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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霍家父亲看着马车消失在黑暗中,直到听不见马蹄声后,他便与祥涛一起返回店铺。祥涛随即上了楼,他也回到了卧室,躺在床上。此时,家里除了他和大儿子以外,全家人都去了乡下,另外,还有十几个伙计留在家里应急。

  楼里安静极了,他躺在床上想着心事。

  他们夫妻结婚以后,除了妻子去乡下生孩子,他们还从来没有分开过呢。现在,突然间分开,他感到从未有过的伤感。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让妻子带着孩子们去乡下,令他担心不已。平时,在这个家里,孩子们整日欢快的打闹声和妻子一走一摇晃的身子,都给这个男人带来了无穷的欢乐。身处闹境,他没有一丝厌烦的感觉,反而精神倍增。整日为生意操劳,他更愿意与家人一起分享这种快乐。妻子带着孩子们匆忙离开这个家,这里一下子变得如此清静,让他受不了,他突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凄凉与孤独,此时,他的心里空荡荡的。

  他艰难地熬过了这一夜,天刚一亮就起来了。他来到清冷的院子里,伸了伸胳膊,对着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往在这个时候,妻子早已去了早市,伙计们也开始忙碌起来。伙房里传出来的馒头香味,还有小米粥的清香味道飘逸在这片上空,院子里的猫狗和鸡也早就欢蹦乱跳起来了。可是这一天,他没有闻到厨房里飘出来的牛肉香味,就连那两只小狗都不像以前那么欢实了,你看它们那副可怜相,睁着眼睛傻乎乎地望着自己,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还不时地舔着他的脚面,那尾巴都耷拉下来了,猫也凑上来趴在地上,“喵,喵”地叫个不停。鸡窝里的鸡也不像从前那么遛来遛去地找食吃了,它们缩着脑袋蜷缩在角落里。

  一股清凉的晨风吹走了父亲身上的倦意与疲惫,他揉了揉眼睛,又一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劲地搓了搓因没有睡好而有些浮肿的脸,他的嘴巴已经肿了几天,吃饭都有些困难。他不停地来回走着,想着。突然,他心头萌生了一个念头:“不行!我不应该待在这里,我是一个男人,这么多孩子,这么关键的时候,把一大家人都甩给了她,万一有个闪失,怎么跟祖先交代呀!我要跟他们在一起,她需要我,我不能留在这里。”他猛然意识到他根本就离不开妻子,他越想越觉得应该立刻离开小城,动身去乡下。

  在母亲离开的第二天,小城的铁路线就通车了。正好有通往老家的火车,这令父亲十分高兴,同时,也越发感到对不住妻子了。早知现在,何必当初让他们坐马车走呢!

  父亲越想越觉得自己没有跟妻子一起走是一个错误,他不再犹豫了,让祥涛立即给自己买了一张去乡下的火车票。

  父亲随身只带了一只小皮箱,随着拥挤的人群,登上了去家乡的列车。

  车厢里乱糟糟的根本听不见火车车轮碰撞铁轨的声音,在这个逃难的日子里,有票没票,只要有车,大家便会蜂拥而上,也没有人查票,什么号不号的,谁还去管那些?警察和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车厢的过道上早就被大包小包占满了,只要有个空隙,都会塞进人和包,厕所里也站着人,车厢与车厢之间的过道上堵满了人,就连座位底下也躺着人。要想从这节车厢走到另一节车厢,几乎是妄想。你看吧,车厢里脸对着脸,头对着脸,后脑勺顶着后边站着人的鼻子,孩子坐在大人的肩膀上,妇女只能把孩子放在大人与大人之间的夹缝里。在那脏乎乎的裤子之间站着的孩子们,也只能伸着脖子在空隙里喘着气。从底下蹿上来的脚臭和屁臭混搅在一起,随着空气窜了上来,孩子们天真地喊着:“妈妈,谁放屁了!真臭!抱抱我吧!”“妈妈,是什么那么臭,让我站到上边去吧!”妈妈们吼道:“闭上嘴巴!忍着点儿!”无可奈何地让孩子们闭上嘴巴。

  人与人之间没有下脚的空隙,若有人踩在这些人头上,那是绝不会掉下来的。草烟味、汗臭味,加上咸菜和一些混杂的饭味,也不知道谁还带上了北平的臭豆腐,那脚臭与厕所里的屎尿的恶臭混在一起,令人窒息,谁也说不清楚那是一股子什么味儿。大家似乎并不在乎这些,只要能有个座位,能上来车,能快些逃出去,即使躺在粪便上也在所不惜。

  父亲是卧铺车厢,可是他的铺位早就坐满了人,好在坐下的人看到父亲手里的票,便赶忙让出一个人的空儿,让父亲坐了进去。卧铺上挤着五个人,父亲那高大的身躯被挤得紧紧贴在窗户上,他头顶的床铺上不仅放着行李,还从上面晃晃悠悠地垂下来几条腿,几只脏脚正好把父亲的头夹在了中间,他动不得也不敢动。一股子浓烈的脚臭窜进父亲的鼻腔里,他被呛得连连打了几个喷嚏,他低下头捂住鼻子没有再抬起头。然后,他又看到从铺位底下伸出来的一条胳膊,他坐在自己的铺位上,既不敢抬头也不能伸出脚去,像一个木桩被死死地钉在原处,完全失去了移动身体的自由。他安慰自己,好在小城到乡下只有三个多小时的路。

  他像一尊菩萨一样,一动不动地闭上眼睛,艰难地呼吸着浑浊的空气,忍着性子,听着嘈杂的叫骂声和耳边响起的嗡嗡声与车轮撞击铁轨的“咣当,咣当”声。

  几个小时后,他终于熬到了下车的时候,那是兰村站。几个汉子托着他笨重的身体,把他从窗口递了出去,父亲的脚正踩在了正往窗户里爬着的人身上。

  当他的脚落在站台上的时候,他使劲地呼出了一大口气。他掏出怀表看了一下,自语道:“嗯,下午三点多钟了,一会儿就能看到她和孩子们了。”他顾不得全身的疲劳,叫了一辆马车,急切地直奔那个心驰神往的小村庄。

  下了马车,他快步走向村里。他一走进院子,就看见了他的二哥和二嫂,院子里一群鸡正围着他们,啄食着地上的食物。他们夫妇见到秉泰的时候,惊讶得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秉泰高兴地迎上去一下子就抱住了二哥。他的二哥恍然大悟,大喊了一声:“三弟!是三弟呀!”便也紧紧地抱住了秉泰,他们久久地抱在一起。秉泰看到,二哥的头上已经有了白发,但还是那么健壮,他的手臂还是那样有力气,以至于自己的身体在二哥的臂膀里有点儿动弹不了。孩子们听到父亲的声音都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喊着:“爸爸!爸爸!”呼啦一下子欢快地围在了他的周围。

  其实,才两个星期,他却感到很久很久没有看到孩子们了。看到孩子们,他心里有了一丝宽慰。瑞雪、瑞春和瑞碧的脸被太阳晒得红红的,她们的头发粗粗拉拉的,没有了以往的光泽,衣服也是脏兮兮的,祥涌的脸上全是灰尘,不知道这个孩子钻到哪个土坑里了,总之,他们紧紧地围住了父亲。

  以往在家里害怕父亲的感觉,此时,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瑞雪高兴地问:“爸爸,妈没有跟你一起来吗?”高兴之余,秉泰才忽然想到还没有见到妻子呐,被女儿一问,他赶忙问:“四丫头,怎么?你妈妈不在吗?”瑞雪睁大了眼睛疑惑地盯着父亲,不知道父亲话里的意思。她赶紧问:“爸爸,妈也来了吗?”

  这一问,把秉泰给弄糊涂了。他四下里张望着,也没有看到妻子的身影,他有些慌乱起来了。他的二哥纳闷地问:“三弟,你在找谁呀?”秉泰转过脸一把拉过二哥急切地问:“二哥,孩子们的妈怎么没有见着呢?”二哥纳闷地看着他,说:“三弟,你不是来接这几个孩子的吗?”

  秉泰的表情开始急剧地变化着,说话声都有点变了调:“孩子妈带着几个孩子,昨天夜里就离开小城了!”他急得直搓手掌。

  二哥也着急了起来:“莫不是在路上出了事?从你们那里到这里,坐马车半天就能到的呀!怎么会走十几个小时呢?”二哥说完,宽慰弟弟说:“三弟,别急,别急,我去庄里说说,你先回屋歇着。”二哥没等秉泰说话,就跑出了院子。

  秉泰的二哥找到村长,村里立即就派出了几个民兵分两路去迎母亲的车子。

  二哥从外边回到家告诉秉泰:“三弟呀,村里已经派人去接弟妹了,甭担心,出不了事的!来,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吧!嗯!三弟,你有多少年没回来了?”他领着秉泰走进堂屋,堂屋的正面墙上摆着一个供香祭祖的高桌,桌子上立着祖上的牌位,两侧是红木椅子,红砖铺地。堂屋的一边是饭厅和厨房,另一边是两间睡觉的房间。农村人习惯睡土炕,所以,土炕占了屋子的一半空间。

  瓦房盖得很宽敞,里面也很亮堂,只要是晴天,阳光就会从外边透过又高又宽的窗子照射进来。地面全是洋灰地,没有尘土,这是秉泰给二哥盖的房。二哥请秉泰坐在炕上休息,二嫂扭呀扭呀地把一壶热茶提了进来,笑眯眯地说:“三弟呀!你二哥总是念叨你呀!以后呀,常回来看看吧!”她给秉泰倒了满满的一杯茶水。秉泰看着二哥的孩子们,心中涌起了对大哥的思念。他为了感激未改嫁的大嫂,在庄里买了地,盖起了三间瓦房送给大嫂,每年都接她去小城住一段时间。

  喝过热茶后,秉泰掏出怀表看了一下时间,已是傍晚五点多钟了,看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他又开始烦躁起来了。二哥看到秉泰神情不安,宽慰他:“三弟呀,甭担心!这里还没有鬼子呐,村里的人准能找到他们。”

  秉泰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他多么希望赶快见到自己的妻子呀!

  吃过晚饭,他一直站在院子里,直到午夜。时不时地,烦躁地拍打着自己的脑门:“孩子妈,你们到底在哪里呀!快急死我了!”

  再说,母亲带着孩子们从夜里出发,直到第二天的下午也没有到。车夫赶了十几个小时的马车,已经精疲力竭了。那两匹马也累得浑身上下冒着热气,喘着粗气,它们耷拉着头,慢腾腾地拉着车。无论车夫如何扬鞭赶它们走,它们的步子就是快不起来。母亲见状,只好让大家再休息一次,而这个时候正好是傍晚五点多钟。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庄稼地里重新蒙上了一层黑纱,旷野里刮起的风把白天晒暖和的身体重新带到了寒冷之中。

  马车夫拖着疲倦的身体卸下了马鞍,牵着它们朝旷野深处走去。母亲从车上下来,放下孙子,想舒展一下身体,可是岳翔却怎么也不让奶奶安静。他开始哭闹起来,嚷着:“奶奶,我要回家,我要喝牛奶,我要吃饼干。”母亲看着他,无奈地叹着气。

  祥波站在母亲旁边蹭来蹭去,喊着:“妈,妈!我饿了!”

  这两个小家伙实在让霍母受了很多累,她哄着孙子,抚摸着儿子,从怀里掏出最后的两块饼干递给了孙子。

  祥波看到母亲把饼干给了岳翔,开始哭闹着也要吃:“妈,我也想吃,我也要吃嘛!”

  母亲吃力地蹲下身去,告诉小儿子:“儿啊,妈只有两块了,你看,你是他的叔呀!你的个子比他高,等到了家妈给你一盒饼干,让你吃个够。”

  祥波望着母亲和岳翔,眼睛里汪着一兜水,咽一口唾沫对母亲说:“妈,我饿了。”母亲打开手臂上挎着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一块面饼递到小儿子的手里。

  在土路上,母亲晃悠着身体走来走去,她把身上的棉袄脱下来,铺在地上,让孙子和小儿子坐在上面,她只穿着一件夹衣,她被晚风吹得微微地颤抖起来。她的脸上极度的疲劳,眼睛里早已布满了血丝,她的头发被风吹得也蓬乱起来了。

  母亲望了一下周围,一望无际的田地,一边是麦地,一旁是还没有翻耕的玉米棒子地,隐隐约约还可以看到留下来的玉米棒子根扎在地里。还有一大片棉花地,根枝已经长到三、四十厘米高了,远处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光亮。但是,四下里除了他们以外,静极了。母亲来到舜瑶和二儿子的身旁,语气略带不安地说:“孩子们,前边也不是我们的家,看来还要走一阵子啊。”

  四十多分钟后,马车夫牵着马懒洋洋地返回来,他告诉母亲:“大婶子,昨天夜里没有月亮,俺走错了路,俺刚才到前面的村子打听路去了。唉!还要再走六七个小时才能到呐!”

  母亲听了后,无法埋怨车夫,关切地对他说:“大兄弟,一路上你辛苦了,再坚持一下吧。”说完,母亲把最后留下的一点口粮给了车夫。

  大家等着车夫把马鞍重新架好后,又开始爬进车棚里去。他们走过了一个村子,又走过一个村子,眼看着有了人家,可又不是自己的家。车上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又一次次地燃起希望。这一天的晚上,天空中有了月亮和星星,路面上不再是一片漆黑了。

  夜里,颠簸的土路都快把人的骨头给颠酥了,舜瑶干裂的嘴唇被风一吹,一阵阵疼痛起来,肚子由于没有进食,饥肠辘辘,咕噜咕噜叫个不停。坐在旁边的祥润开玩笑地说:“嘿!这多好!还能听着音乐呐!”说完,他“扑哧”捂着嘴笑了起来。

  舜瑶气恼地冲着祥润说:“二弟,你怎么也会耍贫嘴呐!哎!肚子里是空的,还能不叫唤嘛!”说完,舜瑶紧紧地捂住肚子。

  夜路似乎越走越远,不知不觉,大家便在车棚里睡着了。

  车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嘎悠嘎悠地晃动着,也没有把车里的人给摇晃醒。只有母亲始终没有合过眼睛。突然,舜瑶和祥润被一阵“嗡嗡”声给吵醒了。此时,母亲也睁大了眼睛注视着前方。他们同时看到了前面一里多外有几个亮点在晃动,断断续续的喊声随着风飘了过来,声音和亮点在夜间的乡间小路上,尤其是在半人高的棉花地里,显得格外瘆人。母亲慌忙对车夫说:“大兄弟,这一带有没有强盗和土匪?会不会是日本兵呢?”看到前方的亮点,车夫也有点儿慌乱起来:“大婶子,没听说这一带有土匪和强盗,日本兵也不会在夜里出来的呀!”他也说不清楚那些亮点是属于哪一路的。

  大家猜测着那些亮点和忽高忽低的喊声。母亲感到非常害怕,她紧紧地搂住了两个小家伙,舜瑶和祥润也紧紧地拉起了手。本来就饿,加上困和疲劳,舜瑶感到心神疲惫不堪,现在,看到了亮点在晃动,那硬撑着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了。祥润攥紧了她的手,低声说:“三姐,别怕,有我在!”

  在黑暗里,舜瑶感到从二弟手里发出的热量,那双大手给了她力量,她觉得二弟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那颗颤抖的心略微平静了下来。

  母亲镇定了一下,对车夫讲:“大兄弟,你先把车子停下来吧,孩子们,千万别出声!”她用手把孙子的嘴给捂上了,车夫也把车子停了下来。

  在这一片棉花地里,马车被暴露得清清楚楚,好在是夜里,远处还看不到这里,他们几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母亲在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上帝,保佑我们一家老小吧!”然后,母亲又说了些什么,谁也听不清楚了。

  村子里的民兵分成两路出来迎母亲一行,这两条路均是母亲的车可能经过的路。他们傍晚五点多钟就出来了,走了一段路后,并没有看见母亲的车。大家也开始慌了起来,以往这里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他们在黑暗中点燃了火把,走出十几里后,还没有见到车子,他们就开始边走边喊了起来:“天鹰!天鹰!”好在日本兵的炮楼还没有修到这里来。

  喊声在空旷的地里传向四周,随着风把喊声也传到了马车旁。坐在马车里的人同时都听到了那忽远忽近的声音。舜瑶高兴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头重重地撞到了棚顶,只听一声“哎哟!妈,你听,是在喊我们的!”祥润也忙应声说:“是在喊我们呢!是在喊我们呢!妈!”

  喊声越来越近,亮点也越来越大了,可以看清楚忽闪忽闪的火光。母亲说:“儿啊,你先到前面看看去。”祥润从车上跳下来,冲向了前方,他的身影立即消失在夜幕里。

  正当大家等得焦急的时候,祥润又从黑暗中返了回来,在他的身后跟着那几把火柱。

  原来,祥润走了以后,他慢慢地靠近了那些火把,他不敢贸然接近这些人,找了一块地方停下来,隐隐约约听到:“我估摸着,老霍家的车也该到了呀!这里离我们的庄子可是有段路程了。不会遇上鬼子吧?”“别瞎说了,鬼子还没有到咱们这里呢!”祥润听到这些话,断定这些人是来找他们的,那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他激动地从黑暗中一下子蹿了出来,跑到前方,大声喊了起来:“我们是老霍家的!我们是老霍家的!”

  祥润带来了四个民兵,他们见到母亲的时候,有的人喊嫂子,有的人喊婶子。尽管,母亲不认识他们,但听到了久别而又亲切的乡音时,不觉眼泪夺眶而出。

  他们跟随马车一起回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一点多钟了。

  当秉泰看到马车和家里人的时候,他眼望天空,长长地嘘出了一口气。他快步走到妻子面前,在黑暗中,他无法看清楚妻子的脸,弯下身子,把脸凑到妻子面前,仔细地打量起分别只有两天的妻子,轻声地说:“孩子妈,让你们娘几个受累了。”

  丈夫的出现,令母亲大吃一惊,她用一种疲惫和疑惑的声音惊讶地问:“孩子他爸,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秉泰简单地告诉她后,母亲便没有再问下去。她嗔怪地看了一眼丈夫,随大家进了屋子。

  孩子们早已睡下了,秉泰的二嫂见到了秉泰妻,很是激动,迎上去:“他三婶子,真把我们急坏了,眼下这里也说不上太平了,日本兵在几里外已经盖起了炮楼,等他们熟悉了这里,他们就会出来的。这些该死的鬼子兵,真是造孽呀!这不,民兵天天在街上巡逻,村边上也有民兵把着,路上没事就好,三弟也总算可以坐下来吃口东西了。”说着,她把热饭端上了桌子。

  霍家妯娌久别重逢,倍感亲切,她们手拉着手,上了热炕。

  这一桌热乎乎的饭菜,让舜瑶和祥润看着直流口水,可是,大人不动筷子,他们是不能先吃的。越是饥肠辘辘,大人们的话就越没完没了。此时,舜瑶感到胃口有些隐隐作痛,她暗自思忖:妈真像个铁人,她在路上几乎没有睡觉也没有吃什么东西,怎么还有这个精神头儿跟他们说话呢!

  秉泰二嫂催促着:“饿坏了吧?快趁热吃吧!三弟,他三婶子,快吃吧!”秉泰夫妻拿起了筷子,当他们把第一筷子的食物放进嘴里的同时,舜瑶和祥润就迅速地一手拿饼一手拿筷子,说:“爸,妈,二大爷,二大妈,我们吃了。”便狼吞虎咽地猛向嘴里塞东西。

  新小米粥诱人的香味,金黄色、香喷喷的玉米面饼子、葱炒鸡蛋和雪里蕻炒黄豆,还有腌黄瓜和酱花生米,孩子们美美地饱餐了一顿,秉泰看着孩子们不顾一切吃饭的样子,心里隐隐作痛。

  热炕唤起了岳翔和祥波的精神头,他们吃过东西后,就在热炕上耍闹起来。舜瑶和祥润不停地往嘴里填东西,很快就把肚子填饱了。舜瑶强打起精神,可是,筷子还是从她的手里滑落了下来,眼皮上下不停地打架。祥润用一只胳膊撑着头,一只手握着筷子,已经睡着了。

  热炕驱散了身上的寒气,一天一夜的劳累,舜瑶躺在热炕上,立马就进入了梦乡。

  可是,秉泰夫妻却依然无法躺在炕上,他们相互对望着,猜想着:乡下就真的安全吗?

  舜瑶一直睡到当午时才起床。午后,舜瑶与祥润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祥润的手里仍然拿着一本书。温暖的太阳让两个人忘记了昨天夜里的寒冷,他们又开始闲谈起来。

  舜瑶认真地问:“二弟,将来你打算干什么呀?”

  祥润略微思考片刻,回答说:“三姐,我想当一名化学家。”

  舜瑶望着二弟的脸,若有所思地对他说:“是啊,化学是一门很好的学科,我们国家是个农业国,农民们靠着土地种庄稼,二弟若能学农业化学,这对农民们的帮助一定会很大的。”祥润听着三姐的话,不住地点着头。

  他突然看着舜瑶,问:“三姐对将来有何打算?”

  舜瑶陷入了沉思中,轻轻地说:“我,唔,我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不过,我打算高中毕业后上大学,然后,去美国念书。我喜欢学校的历史课老师,他让我知道了很多东西,我想学西洋史,将来当老师。”

  祥润很惊讶,他没有想到三姐居然有去海外念书的想法,眼睛里放出一道光芒,激动地站起来,追问:“三姐真的有去海外念书的想法?那我们一起去吧。是的,我们应该好好念书,学一下西方国家先进的东西来填补我们的不足嘛,让我们国家强大起来。”俩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聊越兴奋起来。

  舜瑶高挑的个子,散发着青春的魅力,两条漂亮的长腿,浓黑茂密的长发越过肩头,蓬蓬松松地垂落下来,纤细的手指,不时地抚摸着飘到前面的发绺。

  祥润突然被舜瑶优美的身姿所迷住,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三姐。虽说,平时在家里天天见面,可他却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这个三姐,她的体态优美动人,祥润好像第一次感到自己有这么漂亮的一位姐姐。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副绝美的乡间美人画。此时,他傻愣愣地望着舜瑶出神。

  舜瑶猛然回头,正好碰上了他那双眼睛。祥润一下子羞红了脸膛,慌忙垂下眼皮,回避三姐的面孔。

  看到二弟眼睛的瞬间,舜瑶有些不好意思,她笑了笑:“二弟,你看我是不是像个傻瓜?”

  祥润躲开三姐的眼睛,慌乱地说:“不,不,三姐,你真的太美了。如果我会画画,一定要把你画下来。”

  舜瑶听了后,女孩子特有的羞涩染红了脸颊。她用手指了指正在玩耍的六妹,对二弟说:“你说错了,六妹才美呢!你看,她有多可爱!”

  两个人的目光转向在院子里嬉闹的弟弟妹妹们。瑞碧,这一年刚好十岁,卷曲乌黑的娃娃头,前面的刘海齐刷刷地剪到眉毛的上边,她穿了一件蓝色夹旗袍,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妩媚可爱。

  几天过去了,外边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秉泰窝在此地度日如年。乡下没有电话,他无法与小城取得联系,更让他坐不住吃不下,只能干着急。

  12月底,日军占领了山东省会。随后,日军又沿着胶济铁路向东进犯。小城市长不得不率领着海军陆战队和政府的大小官员及家眷们退出小城向鲁南转移。

  秉泰感觉到,大女儿与女婿必定会跟着政府离开小城,乡下离小城不远,日军也会很快来这里。因此,乡下也不是久留之地,说不定,比小城还要危险。一想到此,秉泰的整个心都在翻腾,他越发焦躁不安起来了。

  这个近五十岁的男人,坐下来吃闲饭的日子让他感到受不了。他是生意人,阻断外界消息的生活让他无法忍耐。几天以来,他时而闷坐几小时,时而站立个把钟头,他的情绪没有逃过妻子的眼睛。

  母亲话不多,看着丈夫坐卧不安,便劝他:“孩子爸,我们既然来了,就先把心定一定嘛。老大不是在那边吗?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还有伙计们,日本人来了大不了毁了店,人要紧呐。只要能躲过他们,往后的事情再说吧。着急也回不去,不如在这里住几天,跟老相识们唠唠话。”

  秉泰一听日本兵,脸上就充满了怒气,他愤愤地说:“什么?安心?在这里我能安心吗?那日本兵把北平,南京,省会都占领了,这乡下还不是眼皮子底下的事情吗?省会那边我是顾不上了,可小城的店铺是咱们的本儿啊!我们在这里也不能长住下去,你看,孩子们的脸都结疙瘩了,衣服哪能抗寒?我哪里能躺得下?那产业来得容易嘛!孩子妈!”母亲见丈夫发了火,什么也不想说了。

  秉泰二哥见状,劝他做长久的打算,赶快给孩子们做棉衣裤。谁也不知道日本兵什么时候来?谁也说不清楚何时才能返回小城?母亲决定,不管日本兵来与不来,当务之急,马上要给孩子们做冬服。

  秉泰身不由己,只能让肝火烧在肚子里。白天,他闷着头,一句话也不说,眼睛却望着小城的方向,常常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里。他希望这里不要发生任何意外。

  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乡下的日子比市里更加危险与恐怖。

  1938年元旦,秉泰一家在乡下过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乡土味的新年。

  乡下的冷风透骨的凉,母亲昼夜赶着给孩子们缝制棉服。白天,孩子们在阳光下可以晒晒太阳,到了晚上,他们就只能坐在炕上取暖。女孩子们的夹旗袍像一片纸,被风一吹就透。

  年初的一天,家里和往常一样,秉泰妻与二兄嫂在厨房里蒸白薯,贴玉米面饼子,用从鸡窝里刚拣出来的蛋炒葱花,锅里还煮了一大锅棒渣粥,乡下特有的香味弥漫了整座瓦房,正当她们把饭端上桌子的时候,突然,街上敲起了大锣,有人喊道:“鬼子进庄喽!鬼子进庄喽!”铛,铛,铛!这只锣一响起来,全村的人都能听得见。

  二哥转脸对秉泰说:“三弟,鬼子来了,我们得躲出去呀!”

  秉泰愣住了:“出什么事了?躲什么?”那个民兵急急地告诉他:“村子附近有个鬼子据点,这几天刚盖好,今天他们突然出来了,村长让大家去邻村避一避。”

  秉泰一听,心里冒起了一股火,这不是离了狼窝又进了虎穴嘛!这有鬼子据点,那我们不是送死嘛,逃难怎么逃进了虎穴里。他自言自语:“看来,哪里都一样啊!咳!我好糊涂!真不该把全家人都拴在这里!”他忽然问:“全都走吗?”二哥说:“三弟呀,都得走呀!还不知道鬼子要窜几个村子呢!”此时,孩子们都被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得面如土色,他们围在秉泰的周围,看着他的脸。二哥催促他们赶快走,秉泰这才犹如梦中初醒,他忙对妻子说:“孩子妈,你带着孩子们先走,我去追你们。”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大家开始慌乱起来。两个小脚女人赶紧吹灭灶台里的火,顺手包了几个热红薯。秉泰妻抱着长孙,领着小儿子,招呼着孩子们慌慌张张地离开了这个家。霍家人随着村民像潮水般涌出村庄,大队人马一股脑儿地奔向了邻村。

  母亲抱起孙子,拽着小儿子,冲着孩子们嚷着:“赶快!赶快!”舜瑶急忙搀住母亲:“妈,我抱岳翔吧!”母亲急红了眼睛:“不用管我!我抱着他!”

  舜瑶拉着瑞碧的手,祥润拉着祥波的手,一家人随着大队人马颠颠簸簸地滚入了另一座庄子。土路上带起的尘土随着寒风到处飞扬,孩子们的哭闹声,妇女们的叫喊声混为一体。舜瑶被这种声音震得头昏目眩,她搀着母亲,母亲抱着孙子,祥润带着其他弟弟妹妹们,紧紧地跟在母亲身后。母亲的那双小脚拖累了她,她不停地倒着小碎步,全身上下扭动着,脸色苍白,大口喘着粗气,汗水顺着她的额头流进了脖颈里,她吃力地向前迈着一双小脚。

  舜瑶几次都想抱过侄子,可是母亲却紧紧地搂着孙子,她谁也不给。大家相互催促着,搀扶着,连跑带颠地来到了下一个村子。

  农村,地连着地,庄连着庄,庄户人在地里干活,常常会在地头说上几句话,称兄道弟,一庄有难,大家伸手相助,这是老传统。人们跑到这个村子,母亲已经累得面色苍白,但她却仍然紧紧地抱着孙子。孩子们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被这一连串不停的仓皇奔跑吓得面如土色。到了这个庄上的人家里,女孩子们一下子便瘫坐在地上了。什么干净不干净的,先坐下来喘口气再说吧!

  人人跑得浑身都是汗,被寒风一吹,冷冰冰的,坐在冰冷的土地上,浑身顿时就打起了冷战。饥饿、寒冷、惊恐一齐向他们袭来,舜瑶只感到胃口如刀绞一般地疼。她看看身边的妹妹们,个个面带恐惧,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秉泰随后赶到,看着自己的孩子们和妻子,心里比任何人都难受。这口气还没喘匀,一个民兵慌忙跑来,说:“那帮小鬼子又从前面的庄子出来了,正朝着这儿奔呐!”

  他的话刚出口,瑞碧“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妈!我可跑不动了!我可跑不动了!”她动人的脸蛋上,被汗水和尘土搅和得脏兮兮的,汗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又冻成了直棒,硬挺挺地倒挂在她的头上。

  秉泰和妻子看着几个孩子的模样,个个累得脸色煞白,神态紧张,眼泪汪汪的,一张张大花脸,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他们夫妻的心像被蝎子蜇了一样痛楚。是啊!这些在城里长大的孩子们,哪比得了乡下的孩子们!

  两个村的人们又“轰隆轰隆”地向着下一个村子跑去。一个民兵看着秉泰一家人还不动,急得大声喊了起来:“舅爷!怎么还不跑啊!再不跑就来不及了!”他粗鲁地拉起坐在地上的几个女孩子。这个时候,母亲的一个远房表哥急急地告诉秉泰:“兄弟呀!要是再不走,那可就真的来不及了呀!”那个民兵看着身体颤抖的几个女孩子,指了指前面的大场院说:“要是不跑,就只能到那里躲一下了。”

  女孩子们相互看着,吸溜着鼻子,可怜巴巴地说:“跑不动了!跑不动了!”她们宁愿躲起来,也不想再跑一步了。秉泰夫妻别无他法,也只有这样做了。

  全家人随着民兵来到场院,那里有几个大垛,是用长长的秫秸秆儿扎起的大捆堆积而成的,里面藏几个人是没有问题的。秉泰一看,心如刀绞,眼前的几个孩子,如花似玉,美丽娇嫩,让她们受此之苦,他感到对不起孩子们。

  这时,一个村干部跑来催促他们:“啊呀!大哥,再不快点,连我们也走不了了!”几个大汉子不由分说地把舜瑶和几个妹妹推进了一个大垛,外村的几个女孩子也被推进了另一个大垛里。然后,他们快速地抱了很多秫秸在外面堆了又堆,大垛变得更厚了一些。女孩子们还没有回过味儿来,就被推进了一个黑洞洞,潮乎乎的草垛里。

  一个男人冲着里面的女孩子轻声地喊:“妹子们,外边出什么事,可千万别言语啊!别闹出动静来!”话音一落,一阵嘈乱的脚步声迅速地离开了场院,外边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女孩子们在漆黑的草垛里相互搂抱着,急促的喘息声快要把里面冲炸了,舜瑶,瑞雪,瑞春,瑞碧坐在湿漉漉,黏糊糊的土地上,发霉的草渣子蒸发出来的热气正熏触着她们的屁股,难闻腐烂的秫秸味直扑鼻腔,舜瑶捂着嘴巴,咽下去要吐出来的酸液。

  秫秸的厚度挡住了外面的冷风,坐在里面的几个人,只能听到喘息声却看不到脸,伸手不见五指,静得可怕。四姐妹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借以壮胆。没有人敢出声,只有从嘴里呼出的热气,才感到在这个秫秸垛里有生命存在,她们颤抖的心,让秫秸垛里的空气也都颤动了起来。

  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远处传来了杂乱的声音,那是大皮靴踏在土路上发出的“吭吭”声,还夹杂着吼叫声,就像老虎见到活食时发出的闷在喉咙里的“呼噜呼噜”声,听起来,感到每个骨头缝里都渗进了冷气,发根都立起来了。外边听不懂的话及粗声粗气地嚷叫和谩骂声传进垛里,坐在里面的女孩子们听得真真切切,四姐妹浑身颤抖得像筛米的箩筐。

  舜瑶紧紧地搂住六妹,抓着她的小手,生怕她控制不住哭出声来。瑞雪和瑞春怕失去控制,将嘴捂起来,内颤外寒,姐妹们处在极度的恐惧之中。

  黑暗里,舜瑶从喉咙里发出警告:“妹妹们,可不能出一点声音呀!别怕!”她就势捂住了六妹的小嘴。保护妹妹们是她的责任。这个时候,她的胃也开始剧烈地绞痛起来,身上冒出了冷汗,她紧紧地咬住嘴唇,一只手捂着胃,另一只手始终捂着六妹的嘴。

  恐怖的皮靴声由远而近,渐渐地,渐渐地,她们可以听到大皮靴落地时发出的“咚!咚!”声。女孩子们的头发丝都立了起来,她们听到了几个日本兵正围着她们的大垛转悠着,咕噜咕噜喊着话,然后,就听见刺刀向大垛扎进来的声音,“嚓,嚓,嚓”的刺刀与秫秸秆相碰时发出的声音。刺刀每扎进一次,大垛就会留下一个小眼儿,从那里便会射进一丝光线,姐妹们只感到刺刀就在眼前一进一出的,一下,两下,三下——日本兵围着大垛转着圈子上下乱捅乱扎。突然,一把明晃晃的刀尖儿一下子伸到舜瑶的鼻子前,在黑暗里可以看清楚刀尖的亮光。她只感到一股子凉气直冲自己的面孔,她吓得差点儿就喊出声来。

  幸好这个秫秸垛很大很厚实,乱刀没有扎透它。可是,在被扎松了的秫秸秆之间却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孔,外边的光线射进垛里,坐在里面的人恐怖到了极点。

  舜瑶突然感到有个东西重重地压向自己,四妹被吓得昏倒在自己的大腿上。舜瑶看不清楚四妹的脸,而自己捂着六妹的手感到湿乎乎的,是眼泪还是鼻涕?

  在一阵乱扎乱喊之后,外边的声音向着另一个大垛移了过去。又是一顿乱扎乱捅,过了大约十几分钟,那一群日本兵没有发现什么,又乱叫喊了一阵子便离开了场院。

  外边恢复了宁静,透过刺刀孔射进来的光线,舜瑶模模糊糊地看到妹妹们像一摊烂泥一样倒在那里。不知道是谁的牙齿上下打着磕碰,发出刺耳摩擦的声音。也不知道是谁在轻轻地抽泣,像是从胃里发出的声音。谁也看不清楚谁的表情,谁也不知道自己发出了什么声音,舜瑶,在黑漆漆的垛里,哆嗦着捂着嘴发出一声轻轻的,长长的“嘘——”声。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远处又传来了脚步声,它们渐渐地靠近了秫秸垛。坐在里面的姐妹们以为日本兵又返回来了,赶紧又捂住了嘴巴。外面的脚步声听得更加清楚起来,随即传来了村民的声音。外边有人开始扒秫秸垛,渐渐地,昏暗的光线射进垛里,草垛扒出了一个大洞,然后,一个脑袋及半个身子从外边伸了进来,冲着里面喊:“三姐!三姐!”舜瑶听出是祥润的声音,激动地喊道:“二弟!二弟!”她的声音已经变了调。

  外边也喊着:“出来吧!出来吧!没事了!三姐!”

  祥润在昏暗里看到姐姐和妹妹们抱成了一团,她们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仍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母亲向里喊着:“孩子们,出来吧!”,那几个女孩子才从大垛里爬了出去。

  她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沾满了草棵和泥土,眉毛上都结了冰霜,她们一股脑地扑向了母亲。舜瑶受到惊吓,一爬出来就瘫倒在了地上。她用手捂着肚子,痛苦地从嘴里向外吐着酸水。另一个草垛里的孩子们,也都陆续地爬了出来。大家围在一起,讲述着那段可怕的经历,有的女孩子见到亲人后,嚎啕大哭起来。

  一切都是那么可怕,一切都是那样危险,如果秫秸垛稍微薄一点,如果哪个孩子真的叫出了声,如果日本兵点火烧垛,如果他们的刺刀再长一些,后果将又是什么呢?

  秉泰见到女儿们的时候,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他用手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望着女儿们呆若木鸡,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的心如刀剜一样地痛楚。这个高大的山东汉子,眼睛里闪着泪花,他的一只手不停地摸着自己的头顶,说不出一句话来。

  母亲疼爱地抚摸着孩子们的头,颤抖地说:“孩子们,没事吧?都怪妈不好,没有跟你们在一起,让你们受惊吓了,快让妈看看你们。瞧,这六丫头都快变成地瓜了,你看,鼻涕都流进嘴里去了。这个五丫头,那脸像个唱戏的,来,让妈给你擦一擦。”说着,母亲用自己的袖口为她们擦去了鼻涕和眼泪。

  母亲又疼爱地拉过瑞雪的手,看着她煞白的脸色,心里一阵绞痛。

  这个孩子有过一段生死徘徊的经历。在她八岁的时候,与小朋友在外面吃了不干净的食物后,回到家就开始腹泻,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并伴随着呕吐和腹痛。母亲赶忙请来老院长,诊断结果为痢疾。老院长马上开出药方,母亲立即去抓药,煎好药后给四女儿吃下去。瑞雪没有好,她持续发高烧,陷入昏迷状态。母亲和丈夫一看情况不好,马上送进医院治疗。医生告诉母亲,孩子是病毒性痢疾,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救治瑞雪。但是,因为发病急,一切治疗手段都无济于事。眼看着女儿因脱水而衰竭,母亲的心都碎了。她想起自己死去的三个孩子,看着眼前这个如花一般的女儿呼吸微弱,脉搏衰竭,她忍着痛,请人为女儿打制了一副小棺材。她日夜守在女儿的床前,闭着眼睛向上帝祈祷着,祈祷着。

  或许是母亲的真诚感动了上帝,瑞雪渐渐地停止了腹泻,高烧也开始退去,她慢慢地苏醒过来。母亲趴在四女儿的身上听着她的呼吸重新均匀起来,流着眼泪,抓起女儿的一只小手,低声地念叨:“我的孩子,你快醒来吧!”

  瑞雪是从棺材的边缘被拉回来的。从那以后,母亲告诉孩子们,吃东西前一定要洗手,不要随便吃外人的东西,这成为霍家孩子们牢牢记住的一条规矩。

  这段经历,让母亲对瑞雪更加关心起来,她摸着四女儿的头,轻声地问:“四丫头,吓着了没有?”瑞雪看着母亲,惊恐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她一句话也不说,扑进母亲的怀里,母亲疼爱地抚摸着她。

  这个时候,一个村干部跑来告诉大家:“没事了,那帮鬼子都回据点了,大伙儿可以回家去了。”随后,几个村的村民们“呼呼啦啦”又都照着原路返回自己的村子。

  舜瑶没有一点力气,她被人搀扶着,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家里。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这一天,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像一场噩梦。日本兵带给大家的恐惧和后怕,比冬天的寒冷更让人骨寒毛竖。

  日本兵占领了华北地区,他们到处修炮楼,每一个炮楼的哨兵不多,只有大的行动,他们才会集中各个岗楼里的兵一起出动。他们也不是每天都出来活动,若遇上不好的天气,他们也不愿意出来。他们到了一个地方,先安家,后掠夺,烧杀,他们找当地的农民给他们盖炮楼。为了在他国生存,他们也需要当地人,并要从商人手里买东西,雇佣会讲日语的当地人为他们当翻译。可是,日本人想找一个这样的人并不容易,当地人只要一听日本兵来了,想尽一切办法躲藏起来。日本兵长时间找不到当地人,就会改变方式,半夜出动兵力到各村去搜查。

  日本兵初到此地,不熟悉当地的情况,也不会轻易乱走乱动。乡下缺电少水,他们来了以后,便会想尽一切办法打水井,架电线和修铁路。夜间看到哪里亮着灯,那一定是炮楼。

  再说,霍家人随着人流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返回自己的庄子。一回到家,孩子们便一头栽倒在冰凉的炕上,像一摊烂泥,死死地睡在渐渐烧热起来的炕上。

  舜瑶的脸被胃痛绞得变了形,她断断续续地向父亲讲述了她们躲在草垛里的事情。秉泰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停地念叨着:“好险呐!好险!上帝保佑你们姐妹无事啊!”他自言自语道:“要是鬼子的刺刀再长一点儿,扎出了血,那会是什么后果呢!要是他们放火烧垛,那又是什么结果?要是你们在里面发出点儿声音来,那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要是垛再薄一点儿……啊呀!”他不敢再想下去了,坐在炕缘上,越想越后怕,从他的头顶上流下了串串冷汗。

  秉泰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一家老小的命都在他的手里攥着,他要对每一个孩子的生命负责,此次的逃难可以说是用生命做代价的。想到妻子跑起来吃力的样子和女儿们蓬头垢面,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三女儿被胃痛折磨得扭曲了的面孔,都让这个男人痛苦不堪。

  孩子们和妻子的安全成了秉泰最大的心病,他不敢想以后,只能过一天是一天。

  也就是从第一次遇到鬼子进庄奔逃在外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脱下衣服睡过觉。他常常在夜里站到院子里听街上的动静,白天才会和衣睡上几个小时。他的眼睛始终布满了血丝,无论妻子如何劝他,他也不会在夜里躺下来。只要天色一擦黑,秉泰就会神经质地坐在炕沿上望着窗外,等大家吃过晚饭以后,就会一直站在寒风中直到天明。从小城来时穿着的蓝长袍没有换洗过,满身的褶子,脏中夹带着一股子汗臭。

  母亲发现,丈夫来到乡下,身上总别着一把手枪,从不离身,躺在炕上,就把那支手枪压在枕头下,他是从哪里搞到的?母亲一直没有问过丈夫。

  秉泰像一个门神一样企图用自己的力量去保护全家人,而实际上,在这里所有的人都像惊弓之鸟一样,惊悸恐慌,度日如年。而他的心里更加凄凉。

  那本“圣经”小册子,他天天揣在怀里,夜晚站在院子里,便会掏出来,捂在自己的胸前,祈祷着,祈祷着上帝保住一家人的性命。

  可是,情况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刚刚过了几天安静的日子,鬼子又来了。

  这一天的下午,正当孩子们贪恋地吃着诱人的饺子的时候,街上突然响起了锣声,“鬼子进庄喽!鬼子进庄喽!”一声紧一声,越敲越急。一个男人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粗气说:“不好了,鬼子已经从前一个村子出来了,正朝着这边开来。跑是来不及了,村长让大伙儿各自找地方藏起来。你们赶快避一避吧!”

  原来,鬼子兵在前一个村子折腾了半天,没找到人,抢了不少鸡和粮食,民兵以为他们会就此住手,在天黑之前回据点,可不知为什么却朝这边开来。男人告诉秉泰:“你们只能在本庄找个地方躲一躲了。”

  大家一听,急得团团转。这里房子虽大,但却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人们一下子就慌乱起来了。秉泰看着眼前的女儿们,心里一阵绞疼。男人让他赶快拿主意,可是,秉泰望着女儿们发呆。情急之下,秉泰二哥说:“三弟,你家女孩子就藏到后院的牛棚里去吧!只有那里可以藏身了。”秉泰想,事到如今,由不得自己,只有按照二哥的办法去做了,女孩子们迅速跟着二大爷来到牛棚。

  这是一处用泥土筑起来的只有三面矮墙的棚子,上面压着用柴草做成的顶子。旁边是粪池,里面的粪便早已冻干,可仍然散发着臭气,老远就能闻到那股子恶臭味。牛棚里没有牛,地上堆着一大堆干草,那是牛过冬的食料。离地面两米高处,用两根粗大的木梁挑起一个平台,下边用四根木头支撑起这个平台,上边堆满了通顶的干草。在漆黑的晚上,几个女孩子紧张地皱起眉头相互对望着,秉泰二哥急促地说:“你们几个快爬上去吧,躲在里面别出声,可千万别动,没有时间了,上去吧!”

  四姐妹大眼瞪小眼,没有动。“快,快!没有时间了!”秉泰二哥又急促地催她们上去。姐妹们开始哆嗦起来,谁也不愿意先爬上去,但又没有退路。舜瑶颤抖着和二大爷把瑞碧托了上去,随后,瑞雪,瑞春也被托了上去,舜瑶是最后一个爬上去的。她担心地问:“二大爷,四个人都在上面,会不会掉下来呀?”

  秉泰二哥说:“侄女,只要别乱动就不会掉下来。”他又叮嘱:“不管外边发生什么,都不要动,我就在附近,别怕!”说完,他快速地从地上又抱了很多草,盖在她们身上,在外边又堆了一些旧草,然后,压低了声音告诉姐妹们:“我走了。”随即,他就离开了牛棚。

  不多一会儿,从远处传来了坦克的“隆隆”声,渐渐地,那种声音变成了“轰隆轰隆”震耳的巨响,震得牛棚也随着晃动起来,慢慢地,可以听到鬼子的叫喊声了。接着,可以听到他们踩到土地上所发出的“噔,噔,噔”的皮靴声,不时地还能听到刺刀碰在墙壁时发出刺耳的“嚓,嚓,嚓”的摩擦声。一股子凉气顿时就从舜瑶的脚尖直通她的脑顶。此时,她的心早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胆也快要从下边掉出去了。她的胃开始钻心地疼痛起来,身上起满了像鸡皮一样的疙瘩。她咬住嘴唇,用一只手使劲压在胃上。她从嗓子眼里发出一道命令:“妹妹们,别怕,别动,别出声音,挺住,爸爸妈妈就在附近。”

  不多时,鬼子的嚎叫声传进牛棚,坦克从牛棚滚了过去。这时,有几个鬼子叫着喊着用手电筒照着牛棚,不时地左右上下地晃动着,嘴里咕噜着什么,舜瑶只听懂了“花花姑娘”这个词。越来越恐惧的神经,越发不可控制的颤抖,大家感到那个支撑她们的平台马上就会断裂。

  越是极度恐惧越是引来更可怕的搜查。鬼子兵从外边走进牛棚,一道强烈的光线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晃动着,这时,一个鬼子走到垛下,不甘心地弯下腰从架子底下用刺刀向上一通地乱捅乱扎,只听到“噌,噌,噌”地一下又一下。突然,那把刺刀不偏不斜地扎进舜瑶与瑞雪之间两腿的裤子缝里并碰到了舜瑶的手背,幸好在她的嘴里咬了一条手绢,才没有喊出声来。她们只感到一股子凉气从她们两腿之间穿过,刺刀很快拔出去了。然后,又扎向了其他地方。

  那个鬼子扎了有两三分钟,除了草没有任何可以让他抄走的东西,他的嘴里不知道喊着什么。这时,外边另一个声音传进牛棚:“长官,你看这是一个牛棚,全是臭烘烘的草,人怎么会藏在这里面呢?这个村子花花姑娘的没有,全是男人。”那个鬼子突然也说了句中国话:“你敢肯定没有人藏在这里吗?”尽管鬼子说得很生硬,也不准确,但是躲在里面的孩子们还是听懂了是一个中国人与鬼子兵在说话。倘若不是夜里,那草垛的颤动早就被看到了,要不是外边滚过去的坦克声压过了其他声音,草垛里所发出来的颤抖声也早就被听到了。

  皮靴声跟随着中国人的说话声退出了牛棚,渐渐地远去了。草垛里的女孩子们又听到了砸门声及谩骂声。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那种像畜生般的喊叫声才渐渐地消失,周围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姐妹们仍然躺在草垛上面一动也不敢动。

  又过了一段时间,祥润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一会儿,他举着油灯进到牛棚,喊着“没事了,没事了,快下来吧!”但是牛棚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祥润有些急了,他用手急急地扒着草垛,大声叫喊着:“三姐,你们出来吧,没事了!”他大把大把地向下拽着草,仍然喊着:“在不在里面呀!在不在里面呀?”

  这时,从草垛里传出微弱的声音来:“二弟,在,在,我们在。”听到说话声,祥润才松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秉泰和他的二哥也一起进了牛棚,把几个女孩子从垛里一个一个抱了下来,她们脚一着地就全瘫倒下去了。

  在昏暗的月光下,几个男人看到四姐妹,人人嘴里都堵着一块手绢,浑身上下沾满了草秆。当她们把手绢从嘴里抽出来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哇”地大哭起来。

  这一次惊吓,舜瑶的胃疼得更加钻心,她什么也吃不下去,整日蜷缩在炕上。

  乡下人得病,都是自己到山里采草药,回来煎一煎,熬一熬,再加上自身的抵抗力,小病很快就能好。若遇上大病,那就要看谁的命硬了。看到舜瑶痛苦的样子,秉泰二哥不顾一切去山里采回草药。

  舜瑶喝下母亲熬好的黑汤水,过了几天,胃口才有了一些好转。

  秉泰夫妇担心再继续待下去,所有的孩子都会生病,他们期待着早一天返回小城,期待着祥涛给他们送信来。

  父亲带着全家人在乡下避难,“天鹰”成为一座空楼,只有祥涛和一些伙计守在家里。每天,外边时不时传来几声枪响和日本兵的喊叫声,令他们彻夜不眠,祥涛既担心店铺,也担心乡下的亲人们。他无法与父亲取得联系,孤独时时刻刻撞击着他的心,他整日坐卧不安,门口每天走过去的宪兵都会给他带来巨大的不安。担心、焦躁、恐慌与日俱增,他整个人也日渐消瘦。

  日本兵占领小城,他们并没有动用军火,可是,留在市里的市民们也不敢走出大门。日本人也很清楚,这座山城有他们垂涎三尺的港口和留在此地的众多纱厂与工厂。他们要把这块土地变成他们的殖民地,维护好这里的治安,才能尽早得到所有的财富,他们与民国政府成立了维持会以恢复市里的秩序。因而,小城的情况没有发生任何可怕的变故。日本人为了让安盛路早日恢复贸易买卖,尽可能地保持小城的原貌,维持会让躲避到乡下的市民们返回城市。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祥涛才派人到乡下把全家人接了回来。

  小城的大街上到处飘着红白膏药旗,日本兵肩扛着刺刀枪在街上巡逻,只要不闹事,他们也不去干涉你的事情。港口和铁路是他们重要的防守地,他们用这个港口向日本运送铁矿,用铁路运送弹药和生活用品。小城真的成了他们发家致富的海路,仅从这个港口,日本人就运走了十几万吨铁矿。

  小城的生意很快就恢复起来。高桥照相馆和那家药店的夫妇也带着孩子返回了小城,他们的生意重新开张。日本人封起来的纱厂也开始招回以前的工人,更多的日本人来到此地。这里的特产和精美的工艺品,又成了他们将来带回国去的纪念品。

  祥涛是一个头脑冷静且聪明的年轻人,他明白,这个充满殖民色彩的城市,做生意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外来文化的渗透,不得不让他的意识随着它们而有所改变。西方人比较随和也很热情,只要他们来店里选上了自己喜欢的皮鞋,就可以成交。可是跟日本人做买卖却非常难。他从邻居那里观察到日本人待人接物的言行,尤其是在礼节上有一套严格的模式,他认为这种礼节值得他去学习。为了以后的买卖,他开始学习日本文化和他们的风俗习惯。

  父亲并没有因为家里没有发生任何意外而松下心来,日本人占领小城,他心里没有底,他不知道日本人要把小城搞成什么样子,他要为自己如何做今后的买卖重新做打算。

  日本当局在小城制定了一个“特别地方计划”,他们依然将“观光城市”作为小城的发展目标之一。但是,日本人在这里只是获取,而不给予任何投资。随之而来的是部分景区遭受破坏,海水浴场被强行拆除,一些建筑被日军占用。因此,观光业并没有得到发展,一切服务都是面向日军和日侨所做的。在小城,观光没有得到任何发展,但小城的古物市场却发展得极为迅速。

  日本军人到“天鹰”一般都是穿着和服来,但无论是男是女,他们总是带着一副温和的面孔。他们对鞋子的式样和其他皮货的要求都十分挑剔,可是,一旦被他们看好的东西,他们会毫不吝啬地掏出大把票子来买。

  父亲十分赞同祥涛的态度,生意面前人人平等。无论是德国人,还是日本人,也无论是西洋人,还是国内的客人,他们都一视同仁地去接待。世界上,最挑剔的人应该是日本人,可是,凡是来“天鹰”做鞋的日本人都会被店主人谦诚实在的态度所征服。

  1938年7月,日本又制定了政策,他们抓住交通要道,特别是华北方面,要把国防要求放在第一位,铁路及水运要为军事任务服务。他们派部队对胶济铁路线实行军事管理。后来,又被一家日本会社接管,并由日本陆军水上宪兵队,海洋警察队和阜头特设防护团等协同实行殖民管理。因此,铁路和港口成了日本获取经济资源的两大动脉。

  日本人占领了小城以后,他们的商社便大量挤进小城,排挤了一大批当地的民族企业。由“天鹰”出资开办的那家火柴厂也不得不关门,而电料行,面粉厂和皮子加工厂为自家所用,才没有遭到军管和合并的厄运。

  日本人所做的一切,让父亲看到了自己的买卖将要面临的潜在危险,他不得不更加小心谨慎,以维护“天鹰”的名誉和信誉。

  当地人也明显地感觉到,日本人和德国人统治小城最大的不同,就是德国人在当地开发了一个具有欧洲风格和特点的小城,他们投入了巨大的财力和物力,把一个小渔村建成了一座东方的欧洲明珠。而日本人却是把小城当成了一个聚宝盆,他们是来淘金盗宝的。

  而对于买卖人来讲,命运似乎掌握在日本人的手里,那种逃难时的恐惧心态,现在,却变成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的岌岌可危的境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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