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里颠三倒四,也不知想了些什么,竟还起了个大早。
摸出素日里还算得意的两篇小文,笼在袖里,又去那株碧桃下候她。
这次来折花的却不是她,而是她叫做书儿的小鬟。也不过十四五岁光景,一双滴溜溜的圆眼睛。墙外伸出头来,见了我“哧”一笑:“是我们小姐要我再折两枝插瓶……”
我故意板了脸:“我这花不能白拿,我这里有两篇文章,你拿给你们小姐帮我看看,哪里不妥,如何修改。昨天那是谢罪,今天既没罪可谢,就只好算做谢师了。”
书儿瞪大眼睛:“不过要你两枝花,就这么难为人?白送都不稀罕了,我告诉小姐去!”
我慌了,恭恭敬敬,对这小鬟竟也长辑:“书儿书儿,我是真的钦慕你家小姐才情,不敢有半分不敬。”便自袖里掏出文章来,“烦请交给她,虽然粗劣,却也自信不至污了薛冰姑娘的眼。”
书儿接了文,折了花,笑道:“我只管给你送过去,小姐看不看,可不关我的事。”
我也笑,笃定地想着,她必会看的。精通某道的人,没有任何理由不愿显露自己才能,即便只是最简单的为人之师。
——并没觉得,在这样一个年轻姑娘面前低下头来有什么不妥或惭愧。
亦或,我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想要和她,这我六年前就仰慕的女子,离得能够再近些。
两天里没有她们的任何消息。我在桃树下等了又等,等到花瓣像一片片红色的雪,落上碧绿草地。
一场无限美的凋亡。
什么书也看不下去了。懒懒地仰着,一阵风无意地掀了手中的《诗经》。初见她时夹入的那枚桃花如一枚心形印鉴,瞥一眼,正看到这样的句子: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而这日黄昏,听到书儿隔墙高声唤我:
“周公子!周公子!”
我应着,随即看到墙上伸出书儿笑嘻嘻的脸。文章卷成筒,往我怀里一丢。
“小姐给你改过了。可这桃花都败了,公子却再拿什么谢师?”
我笑:“桃花败了怕什么,我这园里,紫藤,蔷薇,海棠,木犀,……赶着趟儿就开起来了。只要薛姑娘喜欢,尽管摘去便是。”又问她,“薛姑娘看了这文章怎么说?”
“哎呀呀,”也不知小丫头是说真的,还是在故意消遣我,“可累坏我们小姐了,从来也没叹过这么多气。看一句,叹一声;看十句,叹十声——眉头拧成个难看的大疙瘩,一个劲地说,纸也是上等的纸,墨也上等的墨,人呢,也是这么斯文温雅的样子,怎么写的这些句话竟没一句是中看的?”
我窘得脸发烧,却听墙那侧又响起一个轻柔声音:
“书儿不可无理!我什么时候说过那样话?”
她又轻轻一笑:“书儿调皮,是薛冰管教不严,周公子勿怪。不过依薛冰陋见,公子两篇文章立意都嫌太平,出不了奇也出不了新,许多地方又太繁琐,这种应制的文字,仍应以简练精准为上……”
我额头冒出冷汗:“谢薛姑娘指教,惭愧啊,看来成羽的确只是朽木一株了……”
“这是什么话。瑕不掩瑜,仍能看出公子才华横溢。只是要想乡试脱颖,还得再用功才是。若不嫌薛冰无才,有什么疑难只管问。”她又笑起来,“反正园中花多,公子不愁没什么谢师——书儿下来,咱们该回去了。”
——反正园中花多,公子不愁没什么谢师……虽隔着墙看不清她容颜她的表情,但我还是痴了。
回房,细看我文章上她密密麻麻的朱红批点,有阔斧直削,删繁就简;也有一字之换,即成妙句。早知这是世所罕出的女才子,仍没想到她竟似握了一柄二月春风的剪刀,将我这满纸粗藤杂树,修剪成仙苞琼葩。
我亦是读一句,叹一声;读十句,叹十声。
有女如此,要我须眉浊物做甚。
想起她的模样,自天上谪下般素净的脸,万事皆明了的一双妙目,偏偏笑起来,是一朵盛世桃花,页页纸上,似乎都有她遗下的芳香。我叹息着,把手中的纸卷贴上胸口。
而这女子岂只是擅作文?我在绿叶成阴的桃树下高声诵读着四书五经。有时候,细微一字疏漏,一句遗忘,就听得墙那边娓娓传来她的声音,半点不错地提醒我。
相熟后,会听到书儿说:
“你怎知我们小姐有多聪明?她略略瞟一眼,没有不知道的事。什么书看过一遍,连哪句在哪页都能想个八九不离十。”
却也怅惘地说:“小姐常常说古来才命两相妨——这样好的人,为什么就不能有好的命?谁家的姑娘能像她这么凄凉,左手跟右手下棋,身子陪影子说话,自己出联自己对……可惜我笨,不能陪她……”
书儿不知道,我和她一样,想要陪着她的小姐。
这个春天很少跟朋友出去饮酒了,越是热闹的场合,越能想起她的寂寞。
酒绿灯红,牙板笙箫,不能让我忘记她的眼睛。
夜深帐垂。温暖的春夜里,微风送来阵阵花的香。我一夜夜想起她。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