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究竟是命好命坏,谁能判定?在这个家中,虽然穷一点,缺少种种乡下财主的舒服,但乡下人天生若是穷点的人,家庭又十分和气,就从不知道什么叫做不舒服。这家中爸爸宝贝她,哥哥宝贝她,任是什么总把二小放在第一位。任何时节各人眼睛接触眼睛时,总那么温和亲爱。做事情时,一切粗糙的不是一个女孩子所能担负的,作来脸红气喘时,爸爸哥哥不拘谁个见到了,总抢着去帮忙。譬如抗取大束的稻草,背负超过一个女人所能担负分量的红薯,若为了点强悍天性,爸爸哥哥帮忙时也偏不要,红着脸把事情做完,那边父子俩便笑着褒奖二小“二小,可了不得,力气快可以打豹子了。”二小一面用青围腰揩额上的汗水,整理鬓边头发,一面就说:“这也希奇!还不到八十斤,再多点也不会把脊梁骨压断!”虽然那么说着,第二次的事,哥哥可抢先做去,再不许二小动手了。二小还为那一点夸奖十分快乐,见哥哥替工,必仍然抢着去做。若那时正负稻草,就也抗了一小束,陪哥哥把工作处理完事。有时做的是一些女人所做的事,譬如切猪草,拌糠,做酸菜,在小磨石上推豆浆米浆,爸爸哥哥见着了,觉得正闲着无事,一面同二小淡点本乡故事,一面来帮二小的忙。二小见父兄两人处理得毫不得法时,二小必同做母亲的一样,微笑着,把牙齿咬了下唇,装成生气的样子,撵开两个人:“得了!得了!这不是你们做的事,你们一来就全弄坏了。好好的为我坐到灶头那边去,让我来!”爸爸哥哥互相望望,也就微笑着,规规矩矩的坐到一边去看二小做事了。
二小在这一家中间,事情似乎做的顶多,但一切工作皆永远不使她厌烦。
由于早年无母与小小的就为父兄所疼爱,二小血液中混杂了两种不同的性质:早年丧母,一家失去了主持家事的重心,照应男子们衣履茶饭,料理一切繁琐家务,既全得二小,这份工作很早就在二小身上养成一种温柔持重的母亲品格;家里的事并不比田里工作轻松,二小能独自不慌不忙从早到晚埋头工作,把一切料理得妥妥贴贴。凡事由她主持,使她倒像个中年妇人,反以替丈夫儿女日夜操作到筋疲力竭为一种安慰了。另一面呢,由于父兄的过事溺爱,二小便成为这家中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女儿了。二小虽可以把家事处置得上好,同时也仍然可以蹲在地上尽可能的装小撒娇,得父亲来摸着辫发,乖乖宝宝的加以爱抚。哥哥若上茶馆,也总永远像把二小当成小孩子一样,不忘记为她带点吃食回来:一包花生,或两串糖葫芦。见了二小时就说:“二小,这是你的。”二小见了,把她应得的一分弄到手时,总欢喜得同小狗一样,站在门槛上,一面吃一面摇动头颅。二小有事时作事,无事时,拿了小小竹管子,屋前屋后的吹着,家中人也不说她笑她。
一家人口既那么亲爱和气,一切生活既那么自然,只要人不懒,天肯照应,年成不捣乱,衙门里不派捐款,不加租税,这家人一年四季过的全是快乐温暖的日子。日子既过得十分从容,故眼看着别人家女儿到了相当年龄,就坐上一乘花轿,跟着一阵吹吹打打,给抬过另一陌生人家去做媳妇,为那陌生人家操作,伴同一个男子去过活,这类事在二小看来,就毫不觉得可以羡慕。她在她那地位上,如同一个喜鹊在它自己窠中,这个窠她住得上好,就从没有想到过有一天她会离开这个窠同身旁的父亲哥哥,向一个陌生地方飞去。同时父亲同哥哥,也似乎不曾想起这连结得那么坚固的父子三人,忽然会有分别的一日。
当第一次有人来为二小做媒时,一种冒昧的提议,竟给了老年人极大的惊讶,他完全想不到有这种事情!他想象这是人家见不得他有这么个好女儿,要来对付他,把女儿讨去折磨,故当时打发了媒人走路后,还为这件事不愉快了半个月。后来提亲的愈来愈多,简直叫他不耐烦起来,他就把这些人认为“好事贪财不吉利的家伙,”来一次生一次气。粗声大气的把那些平时自以为有点儿相熟方来做媒的人物,打发出了门,还认为晦气得很,非得同儿子把那人坏处说说,便不能快乐。每一个提亲的人家,两父子皆能挑些短处出来作为拒婚的理由。家庭坏一点的自然不成。太好了一点呢,就说:“那家太好,我二小不配。”让媒人瘪了个嘴走路。
费家父子平时在任何方面待人接物皆显得十分厚道,只有在这件事上,固执处同小气处,把人变得异常不和气!
五月的天气,午后太阳晒在人头上背上,使人开始感到一点儿烘炙。
费家父子正合力在一畦秧田里拔除杂草,用平头锄开沟导水。
远处大路上有人走来,瓜皮小帽,灰布长衫,玄青色土布马褂。这人刚一见父子两人,就连连作揖打拱,用大喉咙喊:“老爹,好忙!我打你家里来着,你家二姑娘说你在田里,我就找来了--打扰你,我有话来同你商量!”
老人抬起头来,由那一顶镇上唯一有绅士风的瓜皮小帽,就认得这个人是兴德堂药材店的老板秦三,一个专门包揽闲事的家伙。当下老人放下手中锄头,还了一个揖,“三爷,什么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有好事!”
老农一面带了点掩不去诚实的狡狯的望着那个人,一面轻轻的说:“好讨厌的事。”
说时跨上田塍,两人一前一后走过路边那株大榆树荫下去。
到了树荫下,药店老板笑嘻嘻的,满脸带了谄谀的神气,说:
“我给您恭喜来着。这回别再不给面子了,乌七八糟不像样的人家,我秦三脸再老也不会来碰钉子了。这回提的人家包你中意,不是别人,大云集的刘财主!”咬着字眼儿说过了对亲的门户时,他便把一双小眼睛瞅着费老爹,好像探询的神气,仿佛在问:“听着了么,刘财主!”
老爹知道这个刘财主。大云集刘家是北乡数一数二的土财主,也是北乡数一数二的恶霸。平时倚势凌人,无所不为。靠放印子钱盘剥贫民发作起来,为富不仁,不犯人法也逃不了天罚。费老爹听到这个名字就极不高兴,但他却勉强笑着。他说:
“三爷,你在拿我开心了,我们什么人家,高攀得上?”
瓜皮小帽以为老头儿有点动了,只怕自己女儿配不上。便趁势和彩:“原说,那些大户人家那里把我们庄稼人放在眼拐上?这回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大爷听说你家姑娘贤惠能干,说:‘只要人,不管门第。’这,那来的好运气!我说:‘那好办,我去我去。’如今就那么来了。好爹爹,答应了吧……”
老农想打那坏蛋一巴掌,手已辣辣的,却伸不出去。秦三见老爹不语,还以为他迟疑不决,便又把声音放低放软,半劝半诱的数说了许多别的好处。见老农还是沉吟不语,便说:“我说,老爹,你别打不定主意。你家二姑娘年纪也不小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耽误在家里您也不怕背地给人骂!挑女婿挑了十几年,现在挑上一个活财神!”声音至此更低更软,含了不少卑鄙下贱成分。“想罢,你不趁此答应了,得一笔礼金,了一场心愿?而且,那么个财主女婿,还少得了你下半世穿的吃的?一切放心,保山在此!……一切有我!”
老爹见话越说越不入耳,手伸出去了却不能打那么一下,便搔着头说:“不行,穷是命。”又说:“我穷了一辈子,到现在也不想靠女儿发财享福!这回多多得罪,不能答应,您回去请回上大爷,说:‘二丫头毛手毛脚,乡下人不懂得大家规矩,不敢送到大户人家去丢丑,’得了。”
话既说得这么绝决,秦三碰钉子不止一次,懂得这老头子的一股劲儿,没有办法,下不了台,只得干笑几声,自己替自己打收场锣说:“那里话!那里话!老爹,你回去同你家姑娘商量商量,明天我来听回话,这事不是当天办得好的,慢慢的说,我们明天见!”说完又连连拱手,连老人的回答“不用来听回话,已说到尽头了,”都不听,就转身走了。
那一个走了,这一个回到田里,儿子问:“什么要紧事?”
“鬼知道什么要紧事,还不是鬼主意!”
停了一歇,二小哥哥问:
“那家?”
“大云集刘财主。”
“喔,那个猪!看他那肥头肥脑就不像个人!”
“是的,心也不是人心。去年陈三娘上吊,不就为欠他七十块钱,一时还不出,硬把人家老板押将起来,哀求无门,急得人上吊!北乡这一带穷苦做田人,那一家不受他的害。人家女儿生得端正一点,就想方设法买去当丫头;当丫头,谁知道,乌七八糟!”
“狗杂种!”一锄头下去,因为用力太猛了点,锄头落了柄。
“二小受不了这个罪,我不把她往火炕里送--怎么,楔子碎了?不行,家去换一把吧。”
儿子蹲在田塍上整理了一会,还不济事,便向家中小路走去。剩下独在田中的老爹,忽然记起另一时另一件事。
……爸爸,我大了,我养活你。我不到婆家去。我就只跟着你。您老了走不动路,我当做你的拐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