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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祥涛走进母亲的房间,把刚才见到二弟的情况告诉了母亲。母亲什么话也没说,就让他回家去了。

  

  母亲不是一个糊涂的小脚女人,从她和丈夫一起经营这家皮货店以来,走过了四十几年的风风雨雨,来往不断的外国客人和商人,从军界、政界乃至日本人,都为她打造了一个开阔的视野,年轻人的谈论,让她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她心胸开朗,思维敏捷。她不是那种只会围着锅台转的家庭妇女,也不是那种优柔寡断的女人,在“天鹰”的重大事情上,她的建议都得到了丈夫的赞同。在瞬息万变的政治局势面前,“天鹰”奋勇向前迈进,母亲为“天鹰”不断发展壮大感到自豪。面临眼前的局势,母亲决定把一切交出去,让“天鹰”名留青史。这是一个来自于乡下,发展在城市,受教于天主教的小脚女人对自己用一生血汗拼出来的财产所给予的最后的定义。

  

  二儿子的说教令母亲心情大为不悦,她只能这样开导自己,让翅膀已经硬起来的儿子展翅高飞吧!

  

  瑞佳已经从郊区的学校调到了市里的一所小学教书。由于自己的丈夫生病在家,无法工作,自己的收入难以维持生活,于是,求母亲留他们住在家里。

  

  瑞雪大学毕业后,在一所高中教国文。社会发生了变化,母亲也没有能力再给女儿张罗亲事了。政府把霍家划分成资本家成分,属于剥削阶级,这样,瑞雪找对象成为一件困难的事情,门当户对也成了历史的话题。因此,瑞雪直到二十八岁也没有出嫁。

  

  瑞碧在辅仁大学英语系念书,她不仅长得漂亮,各科成绩也都非常优秀,她在大学的四年里,每一年都是学校当之无愧的校花。她大学毕业的时候,正赶上新中国成立,国家各个部门需要大批有文化的年轻人,外交部更是需要既漂亮,又有大学外文专业毕业证书的人才。当外交部招收高级翻译人员的时候,瑞碧没有多加考虑,就报了名。她美貌的外表与高雅的气质,以及一流的外文水平,让她打败了众多的竞争者,进入到最后的政治审查阶段。

  

  正因为她的各项素质太优秀了,资本家的成分并没有影响到她的政治审查,但是,政工干部最后告诉她,只要她能够放弃信仰,即天主教,马上就可以到外交部去上班。

  

  外交部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啊!那里充满了各种机会与耀眼的光环。但是,摆在瑞碧面前的是,工作与信仰之间的选择。为此,她痛苦地与心灵几番搏斗,最后,她还是不愿意放弃自己的信仰。

  

  从她一出生,就在教堂接受了洗礼。自从祥涛从父亲的手里接管了店铺的买卖以后,父亲有了更多的时间,每个星期都带着瑞碧去教堂。在他们姊妹当中,只有瑞碧一直坚持着去教堂,从未间断过,《圣经》早已成为她精神世界的一部分,要让她放弃自己的信仰,她接受不了,也做不到。她宁愿放弃这个万人争夺的外交部的工作机会,也不会舍弃自己的信仰。

  

  瑞碧回到小城后,祥涛为她的遭遇打抱不平,而她本人却想得开。她对祥涛说:“大哥,这份工作的确很有魅力,我非常想成为一名外交官,但是,我不能为了金钱与各种荣耀而放弃了自己的信仰,我绝不可能放弃自己的信仰。”

  

  不过,政治审查,却在瑞碧的心里留下了一块深深的伤疤。她很长时间没有再去找工作,而是待在家里,整天与钢琴为伴。祥涛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解放初期小城的商会仍然经常组织活动,有各种运动比赛,祥涛因个子高而成为“老虎队”的篮球队员。舞会是年轻人聚集的地方,祥涛偶尔也会带着妻子去跳跳舞。

  

  瑞碧在家里待着心里烦闷,也想跟大哥一起去跳舞。如果父亲活着,他是绝对不会让女儿到那种地方去的。可是,母亲却没有阻拦女儿。祥涛心里也高兴,带着妹妹去跳舞,也省去了请舞伴的钱。

  

  瑞雪听说大哥带六妹去跳舞,也一定要祥涛带着她去。她和瑞碧一样,是霍家追求现代服装的先驱,她们早就脱下了旗袍改穿西式服装了。尤其是在教会学校里念书,受西方文化的影响,紧紧跟随流行到小城的欧式服装。瑞雪在服装上有自己独特的打扮,她喜欢穿上下分开的裙装。上装紧且短,裙子长而包身。她身材修长,细眉细眼,圆脸上的微笑永远都是那么甜蜜。她很少忧愁,也很少去做麻烦事,是一个开朗的女孩子。

  

  祥涛第一次带着两个妹妹去跳舞,瑞碧做了一番精心的打扮。她身穿一条淡绿色连衣裙,配一条同色发带,一双奶白色高跟皮鞋,她美丽大方的裙装与她那高雅的气质极为相宜,受高等教育熏陶的风度让她充满了魅力。

  

  这是祥涛在大学就会跳舞,那时候,他是为了放松自己。后来,接管了父亲的位置,又当上了鞋业商会主席,去跳舞只是一种买卖上的需要。瑞雪和瑞碧在大学念书的时候,经常去一些高级舞场跳舞,所以,她们会跳各种交际舞。

  

  祥涛第二次带着两个妹妹来这里跳舞,显然引起了更多的年轻人的注意。祥涛身穿一身白色西服,上兜里插一支金派克笔,脖子上系一条黑色领结,风度翩翩。

  

  就在他们刚一落座的时候,一个高个子,浓眉大眼,方脸膛的年轻人就走到瑞碧的身边,用一个绅士的鞠躬礼请她跳舞。瑞碧看到小伙子身穿一身军官服装时,犹豫了一下,她微笑着拒绝了对方的好意。可是,那个小伙子没有走开,反而又给她行了一个军礼,他的善意与热情迫使瑞碧站起身来。

  

  在一曲蓝色多瑙河曲子的伴奏下,他们跳起了探戈,军人娴熟有力的步伐,加上瑞碧那柔软优美的舞姿,立刻就吸引了人们的视线,人们自动为他们让出了地方,他们在人们不断的赞美声中,甩开步子尽情地跳了起来。在欢快的舞曲中,瑞碧越跳越开心。

  

  又一个身材魁梧,英姿焕发的小伙子来到祥涛与瑞雪的桌子前,很有礼貌地邀请瑞雪去跳舞,瑞雪显得很害羞。祥涛看了一眼小伙子后,微笑着对她说:“四妹,去吧,放松一下。”

  

  于是,小伙子领着瑞雪一起走进舞池,剩下祥涛一个人坐在那里,他看着两个妹妹高兴的样子,心里并不舒服。建国以来,自己家与亲戚家连续不断发生的不幸,加上政府不断给自己施加压力上交财产,他心烦意乱,夜不能寐。要不是为了妹妹们,这个时候,他绝不会上这里来消遣的。他对二弟很失望也很反感。但是,作为大哥,他还是要拿出肚量来。

  

  以前,祥涛为了生意来这里,偶尔也会花钱请个舞伴,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坐在那里欣赏。只有当妻子有兴趣陪着他的时候,他才会与妻子走进舞池。

  

  那次舞会,给瑞雪和瑞碧的生活都带来了变化。那个军官是的上校级别军官,他是一个积极上进的知识青年,在家庭与革命之间,他选择了革命,他大学毕业后就投奔了解放区。新中国成立以后,他成为一名军官。学识与才干,让他很快得到了提升。尽管参加了革命,却仍然无法摆脱门当户对的观念。瑞碧的出现,打乱了这个军人的生活,他尽最大努力去争取瑞碧的欢心。瑞碧也被对方的热情所打动,他们成为了一对恋人。就在瑞碧打算把军人领进家门的时候,事情却发生了变化。

  

  军人的婚姻要经过政治审查,那个海军军官向组织上汇报了瑞碧的情况,没过多长时间,上级领导便找他谈了一次话。领导明确地告诉他,摆在他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结婚,失去职位与党籍。另一个是放弃结婚,可以继续为党工作。在两者之间,这个军人痛苦地选择了与瑞碧分手。

  

  瑞碧受到这种来自于爱情的打击后,她的精神被彻底击毁,她终于病倒了。母亲看着才华横溢的女儿遭到这样不公平的待遇,心里既难过又无奈。这个贫农的女儿,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用双手创造出来的财富被说成是剥削而来,子女也会因为这个而承受世俗的嘲弄。

  

  瑞碧的感情之路触礁了,可是,瑞雪却迎来了真正的爱情。她在舞会上结识的那个小伙子,热情友好,诚恳宽容。自从他见到瑞雪以后,就再也忘不了这个女孩子的影子了。他不断邀请瑞雪去跳舞,在那里,他们逐渐地走近。男孩子优美娴熟的舞步带着瑞雪旋转在舞池里,瑞雪成为舞场上最幸福的女孩子。男青年的诚挚打动了她的芳心,瑞雪决定领他回家,让母亲见一见他。

  

  小伙子是一家纱厂的工会干部,为人爽快,处世随和,瑞雪也喜欢他。他生长在一个贫下中农的家庭里,上边有四个姐姐,大姐和二姐都嫁给了革命军人,一个姐姐是医院的护士长,最小的姐姐是护士。新中国成立后,他从南京来到小城参加了工作。他知道“天鹰”的大名,可他并不认为私有企业就是剥削的产物。在他的眼里,有本事的人才能做大事,而当他知道了瑞雪就是霍家的女儿时,他便毫不犹豫地大胆追求瑞雪。

  

  当母亲知道了这个小伙子的身世后,她马上阻止了女儿继续与其交往。母亲不愿意再领略自己的女儿被人嫌弃的那种感觉。她坚决不肯见这个小伙子。

  

  小伙子是个耿直的人,为了能够见到母亲,他先找到了祥涛,求他在母亲面前说说情。祥涛看到小伙子真诚的态度后,便答应去做母亲的工作。

  

  在母亲的意识里,她一贯主张自己孩子的婚姻一定要门当户对。她不同意女儿嫁给这种家庭的人,而且,对方只有高中文化程度,与女儿根本不般配。

  

  那个小伙子为了获得母亲的同意,从南京请来了两个姐姐去看望母亲。她们诚恳地对母亲说:“伯母,我们的弟弟是不如你的女儿有那样的文化,但我们家是用全部力量让他读完了高中。我们两家相差甚远,但我们可以保证,以后让您的女儿得到幸福。”

  

  母亲看到对方真诚的心愿,答应了女儿的婚事。以后的生活,也见证了这个男孩子对瑞雪的尊敬与全力保护她不受到任何委屈的实际行动,而他的家庭又成了保护瑞雪生活的一把保护伞。

  

  程跃与家庭彻底决裂了,他的身份已经公开,为了坚定自己的革命意志,他毅然决定不再见自己的母亲和弟弟们。

  

  良仁是一个只做学问,不问政治的老夫子。当新中国成立的时候,城市需要大批高级建筑专家来重新建造小城,他又成为市建筑总工程师,但却没有享受上级给予他的专家待遇,他主动退出小洋搂,带着全家搬进一栋简易的民房,开始了他新的生活。

  

  母亲决定上交其全部财产以后,她仍然无法从剥削的阴影里走出去。这个小脚女人,倾注了自己的一生把“天鹰”创建成现在的规模,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从清末创立时的几张简陋的椅子开始,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针一线手工缝制皮鞋,到国民时期改用机器加工皮件,店里每一个细小的变化都是靠着丈夫和伙计们的智慧创造的。

  

  母亲想,我们是靠两只手吃饭的,老老实实地做人,光明正大地做生意,为什么要说我们是剥削呢?抗日时期,我们“天鹰”捐款抗日;国内战争,我们为解放军捐钱和物;我们给家乡捐钱建学校,建立民兵武装,现在的政府为什么要这样来评价我们?

  

  母亲始终没有想通自己靠着双手创下的“天鹰”与罪恶有什么关系。这个从一进城里就开始接受天主教熏陶的女人,一直是以一颗虔诚的心兢兢业业地做着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琐碎事情,她用热情留住了客人们的心,让“天鹰”的炉火更加旺盛起来。

  

  二儿子来家里说教,令母亲大为不快。就连自己含辛茹苦抚养大的儿子也来说自己是剥削者,这就更让母亲心碎了。想一想,自己的儿女都不去账房支钱,可二儿媳每一次从重庆回来,都是气哼哼地到那里随便要钱,还大言不惭地声称自己是这个家里的二少奶奶。母亲对于她的做法很是厌恶。

  

  母亲拒绝见二儿子,她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来教育自己,他没有这个权力。所以,当祥润来家里的时候,母亲便避而不见这个儿子。

  

  社会上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亲家们遭到的不幸,让母亲变得异常心烦意乱。面临现实,她不得不做出痛苦的决定,把“天鹰”上交给国家。

  

  自祥涛与母亲长谈以后,他就大病了一场。几天后,当他再次出现在霍家门厅的时候,他已经换上了人民服。可是,那种绅士的风度却仍然停留在他的身上。

  

  他向大家宣布了决定,天鹰不再属于个人财产,全部上交国家。

  

  听到这个决定后,留在家里的几个伙计低下了头,有的人竟然抽泣起来,但是,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祥涛按照母亲的嘱托做了几件事情。

  

  第一,发给每一个伙计全部工资。第二,将所有已完工的成品无偿地送给客户,国外的订单,成品全部免费相送。第三,已经收到的款项,全部退回。第四,将“天鹰”所有资产、房产、店铺列了一个清清楚楚的账目。

  

  祥涛以这种方式结束了“天鹰”几十年的灿烂历史,在新政权的时代,它拉上了帷幕。

  

  自从霍家决定上交财产以后,小城其他的店铺见大势所趋,也纷纷上交了自己的财产。政府按照财产的多少,对各家的成分做出了结论。

  

  母亲因为乡下有地有房产,被定为资本家兼地主。祥涛是“天鹰”的接班人,他成了资本家。祥涌在父亲去世后,接管了一段时期的省会店,而成了小资本家。祥润是这个家里唯一的一个革命者,他因家里主动上交财产而得到了保留职位和继续为党工作的机会。

  

  1950年6月初,霍家把全部财产交了上去。政府对于他们的举动大加称赞,称他们给运动带来了正面的影响,并给予了霍家宽大处理的政策,让他们的伙计们到公私合营的国家企业就职,并安排祥涌在国家制箱厂当了一名职工。

  

  就在政府来拉皮子的前一个晚上,夜深人静,母亲独自爬上楼去。

  

  这座楼房,两层用来堆放皮子,从里面散发出来的皮子香味,弥漫了整栋楼房。母亲对这种特有的香味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她能分辨出哪种是牛皮,哪种是羊皮,哪些是小牛皮,哪些是小羊皮,她闭着眼睛都能叫出它们的名字。年年月月日日,她从未间断过晚上查看各个房间。这栋房子是她的命,是她的根,只要她能够闻到皮子的香味,她就会被陶醉,皮子是她的灵魂,是她的精髓。她为了保护它们,付出了一生的心血与精力。皮子又是母亲的血脉与寄托,她不容许皮子上有任何霉点,更不容许皮子上有被虫子咬的小洞。她对它们精心呵护,她要把最纯洁,最优质的皮子做成皮鞋穿在客人们的脚上。她知道,要用最纯洁的血才能换取客人们的心。父亲多次劝说母亲搬出去住,但是,母亲始终没有离开这座机器与人声喧嚣,事务杂乱的院子。母亲不愿意离开这座楼房,这个院子,更不愿意与这里的人们分开。道理很简单,她放心不下这里的皮子,放心不下那些憨厚老实的伙计们。她对丈夫说:“有我在,就有店铺在,离开它,我一天也活不下去。”是的,皮子是“天鹰”的基底与台柱,没有它,“天鹰”的生命就会完结。换句话说,皮子就是母亲的全部。正是这家皮鞋店,给了那些吃不上饭的庄稼人可以生存下去的温饱与救济,那些庄稼人说,“天鹰”是他们的救世主,是他们的上帝。

  

  母亲爬到楼上,把每一间房门打开,走进每一间屋子,她用手抚摸着那些从地面堆到屋顶的皮子;她把脸贴在皮子堆上,闭上眼睛,用鼻孔深深地吸着从那上面散发出来的香味,她伸开双臂,用双手来回地蹭着皮子,她的身体颤抖着。看着这些皮子,就像见到了丈夫,此时,在这块还属于自己的天地里,母亲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潮水般的眼泪“哗哗”地涌出眼眶,淋湿了她的衣襟,打湿了皮子。在没有人的空间里,母亲终于忍不住悲痛地呜咽起来。

  

  她每走进一个房间,就会重复这几个动作,等她走完最后一间屋子的时候,她已经是泣下沾襟了。母亲趴在最后一堆皮子上,久久地把脸贴在上面,嘴里连续不断地叫着丈夫的名字,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称呼丈夫的名字。母亲叫着:“秉泰啊!我对不起你呀!对不起老霍家!我没有把它们保护住,真是罪孽呀!我们错在哪里了?我到底也没有搞清楚!我心痛啊!”

  

  尽管母亲是在低声地抽泣,低声地念叨,但还是惊动了楼里的人。月儿跟随母亲近三十年,寸步不离母亲,只有在夜里查寻灯火的时候,母亲才会让她离开自己。而今天,月儿发现母亲的面容有些异常,便悄悄地跟在母亲身后。她一直看着母亲,也听到了母亲的自语声,她的眼泪禁不住打湿了衣襟。但是,她没有惊动母亲。

  

  母亲久久地趴在皮子上,享受着最后的皮香味。时间已是午夜,当母亲的手摸遍了全部的皮子后,她的眼泪也流干了,她最后看了一眼她心爱的皮子,关上最后一间房门,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梯。当母亲迈下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眼前的情景令她大吃一惊。

  

  楼梯前的空地上,留在家里的伙计们都跪在地上静静地等待着她。触景生情,母亲的眼泪“哗”地又流了出来。她双手扶着楼梯扶手,看着眼前的那些人们。月儿扶住了母亲,她也陪着一起流泪。

  

  母亲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对大家说:“孩子们,你们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呀!”

  

  那几个人仍然跪在地上。母亲有些着急,她头一次大声喊了起来:“赶快都给我站起来!我生气了!”说着,母亲晃晃悠悠地走到大伙儿跟前,疼爱地对一个伙计说:“我说你呀!自从你来到我家,我就一直把你当自己的儿子,你双亲走得早,你也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看着你有了本事,我心里高兴。眼下,我这里管不了你了,凭着你的手艺,到外面去找饭碗不会难的。起来吧,孩子,记住你大伯的话,要把这里的手艺传下去。”

  

  母亲的话还没说完,那个父亲的大徒弟就抱住了母亲的双腿,低着头痛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说:“师母待我恩重如山,是你一手把我养大成人,又是大伯教会了我他的真传,你们是我的恩人呐!不!我绝不能把真传教给任何人,埋进棺材里也绝不传人!”

  

  母亲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说:“孩子,快别说傻话了,这里也不是你久待的地方,明天政府就要来拉皮子了,没有皮子,你还能干什么?赶快找个媳妇成个家吧!听我的话,起来吧。”

  

  那个伙计没有起来,他还在哭。其他的人也没有起来。

  

  母亲看着大家,心疼地说:“我感谢大伙儿的心意,你们师傅看到了会多高兴啊!我们相识一场,是天意。现在,我们分别,天各一方,这也是天意。

  

  母亲说完,这里已经是哭声一片了。突然,母亲感到在自己的身后也有人在哭,她回头一看,是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他们正站在楼梯上。

  

  母亲的心碎了,但她还是坚强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孩子们,不早了,快起来,都回去休息吧。明天,你们也收拾一下行李,趁着现在各个厂子在招人,赶快去报个名,别丢了饭碗。”

  

  母亲说完,大家才停止了哭泣,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他们围在母亲周围,默默无声地看着母亲那张疲惫,但却仍然慈祥的脸,直到母亲再一次催他们离开的时候,大家才一步一回头地看着母亲的脸离开。大家走后,母亲也让月儿回去休息,让孩子们回去睡觉,她需要自己静静地坐一会儿。

  

  母亲,这个从一个村姑成长为会背诵“圣经”和“三字经”的城市女产业主,她经历了清朝、民国和小城几次内外战争;她见过血的恐怖,也见过堆积如山的大钱;她坚强地闯过了一道道关卡,分享了拥有财富所带来的喜悦;她是见利思义的女管家,而不是见利忘义的势利小人。正是母亲高贵的举止和豁达的心怀,才使得“天鹰”经久不衰。在“天鹰”这个名字即将离开自己的前一夜,她要和它们做最后的告别。

  

  母亲在自己的房间里,洗干净脸上的泪痕,换上了一件丈夫生前最喜欢的衣服,略微在脸上施了一些粉,点上了烛火,跪在十字架前,虔诚地背着圣经里的话。

  

  她完成了这件事情,从地上站起来,又走到丈夫的遗像前,默默地注视着丈夫。当这一切都完成以后,她才和衣躺下去休息。这个时候,黎明前的曙光已经透过窗帘照射进了她的卧室。

  

  事情是铁定的了,任何人都不得违抗政府的政策。当政府的大卡车到霍家来拉皮子的时候,家里的伙计们都躲在车间里放声大哭。那进口的德国牛皮和小羊皮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一车一车被拉走了,整整拉了六卡车的生皮子。

  

  空了,整栋楼都空了,这几十年的血汗在一天之内变成了零。机器被拉走了,那些都是父亲亲自去外地买回来的,他所付出的代价,不是用钱可以衡量的。伙计们把机器当成了自己的生命,把机器拉走,就等于割断了他们的血脉。

  

  “天鹰”的生命从此真的结束了,真是无妄之灾呀!

  

  如果说,父亲去世对母亲来说,是一个难以治愈的创伤,那么,此次让她上交财产,对母亲来说,就是对她生命毁灭性的打击与摧残。

  

  母亲亲眼看着成批的皮子由儿子从海外运进港口,又拉回家里,那都是优质的原皮。为了这个企业,儿子与外商谈生意耗尽了精力与体力,几十年积累下来的产业和经验,瞬间就成了国家所有。看着自己家的东西被别人拿走,如同自己的孩子被人抢走一样残酷。但是,这就是现实!

  

  活生生的现实残酷地封闭了母亲的心灵与感情,母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一直听到最后一辆卡车把自己的财产拉走。

  

  当家产全部被拉走以后,这个小脚女人整整一个星期没有走出自己的房间,她的精神世界彻底地被摧垮了,她终于病倒了。

  

  霍家上交了自己所有的产业,那几个在“天鹰”干过活的伙计们,没有去国有企业工作,他们忍痛离开了这座美丽的城市,重新回到农田干起了农活。

  

  一个星期后,母亲走出了自己的房间,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气色灰白,目光呆滞,她的头发几乎白了一半,她苍老了。母亲一个星期没有吃什么东西,她的身体非常虚弱。儿女们见到了母亲,跪在地上请求她吃一些东西。

  

  祥涛一家住的那栋房子也与“天鹰”一起上交给了国家。这样,他们全家又搬回原处,与母亲和几个弟弟妹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之下。

  

  祥涛一家在外面独立生活了十多年,重新搬回这座老宅子已经感到很不习惯了,尽管,母亲把二楼的房间让他们全家住,但也无法让祥涛感到舒心。

  

  在祥涛的生活里,他与店铺所结下的感情是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如果说,母亲为了整个家业奉献了半个世纪的青春年华,得来的却是老来两手空空。那么,对于祥涛来讲,这个现实就是在粉碎他的灵魂。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他为这个家族企业的发展,放弃了出国留学的机会,也放弃了在银行的高级职位,他为了这个企业,不分白天黑夜,为了让父亲有更多的时间钻研技术,他挑起了各种业务,并把大部分精力投到了如何发展壮大企业的计划上。他为了这个企业废寝忘食,他是一个优秀的企业家和慈善家。即使在父亲去世以后,他也义不容辞地把弟弟妹妹们培养成为有文化的人,他还是一个上行下孝的男人。“天鹰”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他可以几天不见自己的孩子,但是,如果一天不让他与“天鹰”的伙计们打交道,不和客人们商谈,他就会感到空虚难耐。二十几年形成的习惯已经让他与企业息息相关,产生了不可分割的深厚感情。

  

  面对搬空的楼房和空旷的车间,祥涛的心像被碾米机碾碎了一样痛不欲生。父亲和母亲是用自己的勤奋和坚韧来创建这个企业的,而他又是用经济理论来为这个企业筹划将来的,他是安盛路上乃至小城有名的企业家,他把“天鹰”搞得生龙活虎,他用自己的才华和谦逊以及一流的英语吸引了从四海而来的客人,在他的眼里,客人的光顾比金子都重要。正是在父亲“谦逊,诚实,公平”的训教下,他把整个企业推向了顶峰。一切来之不易,但却去之迅速。家里空了,伙计们走了,从此,再也听不到机器的声音,再也看不到客人们的身影和自己家里生产的皮鞋了。

  

  看着机器被人抬走,祥涛感到生命已经完结,那些机器都是他和父亲一件一件精心挑选和买进来的,他们逐渐地添置,逐渐地增扩,把“天鹰”建成了现在的规模,那是他们一生的心血与汗水积累下来的财富,面对企业被掏空的残酷现实,一夜之间,他那满头的乌发便染上了一层白霜。

  

  企业上交国家以后的几天里,祥涛天天一早起来就会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车间地板上,他已经习惯了每天在这个时候走进车间。以往,这里炉火旺,人气足,大家都是穿着单衣在干活。可是现在,这里已是人走楼空,寒气袭人。

  

  祥涛望着熟悉的车间,止不住的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了衣服上,他比母亲更加伤心和难过。面对空荡荡的车间,他有一种四面楚歌的感觉。

  

  一连几天,祥涛都是如此,痴情地坐在车间的地板上回忆往事。每当他去车间的时候,祥涌都会静静地站在门口陪伴着大哥,不去打搅他。

  

  祥涌在家里虽然是第三个儿子,但由于祥润早年离开了家,他便成了家里唯一一个可以与大哥商量大事的男人了。自从他接管了省会的店铺,就开始了商人的生活。当他亲身涉足于买卖之中的时候,他才真正体会到做生意的艰难。大哥对家庭的忠诚和所负有的责任心,包括大哥废寝忘食的努力,都被他看在了眼里,他发自内心地尊敬这个大哥。他完全能理解大哥此时的心情,看到大哥痛苦与不知所措的面孔,他的内心有一种苦涩的滋味。

  

  家宅已经是座空楼了,过去的一切都已不再属于自己。在长自己十九岁的大哥面前,祥涌就像一个孩子。而作为一个男人,他有责任去帮助大哥从阴影里走出来。看到大哥日渐消瘦的身体,他终于鼓足勇气走到大哥面前。

  

  祥涌深情地望着大哥,嘴唇颤抖着,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哽咽地对祥涛说:“大哥,别这样折磨自己了,你若是病了,妈不是会更伤心吗?已经这样了,就让它去吧!我们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还是想一想我们今后该怎么办吧!”

  

  斯莲也出现在丈夫的面前,她一边用温柔的双手搀扶着丈夫,一边用怜悯的目光注视着丈夫。祥涛看到他们,慌忙抹去泪水,站了起来。他们的出现,让他立刻就感觉到夫妻情和兄弟义。

  

  斯莲心疼地对丈夫说:“涛,还是想开一些好,我们家不是一样吗?就是这么几天,我父母就走了,亲戚们也没有几个过得好的。在我们家干活的人,我们家可没亏待了他们呐!现在,我们家成了恶霸地主,罪该万死。咳!不要去想那些寒心的事情了。你看,我连家都不回,那里爱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吧!最近我才听说,我爸爸书房里的书籍全都拿出去给烧掉了。这不是造孽吗?那些书是我爸爸从北平买进来的古典书籍呀!我妈妈的丝绸也被分了。涛,想开一些吧,我们没有了财产和伙计,可是,我们还有妈和孩子们。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们没有过错。听我一句话,把心再宽一宽,离开这里吧!”

  

  弟弟和妻子的话让祥涛感到了亲情的珍贵,他终于不再去车间了。

  

  在这座搬空的楼房里,祥涛每天都陪伴在母亲身边。母亲苍老了,人也瘦了,但在她心里的信仰却日渐坚定起来。

  

  政府暂时没有没收霍家的楼房,这给老霍家留下的唯一一份家产。

  

  母亲经过一段时间的疗养,身体渐渐得以恢复,她开始整理自己的财物。在母亲身边有一个小包,那里面放着丈夫为她买的首饰和十个小元宝,这也是她唯一的一份私房钱。母亲对于这个小包十分珍爱,那里面有丈夫为她买得第一枚戒指,也有丈夫为她买下的全金坤表,翡翠戒指和猫眼变色戒指,那些都是丈夫请人为自己打造的珍贵物品。母亲平时很少戴在手上和脖子上,只有在重大事情和重要场面上,她才会拿出来戴一会儿。十个小元宝,是她向丈夫要的。母亲告诉丈夫,那是我的孩子们。所以,母亲一直把这个小包放在自己卧室的大衣柜里,自从舜瑶的首饰丢失以后,母亲便在它的外面上了一把大锁。这样做,并不是母亲视财如命,也不是母亲没有见过大钱。在她的生活里,她并不需要钱,她出门买东西,都是账房先生去结账。她见过美金与金条,在她的心里,有没有钱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只要家里的伙计们不离开她,有增无减的伙计们就是老霍家的财源。母亲是个很明白的人,她把来投奔他们的乡亲看成自己的孩子,因此,伙计们对霍家也忠心效力。

  

  家里的财产被拉走以后,母亲身上所剩下的只有这只小包了。她要把它当成自己的生命,这仅有的东西是她丈夫留给她最后的纪念物,那是绝不能被别人抢走的。为了防止意外,母亲把十个小元宝仔细地缝进自己的贴身衣服的下摆里。这是她最后的一份财产,她要用生命来保护它们。没有人知道母亲为什么不换洗那件贴身的衣服,如果母亲真的要换洗衣服的时候,她也绝不让别人动手。到了冬天,她又把十个小元宝移到棉服的下摆里去。

  

  财产上交以后,霍家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政府让他们从财产里提取部分利息来维持生活。

  

  祥涌在国有皮箱厂当了一名工人,祥涛则靠吃利息生活在母亲身边。由于,他的孩子们生来就生活在富有的环境里,早已养成了悠然自得的生活习惯。那种祖辈勤奋进取的精神在他们身上早已荡然无存。母亲一再告诫斯莲:“孩子,你可不能娇惯自己的孩子们,要让他们念书,学一些本事,要靠自己的能力生存下去。那些放在银行里的利息,只能越花越少,过去的日子已经不会再有了。”

  

  但是,斯莲却没有把母亲的话听进去,她感到世道对孩子们不公平,因此,一味地娇惯着孩子们。

  

  舜瑶对于娘家财产上交的事情很是关心,从大哥那里听说了二弟的做法后,心里感到很不舒服。她劝祥涛:“大哥,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别去想那些事情了。”

  

  她看到大哥把自己的青春年华都奉献给了“天鹰”,而他自己却落了个两袖清风和资本家的身份。舜瑶再次伤感地问祥涛:“大哥,你放弃了去美国深造,又放弃了银行的高级职位,现在,你连一个工作都没有,难道你不后悔吗?”

  

  听了三妹的话,祥涛感到在这个家里,真正理解自己的只有三妹。在他们兄妹当中,没有人会这么深刻地想到自己为家庭所付出的代价,这个三妹把自己埋藏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此时,祥涛才真正意识到来自于三妹的一片真心。他认真地对舜瑶说:“三妹,为了我们家族的事业,放弃那些是应该的,帮助爸爸计划好这个买卖也是我应尽的义务。想一想我们的父母,为了把我们培养成有文化的人,他们所付出的代价比我要大得多。从另一个角度讲,我学了经济理论就是要用在这里的,能够让‘天鹰’变得更加辉煌,正是我的职责。所以说,我不后悔我所做的一切。”

  

  听到大哥感人肺腑的话,舜瑶的眼泪流了出来。是的,这是一个好大哥,在家里,他任劳任怨,父亲走后,他仍然把几个妹妹送进大学。如今,家里的姊妹们都有了自己的工作,可是,大哥却为了家族背上了黑锅,她为大哥打抱不平。但是,她又有什么力量去帮助大哥呢?除了安慰,她没有更好的办法。舜瑶看到家里所受到的损失,十分痛心,她几乎天天都来家里照顾并安慰母亲,让母亲变得坚强起来。

  

  在母亲的眼里,自己三女儿的日子也不好过。老亲家被政府以汉奸罪没收了所有财产,并封了他们的房子。今后,政府还不知道要怎么整治他们一家呢。一想到自己的亲家们,家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让母亲就更有危机感。

  

  突如其来的环境变化让霍家的全体成员都感到无法适应,但还要强迫自己去适应。家里的女孩子们不得不穿上社会流行的列宁装,男人们也都换上了中山装。大街上所有的人都穿一样的衣服,一直在皮鞋世界里长大的家庭成员,也都脱下了皮鞋,换上了布底鞋。

  

  月儿仍然照顾母亲,有好几次,母亲赶着她回乡下去,她都不肯离开。母亲给她说人家,她也不答应。母亲告诉她:“丫头,我不能留你一辈子呀,你也要嫁人的,趁着年轻,找个人家吧!”

  

  而月儿却表示:“姨母,只要你在世一天,我就要陪着你一天,我绝不离开你。”

  

  母亲看着这个孩子是铁了心跟着自己,心里感到万分的欣慰。

  

  在小城,与霍家打交道的生意人来自四面八方,霍家也因子女多、伙计多而闻名于整座山城。化妆师、剪裁师、花木师、糕点师、摄影师都会定点上门来接下大批的活计。其中有一家绸布店是母亲的专用店,她把自己家的所有的绸布活都给了这一家。而这家的老板对霍家是有求必应,只要店里来了上等货,便会马上送过来请母亲过目。所以,北平最新上市的绸缎都会在母亲家里找到。母亲非常满意这家绸布店对自己的热心和诚意,在几十年的生意中,他们两家早已结成了兄弟情结。

  

  绸布店老板有一个女儿,早在祥涌还是孩子的时候,两家就定下了娃娃亲。母亲看上的是他们家的善良与憨厚,并没有挑剔他们女儿的相貌。在母亲眼里,一个女人所应具有的品质首先是善良,其次是道德和孝道,这些都比外貌重要。

  

  这个女孩子从小是在母亲的眼皮下长大的,她的温存和稳重以及那种勤快节俭的性格也让母亲特别喜欢。而绸布店的夫妇对于霍家母亲这么抬举自己家的女儿,心中更是欣喜若狂。他们一直期盼着女儿出嫁的那一天。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1949年以后,让所有拥有私有财产的人都变成了过街老鼠,在政策面前,私有财产者只有把上交财产作为自己延续生命的最后一条路。跟“天鹰”那庞大的财产相比,小城的任何一家私有企业都变得渺乎小哉了。“天鹰”上交以后,这家绸布店也把自己不多的财产交了上去。但是,无论财产多与少,都被划分为资本家。

  

  有一次,绸布店的老板见到祥涛时,自嘲地说:“要知道我会成为资本家,那么,真应该再做大一些,也可算是名副其实了。”

  

  母亲没有因为情况发生了变化而改变双方的婚约,她主张尽快把绸布店家的女儿娶进霍家门。此时,母亲已经没有经济能力帮助三儿子办婚事了,她也不愿意让大儿子拿出钱来。她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自己身上的首饰卖掉,换取一些票子为儿子娶媳妇。

  

  财产上交以后,霍家以一种清廉的仪式,把绸布店家的女儿娶进家门,母亲对自己没有能力为儿子操办婚事感到内疚。可是,绸布店的亲家却感到十分满意,他们庆幸自己的女儿找到了一户好人家,也为女儿找到了归宿而安心。

  

  自从“天鹰”的财产上交以后,祥润就没有再露面。母亲生病,他托人给母亲带来了一盒点心,也被母亲给扔掉了。他有难言之苦,作为一个党员干部,组织上是有政策的,他必须跟家庭划清界限,正确对待财产上交问题,他不得不远离自己的亲人而成为一个与家庭背道而驰的人。从表面上看,他是一个与家庭决裂的红色青年,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得到组织的绝对信任。他必须要向组织写清楚对资本家的认识和从感情上要与自己的母亲彻底划清界限的思想汇报,以此来证明他对党的忠诚。所以,从那以后,祥润也就没有勇气再回到母亲的家了。

  

  霍家小儿子祥波比祥涌幸运得多,他因为年龄小,还没有来得及参与“天鹰”的买卖,新中国就成立了,因此,在成分上他没有被划分为资本家,公私合营以后,他去了一家小厂,当了一名工人。

  

  在乡下生活的秉泰的二哥,也因有房有地,被划为地主。后来,在霍家干活的父亲的徒弟,因为手艺高不外传被套上了忘本的罪名。

  

  这些消息传到祥涛的耳朵里,他感到迷茫与惆怅。霍家上交了全部财产,从而结束了辉煌的企业生命。那么,等待看钟家的又是怎么样的命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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