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节 牛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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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蚊帐这样有特点的人在我们身边还有一个,他就是牛师傅。
这里的牛师傅与方便面没有关系。但牛师傅的得名却也是源于吃的问题。
我们吃饭通常是五至七两,他的饭量是八两至一斤,满满一大盒。打菜时,他总会向师傅提一些要求:“师傅,再给我一点汤!”
师傅就把白开水似的汤递过一勺来,倒进他的装有米饭的饭盒里。这汤反正也是倒掉,不如作个人情。
他师傅长、师傅短地叫多了,人们就把他叫“师傅”,加上姓,就成为“牛师傅”了。
牛师傅脑袋特别大,圆形,亮额,头发短且稍带金黄,自然微卷,整个远观近看,都有智慧的光芒闪现。
有人以为他是外国人,但外国人有这样的智慧吗?
牛师傅捏着他那个被摔得凸凹不平的黑色铝制饭盒子恨恨地回来了,一边走,一边骂:“这杂种!”原因是他刚才打饭时,因汤泼到别人头上,被人一拳把他的饭盒打飞了,饭泼的满地都是。
他当时就想骂人家,一看对方五大三粗,没敢吭声。
把他饭盒打飞的是个初三的,据说打架很厉害。学校里好像总喜欢流行一些打架的事,即使远在这小小的山林里的学校。那些老大似的人物到县城看了几场录相之后,便神气起来。后来我们乡政府文化站也有人放录相,每人一毛钱,我们也跑去看了几次,除了贯穿始终的嗡嗡嗡声和哈哈哈的打架配音之外,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印象,我们没有成为老大似的人物。于是我们只能怯怯地呆着,远远地看他们神气的样子。他们神气似乎有天生的资本的,比如说乡长的儿子呀,比如说某小学校长的儿子呀什么的,他们小时候据说每天都要吃一个鸡蛋,这在我们那些不开化的地方常常被传为笑话,认为人不至于金贵到这种程度,他们也有一个新的专用名词,叫金娃娃。
金娃娃们的结局好像都出乎意料地不那么好,发展完全与他们有资本的身世不相配,他们中的一部分都流落到县城成为了最下级的混混,因为他们毕竟是属于山包子系列的,要改变他们的出身,据说至少要三代人的努力。他们应该算第二代吧。
欺负牛师傅的就是一个金娃娃出身的人物。
本来打饭时,汤洒在头上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因为他的饭盒被打飞,我们打饭时也不敢过分造次了。
只是可惜了牛师傅的八两饭。
牛师傅虽然生气,但一会儿他就没事了。
我们喜欢牛师傅是因为他善于吹牛。需要说明的是,吹牛不同于聊天,聊天是很平淡的活动,而吹牛则有水分过多和膨胀的意味。用一个也许不恰当的比喻,聊天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而吹牛则是源于生活且高于生活的文艺创作。
吹牛的时候我们的眼睛是放着光亮的,是有灵感的。好比我们到了爱情季节自然就会唱出动听的山歌一样。
牛师傅在吹牛的时候,总要把其他人吹牛的水分给挤一挤:
“你的话,有百分之百的水分,谁家的老鼠也没有猫大,苏联的老鼠怎么会有牛那样大?”
“你不相信?有人在电影上看到的!”
“不信不信!怎么可能,你在吹牛!”
“狗才骗你,人家看的可是外国片!”
“肯定是别人哄你!”
牛师傅最喜欢用“哄你”这个词,就是骗你、哄孩子的意思,而且他挤别人水分的时候,总是反来复去用“百分之百的水分”,“大话”、“假话”、“吹牛”、“哄你”这类词汇给予定论,然后再吹他自己的牛。
他总喜欢讲自己与另一个人演双簧的事,他说:
“有一次,我跟我们村一个人去山里,路走错了,到吃饭的时候还没有找到那个村子,就得想办法吃饭,想来想去,我们还是想出一个办法来,扮成劁猪匠。”
然后他停下来了。我们都急着问:“扮成劁猪匠怎么就能吃饭呢?”
他看我们一眼,故意卖关子,然后继续说:
“后来,我们看见一个寨子,我们就从铁骡子(他把自行车叫铁骡子)上下来,把铃子取下来,一路敲打一路喊:‘劁猪啦!劁猪了。’
“然后呢?”我们焦急起来。
“然后,然后就有个老嬷嬷出来,让我们去她家里劁猪。进门的时候,她问我们吃饭了没有,我们说还没有,刚赶了一早的山路。她家里就忙着生火做饭。我们吃饱了,主人家又给我们递来烟筒,我们也不客气,就抽了起来,还对着主人说,把你家的猪放出来看看。猪放出来了,我们瞅了瞅,假装没发现主人在身后,议论说,这几个有点大了,比我们昨天劁死的那个还要大。烟抽够了,我们起身就说,动手吧,赶快劁掉吧,我们还有事。你猜怎么样?”
我们被这个有情节的故事镇住了。
终于有了结果,他说:“主人笑咪咪地对我们说,谢谢您们两位了,我们家的猪还小,再养几天看看。”
我们坐在床铺上,一股劲地大笑起来。
他也跟着我们得意又夸张地哈哈起来。
笑后,有人指出:“这不是你的故事,好像我们听过,怎么就成了你的了?”
他说:“放屁!”然后笑一笑,不置可否,扬长而去。
这不是什么英雄的事,但从这个细节我们可以看出,人总是在不自觉地向坏的方向发展,要不然为什么会欣赏这样的故事?有人在争论人性本恶人性本善的问题,我看也没必要在争了。这些事在我们这些地方都能发生,更何况是在别的地方?当然,我们并不一定能做,正像牛师傅一样,他可以转述别人的故事,但他却做不到这种程度。
那时,我们涉世不深,周围也没有大世界可涉,又贪玩好动,下晚自习后除了在连成一大片的地铺上奔来跑去,更多的时候就是坐在一起吹牛,也时也会演变成激烈的斗法行为。
“我们村里一个老猎人一天打到三只灰兔!”
“那算啥,解放前我们村子周边全是原始森林,树太大,几个人都抱不过来,里面狼很多,我们村里一天夜里打死十几只狼!”
“不要说解放前的,要说现在的。”
“现在的就现在的。我们村子里有个李老倌,年轻的时候犁田,一只刚生过狼崽的母狼,饿得要死了,老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想要吃他。这李老倌也不怕,还是犁田,那母狼一直不走。这李老倌火气大,一下了来了气,把犁往地里一扔,冲那狼追去。狼看来是打不过他,就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狼快他也快,狼慢他也慢,狼在野箐里喝水,他就在后面等,也不知转过多少路,你们猜怎么样?到太阳落山的时候,那狼被他活活撵死了。他扛着狼回到田里时,给他送饭的媳妇以为他被狼叨去了,哭得要死……”
我们又镇了一下,没有人敢再斗上去了,都沉默地坐着,脑袋却在翻腾,试图找到一个以前听过或者看到过的稀奇故事接上去,当然现编好像也不那么容易。
隔了一会儿,有个声音凑过来,是牛师傅的:
“我还有个更烈的。解放前,哦,不是解放前。就前两年,我们寨子周边有各种各样的野兽,除了狼多,还有熊——大灰熊一般不扑人的,它一扑到人,打你一嘴巴子(耳光)就会把你的脸皮扯下来,盖住你的眼睛,你就完了。我们寨子里有个刘老倌在山上砍柴,一只大灰熊悄悄地站在他身后。他是个老猪人,经验多,就站着不动——可千万不能动,一动熊就会打死你!刘老倌站了好半天,熊呼呼的热气还在他耳边,他想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他的长砍刀提在手中,他一狠心,猛一转身,用力把砍刀往前使劲一插,转身就逃了。大半天,见没有熊追过来,回过头去看,大灰熊已经死了,那把砍刀全插在熊嘴里面了。”
……
这样的斗法往往无边无际,每个人的情态也会越来越进入角色,仿佛自己真是置身那茫茫的原始森林里,仿佛自己身边真就活动着各色的野兽,仿佛那些事情都是自己做的。
在那样的黑暗里,往往几双眼睛吐着朵朵神奇光芒……
终于,墙角有个声音响起来:“睡觉了!”
大家恋恋地摸回自己的床铺,继续在被子的温馨里设想属于自己的神奇故事。
牛师傅跟人斗法往往都牵扯到鬼魂,斗到最后往往是自己“亲眼见过”’,他会说出某年某月某夜某个具体的时间他在井边挑水,看到敲锣打鼓的“阴兵”抬着一个白衣人走了,第二天就听谁说谁死了,等等。
听完他的故事我们会毛发悚然。屋子外面山风呼呼,黑色的山峦一片模糊。好在是很多人睡在一起,听到别人的轻轻呼噜,你才有勇气静静地躺着。
但厕所却在远处,好长一段路,要走过一片小树林和一片草地,经过这些地方的时候,我们的毛发都会竖起来,头皮也麻麻的、凉凉的,仿佛里面就隐着许多不安定的鬼魂,正对我们虎视眈眈,稍不注意它们就会扑上来……
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同床的人一起叫起来,也算有个伴。还有更绝的,他们根本就不到厕所去,就在宿舍门外不远的地方解决,第二天,就会有人骂开了:
“是哪个龟儿子做的缺德事!”
被骂的人也不敢承认,要么悄悄地溜走,要么在现场也跟着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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