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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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晚上,舜瑶把孩子们安排睡下以后,便与丈夫一起下楼去了。在客厅里,廷光郑重其事地对四爷说:“大大,我看你还是放弃一切幻想,这里没有你的立足之地,俗话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嘛!我们家肯定被人监视着。我想,大大应该马上离开这里,这样才是对家庭和子孙后代负责任呐!”
钟四爷面露难色地对他说:“孩子们,这件事情,我也想了很久,我不能走。如果我离开这里,大家会把憎恨的目光转到你们身上,让我一个人承担一切吧!我的事情无法跟你们解释清楚,就让老天为我作证吧!”
舜瑶坐在沙发上,清楚地看到公公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此时,钟四爷的心像大海的波涛,无法平静下来。他明白,自己的身份是不可能说走就走的,从他决定干这个差事的那一天起,就把自己的生命安危抛到了身后。那么现在,他就更不会想这个问题了。他感谢朋友对自己的建议,感谢儿子夫妇对自己的担心。
一直保持沉默的舜瑶,鼓足了勇气,认真地对四爷说:“大大,我还是主张您离开这里,这里不是您的久留之地。以后的情况如何,谁也说不清楚,我担心,将来人们会把这个恨转到大大的身上来。大大,我担心将来……”,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这是她第一次在公公面前说这么多话。
钟四爷的表情严肃中带着冷酷,他赞成舜瑶的说法,但却沉默不语。
廷光急躁地站起来,对他说:“大大,我看你还是离开这里吧,等以后静下来再回来。”
四爷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恐怕在我们国家,想静下来是不太可能的,现在走为时已晚,我们家早已被盯梢了。”
廷光仍然坚持着说:“只要大大决定走,办法肯定会有的,这个家我来顶着,大大只身走就是了。”
钟四爷长叹了一口气,说:“咳!我为什么要像贼那样走呢?我一生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不赌不嫖,我们家的财产,都是我和你娘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那两条街上的房子,是你娘的娘家陪送的嫁妆钱买下来的。我的祖先在这里,我不能走。”
廷光没有说服四爷,感到有些灰心。忽然,他记起了几年前,四爷曾经托岳父想办法给抗日组织捐过几次钱的事情。那么,自己的父亲,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舜瑶始终不明白公公为什么这样固执,是什么让他这样眷恋故土?她也想起来,在抗战结束后,二弟对自己说过这么一句话,钟四爷要在国共开战之前离开中国,才是他的必生之路。二弟似乎是在暗示着什么,她一直以为公公是因为牵挂着家才舍不得离开这里的。
看到儿子夫妇对自己的担忧,钟四爷平静地对他们说:“孩子们,你们的心情我知道,但是,我不能离开这里,我要与你们共患难。”
从那次谈话以后,廷光夫妇的担心与不安便与日俱增起来,他们越来越感到大祸将要降临在他们的头上。
自从钟四爷被刑满释放以后,他对任何事情都不再牵挂了。他早已经看破了红尘,在这个世界上,人们可以为金钱出卖灵魂,为权势钩心斗角,为色相付出代价,可是,钟四爷,他什么也不需要。
钟四爷出生在大连,亲身经历过在日本统治下的殖民地的生活。他幼年丧父,父亲给他们母子留下了一大片肥沃的土地,靠着这片土地,他的母亲带着他和三个哥哥一起度过了童年时期。当他到了上学的年龄时,母亲送他去了一所日本学校学习日语,在那里他系统地接受了日本文化教育。
日本人赶走了德国人,在他们统治小城八年的时间里,钟四爷成为日本巡捕长。在这期间,他与安氏结了婚,他们夫妻在小城置下了大片房产和地产,钟家也成为这座城市里最有钱的人家。四爷又凭借着天时、地利与人和,创办了自己的商社,与来往于港口的日商做起了买卖,他的财产得到了更大的积累。
可是,这些巨大的财产却在抗战胜利以后,被扣押与没收,面对这些变化,钟四爷好像做了一场梦。他想到与前妻一起走过来的路,心里很是凄苦。他中年丧妻,如今落到这样的地步,他感到这是老天爷对自己开了一个玩笑,让自己创造的财富又断送在自己的手里。如今,他已经不再需要它们了,他用自己的生命和家庭安危做赌注所付出的一切,得到的却是最可怕的回报。
其实,钟四爷对于财产和金钱比任何人都想得开。他认为,自己连人身自由都没有了,财产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与价值了,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反而感到轻松了很多。但是,社会舆论让他一直感到很压抑,他希望得到一个公正的认可,自己不是汉奸。
在被关押的三年里,钟四爷在精神上遭受了严重的创伤,但是,他始终保持沉默。虽说他是海司军事法庭大法官的翻译,可是,他并没有依仗自己的势力去欺诈百姓,所以,他没有激起民愤。国民政府严惩了一批汉奸,但并没有枪毙他。如今,他被释放回家,过起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忙了半辈子突然闲待在家里,令这个男人感到不适与烦躁。外边不断开过去的警车和夜间偶尔响起的枪声,都在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不测之感。而家里的气氛和每一个人的面孔更让四爷感到憋闷。
廷硕去了天津后就不再露面了,淑青很少跟自己说话,小儿子的病情日渐严重,除了廷光一家还能给钟家增加一些欢乐的气氛外,这个门户已经失去了过去的光环。为了忘掉被关押时的不快,钟四爷除了在两个孙子身上寻找快乐外,其余的时间就是拿出钱来尽最大努力给小儿子治病。
1949年8月底,有一天晚上,四爷突然把廷光叫到客厅,阴沉着脸对他说:“你去把储藏室里那两箱子日元拿出去烧掉吧!我看放在那里将来也不好办。咳,都怪我一时糊涂,若是把这些钱让你大哥带出去存在日本银行里,就万无一失了,那些钱是可以办大事情的。你知道,我一直想去日本看看,在那里买房子置地,是我想了一辈子的事情。因为你娘把钱存丢了,我也就不敢再往银行存那么多钱了。其实,把钱放在外国银行要比国内银行安全多了。咳!我学了一辈子日语,又干了半辈子买卖,却没去过日本,遗憾呐!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做了一件大蠢事呐!去吧,孩子,把它们全部烧掉,我宁愿让它们化为灰烬,也比让外人抢了去心里好受一些。”
廷光看着四爷痛苦的表情,还想再说什么,只见四爷头也不回,只是向他摆了摆手。
廷光从储藏室里拉出那两只大木箱子,打开箱盖,一股子纸的霉味扑进他的鼻腔,他用眼睛扫了一下里面的东西,成摞的日元整整齐齐地躺在里面,再仔细看去,那都是“老头票”纸币。他站在箱子前,两只眼睛呆呆地望着它们,此时,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做,虽说,他对钱也没有更多的欲望,但是,要让他亲手烧掉钱,那是一种罪过,他不敢下手。
不知什么时候,四爷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四爷的眼睛盯着那两只箱子,告诉他说:“孩子,这些钱是我和你娘结婚以后跟日本人做生意时陆陆续续积攒下的,这些钱是为了你们三个男孩子去日本读书时用的,所以,这些钱就一直放在家里,用起来方便。再说,我们家有房有地,这些钱也派不上用场。你大哥去日本念书用了一些,如果不是我让你大哥回来,这些钱就派上用场了。咳!都怪我呀!淑青上不了大学,不就是那个女人不给她钱吗?我这个当父亲的心里难受啊!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亲手烧掉这些钱,作孽呀!”说着说着,四爷的声音有些嘶哑,眼睛也开始变得发红。廷光转过身子看他的时候,正好看到了四爷擦眼睛的情景,不觉心里一热。
望着两箱子钱,廷光第一次动了心。听四爷讲,这两箱子钱可以买下两条安盛路。这是自己父亲几十年的心血换来的钱,难道就这样烧掉了吗?他的心里乱哄哄的,他下不了决心,也不忍心去烧掉那些钱。
看到儿子站着不动,四爷在一旁催促着说:“廷光啊!我们就权当它是两箱子废纸,这不,我们没有它们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吗?闭着眼睛烧吧!趁现在家里清静赶快动手吧!”
这个时候,四奶奶在房间里与女儿在一起,舜瑶与孩子们在楼上,老张刚好回老家,淑青和廷平也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所以,不会有人来打搅他们的。在四爷的催促下,廷光只好把沉重的箱子拖到后院,又拿来一只铁桶,点燃了一把火,用颤抖的手从箱子里拿出一摞一摞日元纸币,丢进火里。
纸钱把火苗烧得越来越旺盛,可是,他却一边把纸钱扔进铁桶里,一边用手擦着眼睛。他想起了生母为了那笔让人卷走的钱心疼至死,可是今天,自己却亲手来烧掉自己父亲的血汗钱,这难道不是罪过吗?
他从来没有心疼过什么,金银财宝,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一种玩物而已,挣钱虽不容易,但有自己的父亲做后盾,他什么也不在乎。现在,眼看着那成摞成摞的纸币化为灰烬,他的心就像被锥子戳了一样,痛苦难忍。
在楼上给孩子们讲故事的舜瑶,发现了窗外忽悠忽悠的火光和从窗缝里飘进来的一股子焦煳味,便探头向窗下看去,她隐隐约约看到丈夫正在往桶里扔着什么,她不知道他在烧什么,不过,她也不想去惊动钟家父子俩,她又坐回到沙发上,继续给孩子们讲故事。
钟四爷二十多年积攒下的外币,不到半个小时便化为灰烬。烧完以后,廷光坐在院子里的土地上,用手捶着自己的胸脯,揪着自己的头发,捂着脸“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停止了哭泣,从地上站起来,收拾好一切,回到了客厅。他看到四爷正坐在沙发上,双目紧闭,眼角里流出来的泪水已经打湿了他的衣服。
廷光看见四爷这副模样,马上心慌起来,慌忙地坐在四爷身边局促不安地问:“大大,我们真不该烧掉它们呐!如果好好想一想,或许我们还有其他的办法。”
钟四爷睁开眼睛,用手抹了一把眼角,望着天花板,说:“孩子,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不要再想这些了。恐怕上帝就是不让我们钟家把钱传下去呀!看看吧,我和你娘创下的家产,现在除了这栋房子外,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也好,现在我倒是感觉轻松了不少。廷光,你上去休息去吧!”
廷光懊悔地点着头,看了四爷一眼,默默地上楼去了。回到房间,他才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妻子。舜瑶埋怨他说:“大大这样聪明的人怎么做出这般糊涂的事情来呐!那些钱真不应该烧掉呀!我们总能想办法藏起它们的。咳!人家是没有钱愁钱,我们是钱多得要烧掉。咳!”舜瑶发出一连串叹息声。
廷光心里烦闷,被妻子一说,就更加心烦起来。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最后,妻子的一句话总算让他踏实了一些。
舜瑶说:“这样也好,自己烧掉总比让人家抢走要好。上次那帮家伙来家里抓人的时候,拿走了我一支花瓶,要是早知道会是这样,宁愿摔在地上,也不给他们。或许大大也是这样想的。日本人走后,日元没处花不等于一堆废纸吗?看来大大有什么心事说不出来。以后,你要多跟大大聊聊。我看,自从大大回来后,他比以前更不爱讲话了。要是我父亲还在,他劝劝大大可能会好一些。咳!真不愿意想这些辛酸的事情。”
直到所有日币化为乌有的那一刻,廷光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让他悔恨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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