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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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佛爷西巡!洋兵打进来了!”
晁子轩扑进了院门。他的腿脚有点不方便,拄着拐棍,右手的纸扇忘了扇,身上的短袖绸衫湿透了,额头上的汗如线串着的珍珠一般,直往下淌。他的前脚刚刚迈进门槛,颤抖的声音就喊了出来。
长天一片肃穆,西边的天幕如被火焰烧得通红,遥远的天际,隐隐约约有隆隆的炮声传来。树枝上,知了像和炮声比赛似的,叫得此起彼伏,丝毫不受影响。
听到声音,从京西胭脂铺店堂里跑出三个年轻人。他们穿着丝绸短衫,各自手里抓了一把纸扇,不停地扇着。店堂向院子开有后门,他们是从三个不同的后门跨进院子的。这三个人中,有两个是晁子轩的儿子:长子信文,次子信武。另一个三十多岁,出来的那扇门离照壁远些,所以他落在最后。他是京西胭脂铺掌柜晁子霖的长子信仁。
晁子轩刚刚转过照壁,两个儿子已经抢到他的面前,争着问情况。晁子轩用拐杖在地上杵了两下,右手的扇子快速地扇着,脸上挂满了汗。晁信文顾不得自己了,忙用手里的扇子扇父亲的后背。
晁子轩不理会儿子,却问站在后面的信仁:“你爹呢?”
“在后院呢。”晁信仁说,“二叔,今儿个又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晁子轩看了看正门上面的“诚义仁信”四字金匾。这是一个三进的四合院,照壁后面是一口天井,四面回廊,雕梁画栋,虽比不上王府,却也是大富大贵的人家。院子里的树已经有几十年了,挺拔高大,浓荫蔽日,平常倒是一个极好的处所,今天,这知了却叫得人心烦。
晁子轩将手里的纸扇扔给老二,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沿着回廊向正堂走去,一边走一边说:“皇上和太后跑了,说是西巡。洋兵已经破城,北京城恐怕要遭难了。”
“破城了?”晁信文和晁信武兄弟俩同时惊叫了一声。
晁信仁露出惊愕的神色,有些惶恐地说:“二叔,那您快想办法啊。”
晁子轩停下来,掉过头看了看信仁,说:“信仁啊,这恐怕是一次劫难啊,躲得过躲不过,就在这两天了。你劝劝你爹,还是去西边躲一躲吧。西太后和皇上都可以西巡,我们平头百姓为什么不能去?好汉不吃眼前亏,避开洋兵,等局势稳了再回来。”
“我爹哪里肯听我的?”晁信仁有些懊恼地说。
晁信武说:“那我们不能这样等死啊。”
晁信文说:“爹,您快点想办法劝一劝大伯吧。”
晁子轩摆了摆头,什么都没说,转身从天井边的廊道向前走去。
晁家是京西的大家族,共四子,老大子霖,是晁氏家族的主心骨,也是京西胭脂铺的大掌柜。老二子轩,年轻的时候是个败家子,染上过鸦片,被晁家老爷子打折了一条腿,至今走起路来还是一瘸一瘸的。长子信文出生之后,子轩才开始浪子回头,现在主要负责处理京西胭脂铺与官家的联络。老三子瞻,主要负责家庭作坊的生产。老四子寅,主要负责前店的销售。
早在几个月前,北京闹拳民,政府虽然一再下谕旨剿灭,可越剿越多,越剿越乱。坊间传说,这些拳民其实是受慈禧太后暗中指使的,目的就是想借助拳民逼一逼洋人,替太后出一口恶气。
那时,晁子轩就劝过大哥,是不是暂时避一避,可大哥不肯。到了五月底,外国政府以保护使馆为名,强行向北京城派兵,晁子轩听宫里传出的消息说,外国人这次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太后又听信谗言,以为拳民真的刀枪不入,可以对付洋枪洋炮。果然,到了六月,局势更加乱了,拳民在京城四处搜杀洋人,围烧教堂。
那段时间,晁子轩天天只做一件事——找宫里的熟人打听局势。宫里负责采买的刘公公,是太后面前的红人,从他口里传出的消息,是一片大好。说自从鸦片战争以来,朝廷受尽了洋人的欺辱,这次要借助拳民好好出一出这口恶气。但从另一些人那里得到的消息,却没有那么乐观。有些胆大的私下里说,西宫太后一个女人家,能有多少见识?又常年生活在深宫之中,对外面的事一概不知,完全听信身边几个人在那里胡说八道,人家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六月,果然传来洋兵在天津大沽登陆,正向北京杀来的消息。同时,还得到消息说,北京的一些达官贵人,早已经做好准备,一旦洋兵接近北京,他们随时举家逃走。甚至有些高官已经安排家眷等,分散离开了北京。另一些消息灵通的商人也都纷纷离去。
那时,晁子轩已经数次和晁子霖商量,京西胭脂铺是不是也要考虑避一下风头。晁子霖的态度坚决不容置疑:不走。
晁子轩正急急地往前走,迎面见大哥跨出门来,他的身边跟着三弟子瞻和四弟子寅。
晁子霖喝道:“慌什么?天塌不下来。”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别说是院子里的人不敢出声了,就连树上的知了,似乎也被吓了一大跳,有那么一瞬间,半点儿声音都没有。
晁子霖说:“别在这里杵着,都给我进屋。”
话音落后,知了仿佛听到命令一般,立即大声地叫起来。
晁子霖魁梧高大,浓眉,刀条脸,一双虎眼,不苟言笑,不怒自威。他稳稳地站在正堂门口,手里同样拿着扇子,却没有动。待他转身进屋,其他人也跟着进去了。
晁家的正堂,中堂悬挂着一幅画像,这是京西胭脂铺,也就是当年的晁记胭脂坊的创始人晁老太爷。在他的画像之下,还有四幅较小的画像,一字排开,上面分别是京西胭脂铺的四位前掌柜。在这些画像之下,有一张长条形供桌,供桌的正中摆着香炉,两边排满了牌位,所供的均是晁家祖人。供桌前面还摆了一张八仙桌,八仙桌的两边摆了两张太师椅。
晁子霖走上前,取了三炷香,点燃后摆了摆手,让明火灭掉,然后将香插进香炉,再退后几步,在正堂跪下来。
晁子轩、晁子瞻、晁子寅跪在哥哥身边。晁家的男丁,在他们身后跪下一片。晁子霖给祖宗的牌位烧了三炷香,又磕了三个头。身后的晁家子孙,也都跟着磕头。
拜过祖先,晁子霖站起来,走近八仙桌,在左边的太师椅上坐了,对在场的人说:“你们坐吧。”
大家陆续坐下,晁子轩坐在八仙桌的另一边,老三和老四分别坐在两位哥哥的身边。晁信仁等晚辈,只能坐在正堂两边的椅子上。
晁子霖端坐,腰挺得笔直,声音不大,但字字入耳:“晁家的男丁,只有信义不在,今天,我们商量一下……”
晁子霖说的晁信义,是他的第二个儿子,今年已经二十四岁,文武双全,胆识过人。十八岁的时候,晁信义一个人到甘肃、四川、湖北一带采购做胭脂的原料,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深得晁子霖、晁子轩的喜爱。
正厅之中一阵静寂。
晁子霖的目光落在晁子轩身上,不紧不慢地问:“老二,你先说说情况吧。”
晁子轩看了大哥一眼,伸手入怀,掏了掏,掏出一枚精致的鼻烟壶,旋开小盖,递到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了一口,仰起头,闭上眼,深深地吸一口气,再睁开眼,平视前方,缓缓呼气,说:“大哥,情况不妙啊,洋兵已经破城。”
听说已经破城,在场所有人都暗吸了一口气,只有晁子霖稳坐那里,不动声色。
晁子轩继续说:“我去宫里打探过了,老佛爷和皇上,还有那些王公贵族,今儿一早就跑了,还说什么西巡,车辇摆了好几里远。”
晁子霖眼睑抽搐了一下:“消息准吗?”
晁子轩道:“千真万确。我回来的时候,差点和洋人撞上了。那些洋人到处乱窜,见了人就放枪。我亲眼看到好几个人倒在街上,地上是一摊一摊的血,连尸体都没人收。”
晁子霖看了看弟弟:“王记胭脂坊有什么动静?”
晁子轩一怔,迟疑了一下说:“我一天都在打听宫里的事。”
晁子霖将目光投向两个侄子。
晁信文说:“今天下午我还看见王家栋了,没什么动静。”
王家栋,王记胭脂坊的少东家。王记胭脂坊,京城第二大胭脂铺,是京西胭脂铺一百多年来最强大的竞争对手。最近几年,王记胭脂坊一连开了几家分号,让晁子霖突然觉得竞争形势严峻起来。
“即使王记胭脂坊已经离开了京城,京西胭脂铺也应该留下。而现在王记胭脂坊还在京城,京西胭脂铺就更不能离开了!王家在京城打不赢我们,现在向外围发展。我们一旦离开,京城的市场,王家就会乘虚而入。王家一旦占了外势又占了内势,我们就可能败在他们手里。”晁子霖语重心长地道。
晁子寅年轻,有些担心,问道:“那如果洋兵打过来了,我们怎么办?”
晁子霖说:“洋兵要对付的是官兵和拳民,我们是生意人,没碍他们什么事,他们为什么要对付我们?不过小心一点是应该的,大家跟工人们说一说,这几天就不要出门了。”
大家默不做声,早些日子听到洋兵要攻打京城的消息,已经有很多人逃走了。后来,听到了洋兵攻城的炮声,又有一批人逃走了。京西胭脂铺所在的昌延里,大大小小几百家胭脂铺和其他商铺,现在还在营业的只剩下一半,相信这几天,又会有些人躲出城去。
以前,政府一次又一次败给洋人,尽管败得很惨,可那些战争都远离京城。这次,却是打到了家门口,有谁不害怕?
晁子霖一生敢作敢为,这次,却做了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他说:“尽管如此,我们不能不有所准备。现在听我的安排,老二,这事会闹多少天还不一定,所以,家里的粮不能断,你负责多运些米回来。”
晁子轩说:“我昨天查过,家里的米用半个月没有问题。”
晁子霖说:“那就再准备半个月用的。”
晁子轩答应之后,晁子霖又对晁子瞻说:“老三,胭脂铺暂时停工,家里所用储水的工具,都要储满水。这些水由你掌管,任何人不准动用,要防止一旦断水的情况发生。”
安排了水,又安排灯火。这件事由晁子寅负责,既要多采购一些油料,还要多采购些蜡烛,同时,要对院里的灯火控制好。
最后一件事,是护院,这件事由晁信武负责。院子里有不少树,家里还有些木头,都能派上用场,可以用这些木材加固各个门,预防洋兵冲进来。
听到晁子霖如此安排,晁家人安心了。在大家看来,晁子霖到底是当家人,临危不乱,安排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有这样一个主心骨,京西胭脂铺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谈过这件事,晁子霖又开始谈京西胭脂铺未来的发展。
他说:“这次洋兵入侵,整个京城都乱了。昌延里的胭脂铺,逃走的大约有一半。留下来的,大概也不可能立即投入生产,到底什么时候能恢复生产,还真说不定。所以,今后一段时间,至少半个月,市场将会严重缺货。如果王家也逃走的话,市场缺货就会更加严重。对于我们来说,原本是一次最好的发展机会。可是,就因为我们准备不足,无法提供更多的产品给市场,因此,明知是机会,我们也无法抓住。”
大家都明白他所说的无法抓住是什么意思。
就算把整个京城的市场全部给晁家,他们也吃不下。京西胭脂铺是由手工作坊发展而成的,虽经几代人努力,生产规模一再扩大,但这种发展却是缓慢的,也就是由最初的一家人生产,发展到晁子霖的爷爷时,请了几个工人。再到晁子霖的父亲,除了工人之外,又请了几个技师。现在发展到晁子霖这一代,光是技师就有十几个,在后院生产和前店经营的工人加起来已经近百人。
可是,京西胭脂铺还满足于北京市场的时候,王记胭脂坊已经开始悄然扩张。
几年前,王记胭脂坊的少东家王家栋从东洋留学归来,一开始,晁家并没有将他当一回事,见他把辫子盘起来,用一顶礼帽盖着,穿着一套洋装,每天招摇过市,以为他其实没什么料,只是一个纨绔公子。可是,半年后,王家在上海开了第一家分号,不久,又在汉口开了第二家分号。
王家在商场的任何动静,都会引起晁家的高度关注。王家每开一家分号,晁家的男丁都要坐下来讨论好多次。最后,他们得出结论:第一,王家人丁不旺,开了分号,没有人去管理,只能委托给别人掌柜,那等于把机会拱手让给他人,自己失去控制,增加了风险。第二,王家和晁家一样,都是作坊式生产,王家的技师比晁家还少好几个。以王家现在的生产能力,也就是满足京城市场的需求,最多能支撑一家分号。开了好几家分号,哪有产品供应?如果供应不及,只能降低质量来提高数量,那等于是砸自家的金字招牌,这种做法,无异于杀鸡取卵。
最后,晁家经总结得出,王家栋是个败家子,由着他折腾下去,不出几年,王家就会完蛋。
不料,今年年初,王家开了第七家分号,同时有消息传出,他们在玉泉山以西香山以东,买了一大片地。
这件事,让晁子霖一下子醒了。王家栋显然不是在瞎折腾,而是有计划地扩张。他先建分号,是想将王记的产品向全国铺开,同时,他已经着手买地盖工厂。也就是说,王记胭脂坊准备脱离传统的作坊生产,向工业生产跨越。
晁子霖有些痛心疾首,说:“我接手京西胭脂铺,无时无刻不是小心翼翼,克勤克俭。可我千算万算,却算错了一件事,让我现在想起来心痛不已。”
这话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每当说出此话,大家都只能沉默。
他继续说:“想当初,王兴业把儿子送到东洋留学,我认为他是瞎折腾,是在败家毁业。现在才知道,我错了,大错特错了。今后,我们要定出一个计划,陆续把晁家儿孙送出去。事实证明,洋人确实有很多技术、理念,是值得我们学习借鉴的。”
厅堂里很静,只有木风扇呼呼的声音,应和着外面的枪炮声和知了的聒噪声。
晁子霖话锋一转:“现在,我们来议一下开分号和开厂的事。子瞻,开厂的事,是你负责的,你说说吧。”
晁子瞻说:“宛平那块地,银子已经付了,地契也办下来了。不过还有几间棚子没拆。只要时局稳定下来,随时可以开工。建筑由安石匠负责,我找他谈过,并且付了一万两银子,让他做前期准备。接下来的大头,需要采购一些机器,我计划下个月去一趟天津、上海,听说那里有我们需要的机器。”
晁子霖转向晁子轩:“工厂一旦开工,技师就是关键因素,老二,你负责找人的,找得怎么样了?”
晁子轩说:“最近这几个月,时局不稳,我还没开始呢。”
晁子霖皱了皱眉头,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好转换一个话题:“老四,你们负责分号的,说说情况吧。”
晁子寅说:“分号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晁子霖再一次不满:“没什么好说的?为什么?”
晁子寅说:“汉口分号的事,是我负责。这是我们晁家的第一个分号,倒是开了起来,花了十几万银子。结果怎么样?我们根本没有货送过去,货架上摆的都是些空盒子。请的三个人每天在店里发呆,根本没事可做。”
这倒并不出乎晁子霖的意料,他问:“那王家的分号呢?他们的情况如何?”
晁子寅说:“他们的货品倒是很足。这一点,我一直无法理解,他们的货,从哪里来的?按说,王家的生产能力还不如我们。”
晁子轩说:“我听说,京城其他商号都在向王家供货。王家会不会拿到这些货,再换上自己的商标?”
晁子瞻说:“这是一个好办法。我们也可以这样做啊。”
晁子霖断然拒绝:“不行,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事,我们不能做,我们不能砸了京西胭脂铺的招牌。”
晁子寅说:“那我们这样亏下去,也不是办法。”
晁子霖说:“所以,宛平的工厂要加紧进度。只要工厂开了工,我们就有了自己的产品。”他不想再在这件事上纠缠,转向信仁和信文:“天津和上海的情况怎么样?”
晁信仁说:“天津的市场,被东洋妆品会社占了,我们要进去,难度很大。”
晁信文接着说:“上海的情况和天津一样。东洋妆品会社的商品,在上海市场的份额很大。他们的经销模式,是我们不能接受的,我们要想在那里立足,太难了。”
这个情况,晁子霖也知道一些。东洋的松下家族,开了一家东洋妆品会社,总店在日本的东京,天津和上海开了分号。东洋人的经销模式和中国人不同,他们搞批销经营,把货品批给各个经销店,天津和上海的大小商铺,都可以卖他们的产品。
晁家曾无数次讨论过这一经销模式,最终的结果是否定。
否定的原因有几个。其一,京西胭脂铺的产品,没有大规模生产,无法满足中低端市场的需求。其二,一旦批发给各商铺,就无法保证被仿造,京西胭脂铺的产品一旦被大量仿造,等于砸了自家招牌。其三,一旦批发,就要向经销商让利,晁家的利润额就会大幅度减少,若要保持利润额,经销商就得提价,对京西胭脂铺同样不利。
晁子霖再一次提出了议过很多次的话题:“王家在天津和上海都有分号,他们怎么做的?”
晁信仁说:“我去了解过王家在上海的分号,他们的经营情况也一般,勉强不亏而已。”
晁信文说:“王家在天津的分号应该是亏损的。”
京城素有“东富西贵,南贫北贱”之说,京城西区是大量王公贵胄聚集的地方,富庶繁华。城西三里河一带的昌延里,因经营妆品而闻名,汇聚着近百家大小妆品作坊,每天来自全国各地的商贾云集,热闹非凡。
昌延里是一条南北走向的里弄,一百多年前,还只是京城的边缘,因为妆品业在此聚集,渐渐成了规模,里弄开始向两边沿展,形成了今天这条全长一里多的商铺街。京西胭脂铺是最早的商铺,所占位置最佳,铺面也最是气宇轩昂。整个京西胭脂铺共分为三大部分,正面是门店,店宽三十米,装修富丽堂皇,集中了中国皇家建筑和徽派建筑的优势。门店被门楼分成两大部分,门楼的顶上悬挂着京西胭脂铺的金匾。说起这块金匾,可是大有来历,那是乾隆皇帝的御笔。第二部分是三进的四合院,这是晁家的居所。四合院后面还有一块更大的地方,是京西胭脂铺的工厂区,建了十几幢房子,既安置工人住宿,也作为生产车间。
满清入关之前,京城已经有几十家胭脂作坊,却不像后来那样集中,几十家胭脂作坊,散布在京城各地。满洲到来之后,皇宫用品集中采购,也不知谁打通了宫里的关系,将皇宫的采买太监引到了昌延里。如此一来,全城的胭脂作坊,开始逐渐向昌延里迁移。
经过几十年的研进,昌延里的胭脂坊出现了两大巨头:晁记胭脂坊和王记胭脂坊。这两家胭脂坊,几乎垄断了宫廷里全部的胭脂采购。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晁家和王家,自然想将对手挤出皇宫,独家经营皇家生意。
乾隆帝在位的时候出了一件事。晁王两家,为了将对方挤出皇宫,各自使尽手段。如此一来,乾隆帝的后宫也形成了两派,彼此明争暗斗,派生出一系列事端。乾隆帝知道后,做出一个决定,今后只采购一家的胭脂,到底哪一家,由后宫佳丽们使用后投票解决。最后的结果,晁记比王记多出两票,皇宫的胭脂供应便落到了晁家。
本来,按照乾隆帝的意思,专买权每隔几年就重新竞争一次。可是,失去专买权的王记为了夺回失地,在宫里大量行贿,希望通过各宫的太监影响他们的主子,让主子将手中的票投给王记。晁记得知此事后,同样拿出一大笔钱,买通了其中一个太监,当了晁记的卧底,拿到王记的贿款之后,立即举报了。如此一来,闹出了一起后宫贪腐案。乾隆帝龙颜大怒,处理了几个太监。为了避免今后出现类似的事件,乾隆帝提起御笔,题写了“京西胭脂铺”五个字。
从此,晁记胭脂坊正式定名为京西胭脂铺,也就成了皇宫御用商家。尽管乾隆帝从未表示,今后不再使用类似于后来的竞标的方式确定胭脂专供权。但其在位的时间太长了,几十年间,没有一个人敢就此事进言,京西胭脂铺,也就一直拥有着皇宫御用胭脂的专属地位。
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在同一条街,两家只相隔两百多米。王记胭脂坊老掌柜王兴业,年轻时也曾是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只是如今年过六十,精神头似乎有些蔫儿了,背也有点驼,八字眉长年累月挤在一起,似乎从来没有舒展过。
王兴业是在忧郁与焦急之中熬过一天又一天的。他口齿伶俐、聪明能干,把祖传的家业经营得风生水起。平心而论,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可谓各有千秋,比肩天下,就因为京西胭脂铺的出品受到了皇家青睐,有了先帝御赐之匾,顿时名动天下,仅价格就比王记胭脂铺高出一倍不止。
两家暗中较劲,历时几代人,王家做梦都想超过晁家,成为第一。可惜事与愿违,无论王家怎么努力,明面暗面的手段都使上,总被晁家那块御赐金匾压着,无法翻身。
这是王家的心头之痛,历时百年。此外,王家还有第二痛,那就是王家人丁不旺,已经四代单传。王兴业先后娶过六房太太,尽管他辛勤耕耘,却鲜有收获。如今,这六房太太,前面三房均已过世,第四房跟人跑了,王家为了遮丑,说其是因病入了空门静修,第五房因为肚皮不争气,进门七年,气泡都没有冒一个,被王兴业休回了娘家。第六房进门时,王兴业已经过了天命之年,虽然力不从心,却也要借助药物在女人身上折腾。同时,王兴业也为儿子王家栋娶了妻,希望在自己这里实现不了的梦,能够应在儿子身上。
独子王家栋娶第一房时,只有十五岁,发妻李氏十九岁。
王兴业之所以在儿子十五岁时让他成亲,有两个原因。王兴业急于抱孙子,想让王家栋替王家多生几个孙子,是明面上的原因,还有一个暗面的原因:王家栋爱上了京西胭脂铺的晁灵珊。
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虽然世代仇家,可毕竟同住一条街,相距不过百米,两家的孩子从小一起玩,一起上私塾读书,家景又相当,甚至可以说门当户对,尽管两家严防死守,可少年情怀,情窦初开,不是家法规矩所能阻隔的,时不时总会擦出感情的火花。
晁灵珊是晁子霖最小的妹妹,同父异母。如果说王兴业和晁子霖算是同辈的话,晁灵珊就应该是王家栋的长辈。可偏偏两个人的年龄相近,晁灵珊只比王家栋大三岁。北方地区时兴女大三抱金砖,女人比男人大三岁,根本就不算是一件事。
王兴业一发现这个苗头,立即采取了措施,两个月之内便把李氏娶进了门。
李氏已经成年,日夜缠着王家栋。王兴业有时候装着在院子里走动,跑到儿子窗下去听房。儿子房里总是会有很大的动静,这动静不是来自儿子,而是来自李氏。王兴业就想,到底是成年的女人,懂得这事儿。那时,他心里是暗喜的。只要儿子有这种兴趣问题就不大,年轻嘛,很快就会把种子播下的。
另一方面,王兴业也注意儿子和晁灵珊的来往,这一观察还真让他暗捏了一把汗。这个不孝子,开始两年,和晁灵珊差不多不说话了,见了面就绕着走。后来,传来晁家替晁灵珊定亲的消息。
晁家有一个习惯,通常把自家的女儿嫁给京西胭脂铺的年轻技师,他们用这种办法保证年轻并且出色的技师对晁家的忠诚。晁灵珊也没有脱离这一命运,她被许给了店里的技师吴刚。
听到这个消息,王兴业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认定儿子已经结婚,晁灵珊也已经订婚,自然不会再起波澜。可没料到,有一天晚上,王家栋竟然跑到晁家后院的柳堤上和晁灵珊幽会,差点被晁家人逮着。如果不是王家栋年轻,跑得快,可能已被晁家打断腿了。
这件事让王兴业吓出一身冷汗,从此以后,不再叫王家栋的名字,只叫他不孝子。这件事促成了王晁两家再一次采取果断措施。两个月后,晁家替晁灵珊举行了婚礼。而王兴业也琢磨着,儿子会不会对李氏已经失去了兴趣?毕竟,李氏进门三年多了,肚子连泡都没冒一个。于是,王兴业替儿子娶了二房。
二房姓周,娘家是一个小老板。这个周氏倒是块肥地,种子一落土,立即发芽。可不知什么原因,那芽总也长不出来,几个月后,无缘无故地流产。加上王家栋和晁灵珊之间,总有些风言风语传到王兴业的耳里。王兴业对此苦不堪言,思来想去,觉得儿子是不是像自己一样,特别好色,便又算计着,准备给儿子娶三房,希望通过女人缠住儿子,不让他闹出丑事来。
其实,无论是李氏还是周氏,王家栋都不爱,他真正爱的是晁灵珊。见父亲又要替自己张罗三房,王家栋同样苦不堪言,无以排解。恰在此时,有了去日本留学的机会,公派十三人,还有些人通过民间渠道可以私费前往。王家栋想逃离这个家,便编了一套理由,试图说服父亲。王兴业暗想,去几年也好,回来时晁灵珊早已儿女成群,你还有什么好想的?便提出一个条件,去留学可以,但要带着老婆。
王家栋既不想带着李氏,也不想带着周氏。最后父子俩达成妥协,带叶小芸去照顾他的生活。
叶小芸是王家奶妈的女儿,当时才十四岁。奶妈亲手带大的王家栋,自然对王家栋有感情,又考虑到女儿若是跟着王家栋去了日本,回来时说不定就是三少奶奶,自然愿意。
王家栋一走,王兴业就如风筝断了线,心里整天没个着落。儿子和叶小芸到底怎样个情况,他不知道。又想,求人不如求己,毕竟自己年龄还不是太大,应该还有机会,便极其努力地耕耘。王兴业的第六房太太总怀疑他在耕自己的田时,还在替儿子耕田,有事没事找李氏周氏大闹。起先还只是关起门来闹,可门再紧,毕竟有风透出来,何况这种大户人家,怎么着也有些下人,事情渐渐传了出去。王兴业得知后,恼羞成怒,干脆将六姨太赶出了家门。
此后,王兴业不敢再娶妻,怕人家笑话,又希望再有子嗣,便将四姨太的陪房丫头收了,默默耕耘多年,仍然没有结果。
王家栋留学归来,并没有如王兴业所愿,替他带回个孙子。不过,听儿子说,叶小芸在国外生过两胎,第一胎养了两个月,第二胎养了半年,都病死了。
虽然两胎都没有养活,却让王兴业看到了希望,也是想彻底断了晁灵珊的念想,王兴业立即着手,替儿子举办了第三场婚事。
“王家的家业就要败在我的手中了,我对不起王家的列祖列宗啊!我这把老骨头,是埋不进祖坟了……”王兴业一声长叹,颓然倒在太师椅子上。
“爹,您喝茶!”叶小芸端来一杯茶,放在太师椅旁边的茶几上。
王兴业右手支撑起自己疲惫的身体,坐直了,端起茶杯撇了撇,喝了一口,放下。又摸出鼻烟壶,吸了一口,猛打了一个喷嚏,精神陡然好了许多。王兴业将鼻烟壶盖了,置于掌心把玩着。
王兴业年轻的时候,曾经风流成性,但凡京城公子喜欢的手段,他几乎没有不沾染的。到了中年以后,一心经营王氏家业,年轻时的那些手段大多放弃了,仍然保留的只有鼻烟壶。京城的鼻烟壶玩家中,王兴业算是顶级中的一员,家里专门辟有一间密室,用于收藏鼻烟壶。
此刻的王兴业,实际上没有心情玩味鼻烟壶,手里转动着这把玉壶,其实只是习惯性动作,他的眼睛正盯着叶小芸的肚皮。
按理说,非礼勿视,这是老祖宗的传统,也是道德大限。公公大人竟然盯着儿媳妇的肚皮,这是犯了大忌,但王兴业心中急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已经六十多岁了,还没有一个孙子,他这把老骨头就是死了都没法瞑目啊!
“爹,请您去用晚餐。”叶小芸脸上微微一红,低下头去,有些不安。
“家栋呢?”王兴业小心翼翼地把鼻烟壶放下,眼睛继续在儿媳妇的肚子上扫,看到是平平的,心中就冒起一股怒火,声音也提高了许多。
此前,王兴业叫儿子不叫名字,叫不孝子。虽然是不孝子,但毕竟是儿子,而且是独子,王家如此之大的家业,还要靠他继承。对于家族业务,王家栋也有兴趣,留学期间还对日本的妆品行业进行过细致的调查。所以,在事业方面,王家栋还真能帮父亲的忙。
最典型的是王家栋回来不久,向父亲提出开分号。
王兴业一听,顿时大怒:“开分号开分号,你以为分号是那么好开的?我们王记胭脂坊,每天只能生产这么多妆品,满足京城市场已经有些吃力,你开分号,妆品从哪里来?”
王家栋说:“只要你让我开分号,妆品我自然有渠道,这个不用你管。”
相比而言,开两个分号对于王家来说,不是大事。王兴业拗不过儿子,便答应了。
王兴业原以为儿子只是瞎胡闹,让他没想到的是,王家栋和昌延里几家胭脂作坊签约,由他们向王家提供妆品。王家栋拿到这些妆品之后,贴上王记的商标,拿到分号里卖。
京城其他胭脂坊,质量方面远远不如王记。如果这些妆品在京城卖,那是砸王家的牌子。可拿到分号去卖,又属于非常好的妆品,不仅没有影响王家的声誉,还为王家赚了不少钱。
王家栋还有自己的理论,他说:“我们王家和晁家斗了一百多年,不是输在技术上,而是输在认死理上。既然晁家独占了宫廷生意,我们为什么要和他斗?越斗越输。我们不如改变思路,他做高端,我们做低端,他做贵族,我们做民间。市场大得很,他京西胭脂铺也只是一个手工作坊,没有那么多的货品供应。”他还说,靠手工作坊是无法发展大的,不发展就会像这个朝廷一样,被动挨打,最后成为洋人手里的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他还说,别看现在京西胭脂铺牛气冲天,王记一旦占领了民间市场,又开起了现代化工厂,京西就算是拍马都赶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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