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蚊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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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心情不好,我和蚊帐打了一次赌。
蚊帐叫李见德。因为在宿舍里,在若干煤油灯的光芒里,只有他一个人挂蚊帐,尽管夏天都已经快过去了,蚊虫已经多了。贫穷往往使正常的挂蚊帐的行为成为不正常,成为特殊和亮眼的一笔。好在他挂的蚊帐并没有特别显示出富贵气来,只不过是一架被柴火和烟火长年累月熏烤出来的那种,黑乎乎的,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比烟熏肉更浓烈。
我们叫他“蚊帐”,也许更适合我们的语言习惯。
当我们拍打着满天飞舞的蚊子时,我们多么想钻进他的蚊帐去。
蚊帐还有一点跟我们不一样,那就是他是一个人睡,一张羊毛灰毡和一床总有股味道的被子构成他的床铺。“灰毡”其实是我们这里的人用自家的羊毛做成的毡子,“灰”则主要体现在颜色上,也体现在功能上,它能够容纳很多的灰尘。
为了保卫他的蚊帐,他学会了骂街。
这项水平好像是我们这里的妇女一项专利技术,他却运用得别具韵味。
骂街就是在村寨中沿路把自己的委曲和需要骂的对象骂一通。主要对象是偷盗行为,比如家里的一只鸭子或一只鸡在晚上没有摇摆着回来,比如田地里的韭菜被人大片地割走了,比如前几天菜园子里还长着的大南瓜被人摘走了,等等。应当说明的是,这种问题极少发生,但也会偶尔发生,主要是年青人嘴馋的缘故。在不知道是谁或者知道是谁但碍于情面的情况下,我们这里的人有一种通用而有效的惩戒方式,那就是咒骂。妇女们会在大清早人们还没有出门干活的时候,沿着村寨的路骂遍整个村寨,声音和韵律都极好听,但语言却是恶毒的,比如:
哪个砍千刀剁万刀老鸦啄老鹰叼砍头儿子偷了老娘的鸡哎……
哪个有人生没人管给狗吃给狼咬砍头儿子偷了老娘的金瓜哎……
(金瓜就是南瓜)
晚上睡觉时,床铺打开了,大家都在床铺所形成的环形厚地毡上奔来跑去。他就忙着折腾他的蚊帐。房间里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挂蚊帐的,他就在靠床的墙上钉两个钉子,把一头挂起来,另一头,他用几根木头钉成一个三角架,挂上。整个蚊帐不到一米高,沿墙披下来,形成一个锐角三角形,松松落落的。
他的蚊帐在我们的欢笑和追逐下,飘飘摇摇,有些风雨欲来的味道。有时相互追打的人奔急了,又不想让脚踩在地上,就腾空越过他的蚊帐,后面的人也飞越过去,往往就把他的蚊帐弄成一滩糊糊涂涂的黑。
蚊帐里也就传出了他糊糊涂涂的骂:
“那个老鸦叼的把我的蚊帐给绊倒了哎!……”
骂声有些冲,但有时也故作绵长状,是乡村妇女的那种唱腔,听起来很有味道。
习惯了,也不理会他,继续快乐地追打。
他只得从蚊帐里钻出来继续去挂蚊帐。
有时,我们也故意跑过去折腾他的蚊帐,让他不断地唱骂。急了,他也会从蚊帐里钻出来,追着我们满地跑。
他并没有发火,在我们生活的两年中,没见过他发火,这是我们快乐生活的一部分。
“蚊帐”使人感到很神秘,而且总是很忙,每天的空闲都钻进他那黑暗如深夜的蚊帐里,不知道在里面捣鼓什么。
有时,我们静下来,遥看他那神秘的蚊帐,会感觉出那里有一种不可捉摸的强大吸引力。
就在他那神秘的窝里,有一天忽然传出“兹兹兹──据新华社报道──兹兹──英国首相──兹兹兹──”的声音。
我们知道那是收音机。
我们围过去,讨好着,希望他能拿出来让我们看看。
“过去过去!”他在蚊帐里一片糊涂的嚷。
大家一合力,把他的蚊帐给掀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床铺乱七八糟的零件和一些线。
他站起来,挥着手,像驱赶稻田里的麻雀一样,让我们走开。
那收音机仍在兹兹兹──
蚊帐不喜欢和我们在一起玩,但他善于幽默,他读书都快六七年了,还没有一点读过书的样子,属于顽固不化的那种。他还善于跟别人打赌,往往是由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引起来的。
这个晚上,我们又在一起吹牛了,其实就是聊天,我说自己有一次吃了十个鸡蛋——其实我没有吃过,这本来也没有什么的,我们空冷着肚皮,闲坐聊天夸张些也情有可原,有时吹牛也可以充饥。
“那算什么呢?”蚊帐插进来了,说:“我一口气能吃二十个鸡蛋,只是没有鸡蛋吃!”
我们笑他:“你吹牛不打草稿!”
“谁跟你吹牛皮,我们打赌!”他急了。
“赌就赌!”我跟他斗上了。
有些中魔的气息了,旁人当然是双边加油,可是没有鸡蛋啊。大伙建议用小荞饼赌,因为小荞饼还可以到假味精的小卖部买到。
“行,二十个小荞饼!”我说。
“十个!”蚊帐讨价还价。
“十个谁跟你赌?如果你吃二十个我现在就去买!”
“十五个!”
“二十个!”
“二十个就二十个!”
大家一窝蜂地拥着我们。
赵明这时可急了,抓着我说:“你要干什么呀!”
我也中魔了,根本不管他的劝阻,扛起刚从家里背来的米袋子就走,回头一句:“吃死了我不管!”
“谁要你管!”蚊帐不屑地说。
“吃不下去怎么办?”
“我请你吃一个星期的米线!”
一群人又大声叫好。
小卖部已经关门了,敲了半天,假味精才披着衣起来,口中骂骂咧咧的,但一听说二十个小荞饼,两眼顿时光芒四射,周围一片光亮。
二十个小荞饼一个接一个吃下去了。
吃得我们心疼,也吃得我们担心。
二十个小荞饼就这样被他吃下去了!一角钱一个呀,平时,我们咬咬牙买一个还要分成几次吃,两块钱就被他一个晚上就吃了。我心里真是后悔,甚至想怎么不是自己在赌呢。
赵明也帮着我后悔,说:“吃着玩的,你们还真赌!真是!”
蚊帐会不会被撑死?
那天晚上,我和赵明架着他在学校里悄悄走动了好几次,然后把他平平放在床铺上,黑蚊帐也抛在一边了。
半夜听到他起来摸索了一阵。第二天醒来,他居然没事!
我直到现在还想不通人的一些能力为什么会如此超常地发挥?
以后没人敢跟他赌了,大家就叫他“荞饼”。他因此也以能吃而声名鹊起,而我也因为当冤大头而声名鹊起。
蚊帐属于那种享受的人,很善待自己,活得自得其乐,有滋有味,不爱什么学习,也不考虑什么将来。
虽然我们这里的每个男人都会抽水烟筒,但小孩抽烟筒很少,读书的孩子抽水烟筒的就更少了。但蚊帐经常大大咧咧地拿出一只水烟筒吸几口,而且还很有些道道。
各地的水烟筒的构造大同小异。我们这个地方多用碗口粗的竹筒制作,底部有节,可装水。在烟筒的中间处,向上斜开一小洞,同样用细竹作一小筒插入,称为烟把,烟把露出外面约几厘米,其头部的可根据各人的喜好而作成各式形状。有客人来,先递上烟筒,是敬烟,然后炕茶。有时数人坐着,烟筒传来传去,传一圈就可以消费一个晚上,是很奢侈也很随意的事。
他的水烟筒奇小,约一掌长,直径四厘米左右,是他自创的,估计是为了方便携带,也方便藏起来,毕竟在学校里抽水烟筒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抽烟的人都带有自己的烟丝,他的烟丝也很有讲究,金黄的,且有油星。要切烟丝,先得加工好烟叶,从烤房里把经过七天烘烤的金黄的烟叶抬出来,挑出好的,抽去叶脉,用嘴喷上香油,理齐,切成条状以备用。切烟,现在多为机器切,县城有多家切烟的作坊,以前则是用烟夹,两块本板中夹上用切成条状的烟叶,放入一木马状的中间掏空的木槽中,拧固定在木马上的螺钉,使两块木板加压,将烟叶挤出油来,然后用刨子刨出烟丝。每人的烟丝成色不同,味道不同,大家互相交换品尝,成为品烟会。我们那里几乎家家种烟、烤烟,都喜欢留较好的烟叶自己抽。
他抽烟的动作也很有讲究,是内行。他左手持烟筒,右手持香(抽水烟的“香”省去染色的工序,呈草绿色),烟袋塞于左手掌与烟筒的空隙间,需安装烟丝时,将香用右手的中指或无名指按在烟筒上。吸烟时,烟丝不多,小指甲盖那么大一团,香火置于烟丝上,用力匀均一吸,深入心肺。其声咕嘟咕嘟,韵律极美,其吸气时间之长,比唱歌家不知胜出多少倍。烟丝充分燃烧后,轻轻一呼气,使水沿着烟把往上冲,刚好把烟灭去,其声“滋”,干净利索,用香杆一挑残渣,又进行第二“折”。
“折”字用的好,抽一口烟是一折戏。
水烟筒烟味重,很呛,抽一口会咳嗽不止,外地人不敢造次。
像他这种层次的,也经是“烟龙”了。我们对一天到晚一有空闲就抽烟的男人都这么称呼,但更是被妇女用来骂很小就会抽水烟筒的孩子。
大家又争着抢他的水烟筒,有人抢到手里,其他几人跟在后面猛追。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每人依次吸一口,但大都被呛的大咳不止,直冒眼泪,把面部表情都抽得奇形怪状。
蚊帐说:“胡子也没长,抽什么烟!”
那神情,对我们是一屑不顾。
他抽水烟的事被班主任知道了,批评了他。
他回头就对我们说:“反正我也不想读书,正好有个借口,回家去。”
当下收拾东西,找绳子捆好,把放在床下的扁担抽出来,挑上就走,一点都不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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