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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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砚上班,包里装着一只小闹钟,他是靠着这只闹钟按时到校,准时上下课的。他不敢戴手表,他害怕再次被戴上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帽子。他一直忍耐着,就想买进口手表。那一天,他已经不再害怕别人说什么了,他用自己的劳动所得买了一块大罗马手表。
佳茗参加工作以后,越来越追求服装的款式,不惜代价地用父母的衣服改成自己喜欢的样式,但是,她一直没有勇气买手表,她害怕招来别人的嫉妒。但在她的心里,一刻也没有忘记想得到一块女式坤表。当益砚提出买表的时候,她也不再有任何顾忌了,买了一块小罗马女式坤表。
益强在工厂工作多年,一直没有手表。他更害怕戴上手表后,在工人当中影响不好。自从他当上了车间主任以后经常加班,越来越感到没有手表很是不方便。此次回京出差,上市的进口手表让他心动,他为工作买了一块英格手表。
佳侨工作以后,仍然很是俭朴,她工作努力却不愿意在穿戴上过于扎眼。她积攒了不少钱,也想买一块好手表。这一天,她终于买了一块梅花手表。
自然灾害以后,国家一直实行凭票购买制度,不仅购买食物要凭票,手表、自行车和家具一律要凭票购买。要想得到国产手表的购买票更是难上加难,各个单位都有限量的票数,要想买手表的职工,都要登记排队,不知何年才能轮到自己。当廷光看到儿女们手腕子上戴着的进口手表时,他想到了自己一家没有钱时过的那段艰苦的日子,不觉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现在,他很欣慰,儿女们都有了一份工作,自食其力,他不用再为儿女的学费和吃穿发愁了,但他却仍然不能踏踏实实地在家里养老。
廷光回到北京以后,时时牵挂着远在内蒙古的佳珍。女儿长期在潮湿的环境里睡觉,得了风湿性关节炎,因病情加重无法再干农活,更让他心疼不已。
1975年学校放寒假,舜瑶告诉丈夫:“廷光,我想去内蒙看看二女儿,她的腿病让我不放心。去看看孩子,否则,我在家里待不住啊!”
廷光很是吃惊,他摇着头对妻子说:“舜瑶,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大草原呐!那里哪是你去的地方呀!别做梦了!女儿也不会答应的。”
舜瑶坚持着说:“我就是想看看二女儿的生活,我是她的母亲,应该去看看女儿。”
廷光看到舜瑶坚定的表情,他不说话了,他知道妻子的脾气。
益砚坚决不同意舜瑶在冬天的时候去内蒙古,他担心舜瑶的身体承受不了草原的长途颠簸,他建议:“妈妈,冬天那里气候寒冷,草原无遮无挡的,下了火车还要坐一天的马车,妈妈的胃口不好,肾炎就怕累呀!等开了春再去吧!”
舜瑶望着儿子焦虑的面孔,安慰他说:“孩子,开春学校不放假,我去不了;暑假,佳珍那儿忙麦收,她没时间。我去你妹妹那里,就是要看一看她的生活,就是因为她们那里生活艰苦,才想去看看的,如果那里的条件好,我就没有必要去了。”
舜瑶对于女儿的情况很是担心,她一定要亲自看到女儿生活的地方,尽管她自己身患疾病,她也要去,她认为这是做母亲的义务。
舜瑶乘火车到达内蒙古,在车站上她见到了佳珍和几个兵团的战友,然后,她们又坐上一辆拖拉机,在坑坑洼洼的草原上颠簸了一天,才到达了佳珍所在的驻地。
一路上,舜瑶呕吐了几次,到了最后,从嘴里吐出来的是苦涩的胃液,佳珍看着她,心疼得直掉眼泪,可是,舜瑶却笑着说:“孩子,这草原多宽敞呀!这里的天多蓝,空气真好。”她说得自在,可是,她的胃却翻江倒海地疼痛。
舜瑶终于看见了女儿住的砖房子了,她下了拖拉机,一下子便摔倒在地上。很长时间,她的腿都不能弯曲。兵团的女孩子们用担架把她抬进了佳珍的房间。
舜瑶是第一位从北京来到兵团看望孩子的家属,连队干部们对她表示了热烈的欢迎,女孩子们更是“阿姨长,阿姨短”地围在舜瑶的床边转。
女孩子们羡慕地对佳珍说:“大姐,你妈妈真好,从那么老远来看你,真羡慕你呀!”
有的女孩子看见了舜瑶,竟然哭了起来:“要是我妈妈还活着,多好啊!”
有的女孩子走到舜瑶床前,拉着她的手说:“阿姨,见到您,就像见到了自己的妈妈一样。”
晚上,佳珍的宿舍里聚集了很多人,食堂给舜瑶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条和一大碗红烧肉。
佳珍住的房间很暖和,可是,舜瑶却感觉床上的褥子潮乎乎的,她问:“你们这里很潮呀!怪不得你们得风湿病呐。”
第二天,当女孩子们出去干活的时候,舜瑶不顾疲劳,把所有宿舍的被褥都拿出去晒了一天,又给女孩子们的房间都打满了热水。
女孩子们收工回到宿舍后,看到自己的被褥已经不再潮湿了,都感动地抱住舜瑶,流着眼泪说:“阿姨,你真好,你是来看女儿的,我们应该照顾您才是呀!”
一个女孩子对佳珍说:“我来到这里,第一次睡在这么舒服的褥子上,你妈妈受累了。”佳珍看着舜瑶的脸,心疼地说:“妈妈,你身体不好,白天在家不用干什么,我们已经习惯了。”
舜瑶看着女儿的腿,摇了摇头,说:“孩子,我就是不放心你呀,你爸爸也不放心,我来看看你,回去也好跟你爸爸交代。你们有时间还是经常晒晒被褥,不然,风湿病只会加重的。”
白天,孩子们出去干活,舜瑶就在房间里给她们缝补衣裤,晚上,女孩子们围坐在她的身边,听她讲北京的新闻。舜瑶把每一个女孩子都当成自己的女儿,这些远离父母的女孩子们也把舜瑶当成自己的妈妈,有话就对舜瑶讲,哪怕是最隐秘的事情,也想对舜瑶讲一讲。
舜瑶离开连队的头一天晚上,连队领导与大家一起为她举行了送行会,女孩子们依依不舍地拉住舜瑶的胳膊,深情地说:“阿姨,我们回北京一定去看您,我们会互相照顾、互相帮助的。”
舜瑶把自己身上带的钱交给佳珍,说:“孩子,这些钱留下来,你不能回家过年,你给大家买些过年的食品吧!”
舜瑶在佳珍处住了两个星期后,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北京。
春节过后,国家对于在外地插队的知识青年又有了新政策,可以办理病退回京。这个消息给所有在外地的北京知识青年带来了一线希望,也给了佳珍一个希望。她所在的连队,有不少人开始办理病退和寻找各种理由申请回京。这个时候,连队批准佳珍请假回京治病。
廷光看到女儿红肿的双腿,心疼得眼泪直流,他内心无数次的自我谴责。如果当初让女儿去艺术学校,她现在应该是不错的歌唱演员了。如果让女儿进内蒙古文工团,她也会成为出色的歌唱演员。可是,地球不会逆转,女儿失去的一切都不会重新回来,廷光只有一个心愿,就是让女儿多享受一份家庭的温暖。
佳珍有病,廷光非常担心她的男朋友会抛弃女儿。男孩子却非常认真地对廷光说:“伯父,今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跟佳珍走到底的。”廷光看着男孩子诚实的面孔和热情的眼神,他的心里有数了。
1975年底,当舜瑶五十六岁来临的时候,她向学校党支部递交了第二份退休申请书。这个时候,她交给组织的是一所完全走向正轨,教学成绩全区第一名的优秀学校。
支部书记拿着她的申请书,满怀深情地望着她,拿出了一份上级批下来的聘书和校长委任状。可是,舜瑶没有勇气接受那份聘书,那道不可抹去的痕迹仍然留在她的心底里。
书记恳切地对她说:“老霍啊,停课这么多年,要想把瘫痪的学校再重新启动起来,很不容易呀!我们国家需要像你这样勤勤恳恳、不图名利的老教师,留下来吧!上级已经批准了你为这所学校的校长,从今以后,我甘愿当你的助手,一起把这所学校办得更好。”书记的话打动了舜瑶的心。
实际上,舜瑶对学校有着深厚的感情,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她看着长起来的。她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学生,又迎来了一批又一批适龄儿童。这些孩子们在她的眼里都是鲜花,纯洁又天真。可是,经过了十年文化大革命的洗礼后,学校的学生们不再是过去的那些学生们了,那种纯朴、真实和不掺有任何杂质的学友关系荡然无存。一层看不见却能深刻感觉到的东西隐隐约约地留在了那些纯洁的孩子们的身上。她说不清楚,但她却非常担心,教育下一代不是让他们只会念书,更重要的是要让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们懂得尊重他人和提高自身的道德修养。
“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再一次回荡在舜瑶的耳边,她感到,用自己的那一套教学方法来教育文化大革命以后的学生们,她心力不足。或许,过去的道德观念已经不符合现在学生们的心理要求了,但是,她不会因为社会发生了变化而改变自身的道德准则。她感到无法胜任上级给予自己的职位,她要急流勇退。
当舜瑶再次站在学校支部书记面前的时候,书记看到的是她那副坚韧而无奈的表情。
舜瑶离开学校的那一天,老师们满含热泪,一双双热情的手握住她的双手,他们流着眼泪,恳求她能够继续成为他们的领导。那位体育老师几乎拥抱了舜瑶,她更加执著地说:“老主任,只要有你在我就会让学校的体育出成绩,留下来吧!”
那个看了十几年学校大门的老师傅道出了他的心里话:“我是为老校长来看大门的,我们全家都感谢老校长的恩德呀!”
看着这所自己亲手创建起来的和曾经给过自己荣誉的学校,舜瑶感到她所做的一切都无愧于国家和人民,无愧于家长和学生。她从几十年的教学工作中得到了满足,也从老师们那里得到了心灵上的宽慰。
舜瑶在一片赞誉声中离开了学校,也是在一片惋惜声中离开了教育事业,她在事业的又一次顶峰时退出了那个舞台,她留在人们心中的是永远的美誉,一位受人尊敬和爱戴的人民教师。
舜瑶离开了学校,她试图让过去的一切都远离自己。但是,她做不到,她想自己的学校,想那些与自己一起努力工作的老师们,还想那些可爱的学生们,她从那种辛苦、操劳、费心和竞争的学校生活中得到了一种极大的乐趣。每当她看到了学区评比结果的时候,都会从极度的疲劳中恢复过来,那种荣誉对于她来说,就是幸福源泉,没有比学校取得第一名的成绩更让她激动不已的事情了。尽管文化大革命给了她触及灵魂的创伤,但是,要让她马上进入退休的生活中去,她还需要一段适应时期。每天晚上,她仍然习惯地趴在写字台上准备教案,还是到深夜才会躺在床上休息。她不断重复着过去的习惯,令廷光看着心痛不已。
直到有一天,廷光终于忍不住坐到了舜瑶的面前,他深情地望着妻子的脸,心疼地对她说:“舜瑶,你看,我们的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了,我们也老了,社会在发展,只有我们退下来,年轻人才有机会挑担子。我知道你留恋学校,但不可能干一辈子的,你对社会做了很大的贡献,现在应该是安心养老的时候了。这几十年,你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全部的心血,你任劳任怨地为钟家养育了七个儿女,我们祖辈都感谢你。好好休息吧,我愿意为你天天做饭,为你干什么我都心甘情愿。忘记过去吧!过两年,我们一起回去看看,我很想再次看到童年时代的一切,只要有你在我的身边,我就有勇气回去。”
舜瑶听着丈夫发自肺腑的心声,她感动了,她决定不再趴在案桌上写东西了,她要与丈夫一起过退休后老夫老妻的生活。
舜瑶终于不再想念过去的事情了。可是,过了半年,那位学校书记再次登门请舜瑶回学校工作。
支部书记亲自登门,令舜瑶深受感动,她平静地对书记讲:“社会变了,应该让年轻人去挑大梁,我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书记怀着孤独的心情离开了舜瑶的家。半年以后,那位书记也离开了,去了另一所学校。再以后,又有新领导来请舜瑶去学校工作,她没有再迈出那一步。
廷光夫妇真正过起了退休生活。廷光仍然每天捧着一本厚书不动窝地读到最后一页,他的手里夹着一支烟,一天中只有在吃饭和睡觉的时候,才会停止抽烟。他另一个嗜好就是爱写信,他给远在新疆的大哥写信,诉说永远也说不完的往事。他给在南京的程跃写信,因为他们有着一段共同的家庭经历。他给祥润写信,他们似乎有更多同样的感受。
经这场文化大革命,这些从旧中国毕业的知识分子们,多了惆怅与遗憾。在他们精力充沛、经验丰富,应出成绩的人生最美好的时候,却是在风起云涌的运动中度过的,很多人是带着他们宝贵的知识财富去了劳改场,有不少人根本就没有奉献知识的机会。这些难兄难弟们,只有用书信的方式来沟通彼此之间的感情。
舜瑶为教育事业忙碌了将近三十年,让她一下子闲下来,她感到六神无主,不知道应该如何度过这种没有激情、没有旋律的退休生活。她不希望自己就此闲散下去,她制定了一个退休计划,参加爬山小组,每天一早就起来,与那些喜欢运动的家庭妇女们一起去爬香山、景山、佛香阁。她还参加了太极拳小组,在老师的指导下学会了几套太极拳,她的生活又出现了光彩。
廷光对外界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他唯一的所求,就是待在家里念几本书。益砚经常从学校图书馆里借回各种书刊和报纸,为此,廷光感到这种生活充满了安逸。多年在外地奔波的单身生活,让他更加愿意待在家里享受这种难得的晚年生活。他很知足,也很愿意为妻儿做饭,打点生活上的杂事。
程跃经常来北京开会,只要他的脚一踏到京城的地皮上,就会立即跑来探望舜瑶夫妇,开会之后的自由时间,他一定会去市场上买一斤大虾,提到廷光面前,让他做一道菜。
岳翔也经常来北京开会,到了晚上,他必定会来舜瑶的家里,与三姑夫妇聊上一两个小时,说一说家族的一些杂事。
瑞雪的丈夫和祥涌偶尔来北京开会,都会在舜瑶的家里聚一聚,倾诉彼此的恋念之情。现在舜瑶不用再担心什么了,她可以告诉外人,自己娘家来人看望自己了。
1976年一月,佳燕高中毕业了,她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农村插队,不过,已经不是去外地农村了,而是在北京郊区插队。国家的政策仍然是早去农村锻炼,可以早回城市参加工作,廷光夫妇把小女儿送到了农村
佳欣在工厂里干电工非常认真,她的脾气也非常倔强,经常因为师傅不传授技术而感到郁闷。她回到家里与廷光倾诉师傅的陈旧观念,时常会发一通牢骚。但是,廷光却开导她:“孩子,那些老师傅是怕了,手艺人就怕把自己的传家本事传出去,丢掉了自己的饭碗呐,你的师傅还是不放心你呀!只有让师傅真的感到你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徒弟,他才会把自己窝在心里的东西全部教给你的,再等等吧。”佳欣听了廷光的话,心里仍然充满了对师傅的不理解。
佳欣所在的工厂里,女职工都干着相对安全的工作,只有她要不断地攀爬高空去作业。她不怕吃苦,任劳任怨,蹬上几层楼高的电线杆子,一干就是个把小时,风雨天气,她绝不让师傅在高空作业。这个顽固的电工师傅看着眼前个子高高的女徒弟,终于被她知难而进的精神感动了。
厂休的一天下午,廷光在家里看书,听到门外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一位中年男人站在大门外面,他客气地点着头,自我介绍说:“啊,我是佳欣的师傅,来家里看看,你是她的父亲吧?”
廷光愣了片刻,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他客气地说:“啊,真没想到是佳欣的师傅,快请进来吧!”
当老师傅坐在沙发上一瞬间,廷光就感觉到女儿碰上了好人。
电工师傅信仰穆斯林教,他有严格的家规和自身的规矩,他不允许徒弟有半点过分的言行,更不喜欢徒弟在人面前显圣。他从小失去双亲,一直在外过着漂泊的生活,他从师于一个电工师傅,学会了高超的电工技术,也饱尝了人间的艰辛,所以,他把绝技当成自己最后的法宝,找不到绝对可信的徒弟,他宁愿把法宝带到棺材里,也绝不授给信不过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想找到一个可心的接班人。自从佳欣进厂以后,他观察佳欣很长一段时间,向厂长提出了带学徒工的要求,他不要别人,就想要佳欣。厂长不解地问他:“老兄,这个活可是男人干的活啊!女孩子干,我有点不放心。”可是,他却固执地一定要老朋友把佳欣交给他。
老师傅越是看到佳欣那种执著的倔强脾气,他心里也越是喜欢这个女徒弟。他的面目总是威严得让人害怕,厂里的人都说他是一个怪兽,没有人能跟他说上几句话的。厂里无论男工还是女工都伸出大拇指称赞佳欣有胆量。
这个老师傅一坐下来,就竖起大拇指对廷光说:“老钟啊!我一见到你就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你有满肚子的笔墨,可惜呀!我有技术可是不敢传呀!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人,都要为自己留一手后路的。我一直担心,当我走进坟墓的时候,没有可以值得我相信的人来接我的班。真没有想到,在这个小厂却遇上了你的女儿。老钟啊,我知道佳欣对我有满肚子的意见,不过,从今天起我会把全部技术都传授给她的。这个孩子今后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老师傅掏心窝子的话,让廷光很受感动。他站起来走到老师傅面前,握住对方的手用劲地摇了两下,诚恳地说:“老师傅,我女儿就交给你了,严格管教她吧,拜托了!”
电工师傅爽朗地笑了起来,他告诉廷光:“老钟啊,自从我决定了以后,心里就踏实了,看到了你的女儿,我就想见到她的父亲。有其父必有其女嘛!”
电工师傅没有喝一口水就走了,廷光的心里感到一丝的遗憾。要不是对方有宗教信仰,他一定会留下师傅好好喝两杯酒的。
佳欣仍然在电工师傅的手下干活,但是,在那张严肃得有点可怕的面孔后面却多了一层关爱。他们师徒的关系越来越近,配合得也越来越协调了。佳欣进步得非常快,师傅看着成长起来的女徒弟,自言自语道:“我放心了,即使离开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事情了。”他把厂里最重要的活交给了佳欣去干,他终于可以坐下来松一口气了。
社会上流传着关于全国恢复高考制度的消息,益砚对工作越来越投入了,这个时候,
校领导开始在青年老师当中寻找接班人。那位当年去学校招收高材生的老校长找到益砚,意味深长地对他说:“钟老师啊,我们学校的教学纲领就是要培养最好的学生,你们这批老师将要挑起学校的重担子。我没有选错,十几年前,我到大学挑选的老师,现在正成为这所学校的主力教师。”老校长用信任的眼光注视着益砚,接着说:“我也该退休了,这所学校应该有一位好教务主任呐,我希望你能担任学校的教务主任。”
益砚中肯地对老校长说:“校长,其实,教书并不是我的梦,搞高科技才是我真正的梦想。我的家庭决定了我不能圆我的梦,那么,就让我的学生们去圆我的梦想吧。化学教学研究是我个人的研究项目,这不需要家庭成分,只需要认真、诚实与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自从我来到这所学校以后,我就把自己定位于一个教书匠的位置上,从来没有想改变过。职位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魅力。”
益砚的一番话,让老校长深感遗憾,但是,他仍然希望益砚接他的班。
益强已经成为工人们的主心骨,无论厂里发生了什么故障,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他。益强从来没有退缩过,即使是还不成熟的项目,他也愿意与工人们一起做实验、搞研究,直到成功为止。他是车间主任,不仅在印染方面是专家,在其他方面也不落后。八小时,他在车间马不停蹄地查看染织过程,一个小瑕疵他都不会放过,机器发出任何的杂音,他也要让师傅们查清楚。他对车间的每一条线、每一条管道、每一台机器和每一个职工都了如指掌。车间的一切就像他的五脏六腑,出现丁点小毛病,都会引起他内心的不安。平时,益强是一个十分随和的人,但是,遇到了问题,他是绝不会妥协的,查不出问题任何人也别想回家吃饭,这是他的风格,工人在他面前除了尊敬就是执行照办。
经过几年的努力,工厂逐渐成为这座城市的重点企业,益强的技术水平得到了专家们的高度赞扬,厂领导委任他为工厂的总工程师。这是一个事关企业技术命脉的重要职位,益强非常自信地接受了上级领导授予自己的这个使命。
当他把这个消息写信告诉廷光夫妇的时候,廷光手里拿着儿子的信,老泪纵横。他第一次感到被人信赖的荣耀,第一次有了不用再夹着尾巴做人的感觉。那一天,他喝了不少酒,他高兴、他陶醉。几十年来,他因为家庭问题,在社会上忍辱负重,他不敢在众人面前大声欢笑,不敢在事业上显露才学,他宁愿被人认为自己是平庸之人。但是,他渴望自己的孩子们不要像自己一样,庸碌无为一生。这需要外界对自己一家的信赖,这对于钟家来讲,比金钱更为重要。
佳珍在京治病,看到不少知青办理病退或用其他途经回到了北京,她也开始着急起来了。廷光劝她:“孩子,你应该安心治病,相信政府。”
佳珍有一个兵团的战友,正好也回到北京治病。这个女孩子从小就失去了双亲,她没有固定的住所,今天在这家吃,明天在另一家住,初中毕业后,去了兵团。她回到北京,仍然居无定所。佳珍很同情她的处境,把情况告诉了廷光。廷光也很同情这个女孩子的身世,他更知道没有父母的孩子有多么可怜。他决定收留这个女孩子,让她在自己家吃住。
这个女孩子不仅长得漂亮,也很会说话,她饱尝了无家可归的艰辛,对于廷光给予她的关爱很是感激,她一住到钟家,就拜了廷光为自己的干爹。廷光对此也欣然接受。
佳珍在北京治疗了一段时间后,病情得到了控制,与那个女孩子一同返回兵团。临走的那一天,女孩子哭着对廷光说:“干爹,你对我比亲生女儿还亲,我应该如何报答你呀!”
廷光慈祥地笑着对她说:“孩子,只要你觉着这里好,随时都可以回来住,回去后好好工作,这就是你对我的报答。”
那个女孩子一定要给廷光生活费,廷光生气了,他说:“孩子回家住,家长能要孩子的钱吗?好好攒起来,以后会有用处的。”
廷光就是这么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只要他听说谁家有难,哪怕自己勒紧裤腰带,也要拿出钱来帮助别人。他常常这样讲:“我知道没有钱的难处,如果有人需要得到帮助,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的。”他一向把钱看得很轻,虽然他生长在钱窝里,但他却分文没有,他一生靠自己的工资养活全家人,他对于需要得到帮助的人一点也不吝啬。这也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的人品。
佳欣在工厂里,像男职工一样,干起活来不要命、不怕吃苦、敢于拼搏的精神,很受党支部书记的欣赏,有一天,他找到佳欣,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小钟啊,我们厂里需要像你这样的好青年,共青团也需要新鲜血液呀!你要靠拢组织嘛!”
佳欣听书记这样讲,心怀顾忌地对书记讲:“书记,我家成分不好,我担心我祖父的事情。”说完,佳欣疑惑地注视着书记。
这个书记是一位蒙古族人,他参加过解放战争,是位营级干部。建国以后,在国家级别的剧院里当党委书记,文化大革命被打成走资派,下放到这家小厂。他为人豪爽、正直,眼睛里不掺沙子,他喜欢佳欣纯朴和认真的精神,耿直地对佳欣说:“小钟,我们组织重在个人表现,不要背上家庭的包袱。”
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有人敲响了钟家的大门。廷光打开门的时候,看见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小伙子,不觉一愣。这个时候,那个中年男人开口说:“我们是小钟厂里的人。”廷光赶忙把他们让进家里。
大家坐下后,那个男人爽朗地对廷光说:“老钟啊,你有一个好女儿呀!”说完,他双手握住了廷光的手。
廷光感到这双又大、又厚实的手充满了温情,同时,他的心也被温暖了。当廷光知道了来人是四女儿工厂的支部书记后,心情更加激动起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党组织的书记会亲自登门拜访自己的家,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极大的恩惠。他自卑的心渐渐地被书记诚恳的话所打动:“老钟呀!我们不要老想过去的事情,我们要向前看嘛,培养接班人是我们党一贯的政策,你要支持孩子。”
廷光显得受宠若惊,站起来,给佳欣的领导鞠了一个躬。此时,廷光才有了一种做人的自信。
佳欣向团组织递交了申请书。1976年开春,佳欣回到家,告诉了廷光夫妇一个好消息,她成为一名共青团员了。这个消息令廷光振奋,钟家有了一个加入共青团的女儿!他高兴得拍着女儿的肩膀,哽咽地说:“孩子,爸爸就是要看着你们一个一个走进组织去的,你们为老钟家争得了荣誉,感谢党、感谢国家、感谢社会主义啊!”当天晚上,廷光用仿宋正楷,在纸上,把佳欣的入团申请书重新又抄写了一份。
廷光夫妇的眼睛里终于放射出了几十年来异样的光彩,他们夫妇的又一个孩子成为组织里的人,老夫老妻高兴啊!世界上蜂蜜最甜,但是,对于钟家来说得到社会的信赖才是最甜美的。
舜瑶看着女儿憨厚的笑脸和她那一身朴素的衣服,她含着眼泪微笑起来。她为教育事业忠心耿耿、呕心沥血,却始终得不到这样的机会。当她看到自己的女儿成为一名团员的时候,她心里羡慕极了。同时也感到无比的欣慰。
廷光夫妇知道,他们的孩子得到这种荣誉是无可非议的。舜瑶希望有一天,她的某个孩子会成为一条龙,腾跃于高空中,这是在她怀着益砚和益强的时候,曾经梦到的一幕。
他们夫妇还在等待着,等待着社会给予他们家更多的信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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