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节 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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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个地方是有些奇怪的。每年的雨季正好就是我们每年的暑假,雨总是下个不停,田野里庄稼疯长,野草也疯长。村庄里道路是泥泞的,心情也好像是泥泞的。我们每一次出门都只好带着蓑衣了,哪怕是有阳光的天气,一会儿就可能是大雨滂沱。
初三的雨季更是说不清的长,而且断断续续下个不停,使本来就层层叠叠的山林又增加了湿漉漉的份量。
署假的时间不长,三十多天,却度日如年,因为我已经喜欢学校了。暑假把我折腾的够呛,也可能把别人折腾的够呛。说明我们是不愿意放假的,因为假期正是烤烟季节,是很苦的季节。我们的烤烟很出名,只是种烤烟是幸苦的,建议那些以探险为乐趣或者需要减肥的人员到我们这里来烤一个月的烟,保证效果明显。
那天上午,我正和弟弟在刚收过的土豆地里赶着牛耕地。这是我第一次耕地,平时与我很熟悉的水牛这会却好像与我有仇似的,就是不听话,一会儿跑起来,一会儿又停下来,让我很生气。
我大声地骂着水牛,水牛好像很委曲的样子看着我;我大声地骂着弟弟,弟弟好像很委曲的样子看着我,然后说:“你根本就不会犁地!”
我听了只好不说话。我是不会犁地,到我这个年龄还不会犁地是不对的,因为小学毕业就在家里劳动的弟弟是会犁地的,我路上的伙伴石头也是会犁地的。我之所以这一天要来犁地,是因为父亲说:“你要学会犁地了,要不然以后怎么生活?”
因此,我喜欢或者不喜欢都赶着牛儿来了。那会儿我正坐在地头生闷气,石头从自家的烟地里挑着两座山一样的烟叶路过,大声地说:“走了走了!回去了!要开学了!”
于是我就回家去了,和石头一起,匆匆在村边的小河里洗干净脚上的泥,收势行装,又向遥远的学校出发了。
村路是泥泞的,而山路仍然是干净的,走在上面也仍然沙沙有声,各色的鸟儿正为我们的前程一路伴唱。一条山路也是一带衣襟,我们和父母在山路的两头。父辈们在这时也会偶尔想起我们已经初三了,在田间路口抬起头来遥望,目送我们翻过那些青青的山,直到一个或几个小小的移动的身影在山林中消失。
初三了,学校里的领导也重视起毕业班来,这是我们的希望也是他们的希望。为了各班力量均衡,都能有一两个学生考出去——我们都是用这个词的,考出去,就好像开门出去一样,有一道门的嫌疑——于是他们开展了公平竞争,全校毕业班的三位班主任一致决定,将原来的班级打乱,重新将学生定级分类,由好到差排队,三个班主任逐一要完60多号学生。
此外,老师的搭配也得合理些,因为学生和有些头面的家长也要选择老师的:韩老师教书如何好,陈老师如何会政治,刘老师英语如何不行……。这些争论,在初二的那个暑假里会和着各村土路上的稀泥一起搅拌。搅拌多了,便有些不知内情的家长不安起来,考虑着如何如何给王老师带点腊肉,如何如何找卢老师去坐坐——所谓坐坐,是说比较正式地闲聊,有很大的人情味,不是十元百元的行贿受贿。等等。
其实这些风波全是刚毕业的学生推起的,尤其是没考上高一级学校的学生,他们做着绝对的主导,也顺带着也自己没有考出去的责任减轻一些。因此那个时候全村人都在关注那一个两个的初中毕业生,至于高中,基本不被关注,因为一般与我们这些村庄没有关系。实际上大家只关心有没有人考到师范学校去。当老师是我们这些人见到的最直接、最清闲、最享福的职业。甚至认为只有当老师,才是读书真正的出路,或者是意识中的唯一出路。在我们这里,能有一个人在外面读初中,已经是全部的家事、国事了。而能考上师范,那就是我们说的中“状元”了。
考上师范的人,说话自然有些权威。那么多村子就出那么一个,人们显然得另眼看待。在晚饭后,我们都会自发地聚集在村路上聊天,假设没考上的人在说:“刘老师讲课不怎么样,袁老师讲课幽默,课讲得生动。”
考上的说:“未必。”
于是大家就不出声了,直到有知趣的人转换一个新的话题,比如说,谁这又买电视机了,谁又被谁家的狗咬了一下了,谁又买到一本武侠小说了,等等,于是我们又轻松起来。
其实这种饭后的争论对我们这些即将跨入初三的学生没有什么帮助,反而使我们的脑袋一片新奇,一片迷茫,一片空白……想象的空间就无穷大。
我们再一次擦干净脚上的泥,就可以走进学校去了。一切都很亲切,一切都没变,但又让人觉得全是新的。那一排排泥土瓦房依然在那片白杨树下,那唯一的一座钢筋混泥土结构的教学楼依然挺立着,驼背的赵老师仍然大声地招呼着:
“又开学了!”
我们终于进入到底层了,底层就意味着是毕业班。我们都忙着弄清自己的班级,然后到教室里去看看,坐在明亮的窗前,我能看到对面是一排瓦房,瓦房背向我们,瓦房与教室之间是一块可以没膝的草地,上面长满了朦胧的蚊子草,在雨后的阳光里,闪着千万颗细碎的水珠,晶亮晶亮的。
很美丽的地方。
在住宿方面,我们也不用打地铺了,因为底楼可以使用双层铁床。我们可以单独有一个床位了。当然,很多人还是两人合住在一个单人床铺上,要么是节省资源,要么是没有床位了。
可惜的是,赵明调到别的班了,与石头在一个班。还好,我们却仍在一起吃饭,打饭时仍然形成我们的三人组合。
铁床陈旧不堪。我们睡在上面,摇曳多姿,可以美称为摇篮,也可以戏称为搅拌机。实际上,搅拌机的功能发挥的更好,不仅因为其声音吱吱嘎嘎不曾停过,更主要的是它能将人抛出。睡梦中经常有轰隆巨响,有人掉下来了。大家摸索半天,找出蜡烛或者煤油灯,划上火柴,折腾半天之后,又在吱吱嘎嘎中睡去。有一次我的下铺床板落地,睡在地上,却不曾觉醒。第二天醒来,睁眼一看,我大惊失色,我居然没摔下去!
学校也无能为力,我们只好自己找点铁丝来捆绑一下。反正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各班的教室和宿舍就只是一墙之隔,我们的墙上有个洞,碗口大,住铁床上层的可以从洞里看教室里继续熬夜复习的同学,叫名字,或者用泥块打过去,图好玩。
我正对洞口,毕业在即,我整夜都是伴着那从洞口飘过来的蜡烛香味入睡。
熬夜的人多了。
我们的教室在教学楼的西边。教学楼的横面有条走廊连着教室和宿舍。走廊往外,约10米处是红泥围墙,不高,可自由翻越。围墙内侧长着一排杨树,像城市里的清纯女孩,树干有膀臂粗,皮肤青绿略嫩,树叶娇媚舒展,无论在阳光下还是在雨滴中翻动,都有说不出的味道,雷阵雨过后,她们更是妩那多姿了。
我们经常从这里翻墙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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