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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廷光边走边回头看着四爷那形销骨立的身体,那最后的一眼,成了他永生的记忆。

  

  舜瑶一直等在外面,当她看到丈夫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来的时候,她的眼睛早已模糊起来了。

  

  到了晚上,淑青终于风风火火地赶到了监狱,她想见四爷一面,但是,她的要求被拒绝了,站在监狱外面,她嚎啕大哭起来。没有见到四爷,成了淑青终身的遗憾。

  

  明天就是四爷的行刑日,廷光将如何面对那载着自己父亲的刑车?自己的父亲将会如何面对枪口?

  

  霍家的母亲把他们一家留在了自己的住处,她要用母亲的力量给予廷光勇气,她要支撑着廷光的精神世界,这也是她唯一能够帮助廷光的办法。她看着廷光消瘦的身体,望着女儿疲倦的脸,母亲的心情像大海的波涛一样在翻滚。她既没有去抚慰这对年轻人,也没有劝他们吃晚饭,母亲一个晚上都与他们的孩子们在一起。

  

  在黑暗的房间里,他们夫妇面对窗外的苍天,痛苦悲伤地熬过了可怕的一个夜晚。在惊魂未定之下,他们夫妇迎来了一个阴森寒冷的黎明。

  

  天色破晓,太阳渐渐探出脑袋,耀眼的光芒照在街头每个人的脸上,有的人惋惜、有的人兴奋、有的人伤痛、有的人面如死灰……囚车上,低头哆嗦的人比比皆是,而昂首挺胸无畏无惧的钟四爷无疑成为了一道别具一格的风景。就在这一天,这道风景被扼杀了,不带半点迟疑。有人欢呼、有人哀悼、有人敬佩……浓烈的阳光照在人们脸上、照在大地上、照在血泊中,鲜红鲜红的,似乎在挽留这道风景。

  

  廷光去收尸,舜瑶一整天都处在忐忑不安的焦虑之中,她担心会发生意外的事情。

  

  母亲安慰她说:“三丫头,有你表兄弟在,不会出什么事的。”

  

  舜瑶仍然心神不定,她没有吃一口饭,一直在家里等着丈夫归来,当她看见丈夫一进门就摔倒的情景时,她吓了一跳。

  

  廷光倒在了门厅里也吓坏了母亲,她慌忙让大儿子与外甥一起扶起廷光,把他搀到了楼上。

  

  廷光的脸色灰白中带着青色,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黑紫色干裂的嘴唇上渗出了细细的血丝,从他的眼角里流出串串眼泪。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第一眼就看见了母亲,此时,母亲正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他吃力地坐起来,瘫软地靠在床背上,有气无力地对母亲说:“妈,看我又给你添麻烦了。”说完,他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了。

  

  母亲忙向前靠靠,心疼地责怪他:“孩子,快别说这些了,好好养一养身体吧,这段时间,你跑得太辛苦了。人呐!要往前看,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别老想着它了。孩子们需要你呀!有什么事情大家一起担着,事情就好办了。妈明白你的心思。舜瑶呐,好好照顾他几天,身体养好了你们再回去吧!”说完,母亲起身下楼去了。

  

  廷光喝了一碗当归红枣汤后,身体才开始温暖起来。舜瑶一直坐在床边,她握着丈夫的手,静静地看着他。廷光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情绪逐渐稳定下来,他的身体也有了一些力量。

  

  舜瑶关切地看着丈夫,轻声地安慰着他说:“廷光,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家里只有你一个人顶事,这件事虽然残酷,但这也是你为大大所尽的最后一份孝心。想想看如果你不去做这件事,以后你永远都不会心静的。”

  

  停了一会儿,她又说:“听说了吗?宋局长是前两天被执行的,宋夫人倒想得开,她没有让儿子去收尸。我妈过去看过他们了,宋夫人很坚强,她对我妈说,人都没了,还要那遗骨干什么?刑车通过街道,她也没有让儿子去看。这个老太太现在是一无所有,还好,她的儿子们都在她身边,唯独大儿子与他们断绝了关系。宋夫人现在不愿意见到他们,我五妹也不回家了。最近,政府判了一大批政治犯,来势凶猛。哎!谁说得清楚呢!所以,我们要想开一些,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孩子们这几天都挺听话的。今天早晨,平进还问起爷爷的事情呢,他在外面看到了大标语,不懂什么意思,回来问我,我只告诉他今后出去要少说话、多念书。”

  

  廷光听着妻子的叙述,心里越发感到今后的路充满了荆棘,他不敢想以后,也不敢有任何期盼,他对今后的生活充满了疑虑。

  

  母亲为廷光熬了小米粥和他喜欢吃的酱花生米,还给他拌了一盘海蜇皮白菜,清爽诱人,她让月儿把晚饭端上来送到了廷光的床边上。

  

  舜瑶劝丈夫吃些东西。廷光望着妻子关切的目光,他慢慢地吃起饭来。看到丈夫把饭吃下去后,舜瑶才离开房间下楼去了。

  

  餐厅里,母亲与大儿子一家和三儿子一家,还有小女儿和小儿子以及舜瑶的孩子们正在吃晚饭。当孩子们看到妈妈的时候,都放下筷子问她:“妈妈,爸爸好了吗?他怎么不跟我们一起吃饭呢?”舜瑶听到孩子们的声音,心里一阵难受,忙把身子背了过去。

  

  母亲对孩子们说:“快吃饭吧,妈妈累了,让她安静一下。”说着,母亲站起来,把侨侨从椅子里抱了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舜瑶看到母亲吃力地抱起女儿的瞬间,她感到了母亲的伟大,她把女儿从母亲的腿上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饭后,大家上楼去看望了廷光,第二天,瑞芬与良仁也来看望了他。翁大哥的话虽不多,但却很有力量,他安抚廷光:“廷光啊!我们这个年代的人经历了很多事情,其实,我家的处境不比你家强多少,忙活了一辈子,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就像一场梦。这里的洋房有几处不是我爸爸带着人盖起来的?到头来,我爸爸被赶出了自家门。咳,这年月说什么好呢?前一段时间,办案组查了我很长时间,我不过就是在国民党时期当了参议院的秘书长吗?要不是看我还有点本事也早就给判了,幸亏我这个专业缺人。人嘛,活在世上图什么?我们没做亏心事,外人的嘴我们也堵不上,随他们去吧!一朝君子一朝臣嘛!别折磨自己了,看在孩子们的份上,你也要挺起身来,好在我们还有文化,正是用的时候,国家需要文化嘛!”翁大哥不紧不慢地讲着,廷光那颗冷却的心逐渐变得热乎起来。

  

  瑞芬以长者的口吻接着说:“廷光啊!谁家赶上这种事情都不会舒坦的,好在你父亲还有你,这也是他最后的福分呐!你看老宋家,局长就那样走了,家里连个人都不去。不管怎么样,你父亲已经入了土,我们也就踏实了。看看我们家的亲家,哪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呀!我们这一代人,也不知道得罪了谁,有了财产就是罪过。咳!不想那些了,廷光啊,你要好自为知,你还有孩子们,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大家想办法。现在,国家在建设,厂里这么重视你,可要好好干呐!”

  

  大家的话温暖了廷光的心,他感到自己不再孤独,他要振作起来,重新开始生活。他感谢大家对自己的关心与爱护,他要尽快恢复体力,重新返回工作岗位。

  

  母亲担心他再犯上次的毛病,坚决不让他们回去,舜瑶只好在母亲家里又住了一个星期。

  

  突然有一天早晨,桂枝领着儿子匆忙找到霍家,家里人把他们母子让进了客厅。看着眼前的女人,廷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就是大哥的妻子吗?

  

  只见桂枝身穿一件又旧又脏的蓝布棉衣,裤子上到处是斑斑点点的污迹,她的手灰黑又粗糙,脚上的鞋子也是脏遢遢的。她已经有了几束白发,脸色苍白,神态忧郁。廷光看到她的时候,产生了一种错觉,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舜瑶把桂枝母子二人让进了客厅。桂枝一坐下来,就开始哭了起来,她开始埋怨廷光为什么不告诉她家里的事情。廷光看到桂枝在这个时候找他,心里十分不舒服,他压住心里的不快,对桂枝说:“大嫂,你住在哪里我都不知道,让我上哪里去找你?”

  

  桂枝委屈地告诉他:“你大哥出事以后,我带着孩子就回来了,先是住在自家兄弟那里,两个星期后,他托人给我介绍了一份看孩子的活,我们就搬到了那个人家住了。那户人家是国家干部,人还不错,对我们挺和气的,让我们搬到他那里去住。要不是干这份活,我们娘几个就要露宿街头了。”

  

  桂枝不停地说着,她不管别人是否爱听,只管说下去:“大大的事情还是那家的主人告诉我的。开始他并不知道我是钟家的人,市政府处决了一批犯人,他知道你大侄子也姓钟,就问起我来,我就如实地告诉了他。他给了我假,让我出来找你们。”

  

  廷光问她:“他们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后,会不会把你轰走呢?”

  

  桂枝肯定地回答说:“不会的。”

  

  廷光接着问桂枝:“那么,大哥那里有信吗?”

  

  桂枝叹了口气说:“咳!你大哥走了已经一年多了,只来过两封信,信上什么也没有讲,只是告诉我们,他那里还好。你知道吗?我们收到的信都是被拆过的,所以,你大哥是不会写什么真实情况的。咳!这个年月,只要他有信来,就知道他还活着。我也想过了,若他不回来,我就带着孩子们上他那里去,这样还能有机会见到他。可是现在离着这么远,谁能去得了?咳!大大的事情你能对我说一说吗?”

  

  面对这个大嫂,廷光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恼怒,他开始埋怨起桂枝来,说:“你们去天津,对家里的事情不闻不问,大大出事你们连个电话都不回,写信给你们也没有音讯,让我跟你说什么?”

  

  桂枝把头低下去,嘟囔着解释说:“你大哥整天在外面跑,家里的事情根本就不管,你们的信我都拿给他看了,电话不是我不接,是你大哥不让我接的。不是他心狠,是你大哥早就伤透了心。他知道大大被抓的时候,一天都没有吃下饭去。但是,他说了,只要那个女人在,他就不会回到那个家。”

  

  廷光非常不满意桂枝的说法,但也不想再跟她继续谈论下去了。他问桂枝是否带着大哥的信?桂枝委屈地看了一眼廷光后,从兜里掏出了两封揉皱的信来。

  

  那是两张发黄的粗糙的信纸,看到信纸上大哥的字迹时,廷光的心里颤动了一下。信上大哥没有提到自己,但是,从字里行间,他能感觉到大哥的心境。看过信后延光记下了信上的地址,便把信还给了桂枝。

  

  廷光还没有从四爷事件的阴影里走出来,他更没有心情对桂枝讲四爷的事情,他提醒桂枝:“大嫂,在运动中说话要谨慎,你让孩子多学点文化吧,任何时候都用得上的。”

  

  廷光说完话后就离开了客厅。舜瑶看着桂枝刻满艰辛的面孔,心里产生了一丝的同情。她关切地问:“大嫂,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难道你就给人家当一辈子佣人吗?”

  

  舜瑶的话触到了桂枝的痛处,她开始讲述起丈夫判刑以后她自己生活的境况。

  

  廷硕从被逮捕到判刑以及被押送新疆监狱,仅一个月的时间。桂枝的生活遭到突然的变故,她感到无路可走。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在市委工作的革命干部与乡下的结发妻子离了婚,一心想娶桂枝为妻子。他并不嫌弃桂枝有三个孩子,也不嫌弃桂枝的丈夫是历史反革命分子,他看上了桂枝的文化和她以前厂长太太的身份,这些都是他乡下老婆所不具备的东西。但是,桂枝对他说,我一定要等着我的丈夫回来。他遭到了桂枝的拒绝,桂枝也因此而无法待在天津,回到了小城。

  

  听着桂枝的故事,舜瑶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她没有能力帮助桂枝,只能唉声叹气地劝对方咬牙闯过生活的难关。她们说了一会儿话,桂枝看到廷光对自己的冷淡态度,她也没有打听到公公的消息,于是,带着孩子失望地离开了霍家。从那个时候起,廷光与他们就完全失去了联系。

  

  在岳母和妻子的关照下,廷光的身体很快得到了恢复。在他们离开小城的前一天,他带着两个儿子去了自己亲手盖起来的那座楼房,也看望了一次四奶奶。

  

  当他站在自家大门外的时候,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心里的凄凉和酸痛到了极点。这里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家,盛极一时的门厅已无影无踪,真是胜地不常,盛筳难再,青鬓难存呐!

  

  他穿过门厅,看了一眼四爷住过的房间和他的书房,从客厅里传出来的电话声告诉他,那里已经不是过去家里的客厅了,而是政府的一间办公室。

  

  他走上楼去,敲响了四奶奶的房门,淑琴开了门。她打开门的时候,一眼看到了廷光,脸上露出了惊喜,她冲着四奶奶喊道:“娘,是我二哥回来了!”

  

  四奶奶听到这个声音后,从一个角落里走出来,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的神情。

  

  廷光站在房间里,环视着房间的各个角落。里面的家具很简单,但却很干净。四爷喜欢的那把摇椅还在那里,四爷的手杖仍然挂在衣架上,但那已经不是四爷的护身符了。四爷的礼帽也挂在墙上的钉子上,还有四爷经常用的茶杯和烟具照旧摆放在桌子上,那些东西都是他所熟悉的。

  

  在房间的最里面放着一张小桌子,在那上面摆放着钟家祖先的牌位。不过现在,在那上面又添了一块新的牌位,那是自己父亲的。当他看到四爷牌位的时候,他的眼睛模糊起来了,他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流出来。看着这些熟悉的物件,四爷的身影仿佛又回到自己的眼前。

  

  四奶奶告诉他,她们搬上来的时候,政府已经不让他们再动任何东西了,所以,他们只搬上来的是一些简单的家具和炊具。不过,政府同意四爷把他的书柜搬上来。

  

  廷光见到了书柜,就像见到了自己的父亲一样激动不已,那只宽大的书柜占满了一面墙。那里面放满了关于佛教的书刊和关于日本文化与风俗的书籍,还有不少日语书刊。以前,四爷总是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看书,他不了解自己的父亲平时是如何去读书的,即使是四奶奶也不敢轻易地去打搅四爷。他迫不及待地走到书柜前,用手摸了摸四爷的书柜,眼睛开始潮湿了。他从上到下,浏览了所有的书,从中找到了一本很厚很旧的佛教书。

  

  四奶奶在一旁说:“你大大经常翻弄这本书,如果你喜欢就拿走吧,我们也看不懂。”

  

  廷光点了点头,他翻开这本书,从里面散发出的霉气直扑向他的鼻腔。这本佛教的书与其他的书没有什么区别,里面的文章对于他来说,完全像一本天书,这与他所念的四书五经截然不同。四奶奶并没有在意廷光的感情变化,丈夫的书柜对于她来讲是不值钱的东西,她希望廷光把它们都清走,当廷光全神贯注地翻看它的时候,四奶奶并没有发现什么。

  

  看到继母仍然在房间里摆着钟家祖先的牌位,廷光还是要感谢这位继母的,他在牌位前烧了一支香后,又从书柜里取出了几本书,对四奶奶说:“娘,这几本书我拿走了,剩下的你看着处理吧。如果你在市里呆着闷了,可以到我们那里住几天。”

  

  四奶奶的神态有些呆滞,丈夫走了,留下她们孤儿寡母,还要承受外界的舆论压力,她感觉到自己现在这么孤独。丈夫背着社会给他最肮脏的罪名离开了她,一夜之间她成了寡妇。四奶奶对今后如何生活充满了恐惧。

  

  听到廷光说的话,她沮丧地说:“她二哥,你大大走了,留下我们娘俩,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这个孩子越来越懂事了,她还不知道大大的事情,嗷!淑青已经告诉我了,你们把他的事情处理好了,谢谢你呀!这样他也有一个安身的地方了。”他们说话的时候,四奶奶让女儿带着平进和重庆出去玩儿了。

  

  廷光只能安慰她说:“往后过日子小心一些就是了,过了这阵子,外面的风声就会凉下来,大家都是这样,挺一挺就过去了。大大不是给你留下钱了吗?我看,够你们母女花的了。”提到钱,四奶奶苍白的脸上突然红了起来,她马上摇摇头说:“哪里有钱,早就被他们查封了。”

  

  廷光看到四奶奶脸上的变化,心里清楚极了,家里的东西早让这个女人盗走了。想到四奶奶在家里的阴毒做法,他重新燃起了对这个女人的怨恨。他拿着书,看着四奶奶,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

  

  廷光走到门口,转身再一次环视了一遍屋子,在四奶奶的房间里,他既没有喝水也没有坐一坐。最后,对四奶奶说:“娘,我们明天就回藏口,你多保重吧。”说完,没有等四奶奶站起身来,他自己打开了房门走了出去。这是他最后一次走进自己的家。

  

  在楼道里,淑青正站在那里等着他。廷光看到淑青的眼睛有些浮肿,似乎要对他说什么,但是,他没有再回头。

  

  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大妹。他取走了四爷的东西后,便决定终生不再回来。

  

  走在路上,平进奇怪地问他;“爸爸,爷爷的名字怎么跟我的老祖们排在一起呢?”儿子的问话刺痛了廷光的深心,他没有对儿子做任何解释。

  

  平进知道,每年家里过春节,爷爷带着他们为死去的先祖们烧香祭奠。在他的印象里,凡是摆在供桌上的牌位都是已经死去的人,当他在四奶奶的房间里看到了爷爷的牌位时,立刻就有了一种预感。父亲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这在他幼小的心里留下了一个疑问:爷爷怎么了?

  

  小城给廷光的一生留下来的是累累伤痕,在他的记忆里留下的是刻骨铭心的冷酷。他带着精神上的创伤与全家返回到藏口。

  

  在这个世界上,在自己的身旁,亲人们越走越远,越走越少,给他带来的是心中的凄寂和精神上的遗憾,不堪回首的往事,像一根一根钢针埋在了他的心底。他回到藏口自己的家,从感觉和视觉上,这个家变得空空荡荡起来,它失去了自己父亲在的时候那种和谐的气氛,也没有了自己父亲在时的快乐。两个星期没有住人了,家里变得冷气逼人肺腑。

  

  他们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赶紧把炉子生起来。舜瑶第一次尝到了这里的冬天,竟然也很寒冷。她想起了过去,无论孩童时代还是青年时代,无论是母亲家还是在钟家,冬天回到家里温暖如春,她在家里只穿一件薄旗袍就可以了。而现在,她要自己动手生火。

  

  回到自己的家后,舜瑶明显地发现,丈夫判若两人。她知道,公公的事情给丈夫的打击太沉重了,与自己家相比,虽然自己的父亲走得早,但父亲的丧事办得隆重体面,儿女齐全相送。公公遭遇如此结局,这对谁来说都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回到藏口以后,廷光的谈笑风生一扫而光,他变得沉默寡言,他总是回忆自己家的过去。以前,四爷在小城,抖抖身子也会让树上掉下叶子,跺跺脚,都会让小城颤一颤,如今,钟家可以说是家破人亡,一无所有了。多少个夜晚,廷光试图在黑暗中找到一个能够摆脱压抑的答案,但是,他失败了。他清楚,自己父亲的历史问题将会影响到后代们的前途。

  

  对于将来的生活,他开始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他害怕别人瞧不起自己,害怕别人家的孩子来欺负自己的孩子们,他更害怕同事们也把自己当成阶级敌人看待,他还害怕孩子们会在学校受到歧视。他现在一无所有,家里的房产被强制没收,那座自己亲自监督盖起来的房子,已经住进了外姓人家。小城的街道上,留下了四爷的足迹,也留下了自己的悲伤。痛定思痛,在这块土生土长的故土上,留下的是不堪回首的记忆与难以缝合的创伤。仅仅三十一岁就饱经变故的他,开始厌恶这片土地。

  

  当一切都恢复了原来的状态以后,他们全家迎来了1952年的元旦。

  

  两个儿子已经变得懂事了,以往过新年舜瑶都会带着孩子们回娘家。可是这一年,他们已经没有心情过年了,他们决定在藏口过元旦。

  

  平进与重庆一定要去城里看望姥姥和爷爷,看着儿子们天真的面孔,舜瑶只能耐心地告诉他们:“孩子们,爸爸妈妈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抽不出时间,等以后,我们再回去看姥姥和爷爷吧。”两个儿子懂事地点着头。

  

  1951年最后一天的晚上,当孩子们和妻子都熟睡以后,廷光披上了一件外衣悄悄地走下楼去,他需要一个单独的空间和安静的环境。夜深人静,只有墙上的挂钟发出“嗒嗒嗒”的声音,他坐在已经封上的炉子旁边,感觉到一丝温暖,但他还是把棉衣披在了身上。他镇定了一下,打开一个布包,从里面拿出了那本书,这个时候,他的手开始颤抖起来,这是四爷告诉他的那本书,他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他怀着忐忑的心情,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在昏暗的灯光下,慢慢地翻开那本厚书,逐页地翻看起来。

  

  佛教的东西,他略微懂得一点,但却没有兴趣。在他的眼里,佛教是四爷的精髓,每逢过年,四爷一定要做法事,从未间断过。只是到了后来,家里出了事,四爷就没有心思再做这些事情了。但是,四爷自己却仍然会到书房里独自完成他的佛事。廷光始终认为自己的父亲是个正派人,在家里,自己的父亲从来不谈工作上的事情,为人处世谨言慎行。但是,那次半夜来家里的客人却引起了他的注意。四爷从来没有嘱咐过他,但他从四爷的眼神里看出对自己的一种信任。

  

  廷光小心翼翼地翻看着书,他没有发现什么,他有点着急,重新又回忆起四爷最后一天告诉自己的事情,让他找到这本书。他站起来,点燃一支烟,又喝了一口酒,反复琢磨着那天与四爷最后的一次谈话。

  

  那一天,四爷的眼神里流露出迫切与无奈的神情。是的,第二天就要走向刑场的他,身后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可是他要让儿子知道一切,但又没有办法去解释和说明,这让钟四爷心急如焚。廷光回想起四爷那个时候的表情,肯定了这本书一定有什么秘密。在哪里?这看上去只不过是一本佛教的书,它的里面究竟有四爷的什么呢?

  

  他让自己静下心来仔细地再翻阅一遍。他把书拿到了灯光下,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他仍然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痕迹。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不停地摇摆着,他的心有些开始慌乱起来。

  

  廷光一边思考着,一边用手反复地抚摸着这本厚厚的书。忽然,他发现这本书的书皮有些松动了,他仔细一看,书页与书皮相粘连的地方出现了一条细细的缝隙。他停了一下,用手轻轻地拨开那条缝隙,一张发黄的透明的纸张从里面掉了出来。

  

  廷光拿着那张薄薄的黄纸,有些激动,他又喝了一口酒,站在灯光下,小心地展开了那张神秘的纸。他眯起眼睛读着上面的文字,读着读着,他的手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了。在那蝇头小楷的字里行间里记载了钟四爷的人生经历。

  

  廷光越看越觉得恐怖,他感到骨头节里都灌进了凉气,他走到炉子前,打开炉盖,把火烧旺。看完以后,四爷那张坚毅的面孔重新回到他的眼前。他轻轻地念叨着:“大大,大大,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一个肝胆赤诚的民族英雄!”四爷的胆量与胸怀令他敬慕,但同时,他又感到了万分的痛苦。他捧着这张纸,一下子瘫坐在椅子里。

  

  一切答案都在这一天给了廷光,难怪四爷从来不喝深酒;难怪四爷要重新婚娶;难怪他对小弟的死捶胸顿足;难怪他对继母放任自流;难怪他坚决不离开这里;难怪四爷每天晚上都要独自在自己的书房里工作到深夜;难怪四爷面对世俗的污辱长吁短叹;难怪四爷……他明白了,四爷无法向外界解释这些真相,四爷是为了不出卖他人付出自己死的代价。可是为什么,四爷还试图要找到证人呢?

  

  钟四爷走了,整个家族为了他的工作付出了全部的代价。真可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钟四爷的一生是以身败名裂而终结的。

  

  廷光慢慢地把书合起来,走到炉子前,打开炉盖,向下捅了捅煤,把那张纸和那本书一同塞进了炉膛里,又把盖子盖上。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他再打开炉盖的时候,那些记载着四爷秘密的东西已经化为了灰烬。这个时候,鸡开始鸣叫,已经是早晨四点多钟了。窗外渐渐发白,廷光感觉浑身疲倦,他站起来,伸了伸胳膊,关上灯,上楼去睡黎明前最后两个小时的觉。

  

  廷光烧毁了书,原本痛苦的心更加痛苦不堪起来。他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他更无法向妻子解释这一切,这种痛苦的折磨,让他的头发成把成把地脱落下来,他变得越发沉默。他只要一想起四爷倒在乱土岗的那个血腥的场面,就会感到气血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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