花了不少钱。现在,我是倾家荡产,暂时无法支付这笔费用,还望兴业叔理解。日后,我定当数倍奉还。”
王兴业摆了摆手说:“贤侄不必挂怀。重要的,恐怕还是尽快恢复京西胭脂铺的生产。有关这一点,侄贤有什么打算?”
晁信义摆了摆头,说:“我也想过重振家业。可是,叔你大概还不了解,这场劫难把晁家的百年基业全毁了。我如今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谈何容易啊。”
王兴业说:“贤侄不要气馁。当初,你们晁家和我们王家,不一样是白手起家?既然晁氏祖先可以凭一双手创下这偌大的家业,贤侄又为何不能?要说费用,但凡我老朽能帮上的,贤侄只管开口。”
“就算叔出手相帮,也是杯水车薪啊。”晁信义说。
“贤侄何出此言?有总比没有好哇。万丈高楼平地起,第一步不迈出,又哪来后面的九十九步?”
晁信义摆了摆头,说:“叔,您是不知啊。宫里要的货,现在是拖下来了。可我听说,朝廷正在和洋人谈判,老佛爷和皇上的銮驾不日就会还朝,那时,京西胭脂铺若是拿不出货,赔一大笔款不说,搞不好还会有牢狱之灾。”
王兴业一惊:“宫里要货的量,不至于很大吧。”
晃信义说:“大倒是不大。问题在于,我们如果不能按时交货,就是违约,赔偿额却大。”
王家栋问:“多少?”
“具体我还不清楚,所有一切都已经烧了。”晁信义说,“以前我听说过,恐怕不少于十万吧。”
王兴业父子同时“哦”了一声。
晁信义走后,王家栋迫不及待地问父亲:“爹,您变了。”
王兴业说:“人生在世,落井下石易,雪中送炭难啊。”
王家栋若有所悟,说:“我明白了。”
王兴业说:“你恐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晁家和我们王家斗了一百多年,现如今,晁家遭此大劫,若想再超过我们王家,绝非易事。这种时候,我们帮人家一把,谁不说我们王家义字当先?”
“虽然信义说重振家业困难重重,但依我看,他不会轻易放弃的。”
“是啊。”王兴业说,“信义的几个哥哥,我是认真观察过的,难以成事。信义常年不在家,我看得少。今天,他一进门,从照壁那里一路磕头,我就看出来了,这是一个不会轻易服输的角色。”
“时也势也。”王家栋说,“不服输又怎样?别人能帮的,也是杯水车薪。”
王兴业向大门口望了一眼,说:“听说皇上要还朝了,你要早点准备,如果京西胭脂铺退出宫中市场,我们绝对不能输了这个市场。”
“我知道。”王家栋说。
日本驻京城使馆,各国军官,八大胡同请来的美貌妓女,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这里正在举行酒会。
一个三十岁左右、健壮的年轻人,神色匆匆地进入使馆,眼神焦急地寻找着,落在一个角落里。一张桌子前,松下长生和一个英国贵妇频频举杯,相谈正欢。
年轻人走了过去。
松下长生一抬头,看到了年轻人。年轻人对他使了一个眼色,转身就往外走。松下长生摇晃着手里的酒杯,说了声失陪,站起来跟着年轻人走到使馆走廊上。
“父亲,晁掌柜的第二个儿子晁信义回北京了!”年轻人是松下长生的第二个儿子,名叫松下次郎。八国联军攻打北京的时候,他在天津松下妆品会社里,和父亲失散。因担心父亲安危,局势被八国联军一控制,松下次郎就赶到了北京,找到父亲。
“真的?”松下长生老眼放光,脸上的肉抖动着,一阵欣喜。
“是。”松下次郎回答说。
“天无绝人之路呀!”松下长生露出得意的笑容。上次,他本来想趁乱得到京西胭脂铺的配方和制作工艺,却一无所获。日本鬼子杀光晁家人之后,又纵火焚烧,松下长生对他们没有丝毫约束力,虽然懊悔、惋惜,但木已成舟,只能作罢。
想不到这么快又出现了转机,松下长生喜出望外:“他一个人吗?”
“是。”松下次郎说,“我们应该抓紧行动,神不知鬼不觉。”
松下长生瞪了儿子一眼说:“你想干什么?”
松下次郎说:“眼下北京的混乱还没过,我们应该趁着这个机会,快刀斩乱麻……”
“不行。”松下长生厉声呵斥道。
“怎么不行?”松下次郎吃了一惊。
松下长生道:“清朝政府已经接受了八国联军的议和大纲,虽然还没有正式签字,理论上说,双方已经停战。这个时候,我们就不能明目张胆地杀人放火!”
松下次郎松了一口气:“明的不行,我们还可以来暗的。这是个机会,错过了,以后再想找这样的机会就难了。”
松下长生瞪了他一眼说:“愚蠢。晁家的人,我一个一个仔细研究过。这个晁信义,留在北京的时间虽然很少,但在他身上,我花的时间最多。如果是晁家第二代的其他人,这种办法或许可行,唯独这个晁信义,不行。”
“为什么唯独晁信义不行?”松下次郎不解。
松下长生说:“他的性格,太像他父亲了,宁折不弯,宁可玉碎,不肯瓦全。你想,我们抓了他,而他又不肯屈服,怎么办?我们就断了自己所有的后路,说不定他还能由此判断出,晁家的祸事,是我们想抢夺晁家配方引起的。那样一来,我们就不可能再有别的机会了。”
松下次郎点头认可:“还是父亲看得远。”
松下长生问:“你看到晁信义在做什么?”
松下次郎道:“每天忙着做一件事,去拜访那些帮晁家处理后事的人,向他们表示感谢。”
松下长生双眉紧锁,若有所思,良久后问道:“对这件事,你怎么看?”
松下次郎说:“我认为他想重建京西胭脂铺。”
“重建?谈何容易。”松下长生说。
“是不容易。”松下次郎说,“如果建成原来的规模,估计要三十万两。而他现在,恐怕一万两都不一定拿得出。”
“既然如此,你怎么判断他是想重建?”
“我认为,他想借助这些关系,通过他们的帮助重建家业。”
松下长点了点头,说:“这就对了,说明你开始用脑子了。晁信义想重建京西胭脂铺,可仅凭他一个人,无异于痴人说梦,根本没有可能。他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向别人借钱。”
松下次郎的眼睛突然一亮,说:“对,我们可以想办法让他借不到钱。关键时刻,我们再出面,帮他完成这个梦想,他没有理由不和我们合作。”
松下长生开心地笑了,对儿子说:“你的想法很好。我们不光要替他出这笔钱,还要替他在皇宫里活动一下,让他必须接受我们的钱。”
“在皇宫里活动?怎么活动?”松下次郎不解了。
松下长生冷冷一笑,说:“这个,我自有办法,你负责把钱准备好。”
晁信义回来后,在晁家废墟上哭了一场,给父母叔婶以及兄弟姐妹们烧了些香。他做这件事的时候,有好些个邻居围在一旁,跟着落泪。待他将这一道场做完,邻居们争着向他讲述当时的情况。
从邻居的口里,晁信义得知,当天洋兵杀过来的时候,大家都躲进了家里,闩上了门。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看见,只听到外面不断地响起枪声。大约半夜的时候,听到晁家这一带响起激烈的枪声。一开始谁都不敢向外看,后来枪声稀了下来,才有胆大的从自家窗户向外望,看到晁家是一片亮光,不像是灯光,更像是火把的光。不久,看到有很多人向外搬东西,装进汽车里,运了好几趟。有人说,那是洋兵,但有些人说不像是洋兵,他在京城里见过洋人,洋人是红发碧眼的,当天晚上抢晁家的人,没有一个红发碧眼的,看上去像是中国人。说是洋兵的人却说,中国人不会穿那样古怪的衣服,戴着那样古怪的帽子,那是洋兵的军服。还有,中国人哪来那么多洋枪?每个洋兵手里,就有一杆长枪呢。
晁家是什么时候起火的,没有人看到。他们说,可能是因为后半夜,大家都睡了,洋兵才一把火将晁家烧了。后来,有人大喊救火,起先人们还不出门,担心又碰到洋兵。再一想,如若不救火,说不定就烧到自己家了,才大了胆,一起出门,当时晁家院子已经是一片火海。
于是,整条街都跑出来救火。然而,火势实在太大了,又是从前院烧起的,前院被烧光了,仅仅后院救下来几间屋。
等到天一亮,大家又都躲了起来,不敢开门,怕遇到洋兵。那些洋兵成群结队地在街上窜,见了值钱的东西就抢,见到年轻漂亮的女人就拉。一直闹了好几天,能抢的该抢的,都已经抢得差不多了,再抢多了,他们也没法弄走,才渐渐平静下来。
直到此时,大家才敢出来收拾。除了晁家满门遭难之外,街头还抛着几具尸体,其中有一具年轻的女尸,全身没有一丝衣服,赤裸着暴尸街头,都已经腐烂了。
于是大家在一起商量,得尽快把这些尸体处理了,不然可能引起瘟疫。昌延里因此公推了几个人,成立善后会,由王记胭脂坊的王兴业领头,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人,把街头的尸体集中,又将晁家的尸体挖出来,一起埋了。
京西胭脂铺的技师王玉堂为这个事情忙碌了很多天,还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之后谋了个工,讨生活去了。
晁信义将这些帮过晁家的人,一一问清楚,顾不得去父母叔婶坟前祭拜,首先就登了王兴业的门。
第二天上午,晁信义买了些香烛,来到父母叔婶的坟前。看到山上几十口新坟,他整个人都软了。这些坟十分简陋,他自己目前也无能力整修,哪怕是立上一块牌的能力都没有。他唯一能做的,是烧些纸钱,拜几拜,向父母叔婶发誓,一定要重振家业,一定要替他们重新修坟。
从坟地回来,晁信义立即去了温记醋坊。这是晁家的一个老关系,和晁家已经是两代人的交情。
温记醋坊的总坊在山西,北京是最大的分店,坐落在京西昌延里最南端,一溜四大间宽敞明亮的店铺,门楣上有四个正楷镀金大字:温记醋坊。店铺左边两间房屋里摆放着几口大缸,缸里是否真的装满了老陈醋,谁都不知道。柜台后面是一排排货架,货架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醋,右边的一个店铺是接待客人的地方,中间摆放着几张茶几、椅子。
温掌柜七十来岁,清瘦、矍铄,三绺飘逸的胡须。他在柜台里看到晁信义出现在大门外,站直了身子,跪下去,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温掌柜悲喜交加,忙手忙脚,绕过柜台,几步赶上来,语无伦次地说:“贤侄啊!贤侄啊!”
晁信义跨进店来,立即又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头,站起来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次跪下,再次磕头。
温掌柜明白了晁信义要干什么,几步抢上前,一把拉住他:“使不得,使不得。”温掌柜双手托住晁信义,激动地道:“贤侄……里面请坐……”
“世伯!”晁信义语一出,眼泪便流了出来,又要跪下去磕头。
温掌柜拉住,说:“贤侄啊,别这样,千万别这样。来,这边坐,我们叔侄说说话。”
温掌柜把晁信义拉到一侧的会客室,请晁信义坐下。晁信义不坐,一定要给温掌柜磕头。温掌柜拗不过,只好坐上太师椅。晁信义跪下去,说:“家门不幸,惨遭灭门之祸,多亏世伯慷慨解囊,出手相助。信义无以为报,特来谢恩。”说着,连磕三个头。
温掌柜一阵唏嘘,将晁信义扶起坐了,又让伙计沏上茶来。温掌柜先端了茶杯,向晁信义让茶。他的手在颤抖,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抖动。他双手端了茶,向晁信义面前送了送,说:“贤侄,请用点茶。”
“谢谢世伯。”晁信义说,却不动。
温掌柜将茶杯放下,抬起手用衣服袖子拭擦着眼角的泪水,哽咽着说:“京西胭脂铺遭受如此大难,老夫悲痛欲绝呀!可怜我的子霖兄弟……”
晁信义心中难过,默默无言。
温掌柜悲伤了一阵,缓缓抬起头,看了晁信义一眼:“贤侄,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晁信义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世伯,京西胭脂铺遭受大难,但不能倒下,我要把京西胭脂铺开起来!”
温掌柜眼中满是赞许的目光:“好,有志气,不愧是子霖的儿子!虎父无犬子啊!说说看,你是怎么打算的?”
“最好的方案,当然是重建京西胭脂铺。”晁信义说。
温掌柜先是一愣,继而露出赞许的目光:“那可要不少银子。”
“我粗略算了一下,将整个院子修起来,大概需要二十万两。再恢复生产,机器啊原料啊什么的,大概需要十万两。”
温掌柜捻了捻胡须,说:“三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你现在有多少?”
晁信义摆了摆头,说了实话:“我连三万两都凑不起来。”
“你打算借钱?难度恐怕不小。”
晁信义说:“此外,我还有第二方案。当街的店铺不能不修,这是京西胭脂铺的门脸儿。有这个门脸儿,说明京西胭脂铺没倒。若是连这个门脸儿都没了,京西胭脂铺也就不是京西胭脂铺了。”
“这是正理。”温掌柜说。
“我估算了一下。”晁信义说,“前面修五间店铺,大概要五万两。中间的正院暂时不修了,后面的厂院得整葺,加上机器、原料、请人什么的,再怎么节约也需要三几万。”
温掌柜看了一眼晁信义,问:“贤侄是不是还有第三方案?”
晁信义犹豫了一下,说:“倒是有第三方案。不过,这只是一个生存的方案,不是一个重振的方案。”
温掌柜鼓励说:“你说来我听听。”
晁信义说:“万一筹不到钱,前面的门店就不修了,把后面的厂院整一下,先把工开起来再说。”
温掌柜说:“若是这样,你的产品就得在别人的店里寄卖。”
晁信义不太自信地答了一声:“是。”
“你想过没有,如果在别人店里寄卖,你就只能用别人的店号。若是用你的店号,等于把京西胭脂铺这个金字招牌送给了别人。”
这事晁信义自然想过。中国的商号,经营方式都是一样的,生产经营一体,若是在本店以外经营,招牌还是同一个,叫分号。也有些商铺卖别人的产品,可那都是些小卖店,大一点的商号,肯定不干这样的事。
此前一百年间,京西胭脂铺和昌延里所有胭脂铺一样,都没有开分号。没有开分号,一个主要原因在于产品的量不够大,就算是京城的市场都已经够大了,无力向外扩张。不想三年多前,王记胭脂坊一连开了多家分号。起先,晁家还说王家栋是个败家子,会把王家的金字招牌砸了。不想王记的发展速度,大大超出了晁家的意料。此时,晁子霖才醒悟过来,也开始着手开分号。
但是,晁家这一行动很不成功,一年来,分别在汉口和郑州开了两间分号,由于没有足够的货品提供,两家分号绝大多数时间处于缺货之中,只能惨淡经营。原计划他们还要在上海、天津等地开分号,可因为汉口和郑州两个分号不成功,这事就缓了下来。
晁信义也可以搬到汉口或者郑州去,反正那两个分号没有产品可卖,在那里直接生产,成本就要小得多。然而,一旦搬走,就不叫京西胭脂铺了。若是还想保留京西胭脂铺的品牌,在没有店号的情况下,就只能利用别人的店。金字招牌一旦让人家用了,将来要拿回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是下下策,最好别走到这一步。”晁信义说。
“贤侄,你稍坐,喝杯茶,我去去就来。”温掌柜说着,站起离开,进入后堂,不久出来,拿着几张银票交给晁信义,说:“贤侄,这是一万两。多的我也拿不出,给你应点急吧。”
晁信义感激不尽。温记自己也受了损失,能够拿出一万两已经大大出乎晁信义的意料。晁信义接过银票的同时,已经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说:“世伯之恩,如同再生,信义将铭刻在晁家庙堂,让晁家后人永世铭记。”
温掌柜一面将晁信义扶起,一面叹气:“国弱家难强啊。这世道……不说了,不说了,想起就心酸。”
向危难时刻帮过晁家的人致谢,是晁信义的目的之一,趁此机会了解一下人情冷暖,看是否能够借到一些钱,用于重建家业,也是晁信义的目的。
温记醋坊旗开得胜,让晁信义信心大增。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祖宗为什么要定下仁信诚爱的家训,晁家如若真能重建,就得益于这四个字。
果然,接下来连续走了五六家父亲交好的朋友,每一家都没有空手,有一千的,有两千的,也有三千五千的。家家都伸出援手,让晁信义很感动。晁信义又到了供应京西胭脂铺包装盒的武记工艺品店,虽然没有借到钱,但武掌柜答应,京西胭脂铺开业后,半年内所有的包装盒先不付款,等京西胭脂铺赚钱之后再付,这在无形之中也缓解了晁信义资金的压力……
晁信义来到五珍白酒坊店铺前,吃了一惊。店铺一片狼藉,残败不堪,几个工匠正在废墟上忙碌。
原来五珍白酒坊也遭到了灾难。
五珍白酒坊的掌柜姓叶,和晁子霖交情过硬。晁信义本想借点钱,一看这个局面,就知道借不成钱了。他在废墟前跪下来,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准备默默地走掉。却听到有人大声喊他:“信义……信义……”
“叶叔叔!”晁信义只好回过头来。
叶掌柜从废墟之中快步走出来。他四十多岁,魁梧壮硕,两道浓眉,一双大眼。他对晁信义说:“信义,来了怎么不进屋?”
晁信义迟疑了一下:“叔叔……”
叶掌柜一把拽住他的手,说:“什么都别说了,跟我来,喝口茶!”
废墟之中,有一块清理出的空地,中间摆放着一张小桌子,小桌子上放着一个大茶壶,几个茶碗,旁边放着几条凳子。叶掌柜请晁信义坐下喝茶。晁信义并没有立即坐下,而是先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叶掌柜大吃一惊,一步跨过来将他扶起,说:“信义啊,你如何行此大礼?”
晁信义哽咽着说:“我晁家遭难,幸得世叔慷慨解囊,才让我晁家一门几十口,得以入土为安。如此大恩,信义无以为报。”
叶掌柜摆了摆手,长叹了一声:“信义呀!你是个男人,是个男人就要担起振兴家业的重任。”
晁信义回答道:“是,世叔。”
叶掌柜环视了一下四周,气愤地道:“都是洋鬼子闹的,家被抢了,也被烧了大半,不过人还活着……怎么也得把酒坊弄起来!”
叶掌柜的豪情感染了晁信义,晁信义咬了咬嘴唇,心中暗暗发誓:我晁信义一定要让京西胭脂铺重现辉煌。
叶掌柜斟了两碗茶,将其中一碗递给晁信义,正色道:“信义,你刚才来了怎么就要走呢?”
晁信义不好意思地道:“本来是想找世叔借点钱,看到您家也这个样子了,就不好开口了!”
叶掌柜哈哈大笑,脸色一沉,不高兴地道:“信义,你爹和我交情深厚,就好比兄弟一样,他的家有难,我怎么能袖手旁观?虽然我家也遭了难,但比你家轻,我尽点力才对得起子霖兄长。”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拿出三张银票,每一张都是一千两的,同时严肃地道:“我也听说了,这两天你拜访了很多人家,我就知道,你该到我家来了。钱不多,一点心意,我早给你备下了。”
“叔,这个钱我不能要。”晁信义倔强地说。
“为什么?”
晁信义看了看废墟,说:“你家也是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拿你的钱?”
叶掌柜说:“我家是遭了大难,但还是比你家强。我家人没事,咬一咬牙就过去了。你们晁家,是灭门惨祸,要靠你来振兴,这个担子不轻啊。我也不说假话,多的,我拿不出来,只能拿这么多。这钱不是借给你的,是送给子霖兄长的。无论如何,你得收下。”不由分说,塞进晁信义的手中。
晁信义紧紧地握着银票,心潮起伏,扑通一声,跪倒在叶掌柜的脚下,磕了一个头:“谢谢世叔!”
叶掌柜一把拽起他,不满地说:“这就是一家人说两家话了,快起来,快起来!我也不留你,知道你事情多,以后有什么需要叔叔帮忙的,只管说一声。”
晁信义激动得眼泪在眼眶之中翻滚,强忍着没有掉下来!晁信义告辞了叶掌柜,从五珍白酒坊往家走,一路思绪纷飞,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身后传来吆喝声:“让开!让开!”
晁信义本能地跳到一边,扭头看去,见后面急急过来两顶四人轿子,银顶黄盖红帏,一前一后。前面还有一个锦衣中年人,手执拂尘,挥舞着,看起来像是公公。第二顶轿子后面也有一个公公模样的人跟着。
晁信义在京城长大,又住在西城,知道这种轿子级品高贵,轿中之人不是王公,就是贵族。不过,王公贵族出行,肯定会带一列亲兵。这两顶轿子仅带着两个公公模样的人,显然不会是宫里的。宫里的女眷出门,不可能只带一名公公,应该是哪家王府的女眷。
两顶轿子停在一家店铺门口,公公立即上前掀开轿帘,又伸出手,轿里顿时伸出一只衣着华贵的手,扶着公公的手跨下轿来。晁信义看了一眼冠戴,果然是王公女眷。以前的京西胭脂铺,常常接待这样的女眷,因此晁信义能认出她们的衣服。
两位贵妇人下轿后,由公公领着,娉娉婷婷地跨进那栋豪华门店,晁信义不用看,知道那是王记胭脂坊。
王记胭脂坊青砖碧瓦,几间店铺一字排开,正中间的门楣上有一块金光闪闪的牌匾,上书工整的五个大字:王记胭脂坊。店铺里面是一张张柜台,柜台前站着三三两两的贵妇,还有一些衣着华贵的男人陪在旁边,柜台里面,伙计们正忙碌着。
这多像此前的京西胭脂铺啊!
晁信义站在路边,怔怔出神。
两位贵妇人走了出来,两个公公手里各提着一个礼物盒子,显然提着的是购买的胭脂。
一位贵妇人边走边说:“我觉得,还是京西胭脂铺的胭脂水粉好一些。”
另一个微微叹息了一声:“是啊,可惜京西胭脂铺已经毁了,怕以后再也用不上京西胭脂铺的胭脂水粉了!”
“可惜!”
“京西胭脂铺很快就会重新建起来的!”晁信义猛地喊了起来。
两位贵妇人吓了一跳,前面那个公公立即挥起拂尘,喝道:“大胆,哪里来的狂徒,敢惊扰九王爷府中的眷属?活得不耐烦了吗?”
晁信义这才感觉到自己失礼,忙双手抱拳,深深施了一礼:“在下多有冒犯。”
那个公公扬起拂尘,就要挥下来。走在前面的贵妇人以手阻止了他:“你说京西胭脂铺没有毁?可明明已经被烧毁了呀?”
晁信义忙道:“夫人,小人是京西胭脂铺新掌柜,半年之内,京西胭脂铺一定会新建起来。”
另一位贵妇人惊喜地道:“太好了,我以为从此没有京西胭脂铺了呢!”
晁信义又施了一礼:“一定会有,请夫人耐心等待几个月!”
两位贵妇人满心欢喜上了轿,走了。晁信义还站在路边,没动。身后一个声音传来:“哎呀!这不是信义贤侄吗?”
晁信义回头一看,王兴业快步从店里走出来,他穿着长袍马褂,戴瓜皮帽子,拖着一条小辫子,左手拿着一个鼻烟壶,眼中闪动着复杂的神色。
“叔!”晁信义抱拳施礼。
“信义贤侄,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叫家栋去找你。”王兴业热情地拉住晁信义,将他往屋里拉。
晁信义一边随着王兴业往里面走,一边问:“叔,有事吗?”
“走走走,我们去家里说。”
晁信义随王兴业走进客堂。王兴业大声吩咐黑妞上茶。晁信义向王兴业施了一礼,坐下来,问:“叔,你找我有什么事?”
王兴业说:“别急,坐下来,我们叔侄俩边喝茶边聊。”
黑妞将茶送上来,上好的西湖龙井。王兴业请晁信义品茶,晁信义端起茶杯,用杯盖拨了拨,小小地呷了一口。黑妞智力有点问题,得过病,智力停留在几岁阶段。她送上茶后,见王兴业没有叫她走,便端着托盘站在一旁。
王兴业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见黑妞还站在这里,便挥了挥手说:“干你的事去吧。”
黑妞不明白,问:“老爷,你要我干什么?”
王兴业有点不耐烦,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黑妞走后,王兴业对晃信义说:“贤侄,我听说你要重建京西胭脂铺?”
“如果我没这个心,就不是晁家的子孙。”晁信义坦诚地说。
王兴业又问:“你怎么打算?”
晁信义说:“我当然希望重建。可是,重建需要至少三十万两。一时之间,我哪里去弄这笔钱?”
“是啊,三十万两,不是一个小数目。就算是以前的京西胭脂铺,也需要十来年吧。”王兴业说。
“何止十来年?”晁信义说,“我们的情况,叔您是知道的。每年虽然有三四万两的收入,用度也大啊。”
“是啊是啊,挣下这个家业不容易,那都是一点一点从牙缝里省下来的。”
晁信义说:“叔赚下王记胭脂坊这么大家业,具体的辛苦,我虽然不能尽知,却也感同身受。”
“人啊,一辈子不容易。就像我和你爹,什么苦没有吃过?看看你们晁家,想想我那位老哥最后的结局,我也看穿了。算了,还是享点清福吧,就算是多活几年,也是福气啊。”
晁信义不懂,问:“叔的意思是……”
“看了你家的惨状,我看穿了。所以,我做出一个决定,让年轻人来干算了,好或者坏,看他的造化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是消停一下,遛遛鸟,玩玩鼻烟壶算了。”
晁信义平静地道:“家栋哥胸怀大志,又留过学,见多识广,完全能够担当起王记胭脂铺的大任!”
王兴业微微叹息了一声:“我老了,不行了,只能让家栋打理这个铺子。我和你爹一样,都属于过时的人物了,以后的世界就看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晁信义正要客套几句,王兴业却大声地喊王家栋。不一会儿,王家栋从后面进来,先和晁信义打了招呼,又转向王兴业:“爹,您叫我?”
王兴业道:“拿五千两银票来。”
王家栋退出厅堂,很快端着一个托盘出来,上面放着五张银票子。王兴业站起来,接过托盘,递到晁信义面前:“信义贤侄,晁家要重建,需要花费不菲的银两,我尽点绵薄之力,望贤侄不要嫌弃太少!”
晁信义听到王兴业喊王家栋拿五千两银票出来,心中就已经有数。立刻站起来,张开双掌,推开托盘,感激地道:“叔,上次幸得您出手相助,让我一门老少入土为安,花费已经不少,我两手空空,无以为报,已经十分愧疚,不能再要您破费了。无论如何,这使不得。”
见晁信义推拒,王兴业十分真诚地说:“贤侄啊,你听我说一句。我们王晁两家,做的是同一宗生意,明争暗斗已经一百余年,相信你也听说过一些。”
晁信义机械地应道:“听说过一点,但也不十分了解。”
王兴业说:“生意场上,竞争是正常的。但生意场下,我们是街坊邻居。换句话说,正因为生意场上的竞争,才有了我们王晁两家,一百多年的冤家,也是一百多年的情谊啊。我不敢说,往后我们两家在生意场上还会不会有争斗,但我敢说,无论怎么争斗,我们都是一体。就像树叶的阴面和阳面,就像衣服的正和反。你能把阴阳分开吗?你能把正反分开吗?不能。”
晁信义霍地站了起来,说:“叔,您这话说得太好了,信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请受世侄一拜。”
王兴业说:“既然你还知道是我的世侄,那就收下。”
晁信义确实有些迷糊了。王晁两家斗了一百余年,在晁信义的耳朵里,早已经灌下了诸多两家结仇的事。然而,这次事件之后,王兴业的做法彻底颠覆了晁信义以前的固有认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有些转不过弯来。
另一方面,王兴业既然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再不接受,就是他小气了。他接过了银票,对王兴业说:“叔,您对我和我们晁家的恩德,我会永远铭记。这些钱,和您在晁家丧礼上用的钱,我日后一定奉还。”
王家栋送别晁信义,返回后准备去后院,被王兴业叫住。
“家栋,你坐一下。”王兴业说。
王家栋一心惦着胭脂生产,并没有坐下,只是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说:“爹,有事您吩咐。”
王兴业指了指王家栋:“你看你,整天穿着洋装,这种衣服怎么干活?你看看人家晁家的,比你还小。”
“爹,有事儿您就说事儿吧。”王家栋显得有些不耐烦。洋装怎么了?就是这洋装救了王记胭脂坊,还是这洋装让王记胭脂坊第一次超过了京西胭脂铺。这话,他当然不能对父亲说,却又想提醒一下父亲:“现在大家都到我们王记胭脂坊来要货,我们人手不够,日夜在赶,也满足不了需求。”
王兴业同样有点不耐烦。京西胭脂铺出事,那把火其实也烧在王兴业的心头,从此,他有些心灰意懒,干脆将整个王记胭脂坊交给了儿子,自己当起了甩手掌柜。他也知道,儿子心性很高,想抓住这个机会,拉开王记胭脂坊和同行之间的距离。毕竟还是年轻些,没有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急也不在一时。”王兴业说,“你坐下来。”
王家栋只好坐下来,却不看父亲,只是望着外面。
王兴业问:“今天的事,你怎么看?”
“今天的事?今天的什么事?”王家栋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
王兴业说:“给晁信义银票的事。”
“五千两对于我们来说,不是什么大事。”王家栋仍然显得心不在焉,“我们以笃诚立家,以仁信传家,广施仁善,符合我们王家家训。”
王兴业追问:“就这些?”
王家栋看了一眼父亲,说:“就这些。”
王兴业说:“如果秉持笃诚仁信的家训,晁家遭难的时候,我们出手已经足够了,为什么还要送他五千两银票?这里面有些说法,你仔细想一想。”
王家栋很想说:“我那里一堆事呢,你却把我扯在这里拉闲话。”忍了又忍,这话还是没有说出来。只到父亲说出这句话,他才在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事。
他有一种感觉,父亲是有意这样做的,并不仅仅是让他明白送银票的道理,还有别的。王家栋是聪明的,智商和情商都很高。有些事,是因为他没想,只要稍稍想一想,便能明白。
父亲痴迷中国文化,他常常说:“世界上的所有道理,中国文化都已经讲透了。而中国文化的精髓,就是中庸之道。”在王兴业看来,中庸之道,也就是平衡之道。想到这一点,王家栋突然明白,自己这段时间赶工,拼尽全力,父亲大概觉得有些过了,过犹不及,不符合中庸之道了。
王家栋说:“大家都以为,我们和晁家是世仇,斗了一百多年。这次,我们王家出手帮了晁家,实际上是告诉天下人,我们笃诚仁信的家训,并不是一句假话,我们也从来没有把晁家当成仇敌。至于晁家是什么态度,其他人是什么态度,那与我们王家无关。”
王兴业吸了一口鼻烟,闭上眼睛,美美地享受着,鼻子里发出一个声音,也不知是鼻烟带给他的快感,还是对儿子这席话的认同。
王家栋接着说:“这件事,还有口碑传播的效果。国外有一种概念,产品并非单纯的,还有文化附加值,也就是企业或者产品的文化属性。他们认为,出卖产品并不仅仅是出卖产品的物质属性,同时,还在出售产品的文化属性。比如笃诚仁信,既是我们王家的立家之本,也是王记胭脂坊的立业之本。我们帮助晁家,其实也是在传播我们的企业价值观。”
王兴业睁开眼,看了儿子一眼。这一眼很特别,有一种特别的亮光,既有赞同,也有鼓励。见儿子不再说话,他便问:“还有吗?”
王家栋说:“从宏观来看,我就想到这两点。还有些微观方面的韵味。”
“你说。”王兴业鼓励道。
王家栋说:“信义显然想重振晁家的京西胭脂铺,但是,若要将京西胭脂铺恢复到以前的程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信义有两大难题。第一,资金难题。三十万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恐怕没有哪家钱庄敢给他钱。”
“为什么不敢给他钱?京西胭脂铺乾隆皇帝题字,那可是金字招牌,仅这个招牌就不止三十万两。”王兴业说。
王家栋说:“晁信义如果肯把这个招牌卖掉,一定值三十万两。不说三十万,就算四十万,我也愿意出价。问题是,他不会卖招牌,而是自己经营。这就涉及他的第二大难题了。晁家被一把火烧了,他手里有没有晁家祖传的配方还是两说。就算是有,胭脂制作不是一个人完成的,还有很多道工序。这些工序需要技师,一时之间他去哪里找这些技师?京西胭脂铺的产品质量,要想很快恢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能解决这些问题,我也不担心。我们马上就要建现代化工厂,批量生产。只要我们的产品销往全国各地,晁家哪怕是晚了一年,他们就很难再追上我们了。何况,晁家虽然在宛平买了地,晁信义却没有钱建厂,至少两年之内,他都别做这个梦。”
王兴业又吸了一口鼻烟,显然,他对儿子的分析很认同。
王家栋说:“可以肯定,未来的两年时间内,我们王家的胭脂,肯定会一枝独秀。而这两年时间,是决定性的两年,有了这两年时间,我就能把其他胭脂坊,包括京西胭脂铺在内,远远地抛到后面,让他们永远都赶不上我们。”
王兴业终于提出了不同意见:“你这么自信?”
“不是我自信,我是在陈述事实。”王家栋说,“我是说,在今后相当长一段时期内,我们王家会一枝独秀。但是,辩证地看,这也不一定是好事。晁家的消失,会让我们失去目标。我们扶持晁家,至少在三个方面我们受益。第一,前面我说的传播产品文化内涵方面,我们受益。第二,晁家若能很快起来,最好能够追在我们后面,我们就有了向前冲的强大动力。第三,即使晁家最终无法起到这种作用,也可以对其他同行起到掣肘作用。晁家和其他同行竞争,实际上等于消除了我们的竞争对手。”
王兴业终于开始作结案陈词了,他说:“有一点你已经明白了。哪怕是当商人,也不单纯是做产品卖产品,更是做文化卖文化。很多商家之所以做不大,原因就在这里。怎么做文化卖文化?其实,文化就在你的脑子里,只需要你多想一想,在向前跑的时候,抽点时间停下来,用文化把自己的思路方法梳理一下,一定受用无穷。”
王家栋说:“爹说得对,我一定谨记。”
暮色苍茫,金色的晚霞斜斜地扫过来,席卷了京西胭脂铺的废墟,废墟因此有了斑斓的色彩。几只乌鸦站在残垣之上,悠闲地散步,甚至和夕阳对话。只有它们,才能读懂这残破的乐章,也只有它们,才能从残破之中闻到死亡的气息。
深秋的傍晚,已经有了阵阵寒意。晚霞如剪,剪出一个老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废墟之中。这是一个穿着粗布衣服、厚重靴子的老人,他的脸如一块铁板,上面深深刻着一道道岁月的沟壑,他的双手背在身后,手上有一层厚厚的黄茧。
他望着废墟,深陷的双眼之中流出浑浊的眼泪。
“老人家,您有什么伤心之处?”晁信义注意这个老人已经很久了。他并不认识这个老人,父亲的朋友他基本都认识,不过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老人。从老人的衣着来看,他不像一个生意人,而是一个工匠类型的人。
老人听到晁信义的声音,侧过身看了他一眼,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惊讶地说:“这位……可是晁掌柜家的少爷?”
“晁子霖是家父的名讳,我是他的老二晁信义。”晁信义礼貌地抱了抱拳。
“老天有眼……像,太像了,不仅仅相貌像,连气质也像。”老人家老泪纵横,“老夫姓安,是一个石匠,别人都叫我安石匠。”
“您就是三十年前修建京西胭脂铺的安老伯?”晁信义又惊又喜,“我正准备去拜访您,想不到在这里遇到您,我请您喝点酒。”
安石匠没有推辞。
晁信义把安石匠请到一家小店,要了一碟牛肉米,一碟花生米,一壶酒,两大碗山西刀削面,敬了安石匠一杯。这个时候他完全明白了,安石匠为什么会在京西胭脂铺的废墟处伤心。那是因为,修建京西胭脂铺是安石匠在京城崭露头角的第一家庭院,是晁子霖给了他这个机会。
安石匠是安徽人,有精湛的石匠手艺,三十五年前,他带着几个师兄弟到京城讨生活。虽然他们的技术精湛,但因是外地人,雇主不相信,又遭到本地石匠的排挤,生意很差,勉强能养家糊口。
晁子霖刚刚接过掌柜之任,家族生意兴隆,积蓄丰厚。因老店修建已久,又想扩大经营,于是决定把老铺新建一下。因为要一边经营生意,晁子霖决定包工包料,让京城著名的石匠修建。
安石匠得到这个消息,到京西胭脂铺才知道,京城十几家有名的石匠师傅都来了,大家都想修建京西胭脂铺。毕竟,那可是一大笔钱财。晁子霖让大家设计图纸,报出造价。
半个月之后,晁子霖收到十几张设计图纸,有五张他很满意,标注的价格最低十六万两白银,最高十八万两白银。
十六万两白银的标价是安石匠的,他的设计图纸也非常新颖,让晁子霖眼前一亮。晁子霖请安石匠到客厅谈这个设计方案:“安师傅,我希望你给我一个底,按照你这个造价,你能赚多少钱?”
安石匠憨厚老实,他回答说:“掌柜的,别人是为了赚钱,我却是为了挣条活路!”
晁子霖不解地问:“这话怎么说?”
安石匠如实回答:“我们是安徽来的,手艺不差,缺的就是一个展示的机会,请掌柜的把这个机会留给我,我一定把京西胭脂铺修好!”
晁子霖道:“行。”
安石匠感激不尽:“掌柜的请放心,我姓安的绝对不会偷工减料,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晁子霖摆了摆手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也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
两个人押了合同,安石匠安排修建,五个月后,气势恢弘、富丽堂皇的京西胭脂铺修建成功。安石匠给各个工匠算清楚了工钱,他就只赚了一文钱。
五个月,赚了一文钱!
晁家人特意设宴感谢安石匠和他的师兄弟们,给安石匠送了一个红包,里面是一千两银票。另外,他的那些师兄弟们也都拿到了红包,每人一张银票——一百两。
安石匠和他的师兄弟们自然感激不尽,也从此名声大振。
安石匠从此和晁子霖成了朋友,晁信义经常听父亲提起安石匠,但从来没有见过他一面。
安石匠在京城各地修建房屋,五年前,他就把事业交给儿子,自己颐养天年了。
安石匠喝了几杯酒,连连摇头说:“可惜,可惜呀!晁少爷,你想不想把京西胭脂铺重新修建起来?想当年,若不是晁掌柜给我出头的机会,我根本不能在京城立足。我安石匠在钱庄存有两万两银票,愿意取出来,尽点绵薄之力!”
晁信义慌忙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安石匠的面前。
“晁少爷,你快起来!”安石匠抓住晁信义的两条胳膊,把他扶了起来。
晁信义道:“安伯,实不相瞒。这些天,我求亲造友,东拼西凑,勉勉强强才凑到四万两。别说重建京西胭脂铺,就算是先把五间店铺修起来,把后院简单修葺一下,恢复生产,也有难度。”
安石匠老泪纵横,说:“京西胭脂铺遭受了这么大的灾难,要重新振作起来,也只能一步一步地来了。”
安石匠拿出了自己多年的积蓄,借给了晁信义。
安石匠有四个儿子,都是石匠,还有数十个徒子徒孙。几十年的工匠生涯之中,与许多工匠都结下了深厚的交情,彼此互相配合帮助。这次他亲自出马,设计好建筑图纸,然后联系各种工匠,迅速开工……
日租界,松下长生寓所。
松下次郎从外面匆匆进来,神色紧张地说:“父亲,大事不好了,京西胭脂铺开始动工修建了!”
松下长生双眉一竖,厉声道:“不可能!”
松下次郎迟疑了一下,小声道:“父亲,我亲眼看到的,京西胭脂铺的确开始动工了,有二十多个工匠……”
松下长生果断地摇了摇头,脸色凝重地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京西胭脂铺要重新修建起来,至少需要二十到二十五万两银子。晁信义这些天在晁子霖的一些朋友之中借钱,最多不超过五万两,晁家毁于一旦,哪里还能有钱。更何况,他还需要付工匠的工资,购买原料,这些都需要大笔的钱。”
松下次郎张口结舌地说:“这……”
松下长生眼睛一动,沉思良久,忽然道:“那些工匠究竟如何修建京西胭脂铺的?”
松下次郎想了想才道:“工匠们在修建店铺,前院、后院只是清理干净了,没有怎么修。”
松下长生胸有成竹地说:“这就对了,晁信义并没有太多的钱,他只能先把店铺修起来,前院和后院简单修葺一下,开始生产,等赚了钱,逐渐扩大,慢慢把京西胭脂铺重建起来,这是唯一的一条路。”
松下次郎目瞪口呆:“父亲,您没有看到,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的?”
松下长生得意地一笑,又思考了片刻,下定决心似的说:“准备两万两银票,我们去拜访晁信义。”
松下次郎准备了两万两银票,和父亲一起出门,走到门外的时候,松下次郎忍不住又问了一句:“父亲,我们去拜访晁信义做什么?”
松下长生双眉一直紧蹙,沉思一番后又改变了主意,对儿子说:“算了,你还是不去了。我们两个人,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这样回旋的余地更大一些。”
松下次郎心领神会:“是,父亲!”
晁信义穿着紧身小衣,挽起袖子,腰上系了一条围布,正在拣砖头、扒泥堆。
两辆马车缓缓地停在店铺路边。
晁信义抬起头,听到马车车夫对车里人说了一句:“先生,这里就是京西胭脂铺,几个月前被洋兵烧毁了,正在修建呢!”
车帘子掀开,松下长生从马车上慢慢走下来,他穿着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公文包。另一辆马车上走下来的也是一个穿西装的人,那个人腋下夹着一只皮包,一看就像是买办。松下长生站在大路边,愁眉苦脸,叹息了一声,说:“可惜,京西胭脂铺遭受了这么大的灾难,怕难有从前的辉煌了。”
“这位先生,你怎么可以如此妄下断语,京西胭脂铺没有倒,一定会重新崛起。”晁信义挺身而出,大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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