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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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家是一个宗教家庭,思想保守、规矩陈腐。钟四爷因从小就接受日式教育,他主张女人要在家里服侍丈夫、养育孩子、照顾老人,女人是不能出去工作的。他认为,自己家的女人出去干活,会被人家看成是男人无能。他的前妻是一个少有的女流之辈,他没有能力阻止妻子去掌管房产。妻子把家里管理得红红火火、人才兴旺、财源滚滚。也正是因为她太要强了,才无法忍受钱财被他人卷走的现实,英年早逝。
廷光第一次约未婚妻见面,事先给霍家父亲打过电话后,才去接舜瑶出来的。他谦和而又有礼貌的举止,令舜瑶初次单独见他,就产生了好感。
这一天下午,廷光带着舜瑶去了一家饭庄。舜瑶一向不喜欢在这种场合下说话,更何况是跟一个不熟悉的人在一起呢。可是,她必须承认面前的男子是自己的未婚夫。一想到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婚配,她就感到不自在。他们,一个紧张,一个沉稳。
两个人在一处安静的地方坐下后,廷光问舜瑶:“霍小姐,你喜欢喝什么?”
舜瑶回答:“喝白开水就可以了,不用破费。”
廷光要了一壶茶。这个时候,舜瑶才环顾了一下四周,来这里就餐的人不多,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红木地板,干净而又讲究。
廷光穿了一身浅米色丝绸衣裤,一双淡米色皮鞋,头发打着油,一丝不乱,潇洒随和,在他的绸衣服的口袋上仍然别着那只闪闪的钢笔。
舜瑶穿了一件浅紫罗兰的纱质旗袍,头发散落在肩膀上,温柔而又明快。
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还是廷光先打破了这种僵局。他友好地问舜瑶:“请问,霍小姐在辅仁大学念什么专业?”
舜瑶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一个星期前,自己还是一个单身女子,一个星期后,自己却有了未婚夫,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生活中的年轻人,将会给自己带来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想到这些,她的心急速地跳动起来。这时,廷光不慌不忙地先给她倒了一杯茶水,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慢慢地等待舜瑶的回答。
舜瑶极力想平静一下乱糟糟的心,她也趁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然后,抬起眼睛看了对方一眼,廷光的谦谦君子风度和那张眉清目秀的脸,让她的神经略微松弛了一些。
廷光大胆地看了一眼舜瑶,目光转向窗外,语气略带着凄凉,说:“我真羡慕你有一个好母亲。哎!若是我的母亲还活着,那该有多好!哎!”他喝了一口茶水。
舜瑶告诉他自己所学的专业后,略带疑惑地问他:“与你父亲一起来的,不是你母亲吗?”
廷光苦笑了一下,说:“你看,她应该有我这么大的儿子吗?”
舜瑶听了后,脸“唰”地一下子红了起来,她猛然感到自己像一个孩子。是啊,与四爷一同来的女人很年轻呀。舜瑶好奇地问:“那,她是你的什么人呢?”
廷光的表情有些暗淡,自嘲地说:“那是家父新娶的妻子。”
舜瑶赶忙抱歉地说:“呦,真对不起!我父母没有跟我说过这些。”她单纯地接着问:“那么,你的生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时,廷光用一双真诚的眼睛望着舜瑶,问:“我能够抽支烟吗?”
舜瑶点了点头,等着他说话。
廷光从怀里掏出一包日本香烟,点燃后,从嘴里吐出一股青烟。他痛苦地摇了摇头,开始对舜瑶讲起了自己的母亲。
他说:“我娘是天底下最好最聪明最善良的女人,也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妈妈。她没有多少文化,但记忆力十分惊人。我小的时候,因为调皮常常在外边惹祸,可是,她从来不对我发火也不打我,而是摸摸我的头,告诉我说,如果再调皮,天上就会下来一条大龙把你带到空中去,你就会永远离开娘的。我怕自己真的会离开我娘,就变得听话了。有一次,我在海边玩儿,忘记了回家,那天,海上突然刮起大风,我娘跑到海边来找我,我看到她的衣服被海风刮起来,头发也被吹乱了,她大声地喊着我名字‘廷光!廷光!’我跑到娘跟前,她大声地数叨我,但却没有打我。回到家后,赶忙找出衣服给我换上。我上小学以后,看我娘总是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后来,她告诉我,那是她的账本。其实,谁也看不懂她所记下的东西。我大哥一直在日本人的学校念书,我父亲让我也去那里,我没有按照他的意思去做,在市立学校念到高中毕业,我母亲一直希望我也接受日式教育,可是,我真的不喜欢日本人。”
舜瑶想更多地知道对方的母亲,她轻声地问:“你母亲后来呢?”
被舜瑶这样一问,廷光的脸上露出一丝悲切的表情。舜瑶见此,感到自己有点儿唐突。过了一会儿,廷光向她讲了一段令人痛心的往事。
……当银行破产,老板逃之夭夭的消息传到我娘耳朵的时候,她的表情让我一生都忘不了。
那天,我放学回家,正好看见我娘站在客厅里,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屋顶不说话,然后,她大叫了一声:“我的天呐!我的天呐!你是想叫我死呀!”我慌忙跑到她跟前,扶她坐下。我娘坐在椅子里,喘着粗气,我摇晃着她喊:“娘,你怎么了?”她看了我一眼,就昏过去了。
我父亲一直守在我娘床前,直到她睁开眼睛。我娘病倒了,她一见到我们,眼泪就会哗哗地往外流,她不吃饭也不说话。
廷光说到此处,停下来,又点燃了一支烟,轻轻地吐出烟雾,稍停片刻,他接着讲下去:
我父亲请了有名的老中医为我娘看病,她始终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病也一直没有治好。
后来,我父亲又请来日本医生,我娘的病仍然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了。到了后来,我娘开始肚子疼,有的时候,她疼得会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我父亲就守在我娘的床边,一边给她揉肚子一边宽慰她,告诉她说,钱是人挣的,有房有地就有钱,其他银行我们仍然有很多钱。可是,我娘见了我父亲就摇头。我父亲心里清楚,我娘并非心疼钱,而是在恨她自己。她聪明能干一辈子,没有走过弯路,可却偏偏栽在了银行上。她恨自己为了那点利息而付出巨大的代价。她跟我说的总是那么一句话:“儿啊,我好糊涂啊!”有一天,我娘把我和大哥叫到她的床边,我父亲也在。她对我们说:“儿啊,娘有话要对你们说,娘真不该把钱存在那里。娘一生就办错了这么一件糊涂事。我恨我自己啊!”我们一边安慰娘,一边劝她忘掉这些。我对她说:“娘,钱不重要,只要娘的病好了,就是我们的幸福。”我娘并没有听我的话,她从枕头下边拿出一个小包,指着它对我们说:“儿子们呐,这是我和大大为你们两个人将来上大学的时候预备下的,它的房租是没有了,可是你们还有房子和地,你们把这两份地契收好了,它能让你们完成学业。”说完,我娘把地契给了我和大哥,接着又说:“这是娘给你们留下的最后的礼物,等你们成家以后,拿着它开个工厂,到国外做生意都够了。娘只盼着你们早日成家呀!可惜,娘等不到那一天了。”
讲到此处,廷光的声音有些哽咽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钟家的不幸让舜瑶有些难过,她开始怜悯起未婚夫来了,她轻声问道:“那么,后来呢?你妈怎么样了?你能告诉我吗?”
廷光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吸了一口烟,继续讲下去:
我对我娘说,等我大学毕业,加倍去挣钱,让娘好好地享享福。后来,我才知道,在那家银行,我娘丢掉了几十万大洋。这个数字令我震惊,难怪她会一病不起。
我从父亲嘴里知道,我娘的肚子里长了一个瘤子。大夫说,现在还没有药物可以治这种病,病魔始终缠绕在她的身体里,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父亲整日坐卧不安。我除了上学,回到家就守在娘的床边。我娘看我孝顺,有话都对我说。她经常这样对我说:“孩子,我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大大还年轻,往后,你们要多体谅他,他在外边不容易。你大哥很喜欢日本文化,听说那里的医学好,将来你们去那里念医学吧。我看不到那一天了,你们哥俩是钟家的柱子,弟弟还小,以后,你们可要照顾好他呀!大大年轻,你们不要惹他生气。”
那是1937年年初,一个寒冷的早晨,我娘的状况看起来不太好,我父亲把全家人都叫到了她的床前,这个时候,娘已经非常虚弱了,她脸上的光彩早已被病折磨得荡然无存,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鹅蛋形的脸只剩下了骨头和一张松弛的皮肤。她躺在床上,看着站在她面前的四个孩子,身子微微地颤抖着,她把小弟叫到跟前,拉着小弟的手,爱抚地说:“我的小儿,娘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往后,你要听你哥哥和姐姐的话,有事跟大大讲,好好念书,长大后,去日本念书。娘看不到那一天了,娘保佑你。”
那个时候,小弟上小学,他没有听懂我娘的话,他摸着娘的脸说:“娘,你不用担心,等你的病好了,我们一起去海边,我再也不调皮了。”我娘的眼角里流出了泪水。
她又对大妹讲:“丫头呀,这个家只有你一个女人,你要好好照顾大大呐,他是个好人,他爱干净,常给他换洗衣服,别让人家笑话我们。娘看不到你出嫁的那一天了,需要什么只管对大大说。”我大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她跪在娘的床边,一只手抚摸着娘横交在胸前的大手,另一只手绺着娘额头前的发丝说:“娘,你好好养病吧,家里有我,我会把大大照顾好的。看在我们兄妹的份上,娘,你也要快些好起来呀!”
我娘的眼泪已经打湿了枕头,她的眼睛转向了我:“儿啊,你一直孝敬娘,总是给娘买街上最好吃的点心,我的儿,娘可真想给你说个媳妇啊!我有个幻觉,你的媳妇是高高的个子,我们家需要个高个头的媳妇。儿啊,有本事不要在军队里干事。”听完娘的话,我的心都碎了。我伏在她的床边,捧起她那双青筋暴露的手。这双手,总是在我淘气以后,疼爱地拍拍我的头。它做了多少账目,为我们做了多少美味菜肴,为我做了多少件衣服。我把娘的手捧到自己的胸前,慢慢地移到脸上。我要在最后的时刻感觉娘的体热,我要把娘对我的爱牢牢地记在心里。我轻轻地吻着我娘的手,从她身上散发着的母亲的体味,在那一刻永远留在我身体最深的地方。娘那个时候呼唤着我的小名:“光儿,光儿,我的儿,抬起头,让娘再好好看你一眼,听娘的话,我们有钱人家的孩子,更不能傲慢和欺负别人,要行善事,娘一辈子也没有做过恶事,善待他人,才可得到善报啊。”
这最后一句话,成为我人生中的准则。我难过极了,用变了调的声音对我娘说:“娘,我全记住了。”这个时候,我才感受到什么是天旋地转。
最后,我娘把大哥叫到床前,我大哥脸色灰暗,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他跪在娘面前。我娘似乎对大哥不太放心,她看着大哥,喘着气半天才说:“你是大哥,下边的弟弟妹妹们你要带好,多帮助你大大,完成学业后就回来,把这份产业继续下去。娘看不到你结婚的那一天了。”大哥点着头,说不出话来,他已经决定春天就去日本上学。
我父亲始终没有吭声,他的脸凝聚着悲伤,眼睛里充满了悔恨。他与我娘相濡以沫走过了二十个春秋。我娘豁达大度,治家有道。父亲对失去钱财并没有放在眼里,他无数次劝娘,土地和房子是用之不尽的财富,失去的钱可以再挣回来,为了孩子们,也要把病治好。可是,任凭父亲如何劝说,我娘的病也没有好起来。父亲忧心如焚,面对躺在床上的妻子,他神思恍惚。
正在这时,我娘强迫自己坐起来,我和大哥扶起娘,她软软地靠在背垫上,使劲地喘着粗气,她让父亲坐下,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说:“孩子他爸,我对不住你,自嫁到钟家,你待我忠厚,让我过着安心的日子,这几个儿,是你们钟家的根儿呐,我不能伴你到老,你还年轻,若有哪家的姑娘你看着合适,娶过来,也好有个伴儿。我柜子里有个小包,那是一部分房租。光儿,你去把它拿来。”我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包,那是一个蓝色带着花纹的包,木头提手上刻着两条龙,我知道,我娘特别喜欢这只布提袋,那是她结婚时,娘家嫂子给她做的。那只小包沉甸甸的,我递给了娘,她示意我打开小包。那里面装的全是小元宝,金光闪闪,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其中还有一个小包,那是娘的全部首饰。我父亲并不知道我娘还有这些元宝,他困惑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只听我娘说:“孩子爸,我看着金价便宜的时候,就自作主张买下来了,这个东西比票子值钱,走到哪里都可以换钱,这些东西今后不要往铺子里存呐!孩子爸……”娘非常吃力地喘着气,我父亲坐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痛苦地说:“孩子娘,你好好养身子,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需要你,我需要你啊!”我父亲说完,泪如泉涌。
我娘深情地望着我父亲,眼里充满了遗憾,她吃力地摇了摇头,一切都嘱咐完后,她身体开始抽搐起来,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了令我永生难忘的话来:“孩子们,我走了以后,把我埋在山上,我好天天看到你们和我们的土地,帮娘把大大照顾好。”说完,她的眼睛里突然放射出一道亮光,它直射向了我,那是一种托付的目光。
突然,我娘急促地咳嗦起来,一口黑红色的血从她的嘴里喷出来,溅到了床上和她的身上。大哥一见,慌忙跑去找医生,大妹忙用手巾擦去娘身上的血迹。我娘静静地从嗓子里向外吐出最后的气息,渐渐地,渐渐地,她合上了她那美丽的双眼。
“哇!”的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啕,震撼了整个房间,大妹扑在娘身上,我父亲瘫坐在沙发上,眼睛望着天花板,我跪在娘的脚下,抚摸着她那双小脚。
我父亲突然捶胸顿足,放声大哭起来。小弟只是摇着娘的头,喊着:“娘!娘!你上哪去了!我要娘!我要娘!你怎么不睁开眼睛呢!”大妹抽泣着搂住小弟的头告诉他说:“小弟,娘累了,让娘睡一会儿吧,跟我走,去找大哥。”
大哥带着医生赶来,看到眼前的一切,他为我娘做了检查后,摇了摇头,对大哥说,为你母亲办理后事吧,然后,给我父亲鞠了一个躬。
我娘的身体慢慢地凉下去,她走了,带着无限的遗憾,怀着无法解脱的自怨独自去了天边。灵丹妙药治不了娘的心病,大夫的妙手没有让娘回来。那个时候,我们家被悲痛包围着,我父亲失去了妻子,他哭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娘走了,我们家的命运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这段家史,把廷光带进痛苦的回忆里,他已经吸完了一盒烟。
舜瑶没有想到,第一次与未婚夫单独见面,充满了悲伤的气氛,她的心情也受到不小的打击。廷光称赞自己的母亲是一个魅力四射的纤纤女子,他比喻母亲是翠玉。
舜瑶怀着一种内疚的心情看着未婚夫,从自己的手包里掏出一条真丝手绢,递给他。廷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脸上湿乎乎的,在未婚妻面前,他的脸一下子就涨得通红。他不好意思地说:“霍小姐,真不好意思,我们第一次见面,就说这种事情,我今天怎么了?”他用手指抹净眼角上的泪,没有用未婚妻递给他的手绢。
如果说,昨天舜瑶还不喜欢这个小伙子的话,那么,现在,她被对方的诚挚和家庭所遭遇的不幸所打动,她开始同情起未婚夫来了。相比之下,舜瑶感到自己是幸福的。无论她走到哪里,母亲的爱都会伴随着自己。看到未婚夫凄凉的表情,以往在她脸上的傲慢态度慢慢地消失了,女人所特有的温柔重新回到她的身上。她头一次用一种善良的眼光注视着对方,缓缓地说:“真对不起,钟先生,我不该问这个问题,让你这么伤心,真对不起你。”一阵无言,舜瑶喝了一口茶。
廷光渐渐地平静下来,说:“没什么,我不应该对你说,只是当我看到你母亲的时候,就让我想起了我娘。因为,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一个像我娘一样亲切的妈妈了。请原谅我这样谈论你的母亲。”
接下来,舜瑶有点儿胆怯地问未婚夫:“那么,跟你父亲一起来的人不是你母亲吗?”
廷光欲言又止,他喝了一口茶,脸色暗淡下来,无可奈何地说:“是啊,她是我的继母。我父亲在我娘过世后,受到的打击太大了,身体一度很坏,整天失魂落魄,家里就雇了一个账房先生,房租全是由他去收。我娘安葬以后,大哥去了日本。听大妹讲,我父亲经常坐在卧室里看着娘的相片哭,他的外表看上去很严厉,可实际上,他的心软得连杀鸡都不敢看。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父亲的情绪才逐渐平稳下来。他才四十出头,家中没个女人,似乎不成体统,但我父亲又不想再娶,周围的朋友劝他,给他说媒的人很多,不知为什么,最后,我父亲相中了一个二十八岁的大姑娘,比他小十几岁。我和大哥都反对,大妹不吭声。但我父亲态度坚决,我们还能说什么呢!1938年春,我父亲与那个女人结婚,大哥在同年的秋天也结婚了。”
舜瑶听着,想到了上次吃饭的情景,钟四爷是个相貌庄重、气气派派、讲究礼节的人,而在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始终没有给舜瑶留下什么好印象。她开始担心,如果以后进了钟家的大门,能否与继母相处好,这成了她心里一个不安的因素。她试探地问未婚夫:“那么,你是如何看继母的呢?”
廷光坦率地说:“对于我父亲的决定,我无法阻拦,她配不上我父亲。”他摇着头,叹了一口气,情绪十分消沉。
舜瑶继续问下去:“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日本念书呢?”
廷光挥了挥手,说:“老实讲,我讨厌日本人,我恨他们在我们的领土上为非作歹。我跟我的父亲和大哥不一样。当我决定去北平念书的时候,我父亲并不高兴,我知道,我辜负了我娘的期待,可是,我要按照自己的主张去完成学业。唉!我的家早晚要坏在那个女人的身上。”每当廷光提到继母的时候,脸上总会流露出一种怨恨和无奈的表情来。
舜瑶看到他那充满惆怅的脸,没有说话。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舜瑶突然问他:“你一定喜欢写字吧?”
廷光听到这句话,脸上才有了一丝微笑,他告诉舜瑶:“我喜欢写字,也是我娘训练出来的。小时候我特别调皮,我娘为了让我安静下来,给我请了先生,让我背古文和写字,那位先生严格得让人害怕,我就是让他逼出来的。我喜欢写字,所以,上大学的时候,我父亲就送给了我这只派克钢笔。”说完,他把钢笔递给舜瑶看。
这是一只美国的钢笔,笔尖是用18k黄金包起来的,笔帽也是18k黄金做成的。廷光告诉舜瑶说:“我走到哪里都会带着这支笔,一来是思念我娘,二来是感谢我父亲对我的培养。”谈起这只钢笔,廷光很是得意。
他们边用餐边谈,短短几个小时的接触,舜瑶发现对方是一个正直而又实在的青年。他有时会突然沉默,有时又会妙趣横生,有时多愁善感,有时又谈笑风生。饭后,廷光把她送到了霍家大门口。
一直等在家里的母亲看到女儿与钟家二少爷在外边待了很长时间,心里猜想着他们一定谈得很愉快。为此,母亲又增加了一份宽慰感。
舜瑶回到家里,心情开始变得焦虑不安起来,她担心,将来与一个比自己大八岁的女人在一起生活,如何处理这种婆媳关系呀!
8月下旬的一天下午,廷光身穿一身薄西装,上衣口袋里依然别着那只钢笔,手提一盒西式糕点,带着两瓶日本清酒,正式来拜访未来的岳父母。
当他一踏进霍家的时候,那两条小哈巴狗就从门里摇着尾巴,“汪!汪!汪!”地窜到了他的脚跟下,围着他转圈子。祥涛笑脸相迎地从家里走出来,把他让进了客厅。
廷光自己来见岳父母,没有父亲在身边,显得轻松自在,但还是有些紧张。祥涛友好地请他坐下来,然后,从西装兜里拿出一盒美国香烟,抽出一只递给他。廷光客气地谢绝了递给自己的烟。祥涛自己点燃了一支烟后吸了起来,像长辈一样询问廷光在北平的学习和生活情况,然后对他说:“你父亲不打算去日本看看吗?”廷光摇摇头说:“家父很忙,或许以后在大哥毕业的时候会去日本看看。”他们边喝茶边聊,廷光一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祥涛让他不要拘谨,并告诉他:“廷光啊,我三妹一会儿就来。”正在这时,父亲和母亲面带笑容走了进来,后边跟着舜瑶。
母亲今天穿了一套深蓝色绸衣裤,脚上穿了一双软缎鞋,显得朴素端庄。父亲身穿一件藏蓝色绸长袍。舜瑶穿了一件麻纱镂花月白色无袖旗袍,披了一条淡粉色真丝长披肩,脚上穿了一双米色缎鞋。大波浪式的披肩发,乌黑发亮,高挑的身段,亭亭玉立。
廷光见到岳父母,赶忙起身走上前,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这或许是受家庭的熏陶,礼多人不怪。他谦逊地称呼:“伯父伯母,今天前来打搅你们,恳请多包涵。”
父亲憨厚地拍了拍他的肩头,爽朗地“哈,哈,哈”地笑着说:“廷光啊,你到了这里,就把它当成自己的家吧,别拘束。”
母亲也笑眯眯地接过话头说:“是啊!孩子,这里就是你的家。”岳父母的话,立刻让廷光感到心里热乎乎的。
他把点心双手送到母亲面前,然后,又把清酒拿到父亲眼前说:“这是我大哥从日本带回来的,父亲让我带来请您品尝品尝。”霍家父母高兴地看着眼前的未来女婿,心里甜滋滋的。舜瑶站在一边,感到有点儿滑稽,廷光这个人很有意思,他蛮懂得老人们的心思。
廷光的到来,给霍家带来了一种活力,他幽默而风趣,让不爱言谈的父亲也讲了许多话。他喜欢霍家的这种轻松自如的气氛,使他的拘谨减少了一半。
舜瑶的内心里还是喜欢对方的,无论从气质上还是教养上,应该说眼前的年轻人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可是,当房间里只留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又开始紧张起来了。
廷光从第一次见到舜瑶的时候,就感觉到了霍家小姐不是那种让男孩子一见就热血沸腾,失魂落魄,忘乎所以的女性。在她面前,人很自然地回到一种小心处事,不可妄动的理性中去。
当客厅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双方突然无从谈起,尴尬地坐在沙发里。舜瑶低着头,手里摆弄着披肩的边角,只有那只挂在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响着。
廷光端起茶杯,正要喝的时候,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小鸟,正好落在窗前的树枝上,“喳,喳,喳”地叫个不停,它打破了客厅的沉默。廷光喝了一口茶,眼睛一亮,吟出了一首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他的表情入神,完全沉浸在寂静的冥想中。
听到这首诗后,舜瑶惊讶地注视着未婚夫的眼睛,从那里面射出了一道对未来生活憧憬的光芒,还含着一种等待与期望。舜瑶不知是受了他的感化还是真的被小鸟的叫声所触动,她随口也咏出了一段诗词来:“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廷光睁大了眼睛,望着眼前这个既漂亮又文雅还傲慢的未婚妻。
忽然,他一下子高兴起来,顺着未婚妻的诗情,问道:“霍小姐,你喜欢王维的诗吗?”
舜瑶点点头,反问道:“你咏的是王维的《鸟鸣涧》吗?”
廷光赞赏地点着头说:“是啊!霍小姐,你咏的是《鹿柴》,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诗的?”
舜瑶有点儿动情地说:“上初中的时候,我喜欢上了诗,特别喜欢王维的诗。他不仅是诗人,还是画家和音乐家。读他的诗,常常会有一种音乐与绘画交织在一起的感觉。特别是在我学习累的时候,若读上一段他的诗,就会顿感轻松。”
廷光若有所思地赞许地看着未婚妻。
接着,舜瑶反问他:“你为什么喜欢诗呢?”
这句话,让廷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悲情,他说:“我小的时候特别调皮,可母亲从来也不打我,她总是摸着我的头,拍拍我的肩,让我安静一些,她让我念诗给她听,这样,我就记住了很多诗。长大以后,我明白了诗意,能够克制自己了,我母亲很高兴。我就是这样喜欢上了诗。”舜瑶开始感到未婚夫温和的一面和他的敦厚,她忍不住称赞他是一位“文采风流钟公子。”
廷光听了后,脸突然红了起来,反问了一句:“你是用唐代杜甫的《丹青引》来挖苦我呐,我可没有这种才华。”舜瑶笑着反驳道:“我从来不会讽刺人,我没有一个喜欢诗的朋友,今天,我是遇到了知音,所以,特别高兴。”诗让这里的气氛变得轻快起来,也让他们两个人的距离更近了一步。他们在诗中活跃起来,谈诗、论史,话题也多了起来。此时,廷光无法抑制心中的兴奋,他们越谈兴趣越高,刚开始的拘谨与无话,早已荡然无存。
正当他们激情高昂的时候,母亲让祥涌请廷光去吃晚饭。他们一同站起来,向门口走去。突然,廷光把眼睛转向了窗外,久久地望着天空,情绪低落下来,他咏道:“床前明月亮,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舜瑶刚有的好心情,即刻受到了影响,她嗔怪地说了一句:“马上就吃饭了,还是要欢快一些吧!”
廷光难为情地说:“霍小姐,只要看到别人家相聚的时候,我都会不由地想起我的母亲。霍小姐,请不要笑话我。”
他们一同来到餐桌前,这一天,父亲把大哥一家也叫来了,晚餐十分热闹。一张大圆桌上,摆满了菜,父亲允许祥涛喝一些酒。
廷光喜欢吃母亲腌制的松花蛋。母亲看着高兴,亲手把切好的松花蛋夹到他的盘子里,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孩子,喜欢吃,就多吃一点儿,来尝尝我做的咸鸭蛋。”说着,母亲又给他夹了一块蛋黄。她看着这个小伙子,心里乐开了花,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她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伙子。
霍家母亲的热情与温柔,让廷光重新感受到了已经遥远的母爱。他望着母亲,情不自禁地说:“伯母!你就像我的母亲。下次,你教我做松花蛋吧。这个味道太叫我难忘了,就像我不能忘记家母做的熏鱼一样。”他发自内心的话也使母亲有些难过。
父亲坐在一边,早就心花怒放了。他虽然不说话,但也乐不迭地点着头,那对福气的大耳朵,在笑声中不停地摆动着。
在霍家的饭桌上,有祥涛夫妇的热情,母亲的关爱,父亲的厚道和弟弟妹妹们的友好,让廷光丢掉了所有的拘束,他的情绪慢慢地融入到这个大家庭里去。他开始说笑话,逗母亲高兴,饭桌上笑声融融,大家还从来没有看见过母亲吃饭时会笑出眼泪来。母亲笑着捂着肚子说:“廷光啊,别光说,菜都凉了,来,这个鲍鱼得趁热吃,那个菜你还没动筷子呐。孩子爸,你也快多吃一些呀!”
边抽烟边喝酒的祥涛,在一旁看着母亲高兴的样子,心里早就清楚了,父母对这个未来的女婿已经完全认可了。
舜瑶看到父母如此喜欢这个小伙子,对此,她只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听天由命吧。她希望父母能够实现他们的诺言,让自己读完大学。
廷光拜访霍家后的第三天,舜瑶就接到钟家的邀请,她要单独去拜见未来的公婆了。
舜瑶接到这个邀请的时候,心就开始剧烈地跳动着,她有很多担心。
这一天下午,舜瑶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与三弟一起坐车来到钟家大门外,她从车上下来后,又从三弟手里接过了母亲的礼物,这个时候,她看见一个男孩子站在钟家的大门外边。
廷光微笑着迎上来,向舜瑶介绍说:“霍小姐,这是我的小弟廷平。”舜瑶看着这个与三弟年龄相仿的男孩子,高兴地与他打招呼,男孩子也兴奋起来了,他仰着头不停地看着舜瑶。廷光接过未婚妻手里的东西,廷平走在他们的前面,一同走进那扇大门。祥涌把三姐送到钟家后,就回家去了。
这一天,舜瑶穿了一件淡粉色镶边长袖丝质旗袍,旗袍的右下角和左上方绣着两朵深浅不同的粉色牡丹花,做工精细考究,脚上穿了一双白色平底软羊皮鞋,手里挎着一只白色坤包。她的装束高贵大方,她牢记母亲的话,廷光的继母很年轻,你要尊重她。舜瑶走进钟家大门的时候,心情紧张不已。
这是一处不大的院落式住宅,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一个女佣人从另一个门里走出来,她告诉廷光:“二少爷,四老爷有话,请霍小姐在客厅里休息一下。”
门厅的一边便是客厅的大门,廷光请未婚妻进了客厅,让她坐在沙发上休息。房间的吊扇微微地转动着,空气凉爽柔和。女佣端来一壶凉茶和一盘小点心,把它们放在桌子上后,就退出去了。小弟廷平礼貌地坐在他二哥的旁边,好奇地注视着舜瑶。
这间不宽绰的客厅里,摆的全是檀香木质家具,墙上挂了几副山水画,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看着墙上的画,舜瑶问廷光:“这是什么年代的画?”
廷光回答说:“我也不太清楚。听家父讲,这是他的一个日本朋友送给他的。”
舜瑶奇怪地问:“日本人?这幅画是中国的,怎么会在日本人的手里呢?”
廷光解释说:“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抢走了多少中国的国宝、名画?它们流失在各个国家,懂其价值的收藏家珍惜它,不懂的人则卖掉它。家父朋友的祖先,保留了一些名画,而他的后辈们不懂中国画,自从认识了我父亲,便把这几幅名画送给了家父,家父十分珍爱它们。”
一会儿,一个佣人推开门,钟四爷和四奶奶走了进来,廷光和舜瑶马上站了起来。
钟四爷身穿一套藏蓝色中式软缎衣裤,脚上穿了一双布底鞋,在他的身后是四奶奶。这个女人,穿着华艳,墨绿色的长衣盖过大腿,浅黄色的裤子,宽宽的下摆齐在脚面上,头上别着一朵红玫瑰。左右腕子上各套了一只耀眼的金镯子,手指上戴着一颗硕大的翡翠戒指,把她的手指遮去了一半。一条粗粗的金项链套在她的脖子上,她的脸上涂脂抹粉,香气宜人。尽管她身上套满了值钱的东西,但是,那种穷人乍富、一夜登天的作派,在她的身上表露得淋漓尽致。不过,她的到来,让满屋子立刻充满了香气。
四奶奶故意在众人面前卖弄风情,她扭了扭身子,站在四爷的身边,并一只手搀着四爷的胳膊,故意放低了声音,酸溜溜地抢先四爷一步,从嗓子眼里挤出肉麻的问候:“啊呀!是霍家三小姐来了,热坏了吧?廷光,为什么不请三小姐喝些凉茶呢?”
这对未婚夫妇相互望了一眼,舜瑶礼貌地说:“伯父,伯母好。”并把父母托她带来的礼物,两瓶绍兴黄酒和一筐水果及一盒点心送到四爷面前。
四爷开口问道:“你父亲可好?”
舜瑶回答:“我父亲很好,谢谢伯父。”
他们寒暄了几句后,四爷示意大家坐下来。廷光和舜瑶坐在长沙发上,四爷与四奶奶坐在两把檀香木椅子里。四奶奶招呼廷平,说:“三儿,去,把你大哥和大嫂都叫来吧。”廷平起身出去了。
在这样的气氛里,舜瑶不知道话从何说起,她感到有些浑身不自在。
四爷温和地问儿子:“廷光,你大哥去哪里了?”
廷光说:“他出去会朋友去了。”
四爷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廷光回答:“大哥没说。”
四爷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一会儿,一个女孩子进来了,廷光站起来,向未婚妻介绍说:“这是我大妹,她叫淑青,正上初二。来,淑青,她是霍小姐。”淑青的脸上一副冷漠的表情,她朝舜瑶笑了一下后,什么也没有说。
舜瑶并没有把对方的这种态度放在心上,她友好地问:“大妹,你在哪所学校念书?”
淑青面无表情地回答说:“在圣功。”
舜瑶一听是圣功,心里高兴起来,她想对淑青再多说些话,可是,对方那张冷漠的脸,让她把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淑青穿了一件淡蓝色小碎花布旗袍,头上系了一条蓝色发带。她用一种充满敌视和猜测的轻蔑目光注视着舜瑶,大大的眼睛没有一丝热情,薄薄的嘴唇,圆圆的脸,是一个漂亮的姑娘。但是,她那副神情令人感到不舒服。淑青没有多说什么便坐下了。她进来以后,房间里的气氛也变得微妙起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穿紫色旗袍的妇女走了进来,她先叫了声“大大”,然后,把目光转向了舜瑶。
舜瑶看着来人不知道是谁,于是,她也盯着对方。廷光立刻站起来,称呼对方:“大嫂!”这个妇女没等廷光作介绍,就高兴地走过去问:“二弟,这是不是霍小姐呀?”廷光笑了笑,点点头。这个妇女面带欢快的神色与舜瑶打招呼:“霍小姐,听说你要来,真不巧,他大哥出去了,要等傍晚才能回来呢。”然后,她把脸转向四爷:“大大,廷硕去一个朋友那里,晚饭前回来。”四爷点点头。
廷光的大嫂叫桂枝,她比廷光大一岁,性格开朗健谈,待人热情。在这个家里,她从不闲着,没有大少奶奶的架子,她不停地忙里忙外,对四爷很是尊敬。可是,淑青并不容她在家里多说一句话。
淑青把父亲的日常生活全部包揽起来,她不让任何人插手父亲的事情,就连父亲换洗的衣服和卧室的痰盂,早上的茶水,她都要亲自过问,也就是说,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淑青对桂枝的态度十分蛮横,她需要别人对她的恭维。在她母亲去世以后,她成为这个家里唯一的一个女性,四个男人不会跟她计较什么,天长日久,就形成了一种她可以发号施令的绝对权利。当父亲娶了继母,大哥结婚以后,她的地位在这个家里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她蔑视家里先后进来的两个女人,同时也嫉妒她们在自己家里的地位。对于突然闯进她家的两个女人,她感到极度的伤心。父亲因为有了继母,不再像以前那样依赖她了。大哥看上去不是十分满意自己的婚姻,但是,他毕竟要听几句妻子的话。桂枝整天在家里走动,还有四奶奶那张阴沉的脸,都给这个十四岁的女孩子造成了一种威胁,在她的心灵上投下了巨大的阴影。由此所产生的嫉妒和不满,便与日俱增起来。她害怕自己的地位在某一天会被别人所取代。因此,她开始对任何一个女人都报以仇视的态度。
桂枝的娘家姓赵,父亲是一个正派老实的文人。他为考取状元,奋斗了大半辈子,也只考到秀才。他不会献殷勤,更不会阿谀奉承,有个小小的芝麻官也能让全家有个温饱的生活。桂枝从小受父亲文才的影响,写得一手漂亮的楷书,她会绣花和编织。她嫁到钟家,就想跟淑青搞好关系,她希望把家里的事情一个人承担起来,让淑青腾出时间去念书,小弟喜欢她,廷光也尊敬她,这让淑青充满了对她的嫉恨。她开始对桂枝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让桂枝在这个家里的处境变得越来越糟糕了。
四奶奶进钟家大门,淑青不得不承认继母在这个家中的地位,她发号施令的年代一去不复返,这使她幼嫩的心灵受到更深的创伤,她比家中任何人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将来,因此,她便忍辱负重地在继母面前讨好。
旧时的大家庭里,婆媳、姑嫂的关系始终是一个伤脑筋的事情。儿媳在家里,要事事听婆婆的,不得有半点怨言和不满。若家里再有个姑姐或是姑妹,那还要多听一个人的话。所以,儿媳在公婆家里的地位就是遵从一切。如果婆婆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儿媳的日子还好过一些。若遇上苛刻刁钻,鸡蛋里挑骨头的婆婆,那么,儿媳妇的日子就更艰难了。
在钟家,由于原配夫人去世,家里的一切都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从心理上,淑青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在感情上,她承受着巨大的悲伤,本来就娇气任性的她,在母亲离开以后,性格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但她没有失言,对父亲照顾得体贴入微,即使学习紧张的时候,她也没有放弃对父亲的照顾。在哥哥们的面前,她显得蛮横无理,廷光从不去招惹她,大哥也不跟她计较,小弟唯唯诺诺地服从于她。而当桂枝来到钟家后,淑青的眼睛里就像扎进一根刺一样不舒服,她在生活上处处找桂枝的不是。
桂枝只当淑青是个孩子,并不去计较淑青的无礼。她心里有委屈也只能等丈夫从日本回来探亲的时候诉诉苦。
廷硕每次回家度假,听到妻子的苦衷虽然很气恼,他知道大妹欺负自己的妻子,却装作看不见。他一直认为那是女人之间的事情,男人最好不要插手,他天天外出,就是躲避那些烦心的家事。不过,在他的心里,淑青的做法令他十分反感。淑青看到大哥对妻子没有太多的关心,也让她的刻薄与日俱增起来。
四爷在这个年龄失去妻子,自然不幸,他满以为家里有个女人照顾,会让大家更加协调一些,谁也不清楚他为什么会突然娶四奶奶。而这个女人来到钟家后,却让这个平静的家庭掀起了巨浪。
长子廷硕见到四奶奶,会从眼睛里冒出一股充满敌意的怒火。四奶奶只要一见到廷硕,就像耗子见到了猫,立刻就会从廷硕的视野里消失,她害怕廷硕的那双怒目大眼。
廷光对继母的态度,一贯是不卑不亢,但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为了不让父亲生气,称她为“娘”。而实际上,廷光最讨厌继母那见钱眼开的嘴脸了。尤其是在她的身上穿着自己母亲的衣服,带着母亲的首饰,让廷光痛恨不已。他讨厌这个穷困潦倒的乡下铁匠的女儿来到他们家,取代了母亲的位置,他不理解父亲为什么娶了她,他更不认为父亲娶了这个女人,是给父亲注上了青春的玉露。恰恰相反,这个女人的到来,把一个生气勃勃的家庭带到一个风雨凄凄的世界里。廷光预感到,这个家早早晚晚会断送在这个女人的手里,凶多吉少将会伴随父亲的后半生。但是,为了父亲,他忍下了这个女人在家里的一切所作所为。
小弟廷平,在这个家里是最可怜的一个人了。大哥常年在外念书,回家度假天天在外会朋友,没有把他挂在心上。二哥回家度假时,倒是给他买回一些吃的,领着他去玩儿,还给他一些零花钱,而这种时光也仅是几个星期。只要二哥一回北平,廷平就会重新回到沉默寡言,多愁善感的日子里。家里唯一能够与他说话的人便是桂枝了。可以说,桂枝与廷平成了钟家同病相怜的一对苦瓜。
舜瑶坐在客厅里观察着每一个人的表情。四奶奶的脸上始终没有一丝笑容,她的那张脸就像一条丝瓜,拉得老长。她故意摆弄着身上的首饰,以示自己的富有。她还有意识地把头高高仰起来,摆出一副贵夫人的姿势,这令舜瑶看着不舒服。她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四奶奶的家史,她十分反感在四奶奶身上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作派。她暗想,地瓜就是在土里长大的,它绝对变不成高贵的玫瑰。舜瑶看着她,感到浑身不自在,她希望待在这里的时间越短越好。
客厅里所有的人没有热情的目光,令舜瑶如坐针毡。桂枝刚进来时的喜悦,也随着淑青那对不和善的目光和四奶奶的那张阴云密布的脸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家里的气氛,让廷光烦心,父亲在座,他不便多言,于是,他没话找话地把小弟廷平叫到身边,询问他的学习和学校的情况。小弟在回答二哥的问题时,眼睛不时地瞄向淑青。
四爷没有坐几分钟,就与四奶奶一起离开了客厅,淑青随即也离开了房间。他们走后,留在客厅里的四个人都舒了一口气,开始轻松地交谈起来。但没过多久,桂枝和廷平就被淑青叫出去了。
廷光长叹一声,说:“唉,我这个大妹不知道怎么了,对那个女人好,我不反对,但也不能把别人搞得太苦了。她真不知道和谁近和谁远呐。我母亲走了几年,她不对自己的哥哥弟弟好,而是靠着她,我看,将来这个女人会给她什么甜头,大妹傻啊!”
舜瑶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她已经看出来了,未婚夫的心境很是痛苦。
廷硕在晚饭前回到家,他见到舜瑶十分高兴。他健谈,也有礼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里放射出热情的光芒,那是一对深邃带着一种犀利威严的眼睛,他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
在钟家的饭桌上,四爷十分注重男人在家里的地位。他把两个儿子安排在自己的左右两边,小儿子挨着女儿,四奶奶与桂枝坐在一起,舜瑶坐在未婚夫的旁边。四爷喜欢吃山东菜,他们家请了一个专门会做山东菜的厨师。
晚饭很丰富,四爷高兴,喝了不少清酒。这个假期如愿给儿子定下婚姻,让他了却了一桩心事。而舜瑶来家里做客,又给他添了不少的喜悦。
廷硕显得无拘无束,他不时地哼着日本小调,好像做给四奶奶看的。在餐桌上,他的目光不时地射向四奶奶,令那个女人慌乱地低着头只顾吃眼前的饭菜。她不说一句话,匆忙吃完后,放下筷子起身离开了餐厅。几分钟后,淑青也离开了餐厅。
四奶奶和淑青离开以后,桂枝开始说话了,她一边给舜瑶夹菜,一边照顾着廷平,从她的话里流露出一种期盼。
四爷并没有因四奶奶离开餐桌而扫兴,他让儿子们多吃菜。平时在家,四爷很少说话,跟四奶奶也没有太多的话讲,四奶奶永远也取代不了他已故的妻子在他心里的位置。倒是两个儿子是他最亲近的人,只有他们回家,四爷才会感到天伦之乐。
坐在餐桌前,舜瑶并没有高兴起来,复杂而又微妙的家庭成员关系让她感到腾云驾雾似地没有底,她不知道今后自己在这个家中的地位,她希望不要看到淑青带有嫉妒的目光和四奶奶没有表情的脸。她坐在桌子旁,除了察言观色外,并没有看清楚餐桌上的菜肴。
在未婚夫家里,每个人尴尬的面目表情让舜瑶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极大的不安。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须要与这个男人走到一起。
钟四爷在饭桌上很少说话,只是不停地喝酒,直到晚餐结束,四奶奶也没有回到桌面上来。舜瑶离开钟家的时候,四奶奶借身体不适没有露面。
婚约没有给舜瑶带来幸福之感,相反,她对以后的人生充满了担心、忧虑与恐惧。
在余下的假期里,廷光与舜瑶天天见面,渐渐地,舜瑶发现廷光是一个内心沉静,外表活跃的人。他聪明机灵,脑子转得快,能说会道,看书过目能诵。他喜欢京戏,喜欢烹调。尽管他父亲给日本人干事,但他本人却对日语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他不喜欢日本文化,没有按照他父亲的意图去日本念书,在高中跳了一级,提前考上北平中国大学的经济系。他比舜瑶小一岁,但在大学却比舜瑶高一个学年。他们每一次在外吃饭,廷光都出手大方,令舜瑶看着眼晕。
舜瑶对自己的未来不再奢望什么了,她对母亲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她念完大学后再办婚事。母亲答应了她的要求。
暑假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就到了开学的日子,舜瑶和廷光一起乘上了北去的列车。
当黎明来临的时候,火车开进北平站,他们手提小皮箱随着人群走出车站。他们先在一家小面馆吃了一些京味早点,然后,乘车去了辅仁大学。
廷光把舜瑶送到辅仁校门外,帮她把随身行李拿进接待室后,与未婚妻告别。
站在台阶上,舜瑶挥手与未婚夫道别,忽然,她从未婚夫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难舍的悲伤。这一瞬间,在舜瑶的心里翻起了一层波浪,这是她年轻的身体里第一次感受到冲动所带来的热情,她终于走下台阶,快步奔向还没有启动的车子前。
秋风将她的一绺发丝吹到了她的额前。廷光立刻从车里出来,他看着未婚妻,舜瑶望着他。最后,舜瑶憋红了脸,客气地向廷光说了一句:“谢谢你”后,就再也没有下文了。但仅仅就是这么一句话,廷光也感到满足了。他深情地望着未婚妻,笑了笑,重新钻进了车子里。
舜瑶望着逐渐走远的车影,一种失落感涌进心田,她有点儿难过,她没有给廷光足够的温情。很快,她又原谅了自己,在短短的假期,定下婚约,这就是对他的回报吧。舜瑶想到这些,心里又恢复了平静。
在接待室里,办事员递给舜瑶一封信,它是从天津寄来的。看到那熟悉的笔迹和邮政日期,正是八月初,自己订婚前后的时间,舜瑶的心里再一次颤动起来了。
站在窗前,她双手颤抖着,心跳加剧,怀着复杂苦涩的心情打开了那封信,萧廷的字迹映入她的眼帘:霍小姐,近期学习如何?我一直在为家父忙一笔生意,很快就可以结束,我盼望着立刻返回北平见到你。同样,我也期待着你的答复。萧廷。
看着信,舜瑶的眼睛潮湿了,突然,她趴在床头“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她终于明白了,她已经爱上了这个书呆子。而现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她心痛、心碎,她说不清楚此时的感受,一种被嘲弄的委屈令她想嚎啕大哭一场。
她哭得悲戚、凄凉,哭得喘不上气来。不知过了多久,哭声变成了抽泣,最后变成了唉声叹气。
她明白了,她不可能再给萧廷任何答复了。她心里清楚,季兰精心布置的计划将付之东流。萧廷是一个优秀的青年,聪明憨厚,他没有季兰能说会道,但却充满了热情,他用眼神告诉你,他在想什么。季兰为了她和萧廷能走到一起,做出了不少努力。然而,她的生活在几个星期前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她没有勇气向父母解释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男孩子,这种刚刚萌生的爱慕之情,只能在万般无奈之中抛弃。
舜瑶痛苦地走到纸篓前,眼泪“扑簌扑簌”涌出眼眶,伤心地把这封信撕成了碎片。她感到极度的疲劳,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突然,一阵猛烈的摇晃把舜瑶从睡梦中推醒。她“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一看,是季兰。
季兰的突然出现,让舜瑶兴奋不已。她惊讶地看到,季兰容光焕发,跟以前大不相同了。她总是紧跟社会的步伐来改变自己,她穿了一条墨绿色连衣裙,腰上扎了一条宽宽的棕色皮带,完全是法国最流行的款式;她的头发烫成一种短短向上翘起的发型,新潮利落;她又换了一副棕色眼镜,浑身上下充满旺盛的朝气。
她们俩就像多年未见面的老朋友,季兰拉着舜瑶的手跳了起来。她告诉舜瑶,她与母亲去避暑山庄的见闻和一些外地新闻,不停地讲这说那并约舜瑶一起去吃晚饭。
季兰在假期中与母亲去避暑,她并不知道舜瑶返回小城的事情。但是,她知道弟弟曾经给舜瑶写过信,她一直祈祷着弟弟与舜瑶之间的事情能有个结果。因此,她一回到北平,放下行李就跑来看舜瑶了。
舜瑶很感谢季兰的热情,给她倒了一杯水,想平静一下自己的心。可是,季兰哪里容舜瑶这么漫不经心呐!她拉着舜瑶的手,急切地问:“我的好妹妹,你一个人在这里念书,寂寞坏了吧?北平热,我去承德给你买了一把檀香扇,你闻,这个香味多纯,来,快扇一扇吧!”说着,季兰把扇子递给舜瑶。那是一把上等香木做出的扇子,上边绘着避暑山庄园林的图案。舜瑶拿着扇子,低下头,眼泪又充满了眼眶。
季兰急忙问:“老学究,怎么?你不喜欢它吗?哎,怎么,你,你哭了?我的好妹妹,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舜瑶抬起头,泪水夺眶而出。她摇着头说:“季兰,不,谢谢你时时想着我,我很喜欢它。你,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季兰拿出手绢擦着舜瑶的眼睛心疼地反问:“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快告诉我,你为什么哭呢?咳,你看,我把正经事给忘了,我弟弟现在也回来了,他有点儿不敢来见你,他让我先来问问你。唉,老学究啊,你也别急我了,你到底喜欢不喜欢他呀?”
听到季兰的话,舜瑶的眼泪又流了出来,神态很是慌乱,她无法开口说出已成定局的事实,她害怕伤害了季兰,她的脸因羞愧而涨得通红。
季兰以为舜瑶不好意思开口,急得她使劲地摇动着舜瑶的胳膊:“老学究呀,你就别急我了,快说吧!”
舜瑶终于鼓足勇气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她难过地对这个好朋友说:“季兰,你知道吗?我无法抗拒这一切呀!”她不可能把自己内心深处的感情告诉季兰,更不想破坏她们之间所建立起来的友谊。舜瑶自责地对季兰说:“季兰,原谅我吧!你知道我现在多么痛苦吗?我想,我永远也解释不清楚我现在的心情。”
季兰看着舜瑶脸上痛苦的表情和她眼角里的泪水,又听到舜瑶在假期中订婚的消息,差点昏了过去。但是,她相信舜瑶跟她讲得全是实话。她握着舜瑶的手松开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我可怜的弟弟,他正满怀期待等待着你的音信,他怕见到你,所以,让我先来探听消息,这让我怎么跟他交代啊!瑶,我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喜欢我的弟弟吗?”
这句话使舜瑶的脸上露出更加痛苦的表情,眼泪再次涌出她的眼眶。季兰明白了,她知道,舜瑶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孩子。她不得不承认,上帝对任何人早已做出了安排。
舜瑶流着眼泪,从桌子上拿起那本大辞典,对季兰说:“请你代我还给萧廷吧,谢谢他的一片情谊,让我们都重新开始吧!”
季兰难过地推过去,说:“这是他送给你的,你留做纪念吧!”
舜瑶恳求着说:“就让这个纪念留在记忆里吧!”
季兰接过了那本辞典,辞典的外面已经包上了用软羊皮做成的书皮,上面雕刻着两朵相拥着的深紫色的玫瑰花。
季兰的心里一阵刺痛,她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她们双方沉默了很久很久。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季兰睁开了眼睛,目光中充满了无限的遗憾,她纯情地对舜瑶说:“瑶,一切都过去了。今后,我们仍然是好姐妹,对吗?”
舜瑶含着眼泪,点着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非常感谢季兰的宽容,同时也在心里暗暗地向萧廷道歉。
自从订婚以后,舜瑶的学生生活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她每周都会收到未婚夫写给她的信。信封上刚劲漂亮的楷书,又让她产生了怀疑,她不相信像廷光那样的公子哥能写出这么漂亮的字体来,她断定,信是未婚夫请人代笔写的。
每个周末,廷光都接舜瑶出去吃顿饭。可是,舜瑶却没有感到这种生活有什么乐趣。她常常抱怨:“廷光,我们不能把时间都花费在吃饭上,学习这么忙,真想在图书馆里多待一会儿。”她的这句话,伤害了廷光的感情。
廷光上的是一所男女混合的私立大学,有不少学生边念书边玩儿,还有一部分学生思想活跃,时常谈论社会上所发生的敏感事情。看似学生们手里都拿着书去上课,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们都在想着什么。
廷光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战乱年间他来京城念书,从不向外人透露自己的家庭背景,默默无闻地干着自己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京剧迷,只要京城上演新剧目,他就一定会去看。再有就是廷光喜欢吃馆子,他能说出各地的名吃和烹调技术。在系里,他是大家公认的公子哥。但要想接近廷光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除了上课和去图书馆以外,其他的时间根本见不到他。
他订婚的事情,很快就在好朋友之间传开了。因此,有未婚妻就成了他名正言顺不在学校的理由。
一个周末,他预定了正在上演的京剧《白蛇传》。午饭后,他去辅仁约舜瑶一起去看戏。在接待室里,舜瑶见到了衣着整齐的未婚夫,当她知道了未婚夫的打算后,面带难色地说自己还有一篇报告没有写完。廷光听了后,急忙问:“报告的题目是什么?什么时间交上去?”
舜瑶告诉他说:“是一篇西洋文化与中国文化的对比报告。”
廷光略微思考了一下,说:“京剧是晚上七点开始,写完报告应该来得及。舜瑶,我来帮你完成吧!”
舜瑶睁大了眼睛望着未婚夫,有点儿不高兴了,说:“这可不行!”
廷光看到未婚妻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反而笑了起来,说:“我看你是太认真了。别那么紧张,我可以进你们的图书馆吗?”
舜瑶见未婚夫一副真诚的样子,只好答应下来。得到学校许可后,她带着未婚夫来到图书馆。
周末,图书馆里没有几个人,安静得可以听到每一个角落里的动静。舜瑶拿出参考资料递给未婚夫,廷光接过资料和教材,与未婚妻讨论了一个时辰后,走到书架前,从上面又拿出了几本厚书,便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刚想点烟的时候,舜瑶指着门上的条子告诉他:“这里禁止吸烟呀!”廷光不好意思地把烟收了起来。
廷光是学经济学的,他不仅看国内的书刊,也看很多有关西方国家的经济学书刊,他了解西洋文化的历史背景,对西方国家的经济发展也很感兴趣,并对西方国家的经济体系有所探讨。未婚妻所学的西洋史专业,并没有难住他的知识范围。
廷光的精力全部集中在眼前的书上,那种如饥似渴的神态与他平时谈笑风生的气质迥然不同。他看了大约两个小时以后,拿起笔开始在纸上飞快地书写起来。
舜瑶见此,拦着他说:“先不忙着写,你要把你的思路先告诉我,让我自己回去完成吧!”
廷光并没有抬起头,也没有停住笔,他只有一个念头,在京剧开演之前一定要写完。他全然不顾未婚妻的感觉,把未婚妻的报告当成了自己的使命。他用刚劲漂亮的楷书奋笔疾书,笔下无误,在没有线条的白纸上,落下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他聚精会神,用简练、鲜明的例子讲述了本国的渊源文化,追溯了本国的历史、民间艺术、军事兵法等与西方国家的不同之处,还用众多的事实分析了东方与西方国家不同的根源与发展。他笔力雄健、笔锋锐利。
舜瑶的眼睛一直跟随着未婚夫的手腕,看着几页写成的稿子,顿感羞涩不已,她偷偷地折起了已经写完的一半报告手稿。
未婚夫如同书法大师,他挥毫疾书的神态,足以证明他博学多才。几个小时过去了,舜瑶已经完全改变了从前对未婚夫的那种肤浅的看法。
下午五点多钟,廷光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笔,他抬起头来,摘下眼镜,轻轻地揉着发涩发酸的眼睛,而当他再戴上眼镜的时候,眼前的一切让他感动起来。舜瑶端来一杯热水,递到他的手里,他第一次看到未婚妻那高傲自居的神情变成自谦自卑的神态,他的心里一阵发热。
舜瑶接过未婚夫递给她的报告,一种强烈的羞愧感直冲胸膛,如果说以前她对他有一种轻蔑感的话,那么这个时候,舜瑶对他则是一片敬意。未婚夫可谓是博览群书、过目不忘。
舜瑶不好意思地对廷光说:“我还需要努力学习才是啊!真不好意思,你写的文章,让我也学到了不少新东西。谢谢你。”
廷光望着舜瑶的脸,说:“其实,我也是在学习嘛!你的想法我都写进去了,你看一下吧。”
舜瑶打算好好地研究一下未婚夫写完的报告,用自己的话,融汇到自己的文章里。她像宝贝一样把廷光写的文章拥入胸前,眼睛里充满了尊敬。
廷光望着舜瑶犹豫的面孔,诙谐地说:“这只供你参考而已,不必想得太多。学习也是件有乐趣的事情,我就喜欢看古书。好了,现在我们有时间先去吃饭,然后,就可以去看京戏了。”廷光有点兴奋,他站起身,拿起大衣,走出图书馆的大门,温和地对舜瑶说:“我在外面等你,你去准备一下吧。”
舜瑶从来不会用妙语去夸奖什么人,这是她一辈子也没有学会的本事。在匆忙中,她只用了“谢谢你”来表达对未婚夫的感激之情。而作为廷光,有这么一句“谢谢”就可以了,他仍然谦虚地微笑着。
图书馆里的一幕,在舜瑶的脑海里刻上了永恒的记忆,她把未婚夫的文稿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箱子的底层。她写的报告得到了教授的高度评价,成为一篇优秀的文章。从那以后,她与未婚夫的距离更近了。
廷光仪表堂堂、风流倜傥,但在舜瑶面前,却从来不开半句玩笑。在众多羡慕的目光中,舜瑶得到了一种满足。
随着两个人感情的发展,舜瑶变得比以前爱说话了,性格也改变了不少。她开始拿出更多的时间与未婚夫在一起,他们珍惜每一次见面的机会。廷光带着舜瑶去吃京城各个餐馆,看遍京城所有新京戏,新的剧目只要一上演,廷光的手里一定会有两张票。
有未婚夫相伴,舜瑶枯燥的生活中充满了活力。廷光带着未婚妻参加周末大学的舞会,舜瑶看不惯男女之间的搂搂抱抱,埋怨廷光不该带她到这种地方来。从那以后,廷光再也没有走进舞场。
舜瑶有着根深蒂固、顽固不化的思想意识,她把女孩子的矜持和稳重看成是一种美德。在她的眼里,结婚就是成立一个家庭,什么情呀,爱呀,那只有在《西厢记》里才可以找到。而现实生活,夫妻就是要好好过日子,哪有什么浪漫可谈?她也不是那种随波逐流的娇滴滴的女孩子。
廷光无法改变未婚妻的意识,但在不断的交往中,他们开始相互信赖,让相处的时光变得浪漫起来。
一个周末,京城下了一场大雪,廷光约舜瑶一起去景山公园看雪景,舜瑶高兴地答应了。
那一天早晨,舜瑶的心情十分爽朗,她穿上貂皮大衣,脚上穿了一双平底长筒靴,脖子上围了一条羊绒围巾,愉快地对来接她的廷光说:“我们还是走着去吧!”廷光爽快地说:“好啊!我也有很长时间没有走远路了。”
大雪把路面盖得严严实实的,一脚踩上去有一尺多深。看着大雪覆盖着的街道,舜瑶的心情愉快极了。她望着碧蓝的天空,深深地呼吸着,绷紧的筋骨顷刻就松弛下来了。冰天雪地,寒冷没有给她带来一丝寒意,相反,她看到未婚夫那件轻薄的大衣,忍不住担心地问:“你没有穿厚实一点的大衣吗?现在是零下十几度呐,比不了小城的气候。”
廷光轻松地一笑说:“承蒙霍小姐的关心,这是我来念书时家父送给我的一件进口水貂皮大衣,又轻又暖和,雪落在上面就化了。”他又告诉舜瑶:“我来北平时,没有想到这里的冬天如此寒冷,没有足够的衣服过冬,于是,打电话给父亲,他立即汇来一笔钱,让我买一件最好的皮大衣。这样,我就在王府井买了这件罕见的貂皮大衣,用了几十只水貂做起来的。每当我穿上这件大衣时,就会想到家父正冒着生命危险去工作,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辛酸。”他的情绪有些低落,过了一会,他又告诉舜瑶:“这件大衣,花了近四千大洋买下来的。”舜瑶听了后,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突然反问:“你怎么说你父亲是在冒着生命危险工作呢?”
廷光愣了一下,马上改口说:“难道家父干的不是危险的工作吗?”
舜瑶看到未婚夫的脸上有一种慌乱的神态,她没有继续问下去。
以前,只要京城下雪,廷光就会独自外出欣赏雪景。他喜欢这种雪白的景色,也喜欢坐在椅子上观看这白雪皑皑的街道和松树。在公园的长椅上,他点上烟观雪景。有时也会在公园里走上一圈,放松一下在学校的那种紧张情绪。更重要的是,可以静下心来想一想家里的事情。那个时候,他是孤独一人,而现在,在他的身边又多了一个人,让他不再孤独寂寞了。
他们走在被白雪覆盖的小路上,呼吸着雪后沁人肺腑的清新空气,边走边谈一些学校里的事情。此时,他们不用害怕有旁人窥测自己,也没有必要担心说话的内容。在安静的路上,廷光坦荡地表述对政治的观点和态度,他痛恨战争,痛恨日本占领军。
舜瑶惊讶地听着他的高谈阔论,看似文静的未婚夫也会愤怒,他竟然对政治有如此精辟的论点,她对未婚夫有了更深的了解。
舜瑶直视前方,说出令廷光难以置信的话来:“既然你有这么鲜明的立场和透彻的观点,你真应该去延安,你可以做军师嘛。”
廷光听后,大笑起来,然后认真地说:“承蒙霍小姐的抬举,我愿意为国捐躯献身,但他们未必会给我信任。将来不把我打成阶下囚,就算是我的洪福了。霍小姐,我父亲现在所干的这份工作,已经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除非我离开这片土地去国外。我不能说是预言者,家父将是我人生的关键所在,这就是我为什么没有感到有钱是一种幸福的原因。”
廷光的表情略带激动但仍然很平静。自他们订婚以来,舜瑶发现未婚夫有很多优点。她对未婚夫从初始时的轻蔑转而成了一种尊敬与信赖。她断定未婚夫将来一定是个优秀的经济学家。不过,她也感到未婚夫对将来怀着悲观与失望的态度,他对自己的前途没有信心也不抱任何希望,这让舜瑶倍感不可思议。
舜瑶淡淡地一笑,说:“你这么年轻,怎么会料到以后的事情呢?何必把人生看得那么黑暗呢?等把日本鬼子赶走以后,我们还要用这些知识来建设国家呐!”
廷光固执地反驳道:“我们两个人的政治命运不同,你们家除了做生意,跟政治不沾边。可我家就不同了,家父为日本人做事,他们是概略者,那么我家就不单是一个房产主了。换句话说,为日本人做事,他能有什么好结果吗?日本人登门造访,能是什么殊荣吗?唉!我替家父担心呐!不过,家父也是身不由己的。”说到此,廷光突然停了下来。
舜瑶接过他的话,说:“其实,你可以去国外念书,以后,再把你父亲接出去嘛。”
廷光皱紧了眉头,说:“我怎么能忍心离家出走呢?儿子总是要留在父母身边的,我们家很离奇,家父在那个时候结婚。我想,我会一直陪伴家父的,这是我对母亲的诺言。”
舜瑶没有说话,她已经明显地感觉到,未婚夫是一个对家庭负责任的男人,也是一个重感情、讲人情的年轻人,自己的命运将会牢牢地维系在他的身上。
从恭王府所在地到景山后门,要直穿一条地安门东大街再走几条胡同。所以,走着去并不算太远。路面上的积雪,每走一步都会留下深深的脚印。白雪让京城的空气变得干净起来,外边虽然刮着风,但却没有风沙和飘扬的树叶。他们出来得早,大街上没有什么行人。
阳光明媚,白雪覆盖着公园的每一个角落。公园里寂无一人,雪地上看不到一个脚印,他俩会意地一笑。原来他们是这里的首客。苍天松树,被雪压弯的松枝,不时地落下成片的雪来。在松林深处,可以听到鸟的叫声,这种声音给公园带来了生气和趣味。他们来到里面,只听得脚下的雪被踩得“吱呀,吱呀”的声音,满山覆盖着的雪,有些寒气袭人,舜瑶和廷光不由地把大衣领子竖了起来。
看着白皑皑的雪,舜瑶讷讷地说:“这里才真是纯洁的世界呢。看不到刀光剑影,也闻不到腥风血雨,听不到恐怖的叫喊,这里才是一块理想的圣地呀!”
廷光见景生情,随口咏出一段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舜瑶情绪大发,随即跟上了一段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此情此景,他们的共同心愿借用古人的诗词表达出来了。
景山的峰顶,他们都没有上去过,今天来到这里,都有一种想爬上去的强烈心情。舜瑶抬头望了望上边,碰了一下未婚夫,说:“唉,咱们今天上去看看怎么样?”
廷光犹豫了一下,说:“雪这么厚,爬上去有危险。”
舜瑶兴奋地说:“没关系,你看有台阶,雪也软,爬上去一定特别有意思,那上边的景致也一定特别美。”
廷光望着未婚妻那张兴奋的脸,心情也变得晴朗起来,他点点头。于是,他在前,舜瑶踩着他的脚印向山顶爬去。每爬到一个亭子,他们都会看一眼街景,北平的市貌随着高度的不同而变化着,视野也逐渐展开。从一开始只能看到民房的屋顶,渐渐地可以看到被大雪覆盖着的紫禁城的屋脊了。舜瑶越爬越兴奋,她甩开两条长腿,撇下未婚夫,朝着山顶爬去。她一鼓作气爬到了顶峰,朝着被甩到后面的未婚夫喊着:“快点儿爬呀!这里的风景真的太美了!”
当他们一起站在山顶上向四周望去的时候,北平的风貌便一览于眼下。向前望去,紫禁城那一片白雪皑皑覆盖下的红墙,院套院的壮观建筑让他们大声赞叹帝王权力和财力的强大。舜瑶不由得惊叫起来:“多美的京城!真不愧是王朝的所在地呀!”她招呼着未婚夫:“廷光,快看呐!”
廷光望着未婚妻被冷风吹红的脸,说了句:“你的体力可真好。”
舜瑶自豪地说:“上学的时候,我天天要走一个多小时的路,爬几个大上坡,已经练出来了。”
廷光是一个不太爱活动的人,对于体育并不感兴趣,所以,爬山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他们环绕着亭子,从不同的角度观望京城,以紫禁城为轴向南一直延续下去是天安门,再向南是天坛。严谨的城市布局,明显地突出了古代统治者掌天朝大国,居宇庙中心的帝王意识,再向远处看去,北平外有万里长城拱卫,环以厚重的城墙。内以皇宫为中心,坛庙苑林、衙署寺观、市井民舍对称排列,街道平直宽阔、整齐严谨,四方城门,东南西北,四面呼应。西郊辟有大片皇家园林,山水相依、堂皇富丽。眺望北平城,使你有了一种清晰的感觉,它凝聚了数世纪中国传统文化与艺术的精粹,达到了一个伟大文明的巅峰。
从亭子里的每一个方向望出去,都会有一种不同的感觉,与帝王气魄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北平街市里透出的活泼的市井风情。它是以四合院为代表的北平住居,以及富有北平特色的胡同,蕴涵了老北平诸多的文化传统。在北平念书期间,廷光对于北平的市井里巷,趣味横生、对丰富多彩的民间和民俗文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常常独自走街串巷,去寻觅北平人生活的画面,以增加自己的文化与见识。他用了很多时间去品尝北平独特的风味小吃。因此,对于每一种文化,他都能绘声绘色地为未婚妻编织出一段小故事。
来北平念书已经快三年了,舜瑶还是第一次有如此的心情,展现在眼前的京城风貌,让她的心胸随着视野而展宽。她感叹着,望着被白雪覆盖着的京城,在阳光的照射下,银光闪闪,真可谓是银装素裹、无限风情。她喃喃自言道:“惭愧,惭愧!”
廷光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问:“为什么?”
舜瑶摇了摇头说:“我在这里念书,除了眼前的书本,对外界一无所知,像这样宏伟的京城,所知无几,真有点儿像井底之蛙,坐井观天呐!记得我大哥劝过我,不要只埋头念书,多看看外边,那两年,我可真没有去过什么地方。”
廷光安慰她说:“以后,我们有机会多出去走走,不必着急。我们每个周末都可以去京城的一个地方看看。日积月累,我们就会逛遍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舜瑶用一种深情的目光望着未婚夫那张认真的脸,感激他对自己这般无知的理解和安慰。
他们在北平一边念书,一边频频见面,彼此之间更加了解,也更加信赖了。就在他们按照各自的计划努力学习,相互帮助的时候,他们双方的父母却在改变着他们原定的计划。
转眼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廷光开始着手写毕业论文,舜瑶也在抓紧时间为留学而苦读,他们除了每个周末在一起吃一顿饭,其余的时间便是各干各的。就在万花争艳,春回大地的时候,他们俩同时收到了从小城拍来的电报。
一个周末,他俩相约在北海后门,舜瑶从包里拿出一封电报,上面写着:暑假回城完婚。
廷光也从西装兜里拿出一封家电:定于暑假为你完婚。假期一到,望速回。
他们俩不约而同地露出迷惑的眼神,这个消息来得太快太突然了。舜瑶的心里十分痛苦,她不明白,为什么父母这么快就改变了对自己的承诺?
廷光的心情也很复杂,他希望自己找到工作而且未婚妻毕业以后再结婚。他不愿意毕业以后再吃父亲的,更不愿意跟继母在一起生活。但是,他也清楚,父亲需要自己的帮助,起码他身边需要有个可以安慰他的人。他想到了淑青,一个失去善良心肠的女孩子。廷平幼稚孤独,在家里备受继母和大妹的欺负。桂枝是不受欢迎的人,在家里的地位还不如一个佣人。大哥将来是否回来也很难说。父亲提前办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
两个年轻人都为双方家庭突然间的改变而烦恼,但终究他们还是顺从了家里给他们做出的安排。
为了如期回小城,廷光放弃了所有娱乐而彻夜赶写论文,舜瑶也必须在假期前完成几篇重要的报告交给教授。
1941年7月中旬,他们按照双方父母的要求,双双返回小城。
祥涛赞同父亲的决定,马上办婚事。有了钟家的势力,没有人敢在自家头上动土了,所以,他极力主张为三妹大办婚事。
钟家提前办婚事,让父亲感到心中郁闷。他很珍惜与钟四爷之间的友情,苍天有眼,让他们成为亲家。但是,他们双方事先也有约定,要等双方子女大学毕业以后再办婚事。而钟家毁约的做法,令父亲感到非常不痛快,他无法对三女儿解释自己的承诺。按照钟家的规矩,结婚以后的女子,只能待在家里,女儿的学业就必须要中断。一想到此,父亲就心痛不已,他不情愿女儿为此而抛弃渴望的学业,他不愿意这样伤害女儿。
舜瑶回到家后,心情乱糟糟的,她无精打采地与父亲和母亲打过招呼后,沉重地走上楼去。她躺在床上,思绪很乱,她并没有感到幸福即将来临,她不知道父母究竟要把婚事办成什么样子?想着想着,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霍家除了忙生意外,还要为女儿赶制服装和配套的皮鞋、皮包、皮箱等,整个假期母亲都在为三女儿的婚事忙碌不停。绸布庄走了一家又来一家,人人都想争着做这笔可观的生意。
随着良仁工作的调动,他们夫妇已经回到了小城,瑞芬成为舜瑶办婚事的决策人,她要帮助三妹挑选料子和各种化妆品。她的新家离母亲家不远,因此,丈夫一去上班,她就把孩子交给佣人看管,自己便来到母亲处,为妹妹筹备婚事用品。虽然不是为自己办事,但一切消费大权父亲全部交给了她,让她激动不已。
再说廷光,他也不赞成这个时候结婚,但他无法拒绝父亲的安排。不过,自从有了未婚妻,他在学校里更加风光了,舜瑶在校园里一露面,就会引来女大学生们嫉妒的眼光,廷光暗自得意,未婚妻的气质、相貌和衣着,都成为他自豪的本钱。虽然提前结婚让他感到突然,但他还是兴奋不已。
当他跨进家门的时候,廷平一边呼唤着“二哥”,一边扑到他的身边。淑青一副冷淡的面孔,站在厅里望着他,一言不发。倒是桂枝听到廷平的喊声后,从房间里走出来,喜盈盈地迎接了他:“廷光,你可回来了,累了吧?快歇歇吧。”
廷光看见桂枝,问:“大嫂,我回来了。我大哥呢?”
桂枝不高兴地说:“你大哥呀,一回来就出去找朋友了,这两天根本不着家!他也是前几天才回来的。”
廷光点了点头,又问:“大大呢?”
桂枝回答:“大大还没回来。廷光,你刚下火车,一定累了,你先在客厅里歇歇,我给你沏壶茶来。”
廷光迷惑地看着桂枝,问:“怎么?大嫂,还要你去泡茶吗?家里的人呢?”
桂枝低下头不说话,转身去了厨房。淑青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他们,冰冷的表情中带着嫉妒,廷光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让廷平等着自己。
家里的男佣把他的行李提到他的房间,随后,廷光来到继母的房间,见过四奶奶后,就又回到了客厅里。
当廷光回到客厅的时候,廷平正眼巴巴地望着他。桂枝端着茶水随后也跟了进来,她脸上露出疲惫和伤感的表情,廷光关心地问:“大嫂,怎么用你来为我倒茶呢?家里不是有人干活吗?”
桂枝一脸无奈,叹了一口气,说:“唉!二弟,我真不明白,大妹说家里雇人花销太大,为了省钱,辞掉了两个人。原来干粗活的老张,现在也干起了打扫卫生的活了。一个女佣既要照顾娘又要收拾房间,还要买菜做饭。大妹说娘吩咐我打下手。这不一天三顿饭,全由我来做了。你回来的时候,女佣刚好出去买菜。”
廷光听了后,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反问道:“那么,大哥说什么了吗?”
桂枝的脸布满了愁云,说:“你大哥一回来就去问大大,为什么把在家里干了十几年活的人给辞掉了?大大说这个家由你娘做主。”
廷光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心里清楚,现在的家早已变了味儿,父亲也不再是过去的父亲了。那个女人在这个家站稳了脚跟,看家里的两个儿子在外念书,弟弟妹妹不懂事,就随心所欲。大妹也越来越不像话了,她对廷平哪里还有一点儿人情味?冷酷无情,那个纯洁快乐的女孩子的身影已经荡然无存了。
廷光回到家,没有感到丝毫家庭的温暖,反而心里罩上了一层冰霜。他看了一眼桂枝,和蔼地对她说:“大嫂,你该注意身体才是呀,晚上,我去跟大大说。”
桂枝感激地望着他:“大大这几天心情很好,他正安排人张罗你的婚事呐。”
廷平一直依偎在廷光的身旁。二哥回家,他感到慰藉与温暖。他是这个家里最小的儿子,生母宠爱他,哥哥姐姐也都疼爱他。可是,自从父亲娶了继母以后,他的生活发生了巨变,他成了家里没有人理会的人了。哥哥常年在外念书,只有在短暂的假期,他才可以跟着哥哥们高兴几天。哥哥们一走,他就成了孤家寡人。淑青变得势利起来,对他经常横眉竖目,只要姐姐在继母那里受了气,对他就是一番训斥和大声的谩骂,他见到淑青,就像耗子见到了猫。廷平尽量不在她的眼前出现,可是,淑青却不让廷平离开自己。
廷平在继母面前,还不如一个在孤儿院的孤儿,备受继母的冷眼。其实,廷平才是这个家中真正的少爷呐。现在,他所处的地位与继母的女儿可谓是天上与地下。这一年,廷平刚好上初中,但在他的身上却看不到青少年应有的调皮和朝气,一天到晚,他的神态都带着恐惧与不安。钟四爷整日忙于工作,回到家里,独自喝茶和看报纸,对家里的事情很少插手,对廷平关心甚少。
桂枝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跟廷平说话的人。但她没有地位,像一个使唤丫头一样被淑青呵斥来呵斥去,同样的命运把他们拴在了一起。只有当没有人的时候,桂枝才敢说几句安慰廷平的话,有的时候,她还偷偷地把几个豆沙包塞进廷平的手里,还不能让淑青看到。
廷平在家里,得不到丝毫温暖,受尽冷落与训斥。可是,在外面他却是一个大家羡慕的男孩子。尽管他的外表是上等人的模样,可在他的心里却充满了辛酸与苦涩。
四奶奶看到廷光从北平回来,心里并不高兴,次子结婚,这个家里又要多出一个女人来了。她心里更清楚,马上娶回来的二儿媳,对自己将是一个威胁。霍家在小城的实力和名声让四奶奶感到畏惧,钟霍两家离得又不太远,想让二儿媳听自己的并非易事,她和桂枝绝不是一个天平上的人。她害怕舜瑶嫁进钟家,自己失去主人的地位。
她嫁进钟家的几年里,两个已经成人的儿子在外念书,给了她一个绝好的机会,为自己争得在这个家庭的绝对地位。她利用淑青的幼稚来为自己干事,同时又借用淑青的手去管教廷平。这个女人抓住了钟四爷不管家里事情的空子,顺利地达到了目的。在钟家的三年时间,她看到了无限的光明,就是钟家巨大的财产。因此,当她一跨进钟家大门的时候,就把眼光盯在了如何把这笔世世代代也花不完的钱归为己有。可是,当她看到廷硕的那双怒睁的大眼时,就会感到惊悸。她与廷硕相差六岁,廷硕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她看得出来,廷硕那双冒火的眼睛随时都会吞灭自己。因此,只要廷硕一回家,四奶奶就会躲进自己的房间里等丈夫回家后才敢露面。
四奶奶认为二儿子还能给自己一个面子,起码每次他回家后,先来自己的房间打声招呼,她知道,这个二儿子叫自己是出于无奈,但这也给了她一份尊严。她心里明白,在钟家没有自己的孩子,将来注定要受欺负,她必须要在与四爷结婚的头几年生一个骨肉,她如愿以偿了。嫁到钟家两年后,她生了一个女孩子,为她在这个家的地位奠定了基础。她想,这个女孩子是四爷的骨肉,将来有一天,老头子不在的时候,她也会因为女儿而多得一份财产。虽然女儿不如儿子硬气,但身边总算有了一个自己的人。当廷光去她房间看她的时候,她还是露出了一副假惺惺的笑脸问候了这个次子。
廷光也已经一年没有回家了,对于家有一种强烈的眷恋。可是,当他走进家门的时候,那种期待变成了郁闷。家里充满了敌意与冷漠,没有生气也看不到笑脸。他担心,这个家庭如何让未婚妻过得快乐。
桂枝与廷光聊了一会儿,便起身出去了,客厅里只有他和廷平。
廷光借着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仔细地端详着小弟的脸,那张本来就不白的脸上透着一层锈色,廷平的眼睛黯然无光,目光呆滞取代了他以前调皮的神态,他说起话来唯唯诺诺、吞吞吐吐。看到小弟的样子,廷光的心里充满了爱怜。一种难言的痛楚,让他一把将坐在身边的廷平搂进自己的怀里,很久很久没有松开。
廷平依偎在二哥的胸前,享受着这温暖的时刻,感到这种温情已经离开他很久很久了。在二哥的怀里,他重新感到了那种生母对自己的疼爱,他真希望在二哥的怀里多待一些时候,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有一种安全感。
他依偎在二哥的怀里,缓慢地说:“二哥,我好想你,我梦里常常看到娘。她给我点心吃,给我做热包子,她还带我去海边,她走到哪里都带着我——二哥,我害怕。”
廷光听着小弟的话,心里一阵辛酸,用手抚摸着小弟的头,说:“小弟,你为什么害怕?谁欺负你了吗?”
廷平听到这句话,浑身一阵颤抖,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态。
廷光看到了这个变化,马上追问:“怎么?小弟,在这个家里真的有人欺负你吗?是继母?还是姐姐?告诉我家里的一切,好吗?”
廷光清楚地记得,生母多么疼爱这个小弟弟啊!廷平是一个聪明温柔的男孩子,生母总是把他揽在自己的身边吃饭,对他百依百顺。廷平也很听话,他在富有而又温情的环境中,在生母的呵护下无忧无虑地度过愉快的童年,他的心纯洁得像块透明的钻石。生母走了以后,他生活的世界改变了,家里像一个战场,淑青随时都会向他发脾气,还会在众人面前大声地向他吼叫,廷平整天要小心翼翼地看着淑青的脸。三年了,淑青那张漂亮的脸早已失去了女孩子应有的可爱。想到此,廷光感到这个家早已是名存实亡了。
廷平在二哥的耐心等待下终于开口说:“二哥,我不知道为什么,姐姐总是数叨我,尤其是当着继母的面,不是大声喊我就是骂我,我心里特别难过。继母根本不理我,大大天天在外面吃饭,姐姐跟继母一起吃饭,她们不让我与她们同桌吃饭。”
廷光睁大了眼睛望着小弟,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他震怒了,声音带着颤抖,问:“为什么?”
廷平说:“我也不知道。”
廷光接着问小弟:“那么,你大嫂呢?她也不能在桌子上吃饭吗?”
廷平压低了声音说:“二哥,自从你们离开以后,大嫂就不再跟她们同桌吃饭了。继母还辞掉了一个佣人,让大嫂在厨房干活。我放学后,厨房里给我留下饭。”
廷光紧张地问:“你吃什么?”
廷平小心地说:“二哥,每天厨房给我留下的是一个馒头和一碗粥。她们吃什么我不知道。有时,我去上学的时候,大嫂偷着塞给我两个热包子,让我在路上吃。二哥,我老是饿,姐姐从来也不问我,她天天在继母房间里照看小妹,抱小妹玩儿,可一见到我,就对我吼,我真害怕她。”
听到这些,廷光的心在流血,一阵强烈的辛酸涌上心头,他紧紧地握着小弟的手,痛苦地对他说:“小弟,等大大回来后,我找他去说。我马上就毕业了,你好好念书,有事可以给我写信,等我有了工作,我带你出去过,离开这里好吗?”
廷平用那双纯真无邪的眼睛望着二哥的脸,点点头。就在这个时候,淑青推门进来大声喊着廷平:“你待在这里干啥?娘累了,还不快去抱小妹!”
突然从门外传进来的喊声,把他们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廷平不由自主地全身抽动了一下,“噌”地一下子从沙发里跳起来,跑了出去。
淑青长着一双大眼睛,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面容与钟四爷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么相像,个子不高,丰满的屁股在身后扭来扭去,特别显眼。她的神态,完全不像一个初中生那样活泼可爱,她比一般的女孩子看起来早熟。在她的脸上,一种玩世不恭的神情毫无掩饰地表露出来。在她的眼睛里,对任何人都含有一种敌意。
淑青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但却因为继母的存在变得冷酷无情,扭曲了本该属于她的青春的面孔。在这个没有温情的家里,她的脸成了一支温度计,随着四奶奶的心态变化着。用桂枝的话来说,她在四奶奶面前,强装出一副殷勤的有点儿下贱的笑脸。生母去世以后,淑青包揽了四爷全部的起居生活,照顾四爷细致入微。钟四爷是个干净的人,他身上穿的衣服看不见一丝褶皱,每天淑青都会把四爷的衣服拿出来放在他的床边。她把照顾自己的父亲当成应尽的义务,生母去世,父亲就是她的一切,她不容许别人分享属于自己的那份父爱。当四爷娶回继母的时候,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个星期,不和任何人说话。她恨这个闯进自己生活中的女人,也恨自己的父亲。
一个星期后,淑青走出自己的房间,一副冰冷的表情便永远停在了她的脸上。为了继续照顾四爷的生活,她宁愿为这个继母做一切,她幼稚地讨好继母,不惜得罪哥哥和弟弟。可她的做法却正好合了四奶奶的意。
表面上,看不出这个家有什么不和睦的迹象来。但是,在背后却暗藏着嫉妒与仇恨。
没有人理解淑青的心情,她所做的一切都令人厌恶。她对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照顾得精心备至,却对自己的亲弟弟冷若冰霜。在四奶奶与亲兄弟之间,淑青坚决地站在继母一边,她完全看着继母的脸色行事,变得不仁不义。自从这个继母嫁进钟家,廷光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大妹的笑脸。
廷光刚进家门就遭到淑青如此无礼的对待,心中顿时冒出一股子火气,他生气地喊住了正要向外走的淑青:“大妹,我有话要跟你讲。”
淑青停住脚步,但却没有转过身子,小声嘟囔着:“二哥,有事待会儿再说,娘让我去照顾小妹。”
廷光听到这句话后,马上说:“她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要你现在去不可?既然她辞掉了人,那让她自己去干好了。”
淑青背着身子长长叹了一口气,眼睛向下看着。过了一会儿,她才转过身来,走向沙发。
温热的海风从窗户外吹进来,他们兄妹近在咫尺,却犹如相隔万里。廷光望着与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声音缓和下来,他多少也能够理解妹妹的心情。他说:“大妹,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弟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咱娘去世才四年,家就变成这个样子。你不是他的亲姐姐吗?你还记得娘临终时对你说的话吗?让我们照顾好小弟,我和你大哥在外面,那么,小弟就要靠你去照顾了,这难道还用说吗?我不是跟你讲过嘛,有事给我写信,你看你对小弟说话的态度,真不像个姐姐的样子!”
淑青见一向温和的二哥对她发了脾气,神态开始慌乱起来。她面朝着窗户,喃喃地说:“二哥啊,我好难呐!咱娘的影子我一天也没有忘记过,我想娘,有娘多好,她什么都为我们想到了,那个时候,我只管念书。现在,你们在外念书,有谁关心过我?为了照顾大大,我看了她多少脸子?你以为我愿意在她身边转吗?我还不是为了大大吗?我压根儿也没有喜欢过她!可是,你对她不好,她能对大大好吗?我明白,大大的工作危险,有时看到大大疲倦的样子,我心里好难受。大大心里有事,也不会对我说。越是看大大心情不好,我就越要强装笑脸讨她高兴。这样,她才能待大大好,你们知道我的心情吗?”
廷光不说话了。他看到眼前的妹妹,不过才十五岁,可却要做成年人的事情,想一想,她的年龄正是最灿烂的时期,却背上了沉重的家庭担子。廷光有点儿同情起淑青来了,但他仍然不能原谅大妹对小弟的态度,他埋怨地说:“大妹,我不是不让你对继母好,你总该明白远与近吧?小弟那么小就没了娘,我们不对他好,良心上过得去吗?”
淑青把头慢慢地转向廷光,忧郁地说:“二哥,我也没有法子啊!她不让小弟和大嫂跟她同桌吃饭。若大大在家的时候,她也不敢这样,我哪里敢告诉大大。二哥,你知道,你们是男人,她不敢对你们怎么样,我一个姑娘家的,再有几年,我高中毕业,我也想上大学,如果我不对她好,她能拿钱让我去念大学吗?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我不得不为我自己多想一想。前些日子,她把家里的佣人辞掉了,那可是咱娘用了十几年的人呐,她们走的时候直掉眼泪,说大大和咱娘好,我能说什么?”
廷光气愤地说:“淑青呐,你只想自己,你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可以保护小弟的亲人,你难,但也不能没有一点情分呐。我们可不能这样对待小弟,对小弟不好,将来是要遭报应的!”
淑青看着廷光生气的脸色,伤心。可是,当她意识到自己是出于不得已时,她马上又变得恼怒起来,她咬着牙说:“二哥,将来是将来,我眼前的路只能这样走下去。为了大大,对她只能顺从。”说着,她竟然捂着脸哭了起来。
坐在沙发上的廷光没有劝淑青,过了几分钟后,淑青的哭声变成了抽泣,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起了家里的事情。
淑青说:“我满以为大大娶了继母,生活就会有人照顾了。可是,有一天早晨,大大没有找到自己的衣服而冲着我发火,我这才知道继母从来不管大大的生活。后来,我重新开始照顾大大的生活,继母什么也不干。我知道她对小弟不好,但是,与其让她骂小弟让我看着难过,还不如我去骂小弟呢。我心里好苦啊。”
淑青的话像一根针扎进廷光的心里,但他也绝不能原谅淑青的做法。在他的心里,从前的大妹已经死去,他对现在的淑青产生了一种憎恶感。
回到家几个小时,廷光就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回到的不是家而是一个充满仇视的空间。他发现家里的人只要一见到淑青,就会惊恐失色,大家像躲瘟疫一样躲着大妹,他无法相信淑青的话,他愤愤起身离开了客厅,走进自己的房间。此时,回家办婚事的喜悦已经荡然无存了。
他推开窗子,点燃一支烟,猛地吸了几口,望着窗外的翠松,又猛地吐出那股烟来,从心底冒出一句话:娘啊!你的家已经不在了!他痛苦得又深深地吸了两口烟。
坐了一夜火车,加上回来后的不愉快,令他心烦意乱,一阵倦意袭来,他躺在床上渐渐地睡着了。
一片白云托着母亲从天而降,她迈着小脚喜盈盈地呼唤着他的名字,来到他的床前,用那双温暖的手端来一盘煮好的蛤蜊和一杯茉莉花茶。母亲看着他,轻轻地叫着:我的儿,你回来了,娘好想你。廷光静静地看着母亲那张年轻秀丽的脸,告诉她:娘,等我大学毕业后,我就在您的身边伺候您,哪也不去。母亲高兴地笑了:儿啊,娘为你烧了一锅红烧肉,还有小葱拌水斗。她说完后,拉着廷光的手来到餐桌旁。廷光看到一桌子丰盛的晚餐,大大和哥哥都在等着他呢,小弟和大妹在一边玩儿。合家欢聚的日子让他感到幸福,他坐在母亲身边,这是他的位子,母亲给他夹满了一盘子菜,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他笑了,母亲也笑了。他随口说:好吃,好吃,真的,娘。
突然,一阵摇晃把廷光从甜蜜的梦中唤醒。他“腾”地从床上跳了起来,眼睛朝着四周看去,并喊着:“娘!娘!”
当他真正醒来的时候,才发现那竟然是一个梦,他伤心起来,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忽然,他感到身边站着一个人,揉了揉眼睛,猛然抬头看去,竟然是大哥廷硕。廷光有点不高兴了,因为大哥搅散了他与母亲的相聚。他呆呆地望着床头柜上摆着的母亲的照片。廷硕见他这副样子,知道他正在做梦。
廷硕笑着看着他说:“二弟,你醒了吗?”
听到这句话,廷光才真的大梦初醒。他又揉了揉眼睛,慌乱地站起身来,对廷硕说:“哦,是大哥。对不起,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廷硕笑着说:“小弟告诉我,你在房间里,我就敲门,看没有动静,就推门进来了。见你睡得正香,脸上还带着微笑,我想,一定是婚事才会让你这样高兴吧?但从你嘴里喊出了娘,我就把你给推醒了。”
廷光“噢”地应了一声,他把在梦中见到母亲的事告诉了大哥。
廷硕的表情有些悲伤,他长叹了一声,说:“唉!廷光,老实讲,我也时常想念咱娘。以前,回家对我来说是一件兴奋的事情,咱娘做的菜,我从来就没有吃够过。可是,那个女人在我们家,再回到这里,味道全变了。这个家阴沉沉的,你看她那张穷酸相的脸,抹得白粉足有两寸厚。咱娘的首饰全套在了她的身上,我一见到她,一股子怒火就会往上蹿。我真不明白大大中了什么邪,把这么个没人要的女人带回家。要不是看在大大的面子上,我真恨不得把她给抡倒了。要不是有你大嫂,这个家我是不会回来的。廷光,你看大妹,她哪里还像咱的亲妹妹?简直是那个娘们的一条狗!现在可好,她又生了一个小崽子。你大嫂一见我就哭,大大竟然忍心让她下厨房干活。要是咱娘在,你大嫂能受这份委屈吗?”廷硕大声地在房间里骂着,本来就黑的脸膛此时变成了紫黑色。
廷光知道,大哥真的发起火来,他可是什么都会骂出口的,但他并没有劝廷硕。
廷硕骂了一阵后,才把积淤在心里的愤怒和郁闷发泄得差不多了,随后,他抱歉地对廷光说:“二弟,真对不起。你看,我把正经事忘记了。大大让我帮助你张罗婚宴的事情,我就是为这个来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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