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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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感到自己真的做了一件天大的傻事,他把一家老小去乡下想得过于简单了,看着马车驶进黑暗中的一瞬间,他后悔自己没有跟着他们一起走。
马车突然飞奔起来,把母亲和孩子们都吓了一跳,大家随着向前冲出去的马车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过去。要不是坐在前面的祥润用身体挡住了扑向前的几个人,恐怕大家都要被抛出去的。舜瑶紧紧地抓住那晃晃悠悠的车筐,才算没有压在二弟的身上。她开始担心起来,这个车棚子能否禁得住外面风的力量。
车夫驾驭着马车向黑暗中驶去,他不时地对坐在后面的人喊着:“坐好了呦!”随后,就是一个响鞭,那两匹马在车夫的驱赶下,奋力地奔跑着。
舜瑶坐在车棚里,随着车子的颠簸一直望着父亲和大哥的方向,马车的速度很快就把他们甩进了夜幕里。昏暗的路灯像鬼火一样让人看不清路面,此时,她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伤心,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充满忧伤的面孔,尤其是站在风中的父亲,显得很可怜。在她的记忆中,父亲经常为了生意上的事情而着急上火,可是,今天挂在父亲脸上那种复杂的表情,让她产生了一种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感觉。现在,她要好好地想一想这些日子在小城所发生的一切了。乡下是什么样子?那里就安全吗?日军难道就不去乡下吗?她一边想着一边转过身子看坐在她后面的母亲的脸,她什么也看不到,黑黑的车棚里,除了可以听到人们的喘息声,根本看不到大家的面孔。车棚里没有人讲话,母亲解开自己的衣襟,把两个不同辈的孩子搂进自己的怀里,他们倒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呼哧呼哧地酣睡着,而母亲的前胸却暴露在外面。
马车很快就驶出了平坦的市区,车子开始颠簸起来,也比以前放慢了速度,他们已经走出了这座小城。都市的灯光和房子被甩到了后方,他们走上了一条漆黑的通往乡下的土路。
在冬暖夏凉的小城里,感觉不到那种北方的寒冷,即便是在深冬,也不是天寒地冻的季节。而当马车踏上土路的时候,外面的风带着呼叫声开始吹进车棚里。空旷的原野,风也变得凛冽起来。在没有任何遮挡的野外,可以听到风吹打路边稻草的“沙沙”声。这一天,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四周一片漆黑。这种黑暗对于成长在城市里的孩子们来说,显得特别可怕。舜瑶随着车子的颠簸,不由自主地拉了一下外衣,将它紧紧地裹在身上。她试图看一眼坐在身边的二弟,可是她什么也看不见。伸手不见五指的车棚里,静得有些可怕。
此时,祥润似乎很平静,他把背略微靠在车厢上,闭起了眼睛。
母亲坐在后面,她用自己的衣襟包住怀里的两个孩子,他们任凭车子的颠簸,他们一动也不动地倒在母亲的怀里酣睡。寒冷的夜风吹向母亲敞开着的脖子和前胸,很快,它们就被吹红了,可是她依然用衣服紧紧地裹住了两个小家伙。
舜瑶掀开那个小窗子的帘子试着向外张望,可是除了黑以外,她什么也看不见。她轻轻地捅了一下身旁的二弟。祥润睁开眼睛,迷茫地望着黑暗里的三姐。
车夫不时地冲着那两匹马吆喝着,在空旷的野外,那种声音显得格外刺耳。四周安静得可怕,除了马蹄踏在土路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外,就是车棚里人们的呼吸声,舜瑶开始提起心来了。好在,有二弟和马车夫在身边,多少还能壮一壮胆子。
马车一直颠簸在土路上,舜瑶由于紧张加上头一天晚上没有睡好觉,此时,浓重的睡意阵阵袭来,她的眼皮开始上下打架,她努力强睁着眼睛,可还是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这个时候,祥润也发出了轻轻的鼾声。车子里,只有母亲始终睁着眼睛注视着黑暗中的一切。自从丈夫决定孩子们由她带着到乡下去的那个时候起,她就一直处在极度的紧张与疲劳之中。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过着夜不能寐、整日不踏实的日子,为了寻找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不得不离开丈夫,她多少感到一种不安。此次出门,她不仅要照顾好孩子们,还要保证所有孩子们的安全。她几天都没有吃好睡好,感到身上极度的疲劳。但此时,她依然不能闭上眼睛。她希望车夫拉着他们按时赶到孩子们的二叔家里,她还想尽快地见到已经住在那里的孩子们。
路,越走越荒凉,风,也变得凄凉刺骨,一阵寒风从外面吹进车棚里,把舜瑶从睡意中吹醒,冷气从她的头上一直灌到脚底,她打了一个冷战,就再也合不上眼了。这个季节在城里,晚上穿件夹大衣就可以了。可是,走在乡间小道上,身上穿着的夹旗袍,根本无法抵挡外边冷风的袭击。她被冻得浑身微微地颤抖着,有些坐不住了。
在城里长大的孩子们,无法想象乡下的生活与城市有多么不同。仓皇之中,父亲和母亲竟然忘记了乡下比城里冷的概念,因此母亲没有嘱咐舜瑶多准备一些厚衣服,现在,坐在车里寒气越发袭人骨髓。帘子被风吹得里外飘打着,钻进来的小风更加凌烈地吹向人们的脸上和身上。舜瑶的牙开始上下不停地磕碰,这种声音越来越大,竟然把坐在一旁的二弟给吵醒了。
母亲见状,一边把孙子递给舜瑶,一边对她说:“三丫头,抱着他吧,还可以相互取取暖。”这是母亲在路上第一次开口讲话。舜瑶接过了大侄子,把他搂进自己的怀里。顿时,她就感到了一阵温暖。
路,越走越黑,马车在土路上颠簸着,心脏似乎也随着上下颠簸着。大约走了两个多小时,寒冷和饥饿一齐向车棚里的几个人袭来。舜瑶把衣服紧了紧,并把侄子更紧地搂在怀里。祥润睁开了眼睛,也把衣服领子竖了起来,并把头缩进里面去。母亲身上只穿了一件夹棉袄,她把披在身上的一条大毛围巾递给坐在前面的舜瑶:“三丫头,盖在他身上吧!”舜瑶接过母亲手里的大围巾,把岳翔又紧紧地包了起来。
母亲问马车夫:“大兄弟,我们现在到哪里了?”车夫告诉母亲:“大婶子,这是一片坟地,老大的一片,要走一会儿的。”
听到坟地时,舜瑶吓得大气不敢出,她情不自禁地使劲搂了一下侄子。不知道是因为这过紧的搂抱,还是因为外边的风吹进车棚,突然,岳翔“啊!”的一声大嚎,像一颗炸雷,响在舜瑶的耳边,同时冲向死一般寂静的郊野上空。本来就惊魂未定的舜瑶,被这一声嚎哭一吓,差点把侄子从怀里扔到马车外面去,她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其他的人也都被吓了一跳。
祥波闭着眼睛倒在母亲的怀里也跟着大哭了起来。那两匹马,受到惊吓,冲着天空长长地嘶鸣。从车棚向外看去,天上没有星星和月亮,但却可以看到车道两旁的土地里,隐隐约约矗立着大小坟包。舜瑶从前听人说过,坟地里有鬼火,可她从不相信这些话,现在,她忽然看到了坟地里星星点点跳动着的灰蓝色的光,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妈!那不是鬼火吗?!”她的声音已经变了调,浑身神经质地哆嗦起来。
母亲在背后叹了一口气:“这丫头,自己吓唬自己,哪里来的鬼火嘛?那都是些萤火虫。”母亲为了让女儿放心,编了一个瞎话。可是,舜瑶越看越害怕,似乎感觉到阴气正爬上车棚,她越是害怕,怀里的侄子越是不停地嚎哭,让她更加感到毛骨悚然,她浑身打了一个冷战,拍打着岳翔,试图让他停止嚎哭。
马车继续向前跑,岳翔随着颠簸,闭着眼睛张着大嘴哭个不停,舜瑶连怕带惊加上气,她挥起左手朝着那张昏睡的嫩嫩的小脸上狠狠地打了下去。一声清脆的,皮肤与皮肤之间的碰撞声“啪!”狠狠地冲出了车棚,哭声戛然而止。
接下来,便是断断续续地抽泣声。岳翔被这一巴掌打醒,他睁开眼睛,在黑暗里望着舜瑶,再也没有哭下去,祥波的哭声也随着停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两个小家伙带着泪水又回到睡梦里。
母亲没有责怪三女儿的举动,周围重新又回到了寂静中。舜瑶浑身的颤抖却没有停下来。
这是一片很大的坟地,他们走了足足半个多小时,才算走了出去。这个时候,舜瑶冷得再也坐不住了,她对母亲说:“妈,真冷,我想下去跑一跑,暖和暖和身体。”
母亲说:“把你侄子给我吧,下去活动活动,你可别害怕呦?”
舜瑶说完,把侄子放进母亲怀里,跳下了马车,她伸了伸已经麻木僵硬的腿脚,跟在马车的旁边跑了起来,跑了一会,身上有了一点热乎气,渐渐地忘记了怕。她朝着车里的祥润喊道:“二弟,下来跑跑吧!”
在漆黑的土路上,他们姐弟俩个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累了就爬上马车歇一歇,冷了再跳下来继续跑。就这样,他们以跑来取暖。遇到坟地,就都坐在车上。跑时出的汗,被冷风一吹,浑身立即又起满了鸡皮疙瘩。
大家都不说话,听到的只是车夫的吆喝声和马的喘息声,马车走进一望无际的麦地里。那空旷的庄稼地,让本来就刺骨的冷风变得更加疯狂起来了,车子颠簸得很厉害,内脏似乎都互换了位置,外面听到的除了风声,就是马蹄声和树枝的“嚓嚓”声。坐在车里,大家可以听到头顶上“飕飕”的风声。漫长而又黑暗的夜路,让大家精疲力竭,他们在忽醒忽睡中迎来了蒙蒙天亮。
几个小时的夜路,马身上冒出了热气,车夫也累得身体晃来晃去的。母亲看到天已经发亮,示意车夫停下来休息一下。
在舜瑶的搀扶下,母亲从车棚里下来,当她站稳以后,舜瑶才看到母亲的脖子与前胸已经冻得通红通红了,她心疼地把大围巾重新披在了母亲的肩膀上:“妈,你的前胸都冻红了,别把他们搂在怀里了,快把扣子系上吧!”说着,舜瑶帮母亲系上了上边解开的衣扣。
晨风吹乱了母亲的头发,她眯起眼睛看了看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迈着小脚在土路上来回走着,伸了伸腰和腿。两个孩子一路上坐在她的腿上,使她无法活动自己的身体,此时,她感到浑身筋骨都在疼。走了一会儿,她感到身上舒服一些了,又过了一会儿,她充满疲惫的脸上开始露出温柔的微笑。
母亲让大家吃一些东西好继续赶路。在朝阳普照大地的早晨,他们围坐在一起,分吃着从家里带来的大饼和煮鸡蛋,还有酱花生。水壶里的水早已冰凉,大家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们狼吞虎咽地就着冷风,吃着凉饭。
麦地里已经长出的小苗,随着风摇摆着,加上树梢摇动的声音,那些冰冷的食物好像更加坚硬了。
舜瑶和祥润已不再像昨天晚上出发前时吃不下饭的模样了,他们拿着凉面饼大口地咀嚼着。祥波和岳翔也都被唤醒,他们用小手揉着眼睛,岳翔含混不清地喊着:“妈妈,妈妈,我睡觉,睡觉。”祥波嚷着:“妈,我饿了。”母亲哄着他们说:“快看,这是我们的家呀,你们看,这里有多大!可以翻跟头,可以跑呐!”两个小男孩儿听母亲一说,真的睁大了眼睛环顾起四周来了。
温暖的朝阳照射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大家开始有了精神,两个小家伙也开始打闹起来,岳翔嘎悠嘎悠地在地上扭着,摔倒了,爬起来再走,祥波顽皮地在土路上蹦跶着,他们的欢笑声,让这些大人们多少感到一点放松。
车夫得到了一份食品,母亲让他多吃一些,以便有劲赶路。
舜瑶和祥润吃了东西后,有了精神,他们开始谈笑起来。这时,太阳从东边慢慢地爬向空中,顿时,他们身上就感到了一丝温暖。
吃过饭,大家重新爬上马车,舜瑶和祥润不再坐进去了,而是一前一后跟着马车跑起来。祥润身穿一件蓝色长袍,白白的脸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个子比祥涛还要高一些。他瘦得真像一根麻秆儿,长袍被风一吹,紧紧地贴在身上,飘起来的下摆带动着他的身体也一起随风摇了起来。舜瑶看着二弟那禁不住风吹的身体和斯文的面孔,很难想象二弟会有那种不着边的想法。
父亲安排他们俩与母亲同行是有道理的。除了在家的祥涛和住进教堂的瑞芬及住校的瑞佳,他们是孩子们当中最大的了,把母亲和两个小的交给他们一同去乡下了,另外,也是父亲最好的办法。
他们打破了夜里的沉默,开始边跑边聊了起来。舜瑶冲着跑在前面的祥润说:“看你在车上睡得还真香呢!你不害怕吗?”
祥润笑了笑说:“路上也没有遇到什么呀?只是有点儿黑罢了,害怕也得走,不怕也是走,干嘛自己吓唬自己呢。睡觉,养精蓄锐最重要了,你说是吗,三姐?”
舜瑶听后,心里不快,她有点儿生气了,抱怨他说:“无论如何,你也是男人嘛,起码也要给大家壮壮胆子吧?”
祥润仍然轻松地说:“三姐,用不着大惊小怪的,我们又没有碰上日本兵,你看,大家不都是好好的嘛!别尽自己吓唬自己了。”
舜瑶没有再说什么,二弟的沉着让她有点惊讶不已。不过,这多少也给了她一些胆量。
太阳将温暖带给每一个人,夜里的疲劳和寒气被早晨清爽的空气给驱散了。大家有了精神,岳翔和祥波在车上开始玩耍,并不时地发出几声尖叫。舜瑶与祥润也越聊越来劲,她已经把夜里的恐惧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几个时辰过去了,他们终于看到了前面村子的影子,大家欢呼起来。车夫瓮声瓮气地告诉大家:“那不是我们的村子,还得走几个时辰呐!”大家兴奋的心情一下子就凉了下来。
马车开始经过一片还没有来得及翻耕的土地,地里露着乱七八糟的根楂,有一条被车辙压出的土路向前延伸下去,土路的另一侧是一片棉花地。舜瑶感到奇怪,地里为什么没有人?为什么总见不到村子的影子?农民们都是怎么走到地里去的?
慢慢地,她和祥润也都跑累了,于是他们就又爬上了马车。马棚里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倦意袭来,姐弟俩不知不觉耷拉着脑袋在车里睡着了。他们又走过了几个村子,还是没有到,只好又休息了一次。大家分吃最后的食物,然后继续赶路。母亲告诉车夫:“大兄弟呀,最好能在天黑之前到村里,这几个孩子可有点撑不下去了。”这个时候,车夫吞吞吐吐地告诉母亲:“大婶子,离开小城的时候,霍老板嘱咐我,一定要走安全的地方。我估摸着这条路很少有人走,安全,绕了一个远道儿。”
母亲听后什么也没有说,她想,只要安全,多花点时间也是对的。不过,这种长时间的颠簸,对每一个人来说,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他们被颠的腰酸背痛、疲惫不堪。
母亲很会哄孩子,只要他们一哭闹,母亲就会拿出全部的精力给他们讲:“孩子们,那两匹马累呀!他们不停地跑呀跑呀,它们都出汗了!你们要是再闹,马不跑了,把我们撂在这里,我们都会饿死的。”
那两个小家伙听母亲一说,反而高兴起来,拍着小手高声地嚷着:“马累,马累,我们跑,我们跑,马休息,马休息。”看着小家伙们懂事的小脸,母亲笑着对他们说:“好啦,只要你们听话,马就不累了!”小家伙们安静下来了。
这个时候,舜瑶莫名其妙地感到在母亲的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力量,很神奇,很奥妙,她能让世界都变得安静起来,是什么让这个没有文化的小脚女人令人钦佩、令人捉摸不透?
其实,母亲的话并不是只对祥波和岳翔讲的,对于舜瑶和祥润来说,那种说法也是恰如其分的,她要鼓励大家坚持下去。
马车仍然向前方跑去,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原野里,表情看似平静的母亲,内心深处,强大的担心正在侵蚀着她的心骨:孩子爸,你在干什么?这是她唯一想要知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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